《樱花馆日本诗话》书后
2009-01-18张寅彭
张寅彭
《樱花馆日本诗话》书影
《樱花馆日本诗话》,一卷,聂景孺撰。景孺字伯毅,湖南桃源人。民国三年留学日本。因见东京之神田町一带,书肆林立,遂流连忘返,留心于日人所撰之诗歌,或当肆读,或购拥归,遇有佳者则录存之,积久盈箧,而成此书。有铅印本,藏上海图书馆。此本未署刊行时间与地点,页十行,行二十七字,当为民国间之刊印者。
此书题云诗话,实类诗选,录入者近百家。中国人选日本汉诗,最著名者为光绪初俞樾所辑之《东瀛诗选》,自不待言;今人则有程千帆、孙望之《日本汉诗选评》。然清末以来操此役者,实不在少数。且不论清人一般诗话中之记载,即就专书而言,近蔡毅《日本汉诗在中国》一文(载日本御茶之水女子大学《比较日本学研究中心研究年报》第三号),谓与俞樾同时稍早,另有一部陈鸿诰编撰之《日本同人诗选》,明治十六年(光绪九年、公元1883年)出版于日本,录入者六十二家,诗五百九十九首。今《樱花馆诗话》为又一种矣,则日本汉诗之传入中国,此时似亦稍成风气也。
《樱花馆诗话》所录之诗人,名单依次如下:梁川孟纬、冈本黄石、池上清醒、筒井秋水、龙川济、小野湖山、鸣鹤翁、菊池三五、衫山千和、尾原缺、城山仙史、佐野竹轩、西岛梅所、释兰谷、青木树堂、长尾雨山、林信栋窗、蓉塘散史、乃木希典、成岛柳北、释伏堂、奥谷宏、柏木如亭、胜部五松、信夫恕轩、伊藤博文、森槐南、小□虎、河濑如侗、石田洋子、铃木松塘、松林熏、广濑淡窗、松林饭、僧五岳、河野铁夫、龟田鹏斋、神山凤阳、关根痴堂、土居通豫、后藤松阴、桂彩岩、平松小霭、赖山阳、筱崎小竹、菅茶山、胜岛坡仙、浅野哲夫、永阪石埭、福原周蜂、田中沧浪、远藤鉴水、土屋琴坡、井久计云、山口松陵、上村卖剑、鲁堂平井、石门柳城、涩谷香北、户田静学、九峰高岛、西峦渡边、结城治璞、碧堂田边、松陵山口、方山八木、粱川夫人、松浦桢卿、北条鸱所、木南久布、城月悔庵、釜泽桥北、青木雪窗、耕云三谷、雪堂广赖、文君范村、六桥杉溪、汲华井上、僧清狂、高野竹隐、入泽三郎、花土有邻、伊縢香草、上田虎山、织田万、荻原锦江、太宰春台、井上圆了。亦有以各种专题系人者,如以《采莲》一曲,而系之着此体之秋山玉山、清田儋叟、清田龙川等三人;以与中国僧人笠云上人交好,而录入长冈云海、大久保湘南、手岛海雪等人之投赠诸作;以大正博览会美术馆藏画,而录入市河宽斋、鹫津毅堂、津木静区等人之题咏,如此等等。
上述名录,或称姓名,或为雅号,或作斋名,不甚统一。如鸣鹤翁名日下部东,鸣鹤乃其号;后藤松阴名机,字世张,松阴乃其号;鹫津毅堂名宣光,字重光,毅堂乃其号;冈本黄石名迪,字吉甫,黄石乃其斋名;小野湖山名长愿,字侗翁,湖山乃其楼名;筱崎小竹名弼,小竹乃其斋名;诸如此类。这是诗话编辑写作较选本随意之处。
此书入录之诗人,与《东瀛诗选》相重者约仅十分之一强,绝大部分则为聂氏所新采。而人相重者,诗亦往往不相重。如梁川孟纬,俞选专录一卷,分量已自不小;而聂选前后入录之《暮春遣兴》、《过大洞》、《重游大洞》、《夜坐偶得》、《蓝川舟中》、《客枕》、《寄友》、《观梅》、《泛舟》、《春晓》等十首,并无一首雷同,可知此书取径与俞选完全不┩(按《日本汉诗选评》所录梁川氏之四首诗,未出曲园范围)。故此书篇幅虽不甚大,却仍能继《东瀛诗选》等后,向中国人扩大了日本汉诗之传播面。
上述诸人,除伊藤博文、乃木希典等名相、名将外,以诗文家较著名者,有太宰春台(名纯,1680—1747)、菅茶山(名晋帅,1748—1827)、市河宽斋(名世宁,1749—1820)、赖山阳(名襄,1780—1832)、广赖淡窗(名建,1782—1856)、梁川孟纬(1789—1858)、小野湖山(名长愿,1814—1910)、森槐南(名大来,1863—1911)等。余者则多不见载于日本诗文总集及《日本诗史》、《锦天山房诗话》等大型纪人诗话,补辑之功甚著。
日本汉诗之写作,既以中土为范式,故聂氏之评,亦概以中土诗人诗风为标准,如评河濑如侗“颇有唐音,殊不类东人口吻”。他如评津木静区“风格高古,的似宣城”;远藤鉴水“轻秀淡冶,旖旎可人,是得晚唐神韵者”;菅茶山为“西昆体”;柏木如亭“意境潇洒,是善学放翁者”;山口松陵《园梅初放》诗“意境闲淡,颇有(陆)渭南、(高)青丘风概”;铃木松塘“《咏梅》一绝可与明七子抗行”;梁川孟纬诸作“置之清初诸集中,似无轩轾”、“神韵俱佳,逼近渔洋”;鸣鹤翁《杭州杂咏》“极似(王)新城得意之作”;胜岛坡仙之七绝,“妙语如环之无端,实与浙派诗同一蹊径”;井久计云《东京杂兴》组诗“风度流丽,不减碧城仙吏(陈文述)之作”,“尽情刻画,其(朱)竹垞不食腐肉之意乎”云云。如依其评,则虽未及陶谢、李杜、苏黄等中土第一流大家,要亦琳琅满目矣。
日本汉诗之意境词汇,亦大抵与中土同。惟如《东京杂兴》(井久计云)、《镰仓怀古》(关根痴堂)之类题目,借助其客观时空之异,写来才稍觉其东邦之特色。然虽依违中土,亦非无好诗也。余最爱者,如池上清醒《观枫》云:“秋光又到梵王宫,一半轻黄一半红。拟与山僧谋小醉,木鱼声隔锦云中。”龙川济《春日偶成》云:“回头此事百皆非,不若悠然与俗违。日午偶推窗牖望,真鸢翻避纸鸢飞。”方山八木《酬石门山人》云:“烟外一旗飘落晖,折芦残柳蟹初肥。无诗传世因心懒,有酒可医知病微。劫后群芳埋野径,雨馀新涨上渔矶。黄花莫笑鬓将白,江上秋风正授衣。”格、韵俱高。“真鸢翻避纸鸢飞”,于即景中写出俗氛之高涨,妙甚;而诗人远俗,虽云悠然,实则倍感苦痛也。后一首尤高,即置之渔洋集中,亦未遑多让。
所录以律、绝为主,间及古诗。聂氏亦持日人不长于古体的通行之见,“大抵功力不充,锻炼未熟,有高调无余味,所谓东施效颦,适形其丑矣”。而作为例外,录入森槐南《明皇夜游图》七古一首,并记其自比于白香山《长恨歌》。此诗不过二十四句,却从夜游一直写到马嵬事变,乃至平乱后太上皇回京,最后还以“输与羌村老拾遗,夜来相对如梦寐”之议论作结,可谓高度概括矣。然几乎每两句一意,频频跳脱,全无连贯之叙述,完全不合白氏长庆体叙事详赡的体旨。槐南生当晚清,七古一体此时在中土,早已发展至“梅村体”而蔚为大观,槐南以东邦名家而力犹未逮,可证东人确实不易把握此体。
聂氏东游之际,恰值清、民鼎革不久,故身处异邦,彼盛我衰,录诗之馀,不免抚今伤昔,时有黍离之感。书中偶录有廉泉居日时与菊池晋二酬唱之作四首,而谓其“愤民智之未开,嫉内讧之不已,侨居日本”。此诗廉氏五卷本《南湖东游草》失载,景孺或得自菊池集中,则于民国旧体诗,亦不无补阙之功矣。
总之,此书存人录诗,眼识不俗,而并未见流传。故值此之际,略撰数语,乐为介绍之。至于更进一步之认识,则请俟来日。
(作者单位:上海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