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一朵玫瑰花

廖华歌

一

太阳收去最后的光芒，暮色就要降临了。下午的后半个时候一直坐在我办公室闲聊的一位同事，忽然抬腕看了下手表，站起来说：走吧。我们真该下班了。楼道里已很空寂，我望了一眼窗外说：就是，我们走。便也跟着站起来收拾东西。同事打了个哈欠，又半是玩笑半认真地说：两个在情人节里既没有接到赴宴的邀约电话也没有谁肯给送花的人，真是悲哀极了啊。

悲哀什么呀，有那么严重吗?不邀不送就不邀不送呗，被人遗忘也并非多么可怕。我嘴上这么说着，内心里却很怅然，这种灰郁的心情绝不仅仅是因了今日过于清寂的情人节，而更重要的是很长时间以来，自己文思涩滞，笔下枯黄，没有写出什么像样的文字，这让向来把写作看得无比重要的我，自是被困扰得无论如何也高兴不起来。

我承认我很焦虑，这种焦虑令我深觉空落而茫然。

在无所事事中，就只有拿大把的时间去发狠地看那些意思不大的电视剧，我很为自己的这种状态着急，也开始怀疑自己所拥有的那些事物的意义。

二

作为舶来品的情人节，近年来在国内颇为盛行。

我不知道别人是怎么理解这一节，日的，在我看来，这个“情”，其实应该是一个很宽泛的词语。它既指男女之间互生的爱恋之情，也指兄弟姐妹之间的手足之情，甚至，同事朋友之间的友情也未尝不可。为什么一定要那样狭隘地去框定和理解它呢?把这个“情”字看成是人生的大情岂不是更好吗?

也许很多人不同意我这个说法，他们认定这个“情人”是特指的大家都心知肚明的那种人。那也很正常，没有什么不好，我还没有傻到想要去改变什么的地步，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认知权利啊。

这时刻手机响了一下，是收到短信的提示，我慌忙打开看去，不免暗笑，只见上面写着紧急通知：因南方大雪，玫瑰花全部冻坏，加之道路运输不便，今年情人节一律改送芹菜和大葱。情人节办公室报告。接下来还不忘特别提醒：要切记巩固老情人，发展新情人，保护小情人，提防知情人。祝老情人不老，新情人不跑，小情人不少，知情人不扰……

什么什么呀!我笑了，一时间仿佛透过这些意旨鲜明的短信，看到了精神深处的某种脉络。

三

回到家，并未发现与以往有什么异常。

哪想到刚吃过晚饭，先生竟像变戏法似的，不知从什么地方拿出一朵盛开的红玫瑰给我。好像他还说了一句什么话，因为太激动，我没有听清楚。

谢谢!我怎么也没想到你会这样。我双目有些迷蒙地说。

是啊，我也没有想到呢，怪不得我爸回来时将大衣裹得那么严，原来是里面藏有花儿呀!儿子也很为之感动。

这是一朵我从未见过的大花儿。常见的那些红玫瑰花朵都小，而这一朵足有小碗口样大。它的花辦一层层的，红得深入而发亮，长长的青绿色的梗上，纷披着大大小小15枚叶片，让我怎样看去都爱不释手。记忆中，先生是从未在情人节送玫瑰花给过我的，今年他是怎么了?我望望手中的红玫瑰花儿，再望望他，很想说点儿什么，却到底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轻轻地抚摸着红玫瑰的花叶，许久以来一直阴郁的心房，被它的温暖一下子给照亮了。是的，是温暖。这一刻，我突然有了别样的感觉，我想，先生选择在这个时候这个年龄送花给我，一定有他深长的用意，什么用意呢?还是让我慢慢去体味吧，不用着急的。

四

许是因了这朵红玫瑰花儿在心上燃烧的缘故，今夜，我什么也不想做，就想出去走走，当然，若能找到合适的人倾诉一番，那将再好不过。

找谁呢?蓦地，我想到了她，那个和我熟识，在本市一家琴行打工的女子。

我下楼，在院子西南角她租赁的那间房屋里见到了她，她此时正安安静静地坐在一张书桌前阅读玛格丽特·杜拉斯的《情人》。这让我吃惊不小，因为这本不足七万字的名著虽曾被我多次拿起，却没有一回能耐下心来将其读完，而她却读得那么专注和投入，仅只剩下很少一部分了。然而，更让我震惊不已的是，在她面前的玻璃瓶里，竟也插着一枝红艳欲滴的玫瑰花。

啊?玫瑰花?是今天送你的吧?我的目光在那朵玫瑰花上游走，差一点问出是谁送她的花。

是今天送的，却不是別人送，是我自己买来送给自己的。她说着，抿了一下嘴唇，样子很是开心。

怎么?我没有听错吧?自己送给自己花儿?我有些不解。

雄道不可以吗?这有什么奇怪的?自己不仅可以惩罚自己，责备自己，恨自己；当然也可以奖赏自己，宽慰自己，爱自己，自己买花送给自己啊!没有谁规定非得别人给自己送花，其实，自己既是自己最好的朋友，也是自己最大的敌人，若能做到自己对自己严厉而有情意，才真正是善待自己，不辜负自己啊，如此，也才可不辜负别人。

我愕然，像是不认识似的望着她。渐渐地，她面前的那朵玫瑰花越来越大，还款款摇动着，不一会儿，把我们俩全都包裹起来了。

五

我忍不住给朋友打电话问：今天是几号啊?

是2月14号吧，怎么了?朋友有些莫名其妙。

那，这是一个什么日子?你买了几朵玫瑰花送人?我进一步提醒朋友。

朋友迟疑了一下，分明一头雾水地道：什么日子?我不知道。买玫瑰花送人?你在说些什么呀，乱七八糟的。

我告诉朋友，今天是情人节，红玫瑰花是这个节日的主題，无论是送朋友还是送自己，它都最有话语权。

看我，都给过忘了呢，下年一定记住这个日子。朋友没说自己记下这个日子要做什么，是买花送人?还是送自己?抑或什么也不做，只肯在心里永记?因为心里有的才是永恒啊。

挂断电话，我意犹未尽地又给朋友发短信：红玫瑰是一种特有的语言，你一定能够听懂，就像音乐和绘画一样，这种花的语言具有世界性。我又发：不要把红玫瑰仅仅看成是花，它释放的是生命信号的深层秘密。我继续发：面对红玫瑰时，你就会什么也不在乎了，最后只剩下两个字：“善”和“爱”。

直到手机没电，我才带着将一条短信写了半截的遗憾，停下了按键的手指。

六

“二月，墨水足够用来痛哭”，这是帕斯捷尔纳克《二月》里的诗句，极言了被记录下来的诗的力量。

那么，也坐下来，为自己的这朵红玫瑰写一首诗吧，我的心在说。

于是，就坐下，双手捧着这朵花，可惜的是，内心明明涌动着一团把自己折磨得很难受的意绪，却怎么也组不成句。我很清楚这是太兴奋太陶醉的缘故，就像太伤感太痛苦了同样没有诗句一样。但我不甘心，开了一个头儿又一个头儿，总也进行不下去，虽然，我有无数的理由能写好这首诗。可终究还是没有写成。

这不怪我。抚摸着一片柔软温润的花辦，我尽量安慰自己。因为具有多元审美的红玫瑰花，不可能轻易就被人写出诗句来，它需要时间，

雨果说，如果你做石头，就要做磁石；如果你做植物，就要做含羞草；如果你做人，就要做性情中人。

我对雨果深怀敬意，他为人生找到的这些鲜明喻体无疑是非常好的，可我要说，做植物，还是做红玫瑰吧，爱，才是这个世界的一切，只要爱着，就会像含羞草那样，懂得自知和害羞。

七

美的东西总是易逝的，这是没办法的事情。

不出几日，这朵红玫瑰就会由枯萎走向凋零，结局是别无选择的。

如何才能留住这朵红玫瑰呢?我想来想去，决定去找一位在艺术上颇有影响的画家，让他把这朵红玫瑰画下来，以便永久珍藏。可画家却说。他这一生只画过一次红玫瑰，为一个人，而且是年轻的时候，从那时起，他就发誓自己永不再画第二次。如此，也只有用相机来留下它的影。尽管进入相机里的它绝非就是此刻我手里捧着的它，可不这样又能如何呢?在令人敬畏的时间面前，世上没有任何事物能够原初本然地保留下来：一棵树，一朵花，一个人，一座宫殿，一条河，一块巨石……

当我和这朵红玫瑰被咔嚓一声定格下来时，我深信，今生今世我们已相互属于了，它将永远盛开在我生命里的每一个日子。

现在，它不是用话语述说，而是用它那特有的内外如一的色泽凝望着我，这色泽让我强烈地意识到什么，那巨大的震撼绝不仅仅只是因为它独具的爱和美丽了……

责任编辑赵兰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