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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栈

2009-01-13赵荔红

十月 2009年1期
关键词:碉楼东山江山

赵荔红

我从面的上下来,站在傍晚灰扑扑的土路上。一个七八岁男孩,像一只煤球,擦身滚过,他穿过土路跳到田埂上,站住,回身,黑眼珠瞪着我咧嘴笑。我问客栈在哪里。东山。他指指身后。东山是客栈?老师。老师开客栈?他不答,转身沿窄窄的田埂走。我就跟着他。田地平整,绿绿的不知是麦子还是什么,一垄一垄分梳清晰,笔直的分界像女孩子的白色发线。火柴盒一样的房子散落在田畴靠河的一面,被红的树,绿的树,黄的叶子,遮蔽。田畴一层一层下跌,像一片片剥离的面包皮。我茫然跟在黑眼珠男孩身后。

走了半个小时或更多,碰见一棵满身红叶的大树,男孩站住,在树下等我。树叶子从短短的树脚就往上疯长,枣红的、椭圆形的、没有斑点看不清叶脉的叶子,挤满树身。我走到树下,叶子就挤上脸,有淡淡的香气。男孩仰脸看我,指着前面,说:东山。顺着他的手,从叶子的缝隙看去:好大一幢房子!缝隙不能穷尽,我拨开叶子:一共四层,灰石垒砌的房子,墙体糊上白石灰,只靠房顶的一圈涂成两条暗红色,走廊木栏杆、木窗也是暗红色,窗户四围的石墙则涂成青黑色,呈铲形,房顶是个平台,金黄的玉米挨挨挤挤排队挂着。与一路上所见的火柴盒房相比,这房子在平整的田畴上高高拔起,如此突兀;紧挨主楼,还矗立着一座五角形的、约莫七八层十来丈高的石碉楼,不规则地开有小小的黑洞。我低头询问,男孩却不见了。

朝红叶树正对的方向走去,恰好就是房子的正门。门楼二丈多高,门框有黄、红、白、蓝四色绘出的三角、水纹及云纹图饰,两扇暗红木门虚掩着,两只黄铜色圆门环各从一只怪兽的鼻子穿过,门缝透漏着光。我犹豫着,门突然就开了,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一手拉开门,盯着我,似乎他知道我会来,早就等在那里了。他侧光站立,脸有点儿黑,虚倚着一扇门,一只手撑在另一扇门上。我吓了一跳,后退一步。——是东山客栈?是东山。我想住宿。请进,我叫东山江山。是东山老师?老师是我舅舅,他教人画唐卡。东山是你的姓?东山是碉楼的名字。碉楼?七百年前造这个碉楼时,给碉楼取名东山,住在这里的人,就都姓东山了。那么我住在这里,我就叫东山荔红了?啊,大概可以叫吧,你住在这里时就这么叫。——他笑起来。牙齿很白很齐整,脸的确有点儿黑。他让开身子,我随他进去。

除了深目、挺直的鼻梁,他真不像一个嘉绒汉子。近乎单薄的身躯,过耳长发略略卷曲,反扣顶鸭舌帽,晃晃荡荡一件蓝灰长袖棉布T恤,一条满是口袋的灰蓝休闲裤,他神情萧索、眼神忧郁、若有所思,看上去像一个落魄的诗人或一个苦恼的美术学院学生。他沉默地穿过庭院走上台阶。台阶尽头是块宽大的平台,一棵石榴树吊挂着满身红果子,现在是十一月,美人蕉、一串红、月季杂错地依墙站立,红艳地开着花。整幢房子都散发着古老而明艳的气息。二到四楼是客房,每层约十来间,沿走廊毗邻相接;二楼有起居室、娱乐室,隔着平台有一排矮房子,是厨房和餐厅。台阶以下的底楼,储存杂物、圈养牲口,外面是开阔的院子,可以并排停放七八辆车,院子与田畴、菜地、果园相接,翻过围墙,就有小路直通到山上去。主楼客房比邻碉楼的三楼转角处,垂下一大丛粉红的蔷薇花,盛开着,花影在石墙上斑斑驳驳。那碉楼如烟囱一般孑然挺立,从平台右边一扇不上漆的陈旧小木门可以通过去,小木门紧闭,挂一把大铁锁,似乎长年不开。

我跟随东山江山走进起居室,那里已围坐着三女一男,说着粤语,唧唧喳喳的像迁徙的候鸟。江山将我的行李放在布面沙发上,示意我坐,说:你等一下,就带他们四个出去了。傍晚的阳光从半扇矮矮的木格窗进来,将大红底描金花蓝云纹长茶几的一角照耀得闪闪发亮,窗格子是暗绿、白、黄、红四色拼成的菱形或八角形图案,上面错落地点缀些四辦、六辦花朵,窗台上有一盆洋红月季,对面墙上从上而下一幅大壁画,赭黑底,以金色描出一个神衹,由近而远,叠排四个由大而小的脑袋,一个样的圆睁双目、咧着大嘴,身子则布满石绿鱼鳞,鱼尾弯曲到波浪之中,神情威武,却不骇人,甚至幽默,我看着忍不住笑起来。半小时后江山进来,他看我一眼,也不吭声,拎起我的行李就上木楼梯。我顺从地跟在后面。

——他们住哪里?三楼。我不住三楼?你住四楼。我可以挨他们住。他们一伙的。四楼还有别人住吗?没有。安全吗?这里都很安全,有事情可以叫我。四楼更好吗?房间都一样。没有钥匙吗?没有钥匙,晚上你可以从里面闩上门。那我要出门怎么办?晚上你没法出门,看不见,到处都很黑。

晚上果真很黑。吃过饭,无事,靠着房前的栏杆闲站。栏杆正对着山,那些白日红门白墙散落在树丛里的藏寨,如今漆黑一片,零星的一两盏灯也很快熄灭,好似被吞吸到巨大的洞穴里。楼下的四个广东人跑来跑去串门、大声嚷嚷,讨论明天的活动,看照片,将洗澡水弄得哗哗作响。啊,真庆幸没和他们住在一起。这样不稳定的吵闹声似乎极力要将我拉回到那个熟悉的世界,那个到处轰响、忙碌不停、飞奔前进、高速运转的世界,那个拥挤着干不完的工作、琐碎的细节、常规的面孔、习惯的声音,那个无所不在、无处不渗入着常识的缤纷世界,那个一惊一乍将豆大的事情渲染得举世皆知、大街小巷都在交头接耳、人人洋溢着心领神会的笑容的世界,全都渐渐消退、喑哑,终归于无声了。那些声音消失了。远处的狗吠声,零落的、例行公事的,却也将月亮吓住了,它躲在云里不露脸,星星却特别大,放肆地以为它们钻石的光能照亮天宇;风的翅膀拍打着哪扇窗户,拨弄得树叶子发出并不阴郁的叹息;隐隐似有水声,仔细听,又分辨不清。我完全陷落在属于乡村的黑暗里了,纯正的黑,伸手不见五指,星星的光亮仅仅反衬着更深更浓无法化解的黑。一种陌生的清爽感包裹着我全身。没有丝毫恐惧,这个隔绝的地方天然具备充分的信赖感。这是我需要的孤独,完全属于自己的旅途,不被打扰的思绪,消失身份的世界,没有时间的空间。

东山江山走上楼梯的脚步声,并不犹疑,也不滞重。他走到四楼,他向我走来,他靠在我边上的栏杆上。看不见他的眼睛,他手指头夹一根烟,烟头一闪一闪的,红。

——晚饭吃得习惯吗?习惯的,谢谢。我们这里的东西怕你们汉人不习惯。很好的。你从哪里来?上海。上海很繁华吧?我倒觉得你们这里好,十一月还能看到蔷薇花。待久了,就不觉得好了。你的汉语说得很好嘛!我在四川学过画画,这里南来北往客人又多。我就猜你是画画的。怎么猜的?呵呵,我额头上又没写字。样子和人家不一样的。有什么不一样,我们嘉绒人都和我一样,呵。你画什么呢?唐卡啊,小时候就跟舅舅学的,起居室那幅龙神就是我画的。多好,我一直想学画,一直也没机会。你做什么的?在公司上班啊,没劲!所以才跑这里来。我却想去上海。

他抽完一根烟,又接着一根,打火机啪一声,火光中,看他俯首侧面挺直的鼻子轮廓,薄薄的嘴唇,一绺头发垂在脸颊,他抬起夹着烟的右手拂了一下头发,回脸看我,嘴角微微翘起,眼神温柔迷茫。火光熄灭,他继续自顾自抽烟,

也没有递给我的打算。

——白天你注意到了嘛,对面是一座神山。神山?墨尔多女神山,是我们的圣地。听说你们的祖先是女子,崇拜女神?是的,我们这里原是东女国,女王统治,嘉绒的意思就是“女王的河谷”。这幢房子是靠河的?大渡河的上游,大渡河的意思是“女王的泪水和汗水”,我们家背后就是泪水和汗水,呵呵。多有意思啊,难怪我听到有水流声呢。关于墨尔多神山有个故事。说来听呀。这附近有座雅拉神山,山顶一年四季积雪不化,传说山神变做白衣少年,与这附近一个叫冰珍拉姆的少女相会,少女夜夜都梦见他。唔,后来呢?后来终于有一天,少年不来了。那少女就沿梦中少年说的诺米章河谷去寻找他,却溺水死了。就这样死了?!山神很后悔,他把少女的尸体放在一个水晶石棺内,天天对着哭,终于感动了地神,开恩让少女每年有一天复活与山神相会。后来呢?后来他们生了个女儿,就是墨尔多神,这房子后面沿着河能一直走到诺米章河谷呢。

不知是因为故事,还是因为夜的薄薄凉意,似乎也没什么话能继续下去了。长久的沉默,像黑夜黑得那么沉。但并不让人讨厌。江山似乎理所当然地长久站在身边,我也理所当然接受他的陪伴。某种难以言传的情绪像萤火虫一般在我和他之间一闪一闪。但终于到了应该道别的时候了。江山挪动了一下,向我转过身来,看不见他的表情,听他轻轻呼吸,他很认真地说:晚安,晚上睡个好觉。晚安。我轻声回答。他转过身去,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说:有事情叫我,我就住在你隔壁第四间。听到他的脚步声响过去,响过去,停下,听到门把转动,呀一声门打开,咔嗒一声,关上。四下归于寂静。

我也进房,开灯,轻轻掩上门,插上门闩。靠在门后,才发现自己刚才一直提着的心放松下来,双手握成拳头,指甲切入掌心,额头起一层薄薄的汗。晕黄的灯光将房间每个角落填充。这是个十来平方米的房间,木头构架,与隔壁房间也仅隔一层木板。房顶、踢脚线、门框都漆涂以红、蓝、黄三色。房内陈设简单,面对面摆两张罗汉床,没有床架,没有顶和蚊帐,三面床板,正红底色,以金、黄、白三色描绘格桑花、麋鹿、藏红花等,以浅蓝湖蓝勾勒湖水纹,白色蓝色勾勒云彩,鲜艳无比,属于藏传绘饰,与唐卡风格一致。枕头被套都是扎染的蓝印花布,与色彩明快的床相互映衬,富丽而雅致。窗台上有一只银制鱼形香盏,上搁一根将要燃尽的藏香,难怪一进门就闻到一股沉闷而令人眩晕的香味。窄窄的一扇木窗虚掩,半拉着一挂扎染蓝花布窗帘。我试图掩上窗,始终闭不紧,只得随它去,将窗帘拉平。

一下子变得无所事事起来。将行李包拉开,把东西全掏出来:防晒油、润唇膏、香水、电脑接线板、水杯、咖啡简装包、红景天口服胶囊、创可贴、红笔蓝笔各一支、银皮面日记本、书、黑色充电器、外套内衣毛衣袜子……全摊在一床上。将另一张床上的被子摊开,拉平,拍松枕头。然后呢?洗澡——脱衣——上床——整理照片——写日记——做这些事的时候,总觉得心不在焉。江山的温柔迷惘的眼神,夹烟的修长手指,黑黑的脸薄薄的嘴唇,头发,转身的脊背线条,有点瘦削的肩膀,一再出现在脑海。这个陌生的小小的异域房间,正是我的需要。异样的绘画、格调,完全陌生的地方和人,还有古怪的香气让人胸闷、昏昏欲睡。这些都属于今晚的我。属于我的这个时间。江山。他为什么那样看我?他为什么不将我安顿在楼下?他为什么告诉我他就住在隔壁第四间?他的眼神给我什么暗示?他是不是……多么可笑啊。这些念头在脑中嗡嗡旋转,像飞蛾乱扑。这个客栈,从来到这个客栈开始,似乎就应该发生点什么。但是没有。我还是这样躺在床上,靠着枕头,一如以前经过的所有客栈,整理完当天的行程日记和照片后,开始看书。我读到的是兰波的话,不,是昆德拉叙述的兰波的话。

我在期待什么?潺湲的水流声,来自北窗。啊,“女王的泪水和汗水”。木窗关不拢,风从窗缝进来,窸窣着。我竖耳谛听,感觉是人的手指在轻敲窗户。听说此地有走婚习俗,难道江山已经给我这样的暗示了?据说走婚的男人,是顺墙爬上来,从窗户进来的。难道这关不拢的窗户就是为这样的夜晚设置的?门闩!江山提到了门闩。或者他是希望我不要插上门闩,他只要轻轻走到我的门前——是的,他就在左边过去的第四个房间,他只要走几步,只要尝试着推一推门,只要我不插上门闩,就是得到我的许可,他就可以进来。一股暖流从脚底漫上来,漫上来,顺着腿,漫到大腿根部。我将头埋进被子里。这个房间真是太闷热了。我爬起来,摸黑走到门口,拔下门闩。伏在木门后,听门外的声响——寂静的声音,黑夜的声音,隐约的水流,风吹动树梢,远远的狗吠零零落落——倒了杯水,回到床上。在时间中,焦灼地等待慢慢暗淡下来,旅途的劳累主宰了我,我沉入到睡眠的黑色旋涡中了。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揭开我的被子,他的手,有些凉意,抚摸我的腿。他俯身下来,亲我的额头、嘴、脖子,将脑袋埋在我的头发里,嗅我的头发;含混嘟囔着,是我听不懂的话。他整个人移上来,覆压着我。沉重!喘息!急促!一番手和手、身子和身子的搏斗,我彻底醒来,抱住他的脑袋。

——是东山江山?嗯。你怎么进来的?总之我进来了。是不是你们这里的规矩这样,你和其他女客人也这样?因为我喜欢你啊,你喜欢不喜欢我?喜欢。我就知道你会等我。怎么知道?我看一眼就知道了。嗯。你知道我今晚会来吗?不知道。害怕我吗?不害怕。为什么?说不上,不为什么。今晚你必定是我的女人。你也必定是我的男人。我不知道你是怎样的女人。我也不知道你是怎样的男人。我不想知道。我也不想知道。我们就这样。是的,就这样。

我张开丰满的羽翼包围他,所有的毛孔都张开小小的口,迎向他,我的草地肥厚,充满弹性,吸引所有路过的孩童来打滚,像诱人的花蜜等待蜂鸟,像蜘蛛,铺开了黏性的网。他的直接,如此粗鲁、充满勇气,如我所愿,还是让我大吃一惊,我的叫喊震动屋宇,灰尘簌簌落下,盖过了他的喘息,将我和他都吓了一跳。一个甜美的饱满的目标吸引我全力以赴,去接近顶点。我整个被抛到云里,飘浮的云啊,看不到踏实的土地啊,人啊,房子啊,被裹挟的生命啊。唯愿如此,唯愿如此,在这个陌生的客栈,了此一生,在这个瞬间。

——你说,白衣少年为什么不与冰珍拉姆相会了呢?也许太熟悉了吧;你说的这个故事倒让我想起另一个故事来。嗯。(他趴在我身上,光洁如莲藕,呼吸不匀,声音含糊)古希腊有个女子,叫普赛克,每夜与一个男子相会,男子说,你不要点亮蜡烛看我,否则我就消失了,但是普赛克禁不住诱惑,有天点亮了蜡烛,因为她疑心对方是个丑陋的魔鬼,一看,是个美少年,那是丘比特,一个爱神,她看得呆了,不料蜡烛油滴落,将少年惊醒,他站起身就消失了,从此不来了呢。呵呵,所以你做梦不能醒,一醒,我就不见了。你也不要疑惑,不能看我,一看,我就不见了。后来普赛克也去寻找丘比特,爱神

维纳斯给了她一个盒子,说,你去渡那条河,多危险你都不能打开盒子,你如果信守了诺言,就能见到丘比特……

他轻轻打鼾。他的腿裹压着我的腰,沉重、黏糊。两条深海里的鱼。汗水与藏香,沉闷的黑暗,浓重的气味,让人憋气。我躺在江山的臂弯,这个陌生的男子,此刻是我的主人。我抚弄着他柔软的头发,在白日,它们微微卷曲,如今缠绕我的手指。思想中止,时间停滞,只想这样一直睡下去,睡下去。

门外喧响,轰鸣,敞亮,热闹。说话,笑,歌唱,敲打什么,扫地,拍手,楼梯上上下下,沿走廊踢踢蹋蹋跑,开门关门,一群人就要破门进来……我惊恐地盯着房门。——我们怎么出去?走出去。我不能,我这个样子。那我们逃走?怎么逃?从窗户。怎么办?你看,绳子。——江山手里果真拿了一捆麻绳,想来这是他们走婚的常备物件。他打开木窗,将绳子的一头系在窗户的铁钩上,另一头顺墙垂到窗外,一只脚踏在茶几上,一只脚跨出窗台,回头对我说:来,抱紧我。我趴在他背上,搂住他的脖子,脑袋埋在他脖颈。他双手拉绳,双脚顶着墙体,顺着绳子,慢慢下坠。四层楼。下面是河滩,喧响的水流,杂乱灰白的石块。我们顺利地下到地上,靠墙站立,江山看上去老练轻松,笑嘻嘻侧头看我,而我手心全是汗,脸色苍白,依旧死死拽着他的衣服。

江山牵着我的手贴墙走。走了十来米,看见一道低矮陈旧的木门,虚挂一把生锈铁锁,拽下,推开进去,黑洞洞的,没有一丝光亮,阴湿,霉味,扑面而来,有水从上面滴在头顶,我的手按在冰凉、滑溜溜的墙体,吃了一惊。紧贴着江山走,他的温暖的肉体让我安定。走了十来步,眼睛适应了昏暗,看见一道木楼梯,江山拉我顺楼梯旋转上去,台阶、扶手,布满灰尘。到第三层,过道右边一扇窗,没有上漆的雕花木窗格,透露着光亮,将开裂、陈旧、满是灰尘的地板呈现。面前两扇木门,江山很老练地拽下生锈大铁锁,门咿呀一声打开。

眼前豁然敞亮:一个红色的房间。大红地毯。正对门一个大屏风上挂一面蓝底白云纹旗,正中一弯白月亮托一个红太阳。旗下一架罗汉床,上铺刺绣羊毛毯,床前一只红底描金图案茶几,上放一副陶瓷茶碗,一只擦得发亮的铜吊壶。墙板全是上好木料,下部包裹橘黄暗纹绸缎。左边沿墙排列四副小榻,榻上铺羊毛垫子,榻前设长条茶几。右边靠墙放置两张长案,放置香、果子,墙上挂着大大小小的黑白相片。天花板、木墙上的布幔都是朱红色,四面墙壁有几架铜烛台,烛火燃烧,将房间照得通红。江山说这是他们家的祖房。祖房左边是个小小的佛堂,只点一盏油灯,光线昏暗,一个陈旧的龛里供奉着一尊塑像,江山说那就是墨尔多女神。佛龛前一架长案,也陈列果子、青稞酒,案下一个陈旧的黄缎蒲团,蒲团前一个铜炉子,祭拜时烧香纸所用,小小的七八平方米的房间,弥漫着陈年油脂燃烧的混浊香气,混同着霉味,异常沉闷。紧挨佛堂的还有一个紧闭着的小房,江山说那是放置财物的密室。

江山拉我转过祖房正中的大屏风,是个窄黑过道,摸黑顺一木楼梯上去,顶开一块木板。原来又是个密室。只十来平方米,地毯、蜡烛、墙壁,与祖房一样,都是红色的。只是多了一只带镜子的梳妆台,一个软黄缎圆凳,东西相对各有二张罗汉床,式样与客栈的其他房间一样。宽大的一张,放置着大红缎面枕头、被子,另一张窄一些,床正中搁一个几案,上面放置一套黄铜鸦片烟具,一套碎瓷茶具。离大床两米多高的墙壁挂有一块白幕布,幕布上画一只黑色花瓶。

江山拉我坐在大床床沿。一一现在,只有我们两人了。这是在哪里呢?我们家的碉楼啊,客房右边的碉楼,你注意过没?不会有人进来?每天会有一个人来打扫,不是从我们刚才走的门进来,从另一个门,不过现在他不会来,我让他不要来。

真的没人打扰。万籁俱寂。除了江山说话,笑,呼吸,喘气,也听不到水声、风声。也没有阳光从木窗进来,四壁红烛,将房间照得通红。我们躺在床上,赤裸身子,互相看、亲吻、抚摸,然后疯狂做爱,累了就睡,醒了,继续做爱。我说饿了,江山就从床底拿出一把木梯子,支在床上爬上去,拉开那幅幕布,原来是一个半人多高的墙洞,洞中有个大竹篮,装有新鲜的荞麦饼、青稞酒、酥油茶、烤羊肉。在固定时间那只篮子就会出现在那里。我用不着知道什么。我要的就是这样在这里,忘记身份,没有时间。有时候江山会出去,他抬开地板的一块,钻了下去,没一点声息。我就安心地一个人躺在床上等他。回来时,他总会变魔术一般带来石榴、葡萄、上好的酒,还有银首饰、黄玛瑙、玉石和漂亮衣服。有时候,做完爱,江山光着身子懒散地歪在对面的罗汉床,点了烟枪,吧嗒吧嗒抽,烛光下,他晕红的脸,英俊而颓废,真让我心疼。房间弥漫着好闻的烟草味,我似梦非醒地,听他说起他的爷爷,最后一个土司的管家,土司家的事,战争,喏,他说,那个洞就是枪眼,这里本来是发生战争时隐藏自己的地方。那些惊心动魄的往事,如烟雾一般在我耳边缭绕,并不进入我的心。我只是要现在,此刻,我们两人,在一起。这一刻,就是永生永世。

不知道是过了一周,两周,或者一个月,两个月。我的时间,是以江山来,他走,他再来,他走,来计算。我唯一的事情,就是等他。但是,似乎,等待的时间越来越长起来。我焦躁地坐在床上,下来,盯着梳妆镜中的自己,在房间来回踱步。江山一来,我就泪流满面地问他怎么去了这么长时间,他说并不长,好多事要处理,一大家子,还有客人要应付,他不能失踪,失踪了人家就会找到这里。他亲着我的眼睛,我的眼泪,说像以前一样爱我。他说得不错,但总有漏洞被我抓住,我就又换了角度,盘问他的大小事情,他家的客人,女客人。江山一再赌咒发誓、重复着爱你爱你。他的嘴堵住我不停喷涌出的愤怒。我们的口角总以更热烈的做爱结束。

可是我看见了江山眼中的不耐,他的焦躁,我听见他在叹气。在他从我身上下来,背转身睡着时,冷漠与孤单就浸染到我全身,到处是单调的红。我大睁着双眼,脚底冰凉。我怀疑他是否真的爱我,我自已是否爱他,是否就愿意待在这里。看着江山穿好衣服,消失在地板下,我几乎是绝望地看着他,或者此去他再也不会回来了。我在十来平方米的房间走来走去,像笼里的红嘴绿鹦哥。等待的时间如此漫长。我得出去。我要出去。我不能就这样无望地困在这里,我得出去找他。于是我如江山一般趴在地上,掀起红地毯,寻找通到下面祖房的那块地板,但是我摸遍了所有的地板,都是结结实实,没有任何移动的痕迹,它们似乎是整体的一块。这压根儿就是封闭的一个房间,没有任何通向外界的出口。我拍打着地板、墙壁,哭叫。只有我自己的声音,嗡嗡嗡地回荡在房间里。我无力地坐在地上……

我突然想起那个送来食物的墙洞。对!搬了梯子爬上去,果真,竹篮在那儿。原来那篮子被安置在两个滑轮及两根粗绳上,有人在下面拉一根绳子,竹篮上移,被准确送入洞中,过一段时间,下面拉另一根绳子,将篮子拉下去。我

将篮中的食物全部搬出来,自己爬进篮子,蜷缩着,刚好容下我。好一会儿,篮子动了起来,离开洞口,晃晃悠悠,悬浮着,我应该是离开了碉楼,离开了那个红色房间,蓝天白云,多么明朗、清爽的世界,阳光晃得眼睛睁不开。我又欢喜,又害怕,篮子似乎正在往下,但我不敢探头去看,只是牢牢抓紧篮框。

不知过了多久,篮子震颤一下,撞在硬物上。着地了。我探头看,一个老人站在面前,一身铁锈红半袖藏袍,暗红帽子、鞋子,满脸褶皱,神情木讷,两只眼眶完全凹陷下去。是个瞎子!我正要爬出来,他却弯腰准确地一把提起篮子,背在身后,抬步就走。我大叫放下我,放下我,他理也不理,一味往前走。难道他又瞎又聋?我扒着竹筐向外看:应该就是江山以绳子坠下我俩的河滩,灰白杂乱的石头,杂树,不远处的水流声,我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但是江山呢,我要回到客栈,要找到江山——老人沿着河滩走,一步步跨上一根大树干雕的台阶,爬上一处田垄,从两棵几乎合拢的大柳树间穿过,再走下一根树木雕的台阶。他似乎并没瞎,一直走到河边。河边停靠着一只独木舟,他将篮子连同我一起放在船头,自己站在船尾,双手握一根长竹杠,朝岸边一点,那船就向河面滑去。我安静地待在篮子里,深深呼吸潮润的空气,河水拍击船身,清泠的声响,我又做回我自己了。只是,江山,江山,你在哪里……船体突然震动了一下,碰到一处礁石,独木舟倾斜着……水漫进来,浸入竹篮……红衣老人不见了,我试图从篮里爬出来,怎么也挣扎不起来……我大声喊救命……半个身子都浸在水里了……船体继续倾斜……慢慢下沉……我大声喊……

——江山——江山——江山摇着我的胳膊,俯身亲我的脸……啊,只是一个梦。一个梦。我一身是汗醒转过来,正躺在江山的胳膊里。他多么美丽,年轻的脸。和我缠绵,他褐色的身子。门外喧响,轰鸣,敞亮,热闹。说话,笑,歌唱,敲打什么,扫地,拍手,楼梯上上下下,沿走廊踢踢蹋蹋跑,开门关门……水流声……风从木窗进来,阳光也从木窗进来——天亮了。嗯,天亮了。我得走了。怎么出去?走出去。那不行,我怎么办。没关系,就这样出去。不好。有什么不好?——江山开始穿衣服,穿一件,亲我一下,我看着他一件一件将衣服穿好。他站在面前,面色红润,他温柔地笑着:你今天,不走了吧?我不答。他走到门口,回头,含笑看着我。他打开门,就走了出去。

头好痛啊。外面怎么这么大的声响。是音乐?几点了?我睁开眼睛,台灯还亮着,我定了定神,才发现自己昨夜靠着枕头就睡着了。阳光透过蓝印花布窗帘,斑驳地落在窗台上。应该很晚了吧?被头上还摊着一本书,昨晚看的,昆德拉的《生活在别处》。书页正翻开在雅罗米尔做梦,梦见自己叫但维尔,但维尔总也睡不醒,做了一个又一个梦。对面的罗汉床上杂乱地散放着我的旅行杂物,木窗虚掩,窗台上有一卷麻绳,藏香早已燃尽,灰白的香灰像条虫寂寞地卧在香盏中。

洗了澡,看看表,九点了。肚子饿,身子也困倦得很。今天去哪里走一走呢?到此地并没有什么明确的游玩目标,不过是随意四处走走,但的确也应该去哪里看一看。我收拾好随身东西,走到门口——拉开门闩——打开门——走了出去——音乐好响啊,从楼下客厅,传来藏歌,是《卓玛》:“你有一个花的名字,美丽姑娘卓玛拉……啊,卓玛,草原上的格桑花……”我从扶栏向楼下望去,是江山,他正拿着扫把,低头一下一下打扫平台,一边打扫,一边大声地跟着唱机歌唱,平台上放着一张桌子,摆好了一副碗筷,一个白瓷茶壶,两只杯子。

听见我从楼梯下来,江山抬起头,明亮的笑容漫上他的脸。他今天换了一条牛仔裤,一件白色T恤,靠着扫把,一手叉腰,招呼我——起来了?睡得好吗?挺好的,那几个广东人呢?他们早起来走了,说是去党岭。哦,我睡晚了。你早饭吃什么?有馒头、荞麦馍馍、酥油茶,还有稀饭。稀饭馒头吧。好嘞,马上来。——他很快端来早餐,熟练地摆好,并不放弃歌唱——这边碉楼一直锁着?碉楼,是啊,平常锁着,这是我们家的祖房、佛堂、宝藏室什么的。能参观吗?当然可以,你先吃早饭,一会儿带你去。这里碉楼是不是很多?是很多,一般稍稍富裕的人家,都会盖个碉楼,战争时候做军事防御,和平时候贮藏东西。你们不住在碉楼?一般不住人,除非特殊情况。嗯。你打算住多久?说不定。住得惯,就多住几天吧。

巨大的声响,将我弄醒。我是趴在桌上睡着了。这是上海一个司空见惯的白天。窗外的建筑工地杂乱堆放着机器,工人蚂蚁一般忙碌着,两台铲土车旋转着身子,将带铲子的机械臂奋力往地面伸去,打桩机的巨大声响,似要将窗玻璃震碎。不对!这声音不是从工地那儿传来的。是的,是楼上在装修。锤子哐当哐当敲打地板,就在我的头顶上方,混杂着木板被锯子吞噬发出的尖利惨叫,惨叫声两三分钟就重复一下。电脑处于休眠状态。我是什么时候睡着了呢?得去公司交一个新产品广告策划方案,下午还有个会,我怎么就睡着了呢?呀,都十二点半了,要来不及了。我慌忙移动鼠标,屏幕上显出一幅照片:一幢四层彩色藏寨前,一个男子叉着腰站在一棵石榴树下,正午,没有阳光。这是我在百度上下载的一张照片,我在寻找资料,预备下半年往川西走一圈。摄影者是“塞壬歌声”,照片上方有一行字:2007年11月,住在丹巴东山客栈,主人家外甥东山江山目送我离开。

责任编辑宁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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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了江山醉了我
GHOSTS OF GUANLAN
布瓦雄碉与川东碉楼
工布江达县碉楼文化探析
绘一纸江山,醉一场迷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