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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酒

2009-01-13南飞雁

十月 2009年1期
关键词:方平厅长红酒

南飞雁

1

简方平其实并不老,说他老,是因为离过婚。他离婚时34岁。其实那年发生的事悄真不少。提拔,离婚,这两件普遍意义上的人生大事一个在岁头,一个在岁尾,烘托得一年光阴姹紫嫣红。从正科到副处调,自然是提拔;既然是提拔,位置就高了些;既然是高了些,往上看就更方便。比如钟副厅长喜欢红酒,厅里人都知道,简方平也不例外。不过知道毕竟只是知道,还是初级阶段。厅里想在红酒上打主意的人不少,要么够不着,要么不得法。办公室里与他同时提拔的还有小李,比他大两岁。但看上去却是简方平显老。一次他俩陪钟副厅长出差,上车时小李抢着给领导开门,简方乎只好主动要求开车,心里鄙夷得像湿毛巾,拧来拧去,怒火滴滴答答。旅途无聊,小李就往红酒上扯,显然是有所准备。钟副厅长兴致很高,两人你来我往,把简方平晾在一边。小李坐副驾驶位置,声音小了怕领导听不见,大了又怕显得太迫切,所以说话时只能侧身,扭头,好像生下来就是歪脖。简方平一听就知道他的斤两,无非是买了几本书,,临时恶补来的。中途三人下车抽烟,小李还是死死霸着话语权。幸好钟副厅长鬼使神差地问简方平,小简对红酒有研究吗?他谨慎地回答,没什么研究,还是从巴尔扎克那儿了解了一些。钟副厅长果然颇有兴趣。简方平解释说,我大学学的是中文,教外国文学的老师是巴尔扎克专家,讲课的时候提到了巴尔扎克跟红酒的典故。

还有典故?说来听听,边走边说吧。钟副厅长扔了烟头,三人上车。谈话未完,小李顺理成章地坐在驾驶座上。钟副厅长拍拍座位,说,小简坐后边,说话方便。简方平远远地坐下,心跳跌宕起伏。卢瓦尔河谷是法国著名的红酒产地,巴尔扎克就出生在卢瓦尔的图尔地区,对卢瓦尔河谷情有独钟,《幽谷百合》、《高老头》是传世之作,就在那里写出来的。钟副厅长有些诧异地点头,不错,我去年到法国,接待方特意安排到卢瓦尔古堡群参观,是有个巴尔扎克的博物馆——叫什么城堡来着?简方平笑道,是萨榭城堡吧?钟副厅长点头,对,就是萨榭城堡。简方平说,城堡外边是不是大片的葡萄园,城堡里还有红酒老作坊?钟副厅长连连称是,眼光里带着欣赏。简方平恰到好处地感慨说,巴尔扎克那会儿就是如此,萨榭城堡是红酒产地,也是巴尔扎克的故居,研究法国文学的都把那儿当成圣地了。钟副厅长大笑,说,真没想到,我还冒充了一回文学爱好者呢。

晚上,简方平和小李一个房间。小李躺在床上,不停地捶脖子,表情很不自然。简方平故意问,李主任颈椎不好?小李苦笑着不说话。夜深了,还能听见小李翻身叹气的声音。简方平想,知识改变命运啊,谁叫你不是学中文的,谁叫你不知道巴尔扎克?他都快笑出声来了。他一边装着打鼾,一边又想,都说文学有穿透力,看来不假,巴尔扎克的确伟大,文学的确能救人,不但能救人灵魂。还能救人肉体。至少这个夜晚,他可以安然入睡。

出差回来没几天,厅里搞全省优秀地市局评比,钟副厅长点名要简方平一道下去考察,写材料。离婚就肇始于此。故事很老套,简方平的妻子杜萱葳寂寞难耐,红杏出墙了。他一直蒙在鼓里。杜萱葳提出离婚后,他着实难过了一阵,以为是忙于工作忽视了经营家庭,再三向她表白歉意,并及时付诸行动。结果花也送了,衣服也送了,手袋也送了,首饰也送了,这些统统成了杜萱葳再婚的嫁妆。除了儿子,她没有给他留下任何东西。离婚闹了将近一年,等协议一签,他领着儿子简晓威灰溜溜住进了厅老家属院,一间66平方米的两居室。

简方平离婚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把父母从老家接来。一方面儿子需要人照顾,另一方面除了父母,他实在找不到任何同处一室,并能给他安全感的人。离婚不到两个月,杜萱葳就再婚了,据说婚礼还很热闹,小她三岁的新郎当众高呼终身相守。简方平这才知道离婚的真相。一个当律师的大学同学不无惋惜地告诉他,如果早点发现,房子、存款就都是他的了。简方乎大度地一笑,脸上的安详让一切画像里的观音菩萨自愧不如。不过这个笑容也显得有些暧昧,有些不怀好意,有些动机不良。简单地说,有些坏。因为在座的有律师夫妇,还有一个女孩子。这样的场面在此后几年里以各种形式、各种借口经常出现,简方平知道,大家管它叫相亲。

女孩子姓刘,叫刘晶莉,30岁了。似乎称呼这个年纪的女性为女孩子有些残忍,但律师夫人依然一口一个叫得很慷慨。比如“像她这样的女孩子,真是不多见了呢”,比如“你们女孩子不知道,离过婚的男人才知道疼老婆”等等。简方平一开始不知道自己的使命,等确认了在场众人的人物关系后,一下子进入了角色。事后他自我总结,喜忧参半地发现了自己的确是个有暧昧天赋的男人。要命的是,他还有个不错的公务员头衔;更要命的是,他发现自己的天赋并不算太晚。

刘晶莉是一个公司的文员,律师同学的事务所与她所在公司有业务往来,使得这次相亲带有公私兼顾的性质。简方平还处在离婚后短暂的穷困潦倒中,距离吃喝行走签字报销尚有时日。虽然每月几十块钱的房租只是象征性的,但儿子上的是省里最好也是收费最高的幼儿园,每月工资大部分送给那个矮壮的女园长了,流动资金基本在500元的水平上下浮动。他敏锐地意识到,在这样的经济基础上奢谈暧昧是很滑稽,很没有安全感的,但他还是努力将这次暧昧尽可能延续下去,就当是练兵了。他的定位现实而准确,居高一望,就预见到了今后不知何时是终点的相亲生涯。

律师同学喝多了。律师夫人扶着丈夫,对简方平说,我们当家的不行了,你负责把人家女孩子送回去,不准打歪主意哟。

行不行只有你知道,真不行了我可以算个替补。他这句话忍着没说出来,笑道我已经过了打歪主意的年纪,我跟歪主意像是挡风玻璃上的雨刮器,距离很近,但你挨不着我,我也挨不着你。

花言巧语!律师夫人毫不客气地点评,你们老男人的心眼儿多着呢,小莉,你可别上他的当。

这是他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评价,心安理得地摇头微笑,不予反驳,偷眼看着刘晶莉。她也没说话,倒是脸红扑扑的,或许是因为刚才的几杯红酒。也或许是对“上当”一词的生理反应。四人一起下楼。律师夫人带着歉意解释,自己的驾照刚拿到手,不敢开太久,恕不能送他们两个回家。刘晶莉忙说,不用麻烦,我家寓这里很近的。简方平立刻觉得她话里有话,既然近,就可以散步回去;既然是散步,就给了双方进一步沟通了解的机会。果然,律师夫妇一离开,刘晶莉就低头说,我家真的很近,你不用送了,我自己走回去就可以。他当然说,那怎么行,我重任在肩,送人送到底,送佛送到西。她抬起头笑道,你真幽默,不像是个机关的公务员。

拜多年的秘书经历所赐,简方平习惯了分析对方言语背后的东西。像刘晶莉这句随口而出的话,他就看出了两层意思。第一,她欣赏自己的幽默;第二,她对自己的公务员身份很看重。欣赏意味着可能,看重代表了好感,都是好兆头。

散步持续时间不短,那段路也跟“很近”二字根本搭不上边。他一路走来,暗笑这个谎话的幼稚和刻意。刘晶莉站在小区外,有些被看穿把戏的心虚,说

同住的女孩可能已经睡了,不方便请他上去做客。他宽容地一笑,挥手送她进去。回家路上,简方平想,这个女人大概是真诚的。30岁了,还是个大头兵文员,还没有一个专有的卫生间。她太渴望命运的改变了。既然自身努力无效,就得依靠一个叫做“婚姻”的跳板上层次。因为如此,显得有些迫不及待;或者是心里迫不及待,脸上还要用矜持来伪装。可惜伪装到底是伪装,伪装是可以脱掉的,但表情连着脸皮,脸皮连着肉,肉连着心。一个表情,把什么心里话都说了。多年后的简方平总结道,暧昧的基础在于彼此有所求,谁求的更少更简单,谁就在暧昧的游戏里占据了主动,谁就可以做到安全生产无事故。任何游戏的玩家都需要安全感,没有安全感的游戏总让人忐忑。

简方平站在家门口,刚掏出钥匙,就听见里面的哭声。他心里一沉,钥匙像是锈在了锁眼里,艰涩难动。果然,儿子在母亲怀里闭着眼喊妈妈。六岁的孩子已经明白不少事情,想哄他不再轻而易举。母亲眼睛红红的,看着他轻轻叹气,一只手机械地拍着简晓威。想把那一身稚嫩的愁绪抖落下来。

父亲是个老烟民,遇到烦心事烟瘾更大,自从简方平离婚以后,烟就再没离过手。他站在父亲身边,一股烟味撑开他的鼻孔,使劲朝里钻去。阳台窗户开着。父亲脸冲外,只能看见烟雾渲染出的淡蓝色轮廓。父亲深深吸了一口,吐出来,话随着烟雾慢慢飞扬。你们离婚了,威威怎么办?

简方平感觉有些好笑。亲生儿子婚姻失败,他担心的却不是儿子,而是孙子。他沉默一阵,问父亲要了一支烟。他此前从不抽烟。父亲倒没觉得什么意外,递过来一根,点上。他无师自通地深吸一口,觉得身心一阵恍惚。父亲又问,你今后怎么打算?他说没什么打算,守着你们和威威过日子。父亲摇摇头,要是我们死了怎么办?他想不出答案,就大口地吸烟。父亲瞥了他一眼,继续摇头。抽吧,男人不抽烟,还像个男人吗?

父亲是个军转干部,在一个地级市的纪委干了一辈子,正处级别上退的休。办案办多了,他在家里也是不怒而威,胸有成竹地等着有人主动交代问题。或许见惯了坏人,父亲对一切好人都心存怀疑,认为他们徒有其表。简方平从小规规矩矩,任何调皮捣蛋的事情与他无缘。甚至上了大学,读了研究生,结了婚,依旧是循规蹈矩,烟酒不沾,生活得干干净净波澜不惊。父亲在他家住过,观察一段时间后,大胆地向母亲预言这段婚姻维持不长。如今被他一语成谶,除了得意,更多的是担忧。父亲的担忧总是直捣要害。他听见父亲这句话,隐约有了些预感。不出所料,父亲转身关上阳台连接卧室的门,在新燃起的烟雾背后吐出一句话,你是不是——那里有问题,杜萱葳有意见了?

他吸烟本不熟练,差点把一口烟咽在肚里,忍不住咳嗽起来。父亲继续说要是真的,也别放在心上,爸有个老战友,研究一辈子中医了,啥病都能治好,他觉得不能再沉默了,上去拍拍父亲的肩膀,爸,你儿子没问题。父亲疑惑地看着他,真没问题?

我总不能找个鸡让你现场检查吧?

熊样!

父亲终于笑了。大凡父亲对某人赞许的时候,总会做出这样的评价。简方平想,似乎真的要证明一下了。鸡自然不用去找,现成的实验对象就有一个。

再找个吧,只要对威威好,离过婚的也无所谓。父亲迟疑了一下,又加上一句,要是没孩子的更好。

很晚了,简方平在床上翻来覆去。离过婚的?无所谓?在他的脑海里,再婚的念头像星星一样遥不可及。钟副厅长已经跟他暗示了,或许过不多久,他就有望将副处调的“调”字去掉,当上实职。厅里副处长的位置并不富裕,计财处、社管处、外事处、厅办,个个都是众目睽睽的处室,钟副厅长又要怎么安排他呢?就算信息处也行,就算厅里直属的某个事业单位也行,离过婚的老男人必须跨过这个关口。厅里熬一辈子副处调的大有人在,就像一辈子没有破茧而出的蛹,只能看着别人扑扇五颜六色的翅膀。生活本来就是五颜六色的,混在一起就是一团漆黑,分开来就是色彩缤纷。他大学四年,研究生三年,婚姻九年,两个抗战都打过去了,抱着副处调终老一生,落个一团漆黑的下场岂不恶心?何况他新近离婚,相亲伊始,父母苍老,儿子尚幼,那么多事情都急迫地需要一个安全的着陆点。暧昧离不开,父母离不开,儿子离不开,所有这一切都在挠着他的痒处。

第二天刚上班,律师同学的电话就来了,及时通报昨晚的练兵情况。刘晶莉没好意思直接对律师同学讲,而是转弯抹角地向律师夫人要简方平的电话。律师同学添油加醋地描绘一番,连简方平都觉得从奴隶到国王的转变是不是太快了。挂了电话,他干什么都没了兴致,给钟副厅长汇报工作的时候也屡屡走神,盘算着接到电话后怎么办——是一起吃饭还是一起看电影,是拉拉小手还是亲亲小嘴,是该快一些还是该慢一点——诸如此类的想法盘旋心头挥之不去,像是饿极的人忍不住想念美食。快下班了,憧憬中的电话迟迟不来,更是给他虚幻中的美味佳肴添了许多作料。好在希望总是在绝望中滋长,他刚出电梯,一条短信恰到好处地来了:你好,我是刘晶莉,你下班了吗?

他站在电梯口捣鼓半天,写了条信息回过去:刚出办公室,晚上一起吃饭吧?

发完了,他又觉得太不够矜持,主动权轻易之间易手。正懊悔着,她的信息来了,只有两个字:好的。他的后悔马上变成了不快。以前只有短信给领导汇报请示的时候,才有“好的”或“好”之类的简短回复。我好歹也是个副处级干部,你刘晶莉算什么,一个30岁的女人,也把自己端起来吗?

简方平握着手机,走到厅大楼门口,停下来回了条信息:对不起,刚接到电话,有急事要办,可能会很晚。写完,他又浏览一遍,满意地发出去。这条信息像是民主生活会上批评与自我批评,诚恳,坦白,又很安全。果然,她的信息飞快地出现了:没关系,我没什么事,等你一起吃吧。简方平看着信息,真想冲着外边的马路大笑三声:哈,哈,哈。他转身回去,在办公室里打了几局网络双升游戏。见八点已过,就用办公室的座机给她打了电话。电话响了一声就接通了。那一瞬间他感觉到主动权又回到了自己手里,无比踏实。的确,一个30岁的女人,一个在这座城市里30岁一无所有的女人,是没有资本把自己端起来的。

吃饭地点定在了刘晶莉租房的附近,一个很高档的西餐厅。刘晶莉在电话那头稍稍抗议了一下,一是因为那里和简方平住处并不是一个方向,二是餐厅的装潢让人触目惊心。简方平判断出她根本没进去过,信心倍增。他若无其事地说,没什么,打个车就行了,你别担心。

从西餐厅到厅老家属院,打车要二十来块钱,简方子是可以报销的,因此很有底气。至于餐费,一切从暧昧的角度出发,这点投资还可以承受。中部省会城市的消费水准不高,刘晶莉吃饭时再次对这二十来块钱表示了不安和歉意,这也让他的成就感越发饱满。那时简方平研究红酒略有所成,就要了瓶桃乐丝,这是中低端红酒里最惠而不费的。酒和酒具送来,刘晶莉的眼睛一瞬间变得很大。他让侍者退下,熟练地打开酒瓶,将红宝石般的酒液倒进醒酒器。

红酒放的时间长了,都会有异味。这个程序叫醒酒,让红酒最大面积地跟空气接触,氧化。异味很快就没了,顺便还可以闻闻酒香。

刘晶莉由衷地说,我真是孤陋寡闻丁,还是头一次见这么喝酒。

桃乐丝产自西班牙。它还有个名字,叫公牛血。你看它的色泽,是不是挺像的。

刘晶莉看着醒酒器里平静的红酒,脸色微微醺红,仿佛酒色顺着嗅觉蔓延到她脸上。如果灯光再幽暗些就好了,简方平有些遗憾。他把酒杯横着,慢慢将桃乐丝倒进去,将溢未溢的时候停下,映着洁白的桌布观察层次。新酒一般看得出层次,浑然一体的则是有些年头,若是微微呈现红棕色,就是一瓶难得的陈年佳酿。随着他慢条斯理的解释,刘晶莉被突如其来的不断撞击弄得不知所措,心情摇曳得宛如烛火。她像个初学画画的小学生,他在黑板上画一笔,她在画图本上跟一笔,亦步亦趋,战战兢兢,也不知他画的究竟是何物。

女人大都向往一种踏实的、精致的生活。这样的向往越强烈,他的杀伤力也越大,谁叫他是个单身,有稳定工作,又懂红酒的精致男人呢?他完全主导了这次见面。他说话的时候,她近乎崇拜的目光牢牢盯着他的脸,他却故意不去看她,只把玩着高脚杯。他不说话的时候,她微微垂着头,目光停在红酒上,而他的眼神解剖刀似的在她脸上游弋。一瓶酒没有喝完,她提议存在餐厅里。他马上看出了她对下次见面的期待。这种感觉很美妙,正像古代凯旋的将军向皇帝献俘。面可以见下去,暧昧也可以玩下去,这一切都很踏实。买单的时候,简方平报出单位的名字。侍者很快把发票送上。她有些愧疚地说不好意思,让你破费了,改天我请你吃饭。简方平微笑说公家花钱,你不好意思什么?

在小区楼下的阴影里,他如愿以偿地吻了她。快半年了,他还是第一次跟女人亲密接触。彼此唇齿间残余的红酒气息让两人迷醉,他的动作粗暴了起来。但这粗暴也是相对静默而言的,他只是揽住了她的腰,停在腰际和臀部中间,用了些力气而已。她完全丧失了抵抗意识。她不是不懂此时需要矜持,只是她害怕就此失去这个精致的男人,正如股民想赚怕赔、左右为难的心态。幸好,简方平的修炼尚待时日,还没到将女人心意一览无余的境界。他将手收回,顺着她的胸前一划而过,停下来。他看着她消失在楼梯口,转身离去。还没走到小区门口,短信就来了:平,我们是不是太快了?我心里很乱。

简方平回了一条:很晚了,快休息吧。明天还要上班。

当不知道怎么回答的时候,他总是将大问题转向小问题,再将小问题转向没问题。与其说这是逃避,不如说这是生存的本能。实践证明,这本能偏偏很有效。果然,她很快回信息说:我这就睡了,你快点回家,给我发个信息,天很晚了,路上注意安全。

简方平没再回信,轻快地走到大街上。他不急着打车,他需要一段步行来反刍刚刚轻易得到的快乐。其实也不轻易。这顿饭花了三百多,流动资本迅速贬值了一半。他掏出发票,细细地撕碎。他尚未爬到可以随意报饭条子的级别,刚才的多此一举无非是给自始至终的精致生活添一笔颜色。简方平手一松,碎纸屑落在地上,他踏脚上去,拧了几拧。渴望已久的副处长什么时候才能到来呢?他一边走,一边想。当了副处长,用车,报销,玩玩暧昧,养活孩子,孝顺爹娘就都有了基础。他对仕途晋升的憧憬从未如此真诚,如此迫切。

就在不久前,简方平陪钟厅长到北京开一个全国厅局长会议,候机时意外地看到了刘晶莉。时间过去了好几年,她的模样变化不小,中年女人丰腴的风致也有了。隔着贵宾休息室的玻璃墙,他看见刘晶莉混坐在一群旅行社的游客里,一个中年男人给她念着短信段子。她捂着嘴低笑两声,轻打了他一下,又把手放在胸前——好像她的胸部比前几年更大了。简方平回忆起那段如火如荼的日子,忍不住想笑,给钟厅长敬上一支烟,自己也点上。火苗刚熄灭,一个五十多岁、腹部凸起的男人气冲冲走了过来,站在她面前大声叫着什么。她毫不畏缩地站起反驳,中年男人尴尬地坐着。可以揣摩出的段落大意是:她老公去了趟洗手间,她居然在这么短的工夫里就跟别的男人勾搭上了。简方平看着看着,忘记了抽烟。钟厅长瞥了他一眼,怎么,是熟人?他忍住笑,老老实实说是熟人,离婚后相过亲,没想到成了这个样子。

钟厅长意味深长地说,你相亲也有不少日子了吧?就没一个看得上的?

钟夫人插话说,小简是你们厅的顶梁柱,有学历,能力强,年纪轻轻就是处长,人长得精神又重感情,懂得过日子。条件好,自然得挑一挑。不过小简你也别着急,回头嫂子再给你介绍几个。

每次钟厅长飞北京开会,简方平都会安排钟夫人顺便搭飞机去看钟婷婷。钟厅长批评了几次,也就不了了之。时间一长,就成了制度。钟婷婷在北京工作,找了个中科院读博的老公,据说将来可能进国务院研究中心的。简方平去北京,总要给她报销一些票,一来二去,跟钟家女婿也成了朋友。钟夫人刚才给他加了许多定语,出于礼貌,简方平开始恭维她未来的女婿,说得她心花怒放,越发认为简方平单身至今是她的失职。钟夫人说小简啊,离婚这么多年,也该走出来了,喝醉一次,就一辈子不喝酒了?

钟厅长笑道,你懂什么酒,好酒是不会醉的。

简方平趁机说,钟厅长,我这次出国,给您带了两瓶97年的木桐罗斯柴尔德,在家里摆了一个礼拜,不敢消受,回头给您送去。

钟厅长的兴致明显地高了起来,木桐罗斯柴尔德?97年的?好酒,橡木味很足,适合配鲍鱼和蘑菇。你不是有两瓶吗?回头咱俩先品一瓶。可惜了,是97年的,要说品质,还是96年的葡萄年份好,温差小,雨水也恰到好处。

钟夫人摇头说,你们两个真奇怪,远隔重洋的,关心人家法国葡萄收成干吗?

钟厅长和简方平一起笑起来。笑声之余,他看到玻璃墙外,刘晶莉和老公已经厮打在一起,拳脚横飞。中年男人猥琐而无措,小导游奋力劝解,几个机场保安沉着脸虎视眈眈,时刻准备冲上去。而这一切,距离他只有一堵薄薄的玻璃墙,似乎是触手可及,但又不容置疑地把他和她分成了两个层次,两个世界。

简方平和刘晶莉在消耗了三瓶桃乐丝红酒之后,精致生活终于发展到了新高度。简方平不愿在她家里做,既然是陌生的地方,不如陌生得彻底。那段时间厅里举行全省会议,他是会务组副组长,负责迎来送往。会议结束送走代表已是下午,房间可以留到明天再退,简方平借口收尾工作没完,让其他人先走。前后忙了十几天,同事们要么有爱人要么有情人,业务都很多,一个个感谢着溜了。会务组的房间里就剩下他自己。他躺在床上斟酌好了措辞,给她打了电话,说请她吃饭,让她来洲际宾馆。刘晶莉推辞了几句,欣然赴约,看得出经过了一番打扮,似乎是对这顿饭和饭后的活动早有了预案。因为会上可以签单,五星级饭店里又不缺好酒,简方平就点了瓶翠陶玫瑰古堡,带着浓郁的浆果香和些许香草气息。一瓶酒见了底。他恰到好处地提议去房间里继续聊天。她的矜持早融化在红酒里,没有任何拒绝的表示。其实那时候简方平的信心紧绷到了极点,若是她稍微有所反感,

他就会全线崩溃了。

刘晶莉洗澡的时候,他裸在床上,大脑一片空白。半年多没这样了,连他自己都对自己产生了怀疑,不然为何到这个程度还没一点反应?他恨铁不成钢地狠狠抽烟,手指哆嗦得落了一被子烟灰。哗哗的水声停住,刘晶莉有些脚步微晃地来到床前,身上裹的浴巾松开,露出了半个胸脯。够了,这就足以在一瞬间点燃简方平。

似乎她也是久旷之人。两人云收雨住,简方平的脸若无其事地一派晴朗。刘晶莉用身体和语言缠着他,问他当初为什么离婚。这是两人交往以来首次涉及深层次问题。简方平游离了主题,说你呢,为什么现在也没结婚?刘晶莉认真地说,你先回答我,是我先问你的。他知道迟早要面对,就说自己经常出差,是妻子耐不住寂寞。刘晶莉偏偏不知深浅地说了句:那是她真不像话,我绝对不会那样的。

这句意图赤裸裸的话对他震撼很大。如果不是这么快就将两人的关系庸俗化,如果不是庸俗化之后的这句话,他还打算继续暧昧下去。简方平以前有过选择的机会,他看走眼选了杜萱葳,如今这样的机会重新降临了,而且体味到了其中的美妙,自然会倍加珍惜。就好像一个初次到自助餐厅的人,蓦地发现那么多随便挑选的美食,谁都不会仅仅往盘子里放上几片面包,直接吃饱了就走人。可怜的面包以为他的默然是感动。继续讲了下去。原来面包也是有过男朋友的,还不止一个。初恋的就不说了,工作之后还交往过两个,一个谈了一年,一个谈了三年,后来都分了手。简方平心里冷笑。一年,三年,自然是该发生的都发生了,难怪她刚才遮掩不住的熟练。他忽然一阵厌倦。一个30岁的女人,事业无成,经历颇多,容貌也不出众。急于嫁给他的心情可以理解。但这样迫切就不好了,不符合暧昧的游戏规则,而脱离了规则的游戏很难进行下去。简方平听她唠唠叨叨地叙述,倦意从心里滋长起来,流淌到四肢百骸。他轻轻拍了拍她的乳房,搂紧了她。第二次进行得更好。两人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结束,什么时候睡着的。

有了爱情滋养的刘晶莉流光溢彩,幸福感源源不绝。电话、短信像雨点连成了线,抱成了团,铺成了面。让人无处躲避。连简方乎都感到吃惊。一个月后,她暗示要见他父母,他意识到了决绝的不可拖延。那天喝的是国内灌装圣皮尔古堡。樱桃红的酒液散发着烟草味。在一段很长时间的沉默之后,她终于察觉了什么,可怜巴巴地问他是不是哪里不舒服。那一刹那简方平的心里软了一软,知道自己一吐口要么是拒绝要么是承诺,反正不是暧昧。他只得逼着自己继续沉默下去,刘晶莉只好挑明说是你家里不同意?你的父母还是你的孩子?

简方平沉重地叹了口气。她结巴起来,说了半天表白诚意的话。他一直不语,最后说我很难,请给我一段时间。她的眼泪一下子下来了。当晚,他的手机像是发电报似的响个不停,全是她的短信。语气各异,有质问也有辩解,最后归于哭诉。第二天上班,律师夫人打电话来,疑惑地问他是哪里出了问题,让人家女孩子半夜给她打电话。简方平简短地说,对不起,我在开会,一会儿给你打过去。这个电话最终也没打,这就使得必然的结局有了许多偶然的可能性。他和刘晶莉的关系冷却到第三天,律师同学坐不住了,做东请他吃饭。凉菜还未端上,同学夫妇就开始了诘问。那时的简方平还是芸芸众副处调的一员,又刚吃过妻子红杏出墙的亏,大凡男人经历了这种事。想不低调都难。何况对面坐的同学事业有成,出有车食有鱼呢?一顿饭吃下来,同学的态度像桌上的菜,先凉后热,软硬兼施,最后统归冰冷,仿佛盘子边缘凝结的片片油花。同学说,方子你也是三十大几的人了,儿子也不小了,又摊上这种事,还想找什么样的呢?别挑了,还真把自己当成肥肉了吗?公务员又怎么了,除了死工资,就算贪污腐败也轮不到你这个级别。同学夫人更不客气,告别的时候冲他勉强一笑。简方平转身之际,甚至可以清楚地听到她嘟囔的话,牛气什么,小官僚。

一周以后,刘晶莉的短信日渐稀少,终于化为乌有。他想,看来她不是非要嫁给自己,或者说,她并非是全身心投入,离孤注一掷还很遥远。就像是两军交战,小部队试探之后,弱小的一方果断撤离以保存实力。两人交往中,刘晶莉是不折不扣的弱者,所求的甚多,但所有的资本仅仅因为她是个女人。而简方平就不同了。律师同学的瞧不起影响不了他意外的好运气,与刘晶莉分手后不到一年,钟副厅长安排他去了党校干训班。班里放眼望去,三十到五十的都有,最低是正科,最高的也不过是副处,也就是班长。简方子是最年轻的,也是唯一一个单身的副处调。干训班没结束,班里就传来两个好消息,一个是班长荣升处长。一个是他荣升副处长。对他有知遇之恩的钟副厅长也眼看着扶正有望,他的好日子还在后头。

2

机关里被称作“某处”人,可以是副处调,可以是副处长,也可以是正处调或是正处长。就像称杜甫为杜工部,其实人家只是个员外郎,离做部长的尚书差得很远。简方平做副处级调研员的时候,人家也喊他“简处”。但此“处”非彼“处”。正如同样是包子,外观看不出差别,功夫在馅儿上,蟹黄的就比猪肉的贵不少。简方平晋升副处,把“调”字去掉了,如同全素馅变成了猪肉馅,而且今后还有进步的可能。

职位一升,好比登高一望,视野骤阔,相亲的对象也扩大了范围。简方平从不主动,主动意味着主观希望,而希望不远处就是失望,他喜欢被动见面的惊喜。一次党校干训班班长组织小范围家庭聚会。既然是小范围,就把那些仕途无为的同学屏蔽在外。参加的都是外表谦逊而野心勃勃的家伙,班长向夫人们介绍他,说这是班里最有前途的同学,党校学习没结束就有好消息传来,还是个年轻的钻石王老五。夫人们的眼睛当时就亮了。他忙略显紧张地站起来自我贬低一番,这种场合的自谦其实就是炫耀。夫人们饶有兴趣地打量着他。敬酒的时候,他都能听到她们心里的如意算盘噼啪乱响。果然,夫人们开始不约而同地让丈夫约他吃饭,用意简单而直接——安排相亲。

大凡这种场合,简方平都会说说客套话。比如嫂子你别夸我了,我一个老男人,吸烟喝酒劣习都有,房无一间地无一垄,还拖着个孩子;比如嫂子你说的是我吗,我怎么觉得你说的像刘德华啊!等等,他习惯从别人话语里读出背后的含义,也善于把自己的话变得意味盎然。像是刚才的话,36岁的男人能算老吗?男人40还一枝花呢。吸烟喝酒怎么了,抽得起中华,喝得起洋酒,而且看来挺有研究,这就是地位品位的标签,至于房子,现在没有不代表将来也没有,现在虽小意味着将来可能变大一厅里就要盖新家属楼了,政策是老房子一平方米换一平方米,他名下的66平方米,说什么也有小四十万吧?前不久在北京,钟厅长夫妇请女儿女婿吃饭,当然是简方平买单。席间开了瓶2004年的奥瓦帕勒酒庄艾米塔。价格不算太离谱,8000块不到。艾米塔的酒色是明亮的宝石红,除了橡木味。还夹杂着黑醋粟、覆盆子和紫罗兰新鲜的草本植物清香。单宁精致细腻,酸里略有甜味。品过一阵,聊起了简方平的相亲之旅。钟家女婿是搞宏观

经济分析的,善于“从繁杂紊乱的微观经济现象中梳理有序的宏观经济观点”。他听了一阵,开始总结说离婚老男人有四个长处——老奸巨猾。老,是相对而言的,指的是年龄的跨度,而这跟成熟、稳重、风度是同义词。好,是说善解人意,懂得风情,知道哪个年龄的女人需要何种程度、何种样式的精致生活。巨,自然是说经济基础和地位权力,老男人了,奋斗几十年多少都有点积累。像简方平这样堂堂省直厅局的办公室主任,车马酒食自不待言,而且直接为领导服务。上有人拉拢下有人逢迎,即便是其他资历老的处长也犯不上跟他过不去。至于猾,狡猾也。人海沉浮了几十载,场面见得多了,不狡猾也变得狡猾了,狡猾到了骨髓里,运用得行云流水,像小孩生下来就会找奶头。个把女人又焉能摆不平?钟厅长听了只是笑。钟夫人再看简方平时,已与刚才的目光似有不同。他多少有些尴尬,只好端起酒杯,赞叹女婿身居庙堂之上的毒辣眼光。

要说简方平在相亲大道上迎风披靡,也有些过了。有次钟夫人做红娘,将钟厅长的老同学、一个省城大学著名教授的女儿介绍给他。地点似乎已经忘记了,应该是个安静的地方,因为有红酒,好像是意大利的皮尔蒙玛佳连妮。玛佳连妮用的是多姿桃红葡萄酿制,没有经过橡木桶陈酿,显得果味十足,酒香杂糅。钟夫人将女孩子夸得无以复加,说什么大学时给来访的某国政要做过翻译,毕业后多少部委抢着要她留京云云。仿佛她不是某著名教授的女儿,而是某教授的著名女儿。女孩子嘴角上一直带着抹浅笑,把这登峰造极的夸奖统统稀释掉了。钟夫人喝茶润嗓的工夫,她用英语问他:能用英语交谈吗?

简方平不知相亲的程序何时多了这个环节。兴趣大起,用英语回答说:You can't teach an old dog newtricks,大不了你说我听就是了。

他用了句西方谚语,直译是“老狗学不会新把戏”,意译就是“朽木不可雕也”。这同样是话里有话的简式风格,秀了一把英文之余还显得很谦虚。像口感多变的玛佳连妮。钟夫人见他们用洋文对话,越发觉得门当户对,笑得一脸自豪,亲自动手给他们倒水、递水果。不料女孩子谢过她,转向他用英语说:这个老女人实在是讨厌,说了半天莫名其妙的话,你千万不要当真。

简方平深有同感,好奇心难以抑制,就回答说:她是我顶头上司的夫人,虽然如此,我还是认为你的话很有道理。

女孩子的浅笑终于变成了微笑。两人就用英语你来我往。钟夫人见他们无意改变语种,意识到自己的存在迫使他们以此遮羞,忙借故暂离。虽没了多余的人,女孩子还是抱着英文不放,这让他多少有些不悦。即便是考验,也用不着如此用心良苦吧?选丈夫,又不是选翻译,想要英文好的,随便一个美国小瘪三都行。聊着聊着,女孩子却眼圈红了,泪水崩溃淹没了浅酒窝。原来她是被迫来相亲的。她在大学有个彼此相爱的男友。两人都是本省人,不过男友来自农村,负担甚重。著名教授不忍看著名女儿嫁过去受苦,大发雷霆,逼迫她不得与男友相见,并安排了层出不穷的相亲来捣乱。女孩子与男友感情很深,没有留京也是因为男友考公务员回了省城。女孩子最后恳求简方平放过她,成全她,并向钟夫人提出拒绝,至于拒绝的原因可以由他去编。过了两天,钟夫人胸有成竹地在家里召见简方平,问他发展情况如何。他顿了顿,说我想过了,年纪差距太大,还是不耽误人家的好。钟夫人一愣,说不就是十几岁的差距吗,算什么?人家八十多的还娶二十多的呢。他还是沉默,钟夫人恍然大悟,低声说是不是听到什么流言了?人家是个小姑娘,感情还不成熟,走些弯路也是正常的。你不也离过婚吗?没什么不搭配的。简方平“嗯”了一声,一句话也不说。钟夫人不甘心,说你真的这么在乎她以前的事?非要找个没——谈过恋爱的?简方平抿了口圣爱美浓晨钟古堡,苦笑说要真是那么想,恐怕这辈子就找不到了。

钟厅长一直听着,也没喝酒,慢悠悠说,头等苑B等1级的晨钟古堡,配你这句话有些糟蹋了。他一慌,只好辩解说是自己觉得配不上人家,而且她年纪太小,嫁过来就当小学一年级孩子的妈妈也不合适等等。出了钟家,简方平有些生气,生钟厅长夫妇的气。离过婚怎么了,离婚的男人就找不得处女,就非得找个情史丰富的女人?就真是饥不择食,抓住什么算什么?你是厅长怎么了,你老同学的女儿又怎么了,老子就是不答应,你还能下命令?就算是给你当牛作马,就算你厅长上管天下管地,也不能任你摆布老子的生殖器吧?

回到家里,气消了,简方平有些后怕。赢得了生殖器的自主权,却得罪了钟厅长,代价未免太大。他打了一晚上腹稿,第二天找个钟厅长高兴的空当,厚着脸皮为相亲不成的事道歉。相亲不成本无所谓,但相亲对象是厅长老同学的女儿,涉及有犯厅长尊严的原则问题。钟厅长听了,摇摇头,说虽然她爸是我老同学,可你也不容易,过去就过去吧。昨天那句话不是批评你好高骛远,而是说你太自卑了。你堂堂一个省直厅局的办公室副主任,马上就要独当一面了,就把自己看得那么低?咱们厅的处长就这么不值钱?就觉得自己不能找个黄花闺女?我就不信了。

简方平的心通通通跳了起来,站在原地没动。钟厅长笑了笑,本来不想这么早就告诉你,过几天开党组会,研究这一轮干部提拔名单,你们杜主任要去下面一个事业单位当一把手。副厅级。你呢,虽然年轻了些,在办公室这段日子干得不错,我跟几个党组成员通过气了,一致同意把你报上去。他感觉到浑身的血一下子沸腾起来。钟厅长又说,想什么呢?

简方平把声音哽咽了一点点,说谢谢钟厅长,

钟厅长满意地点点头,好,宠辱不惊,我没看错你。上次党组讨论,有人说你婚离得不明不白,这么多年了也一直不肯再婚,只见你换女朋友——是谁就不说了,人家是老同志,思想上有老脑筋。我当时就生气了,我说我们是给党选拔干部,不是选拔模范丈夫。是谁离了婚转眼就结婚的,一目了然嘛,问题不在小简身上。至于谈恋爱,这是人家私事,又不是包二奶包情妇违法乱纪,难道这也是反对的理由?当时就没人做声了。不过,任命没下来,你还是低调一点……

晚上应酬完了回家,父亲和儿子早睡了,母亲在看韩剧。简方平说她多少次了,成套的韩剧影碟买回来就是不看,非熬夜看电视台里播的。熬夜看也就算了,还把声音关掉,瞪着一双老眼追逐花生米大小的字幕。一见儿子,母亲有些不好意思,低声说今天怎么这么晚,威威他们都睡了,你也得小心点身体,简方子想,还是妈好,回来晚了不是训斥而是关心,更不会像杜萱葳那样因为这个移情别恋。今天他心情出奇的好,没顾上埋怨母亲熬夜,直接去把父亲叫了起来。两人在客厅摆了几个凉菜,开了一瓶白酒。父亲喝不惯红酒,只喜欢高度的白酒。他到退休才混了个正处调的参与奖、安慰奖,不想儿子四十不到就提了上来,自然是天大的喜事。转眼一瓶白酒见了底,第二瓶又打开了。简方平喝着喝着就哭了起来,情不自禁地哭,发自肺腑地哭,毫无遮掩地哭,肆无忌惮地哭。他好久没哭过了,缺少缘由,也缺乏精力。在父

母面前哭,无须解释,无须担心,因为他们全都知道,全都理解。这个年头,这个世道,这样的默契到哪里还有呢?上司会嫌你没城府,同僚会笑你太矫情,下属会当你发神经。至于女人,更是难以理喻,当年他真情真意地哭过,杜萱葳又怎么看的?母亲过来劝,劝着他,自己的眼泪止不住地掉。父亲没哭,说你别劝他,让他哭,在机关待久了,笑得多,哭得少,哭哭也好。他就酣畅地哭着,想,我他妈的容易吗我?老婆跟别人跑了,多少人幸灾乐祸。还说我作风不好,男人做到这个份儿上,离死也差不远了。可老子呢,偏偏不死,偏偏活得比原来还好。你是处长,你是党组成员,可你找个小姐打个炮还得左右张望,还得掏钱买单。我呢,大把大把的女人投怀送抱!你想往上爬,守着黄脸婆不敢闹绯闻,老子也想往上爬,换一打女朋友也是天经地义!升官发财死老婆,你做梦都想,可老于不用想,老子就是这么过的……

母亲实在不忍心了,端着蜂蜜水来给他解酒。他哭过半天,终于抬头说了句话,妈,等任命下来了,我给你买个大电视,不用再费劲巴力地看小字儿!

正处任命下来不久,干训班一千同学给他集体庆祝。以前简方平总是不合群,别人喝白酒,他只点红酒。今天他抱定主意也喝白酒,不能人一上去就显得那么不合群,越是上去就越要合群。以前的不合群是为了表示有原则,今天的合群是为了彰显低调。两者并不矛盾。晚饭时他如愿以偿地合群了,酒桌上清一色的——红酒。班长说今晚大家向简处看齐,都喝红酒。大家说是是是,简处喝什么我们喝什么。班长的器重让他很感动。班长一个月前升任助理巡视员,已是厅局级干部了。加上他岳父是省委某领导,应该不会就此停顿,副厅,巡视员,正厅一步步前程锦绣得很。他看得出并不是所有同学都能得到这种器重,不易得的东西不光让人感动,更会让人珍惜。

喝完酒是唱歌。班长提议就唱一首《生日快乐歌》送给简处,恭喜简处在一个新的起点重新开始人生,大家纷纷同意。班长又说今天我特意请了我们厅市场处的美女雅竺给大家领唱,大家欢迎!掌声里,一个穿着连衣裙的女孩子站起来,接过了话筒。简方平一整晚都没有注意到她,开始在脑海里搜索。好像班长介绍过她,不过人太多,他着实没有留意。应该也是个不出众的女孩子吧。班长鼓动大家起了一阵哄。别人唱歌的时候,班长凑过来神秘地说,你留心一下小王,我特意给你推荐的处长夫人,厅人事部门已经考核过了,正式报送省委组织部;刚才的歌显不出水平,等会儿她唱歌的时候,保管你眼前一亮,嘿嘿。歌房里人声鼎沸,他装作没听清楚,礼节性地笑了笑,两人碰了一杯。一会儿果然到了王雅竺唱歌。唱的是《古丈茶歌》。一曲唱毕,四下里哄然叫好。他附和着鼓掌。王雅竺在掌声里落座,脸上挂着淡笑,淡得有些发冷,像一杯加冰的白水。简方平头脑很清醒,刚才仔细打量了她,发觉并无特别之处,连歌唱得也不是想象中的好。正如刚入门的时候,看什么红酒都觉得好,觉得香,觉得醇,真到了一定层次才发觉当时的浅薄;也正如做科员、做科长的时候,觉得用车自由、报销随意、出差坐飞机都是无比的荣耀,现在看来也不过尔尔。班长又凑过来,说感觉好吧?一会儿你送她回去,下面的节目就看你的武艺了。他当然推脱一番就答应了。拒绝总是不好,不能让班长感觉自己刚一升迁就长了脾气。不就是相亲吗?权当又一次练兵吧。简方平说,其实没什么,就是喝酒了。害怕交警查。旁边公安厅的同学老张皱眉瞪眼,吹牛说,你兄弟我是吃干饭的?在某某区除了杀人,喝个酒驾个车,卖个淫嫖个娟,全摆平。女同学们笑个不停。雅竺没笑,躲在沙发角落里。喝了口红酒。她喝红酒的样子完全合乎规范,先是仔细地看了色泽,而后嗅了嗅杯口的酒香,最后才轻轻啜了一口,脸颊微微起伏,肯定是在用舌尖感受着酒的韵味,每个味蕾都张开怀抱。简方平多少有了些好感,朝她举杯示意了一下,雅竺礼貌地笑,笑容还是淡如冰水。

厅里好车不少,简方平今天不愿太张扬,随手开了辆普普通通的帕萨特。王雅竺坐在副驾驶位置,报了个小区的名字。他知道那是个档次不低的小区,言语中谨慎起来。相亲多年,他最怕的就是官小姐,尤其是钟婷婷那样“80后”的。倒不是因为年代歧视,也不是因为这一批官小姐大多是独生子女娇生惯养,而是她们爹老子正值掌权,会给安全生产无事故平添了许多麻烦,投鼠忌器而已。他更喜欢和公司老板的女儿、老师、主持人之类的相亲,与官场的联系少,就相对安全一些。因为谨慎,话就不多,幸好一路上有王菲的CD在放,显得不那么寂寞。王菲就是这么有魅力,雅俗共赏,各取所需,不管同车的是谁都不突兀。车走在经三路上,转过去是东风路,再过几个路口就到了。为了不露怯,他偶尔轻轻哼两声,表示自己的喜欢,将喜欢的歌放给初次相识的女孩子,至少会让她感到没有受冷落,即便不成情侣也成不了仇人。这也是他相亲多年的经验所得。《乘客》响起的时候,王雅竺伸手把声音调大了一些,靠在头枕上,闭上了眼。这是她上车后的第一个举动。

简方平觉得再沉默就不好了,于是说,你也喜欢王菲?

王雅竺嘘了一声,示意他不要说话。紧接着,王菲雾锁荷塘般的声音响起:

高架桥过去了

路口还有好多个

这旅途不曲折

一转眼就到了

坐你开的车

听你听的歌

我们好快乐……

简方平忍不住笑了。王雅竺睁开眼,问他,你笑什么?他在红灯前停住车,笑着说,没笑什么,只是觉得很巧。她说,想来也不是你刻意的,你一个晚上都没怎么看过我,要不是你班长非要你送我,还不知道你有什么安排呢。他有些诧异,话随着车子动起来。

你别这么想。我被他们灌得不轻,如果是我失礼了,我现在向你道歉。

她笑道,你这样的男人哪里会失礼?

他更奇怪了,那你说我是什么样的男人?

一个知道在女客人落座前,给她拉椅子的男人;一个知道女客人的茶水凉了,喊服务员续水的男人;一个知道在女客人喝了咖啡之后,递给她纸巾的男人,在同一辆车里十二分钟一语不发,只能说明你想说一对不起,你这种类型我不喜欢。一个精致而有风度的男人想拒绝一个女人,最有力的武器就是沉默。我说得对不对?

简方平又骄傲,又局促。王雅竺得意地看着前方,两人一时都没有说话。他终于忍不住了,在又一个停车的间隙,转过脸真诚地说,今天真是喝得有点多,我这人一喝酒就爱说胡话,害怕有所冒犯,所以才克制着自己,你千万别见怪了。王雅竺说,得了吧简处,你还不够矜持?简方平一愣,我很矜持吗?

王雅竺笑道,今天你是主角,官场新贵哪有不矜持的?倒是你们这帮同学挺有意思,不就是你提了正处嘛,瞧一个个眼红心热的模样,比自己提拔都激动。还生日快乐,还抢着买单,你要不是正处,谁搭理你呀。

简方平微微皱眉,想说什么,却一时找不到她的漏洞。王雅竺不无得意,说简处,前面就是我家了,你的任务也完成了,总之很高兴跟你认识,今后常联系吧。

简方平有些不解,说我还不知道你电话呢。

王雅竺笑道:我的简处啊,您这样年轻有为的人,想知道一个女孩子的电话号码,不是太容易哦。

简方平不喜欢这样被女人牵着走的局面,索性一笑置之。好在那个小区已经到了,一群小高层在黑压压的树影里,据说这是城区里唯一一个真正有“树林”的小区。简方平打算把她送到楼下,王雅竺礼貌地拒绝了。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小区深处,他没急着走,想打电话问问班长她的底细,也最终忍住了没问。相亲日久,阅女无数,他并非没见过摆架子的女孩子。但是将架子摆到让人仰视,让人无话可说,让人有心探究的境界,这王雅竺还真是头一个。简方平扔了烟头,笑了一声,开车,走人。

第二天换了办公室,屋子里有些凌乱。他不愿被人当小孩般伺候着,一切都是自己动手。正忙着,班长的电话到了,劈头盖脸地骂,好你个简方平,你是处长,老哥我还他妈的是副厅呢,这个面子都不给?

简方平毕竟底气不足,又敬畏班长和班长的岳父。忙是好一番解释。班长气鼓鼓道,你也太不拿人家当回事了。好歹要个电话啊?

简方平有些委屆,我问她要了,人家端架子不说啊,还指桑骂槐地说了我一通。

班长说,你知道多少人想追她,我都替你拦住了,你倒好,不理不睬!反正我的面子是荡然无存了,两边不讨好!

简方平苦笑,我一个离了婚的老男人,经不起挫折了。那么受欢迎的女孩子,你这不是给我找麻烦吗?今天晚上洲际宾馆,我给班长大人赔罪,就咱俩,一条龙,好不好?

班长冷笑了一声,说洲际宾馆可以,我是不去了。你好好谢我吧,我再三苦劝,她同意再见你一面,一条龙嘛,就看你的武艺了。

简方平愣了,有些自恋地笑起来。要是对他毫无好感,又怎么会同意再见面?想到这里,他趁热打铁地问王雅竺的来历。不问不知道,问过之后,他的腿有点抖。班长说,你以为她是谁,那是我小姨子!接着是警告,你可瞒住了。她再三交代不许我说的;再接着是安慰,官小姐架子大不假,村姑架子小,咱也得看得上啊。

挂了电话,简方平头脑发蒙,轰隆隆的火车冗长得再也过不完。他坐了许久,想了很多。怪不得王雅竺口气大得撑破天,原来人家有资本啊。他又想起父亲说过,行走官场,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既有人又有鬼说胡话;如果都不行,那遇见的就是神仙,可以不说话;神仙非要你说话,最好说实话。神仙都是全知全能的,人话鬼话胡话统统是笑话,只有实话,至少让神仙觉得你够诚实……晕乎乎过了一天,他才想起要订包间;等心急火燎地到了包间里,才想起应该去接王雅竺。一切都乱了套。

王雅竺七点准时到了,是自己打车来的。简方平给她拉开椅子,看她坐下,扑通着心回到座位上。王雅竺皱眉说,点了一桌子菜,怎么不见酒啊?

简方平谨慎地说,知道王小姐喜欢红酒,没敢乱点。

王雅竺敏感地皱眉,说是不是姓罗的给你讲什么了?

班长就姓罗,简方平知道她说的是谁。真相大白,遇见神仙说实话的金科玉律可以用上了。他老实说是我打听你来着,不怪你姐夫。

王雅竺恶狠狠地站起来,走出了包间。关门的声音惊天动地。简方平看着满桌子菜,冲天怒气都压在肚子里,烧得他吹口气都能点着烟。怒气又伴生着恐惧。王家的二小姐啊,钟厅长都未必肯冒犯的,自己玩了几年的暧昧,到头来把自己玩儿进去了。还吹嘘什么安全生产无事故,生产还没开始,事故就耍了命。前几天跟几个厅局的办公室主任聚会,有人说最没眼色的人是“领导听牌他自摸,领导夹菜他转桌”,自己倒好,大领导的姑娘送上门来,他回了一个大耳光。此番经历一旦传开,估计自己的仕途就成了仕崖,只有学五壮士了。简方平想到最坏的结局,心里反倒平静。反正事已至此,大不了永不进步,谁还能把我的正处给撤了?他点上烟,拿起筷子夹了块西湖醋鱼,居然越吃越香,他知道雅竺一去不复返。官运从此空悠悠,就索性把盘子端到跟前,大口吃起来。边吃边想,这顿饭还能签单,下顿呢,下下顿呢?他甚至想打个电话把父母和儿子叫来,一起消受这顿杭帮菜。晚上再开两个房间,父母辛劳一辈子,还没住过五星级的宾馆呢。

一盘醋鱼见了底。门被人推开,简方平唇颊汁水淋漓,本能地抬头。王雅竺吃惊地看着他,电话还在耳边。他也傻了,王雅竺难以抑制地笑起来,对着电话说你老同学?哼,他倒是挺开心的,一个人把一桌子菜快吃完了,我算是知道什么叫境界了。

简方平只觉天旋地转。王雅竺不知何时落了座。看着他冷笑。简方平搓着手说,王小姐,你不是走了吗?王稚竺毫不掩饰地讥讽说,遇见你这么个尤物,舍不得走,简处接下来表演什么啊?他尴尬地站起来,关上门,端着茶壶给她泡了杯龙井。王小姐,这样吧,我给你讲个笑话,你要是笑了,就别再寒碜我,看样子她立刻就想笑,却马上又绷紧了脸。

一个犯人被执行死刑。行刑的人开了一枪,卡壳了;又开了一枪,还是卡壳。犯人哭了,对他说求求你,来个痛快的吧,吓都被你吓死了。

王雅竺漫不经心地喝了口茶,这就是你的笑话啊?

简方平无言以对。王雅竺旁若无人地吃了一阵,擦嘴说简处,你开车了吗?简方平沉重地说,来的时候会开车,不知道现在还会不会了。王雅竺的手停住了。她盯着他的脸,忽然大笑了起来。或许在神仙眼里,连实话也是笑话。

钟厅长很快掌握了简方平最近的相亲动向,对他越加刮目相看。一次汇报完工作,钟厅长叫住他,从柜子里拿出个手提袋,说,听说你女朋友也喜欢红酒,拿去助助兴。简方平回到办公室,打开看了看,居然是两瓶1996年法国波尔多区玛高红酒。这两瓶酒他在钟厅长家见过,还是几年前钟厅长随大领导出访法国时买的,当时每瓶的市价在10000元左右。玛高红酒存到成熟期,口感很柔顺,尤以带着淡淡紫罗兰花香为奇,有“红酒之后”的美誉。王雅竺是懂红酒的,瞥了一眼酒标就笑着说,看来你们钟厅长的确是红酒大家,挑出来助兴的红酒也是专给女士预备的,挺好,代我谢谢他。

其实,连简方平也没想到进展可以如此顺利。看电影,喝咖啡,品红酒,逛街,出门旅游,除了那个什么,一切热恋男女该做的事情都做了。那段时间过得很决。简方平第一次感觉到光阴的不真实。父亲在知道王雅竺的身份背景之后,吸了半盒烟,憋出一句话,说你小子悠着点,陈世美也是驸马,不还是被铡了?

简方平笑起来,不过是个副书记的女儿,哪里就成了驸马了?

你刚提正处才几天,多少人都盯着你呢。你老老实实告诉我,你屁股真就那么干净?你那点破事说小就小说大就大,你以为找个副书记的女儿就太平了?我在纪委那么多年,在位的大干部没见过几个,倒台的见过一大把!又升官,又走桃花运,什么好事都成你的了,别忘了枪打出头鸟!

简方平笑起来,爸,你看看你抽的什么烟?黄鹤楼1916。

父亲一愣,怎么了?比中华还贵?

简方平忍住笑,差不多,差不多。

父亲狐疑地看着他,脸色忽地涨紫,挥手把烟盒扔到墙上,雪白的香烟散落一地,烟嘴折射着淡淡的金黄色。简方平饶有兴致地看着父亲,看着他腾地站

起,怒道,拿走,老子不吸腐败分子的烟!

简方平弯腰捡起烟,装好,塞到父亲衣兜里,叹气说,爸,你说的我都记住了,不搞腐败,不当出头鸟,行了吧?

父亲摇了摇头,声音黯淡了下去,我是为你好,我见的腐败分子太多了,我老头子没啥,我不想威威受委屈。在人前抬不起头。

简方平哭笑不得,好歹安慰了一阵,这才回房睡了。第二天是周末,他早起买油条路上,见父亲混在老人堆里打太极拳,休息之际,雄赳赳地掏出烟盒,给大家发烟。一片烟雾升腾起来,简方平看得仔细,老人们手里短棒金嘴的香烟,不是黄鹤楼1916又是什么?他忙转过身去,避开了父亲的视线。

一晃又是一月有余,班长撮合简方平和王雅竺有功,自然是居功而傲,处处以丈哥自诩。与王雅竺关系稳定之后,简方平为了答谢,请班长夫妇驾车出游。一路上四人谈笑风生,说不尽的逸闻趣事。中途休息吃饭,王雅竺接了一个电话,不料班长夫人的脸色骤然一变。王雅竺说着话,眼光不停地在姐姐和简方平身上游移,声音压得很低。他虽然心里咯噔作响,还是若无其事地跟班长夫妇聊天,但班长夫人的注意力已经完全转移了。一会儿电话打完,一桌人突然安静下来。王雅竺掰碎手里的馒头,神经质般地搓成一个个小球,呆呆地看着它们。凭空冒出的小球们慌乱地挤在一起。沉默了一阵,班长夫人站起说:小竺你跟我来,我有话跟你说。

班长夫人叫王雅筠,与简方平同龄,比妹妹大了十岁,人很好,话虽然不多,但都很有劲,每一句都不容人置疑。班长有些蒙,低声说怎么了,出来玩儿的,亲姐妹别闹得不愉快。班长夫人没回答,盯着妹妹,你起来不起来,大庭广众的,非要姐扇你?

简方平和班长愕然相望,不知所措。王雅竺一直搓着馒头球,小球的队伍不断扩大,像一群难民。王雅竺勉强笑着,说姐姐,真没什么,你别那么多心好不好?

简方平此时还是外人,不方便隔着军长找司令,只得尴尬地陪坐。班长感到义不容辞,笑着站起来拉着夫人,说你看你,本来高高兴兴的……一句话还没说完,班长夫人就火了,我们姐妹的事你管什么?吃你的饭!小竺,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你到底起来不起来?

周围不少双目光投了过来,像一群标枪。简方平从未见过班长夫人如此凌厉的作风,眼看着她的手真的扬起来,想起此处离省城不远,万一有熟人看见就糟了,便壮着胆子推了王雅竺一下,说听你姐姐的,去吧。王雅竺站起来,转脸看着他,眼圈通红,低声说了句:真对不起。

班长气得脸色铁青,简方平倒是暗暗好笑。一个仕途正旺的年轻副厅级干部,居然被老婆训斥得跟小狗一样,又发作不得。一人宦门深似海。娶了官小姐,正如背了一副铁梯子出远门,用的次数不多,但每次都是向上爬的要冲,所以总也不敢丢掉。班长闷头抽了两支烟,说简方平,你小于老实告诉我,这姐儿俩玩什么把戏?他苦笑说你政治局委员都不知道,我这候补的能知道吗?班长看了看他,叹道其实小筠平时挺——挺温顺的,可小竺的事儿她一直瞒着我什么,我怎么问她也不说。简方平安慰他,人家是高干子女,不是你我凡人能明白的。两人相顾摇头。过了一会儿,姐妹俩回来了。王雅竺落座不语,把那群小球搓进掌心,拿一张餐巾纸包好,丢在地上。班长小心翼翼地问夫人,继续朝前走还是打道回府?班长夫人恢复了常态,果然是很温顺地笑着说,回去干吗?离景区还远着呢。

日落时分到了景区,简方平跑前跑后张罗住宿。他不敢造次,开了三个房间。班长脸色阴郁,连开他玩笑的心情都没有。晚上的篝火晚会索然无味,四人放了几挂鞭炮,王雅竺就说累了要休息,大家都缓了口气,简方平回房间冲了澡,躺在床上。点上烟。景区里没有太好的红酒,他随意点了瓶加州纳帕谷地的蒙大维。蒙大维酒体很重,单宁很有力道,不多时就有了微醺。他琢磨着下午的事,思来想去毫无头绪,心情也沉重起来,忽然对前方不远处的第二次婚姻丧失了兴趣。班长的今天就是他的明天。面对一个喜怒无常的官小姐,还能怎么办?利害关系如此鲜明,如此具体,是取是舍都需要壮士断腕的勇气。他已经38岁了。父母没享过他几天福。儿子大了,心眼儿杂了。对任何可能充当妈妈角色的女人都抱着浓浓的敌意。真结了婚,日子该怎么个过法?能怎么个过法?不知道在王雅竺的概念里,跟父母同住的可能性有多大。那儿子呢?就算可以说服她,儿子能配合么?更大的问题是,王雅竺肯定要生孩子的,那威威怎么办?再亲的后妈也是后妈,有了亲生的骨肉,威威难保不会受委屈。可也不能因为这个就让亲儿子离开自己啊。不知不觉,酒瓶空了大半,烟灰缸已经满了。

床头电话响了,是王雅竺打来的。

睡了吗?

还没。

开了一天车,怎么不赶快休息?

心里很乱,睡不着。

那我过去坐坐吧,聊聊天。

简方平把烟灰缸清理了,王雅竺就推门进来。两人相顾无言,唯有沉默。王雅竺看着他,说你是不是有很多问题想问?他摇摇头,说你别乱猜疑,我不想看你为难。王雅竺的眼泪下来了,说你的电话能让我用用吗?我的被我姐拿走了,房间电话不能打长途。

王雅竺当着他的面打了个电话,对方关机了。她不习惯他的手机,问他信息怎么发。他给她示范了一遍,很有风度地坐在一边看电视。该死的风度,简方子想,干吗要有风度呢?本来没什么风度的人,偶尔伪装了一次,就得一直伪装下去,直到长在身上,变成了皮肤,脱也脱不掉。王雅竺捣鼓了一阵,有些胆怯地问他,怎么把通话记录和已发信息删掉。陡然间,他的血性熊熊燃烧起来。太过了,太过了,怎么能霸道到如此地步?老子是公的!他的风度荡然无存,强忍着没有发作,粗重的喘息声已然说明了一切。他想象着把她撕成碎片。王雅竺放下手机,看见了红酒,笑着说是蒙大维吗?红酒里它算烈的了。说着,她抓起酒瓶把剩下的一饮而尽,抹去嘴角的残红,说我们做爱吧。

简方平盯着她。是交易吗?不用这样,我也教你怎么删。他的话是咬碎了说出来的。

不是交易,我不想删了,是我觉得对不起你。你该得到的都得不到。

王雅竺说着,慢悠悠拿起茶几上的一张便笺纸,撕碎,捻成一个个小纸团。她惨淡地笑,笑容像碎纸片。简方平默然站起,把她拦腰抱起来,扔在床上。王雅竺微睁双眼,任由他剥去她的衣服,凶狠地亲吻,凶狠地抚摸,凶狠地进入。整个过程里,简方平都在咬牙切齿。直到他大汗淋漓地倒在她身旁。王雅竺在哭,又笑起来,果然好疼。

简方平一身的汗刷地全落下了。他扯开被子,发现床单上有点点血迹,像是不小心洒上的红酒。王雅竺看着他惊慌失措的表情,说忘告诉你了,怨我。你歇会儿,再来。

房间的灯亮了一宿。第二天,班长敏感地发现了王雅竺走路的异样,坏笑着打了简方平好几拳。简方子已经感受不到痛了。景区不错,峭壁上人工开凿出来的十里长廊让人由衷地肃然。简方平想。悬崖上都能捣鼓出路来,自己为什么找不到个好老婆呢?中午吃饭的时候,大概班长夫人也知道了昨晚的事,态度明显好多了,对妹妹不再那么严厉,悄悄把手机还给

了她。这天晚上,王雅竺仍在简方平房里。在景区待了两天,四人起程回家。班长主动要求开车,说我们的简处需要休息。班长夫人笑骂了他几句。一路上王雅竺都偎在简方平怀里,他也温存地不时抚摸她的脸。害得班长夫妇连后视镜都不敢看;头也不敢回。车里放着王菲的歌,到了《旋木》,王雅竺轻轻唱起来:

奔驰的木马让你忘了伤

在这一个供应欢笑的天堂

看着他们的羡慕眼光

不需放我在心上

旋转的木马没有翅膀

但却能够带着你到处飞翔

音乐停下来你将离场

我也只能这样

以前,简方平觉得自己懂红酒,也懂王菲的歌。可那个瞬间,他一下子惶惑了,不知道歌词里旋转的木马是谁,离场的又是谁。告别的时候,班长悄悄对他说,武艺挺高嘛,哥哥我等着喝你的喜酒了。简方子笑而不答,心里拥堵得再没有一丝空间。几天之后,班长的电话来了,跟预想中的气急败坏差不多。班长劈头就问,小竺出国了你知道吗?简方平“嗯”了一声。班长大骂起来,他一句话也不说,是班长挂的电话。出于尊敬,他把最后的发泄留给了班长。放下话筒,简方平走到门口,把门反锁上,却再无力走回座位,靠着门一点点下沉,坐在地上。泪水夺眶而出。是因为委屈和被骗,还是因为看重这段感情,他自己都无法判断。38岁的老男人了,哭起来样子很难看的。一盒烟抽完,班长的电话又来了,语气仿佛变了个人,隐约能听到班长夫人的哭声。班长的话很简短,我知道怎么回事了,收拾一下,老爷子要见你。

常委院其貌不扬。武警看了看班长的证件,笑着说这是规矩,再熟的人也得检查。班长强撑着笑了一下。王家很简朴,连电视都是多年前的老款式。老爷子在书房召见了他们。老爷子站起来,在书房里踱步,缓慢地说,小竺的事,你们都知道了?班长和简方子互相看了一眼。班长说,我刚刚知道,是小筠告诉我的。老爷子顿了顿,说小筠她妈死得早,小竺还是小筠带大的。小简,你也知道了?

简方平有点恍惚。他的名字还是第一次出现在省委常委的嘴里。他点点头,小竺自己告诉我的,上次旅游的时候。

既然都知道了,就到你们这里为止,不要再外传了。老爷子继续踱步,反正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有违人伦啊。其实也怪我教女无方。我想交代的就这些。你们都是单位重点使用的,工作忙,我就不留了。班长和简方平忙起身告辞。出门的时候,老爷子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小竺走之前特意留了话,讲你是个好人,好好干吧。简方平声音哽咽着说不出话,只有点头。老爷子叹气,说你受委屈了,好好干,我心里有数。他知道,老爷子这个级别的领导能这么跟他讲话。已经是莫大的不易了。

简方平和班长没回单位。班长把车开到城郊河边,两人看着打着旋流向远处的河水,都在沉默。班长捡了块大石头扔进去,激起几朵混浊的浪。班长说,真是无奇不有!真有这种事!她不是也跟你……简方平打断他,说,行了,不管怎么说,我得感谢你给我找了个处女。班长回头诧异道,真是处女?简方平哑然失笑说,怎么可能不是?班长说,那你有福气,得请我喝酒。他说,一定,一定。两人互相扶着肩膀。回到车里。

3

王雅竺出国之后,简方平对相亲产生了恐惧,由恐惧变得麻木,连暧昧也不想再玩儿了。后遗症不止于此。本来艳羡简方平攀龙有术的人,都喜出望外地等着看笑话。班长对他说,你知道官场中人什么事最开心?半夜三更纪委的人来敲门要双规你。说的罪状你都有。你吓得屁滚尿流。纪委的人间你,是某某某吗?你喜极而泣,大声说,是对门!

希望看笑话的人都失望了。各种迹象表明,简方子不但没有掉下来,还有可能升上去。省委党校新一届处长班开学了,名单里赫然有他。据说本来也没有,厅里只报了黄处长。简方平刚提的正处,与黄处长资历相差甚多。谁都没有想到,省委组织部亲自过问了此事,临时增补给厅里一个名额。这合乎原则又违背常理的变化让钟厅长都感到意外。背后的原因众说纷纭。不过简方平的确进了处长班,眼看着毕业后就要进入提拔副厅级的序列,这就跟莱温斯基裙子上的斑点一样,铁证如山。简方平的背景神秘莫测,又是本届处长班里唯一的单身,身份一露,顿时引来无穷的羡慕以及相亲,让他疲于应付。曾经沧海难为水,他很难再找到相亲的状态,多数是接触一下,随便找理由草草结束,深入发展的少之又少。就像一条老去而高贵的蛇,又诡异又恐怖又冷血,却宁肯挨饿,也不吃腐肉。日子不紧不慢地翻过去。厅里新家属院盖好了,装修之后,他带着全家搬入新居。新家在一楼,有180平方米,不算小院和地下室。父母和儿子人睡了,他总要一个人来到小院,在躺椅上摇晃,旁边放着红酒。隆河谷底的教皇新堡,口味丰厚圆润,最适合独处时斟酌。他想起被人说了一遍又一遍的话,不知谁是你家的女主人呢。

新房里的确缺了个新娘。他想。

这段日子里倒也陆续见过几个,但都没有感觉。上次经厅里一个老处长介绍,他认识了一位女博士。博士30出头,戴着眼镜,姿色中等偏上,身材如同一支铅笔。大概人一有学问,口才就跟学问成反比,话都不多。博士研究生物学,看惯了显微镜下的细胞,对面前的活人缺乏了解的兴趣,更是惜字如金。简方平和她约会的动因很简单,她是博士,可能会给威威的教育有所帮助。与他交往过的女人不同,她对他的身份、地位、权力等等没有概念,甚至连车的品牌都认不全。一次他去学校接她,开的还是那辆帕萨特。博士皱眉对他说,你的桑塔纳该洗洗了。这句话让他很有好感。他曾经和班长打赌,做过一次关于车的有趣实验。他开着下属单位的A8停在省艺校门口,不出30分钟,就有女孩子敲车门,问他能否捎她去一个酒吧,她和同学约好了聚会,女孩子嫩得流汁。简方平想到了和王雅竺在景区的两个夜晚。他爽快地让她上车,女孩子熟练地抽着车里的黄鹤楼1916,大谈对各种豪华车的理解。一路上基本都是她在说话,她态度的从容让他不忍怀疑什么。他眼前幻化出漫天飞舞的避孕套和档案袋。到了地方,女孩子给同学打电话。说了一通后遗憾地告诉他,聚会临时取消了。简方平知道她在暗示什么,就微笑说你先进去占个位置,我停了车就来,女孩子下车,抓着那盒黄鹤楼。他调转车头,直接开上大街。通过后视镜,他看得见女孩子破口大骂的样子。班长在酒店包间里等着他,一干党校同学也在。简方平进去,叹息说我输了,今晚我买单。包间里顿时笑语不绝。

其实博士那句话还透露了一个重要信息。她有洁癖。博士可以容忍活体解剖时的血腥,却无法容忍他身上任何细胞的不洁。她柔柔地命令他要每天洗澡,每天洗头,香皂和洗发水的牌子要由她来定;他走路要抬头挺胸,不许抽烟,红酒也要适量;她不喜欢任何交通工具,只要坐椅上有别人的体温,她就会固执地等着冷却下来再坐;她不喝凉水,即便是大热天也要烧开水。等等。简方平一开始以为这就是所谓磨合期,慢慢地可以改变。但一个月下来,两个月下来,两人总是磨而不合,而且惨遭打磨的往往是他。简方平

曾试图吻她,她并未拒绝,只是不愿张开双唇,说对他的口水过敏。他简直想问问她,这世界上有没有东西她不过敏的?终于在第三个月的时候。他决定放弃。两人约会在一个酒庄,简方平点了瓶智利圣卡罗酒庄的维斯塔那。价格不高,反正她也不懂。博士见他有些躲躲闪闪,主动说是不是受不了我了?好,我提出和你分手。简方平如释重负,心里反倒有些伤感。分别之际,博士说你应该算是个绅士,自始至终都给了我尊重,谢谢。

其实简方平很不情愿做绅士。他心里明明有只野兽,为了做绅士,他不得不让它冬眠,而且不告诉它春天何时会来,因为他也不知道。厅里今年新来的女大学生不少,有主动示爱的,也有精心暗示的,让他大开眼界。每次出差,只要有女同事一起,都会让他头疼几天。连跟女同事说公事,门也要开着,声音也要提高,嗓门儿跟大会发言似的。有趣的是,他迟迟没有再婚的事还得到了一位女士的关注。杜萱蒇在跟第二任丈夫有了一个女儿后,不知为什么又离婚了。她固执地认为简方平是在等她回头,勇敢地找到他,表达了复婚的意愿。他简直不敢相信世界上真有如此不乏勇气的女人,当然是拒绝。好在威威对她的小女儿有天然的抵触情绪,除了她自己,杜萱葳找不到任何支持者。此事无果而终。更有趣的是,杜萱葳还来厅里闹了两次,一次带着安眠药,一次带着刀。如果没有这些道具,大家对她还能表示同情;闹过之后,舆论风头劲转,被同情的成了简方平。父母也没闲着。他们社交圈子窄。自作主张从老家弄来了几个相亲对象,形形色色的都有,弄得简方平哭笑不得。父亲问他,究竟要找个什么样的?他老实说我也不知道,大概快了吧。父亲说,熊样!你就当西门庆吧。

偶尔,简方平会把车开到城外,停在路边,点上烟。你在干什么?他问自己。天色渐黑,往来车辆次第打开车灯,把前方照得明亮,车里却乌黑一片。他已经不听王菲了,听广播。每当电台放王菲的时候,他就转台。广告大多是卖房的、卖车的,这些他都不缺,他缺的是种踏实的感觉。这种感觉只有女人能给,但不是每个女人都能。问题就在这里。他是大家眼里能让女人踏实的男人,有地位,有品位,生活精致,懂得红酒,也消费得起红酒。可什么样的女人能让他踏实呢?快40的老男人了,找个看上他的女人容易,找个他看上的女人却很难,相当的难。为什么没有一个女人上来就对他说,我愿意跟你的父母一起住。我愿意把威威当作自己的亲生骨肉,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呢?他问自己,这样的要求并不高吧?

党校处长班结束,班里组织到新疆旅游。他是生活委员,代表班里跟旅行社谈出行的事宜。旅行社出于重视,除了全陪,还安排了一个大客户部的副经理陪同,都是年轻貌美的女子。离开了以前的生活圈子,同学们似乎都放开了,不断地跟女导游开玩笑,说疯话。简方平并不去参与,倒是看得津津有味。导游都是见多识广的,在知道了他单身之后,有意保持着距离。已婚干部们说得多,做得少,因为胆子小,顾虑多,只能过个嘴瘾。所以跟已婚干部们玩暧昧是安全的,单身的就完全不同。游戏就是游戏,玩笑就是玩笑,导游还是明白这一点的。

在喀纳斯的几天,他们骑马,唱歌,跳舞,开篝火晚会。一次骑马到了森林深处,原始的大自然扑面而来,所有人都激动了。简方平又有了那种勃起的冲动。不久就是身心一并澄澈,仿佛母亲子宫里酣眠的嬰儿。或许大家都有这样的感觉,居然有男同学提议裸奔,货真价实的裸奔。气温并不高,20度左右,但大家的兴致很足,马上就有人响应。女同学本来就少,抱成团坚决反对。一个大姐泼泼辣辣地说,小老弟们哪,姐姐我都快绝经了,裸是裸不起了,奔也奔不动了。男同学们哈哈大笑,手拉手连成圈,把女同学围在中心,嗷嗷乱叫。双方互相笑着坚持,谁也不退缩。最后还是简方平看不下去了,主动松开手,放她们出去。女同学们笑得花枝乱颤,牵着马退到林子外,说去给疯子们站岗放哨。男同学们对简方平的倒戈大加鞭挞,要他第一个脱。简方平也不推辞,爽快地把自己剥了个精光,胯下的小和尚横眉竖目,看着他们。大家喷喷赞叹,掌声如雷。随后就是纷纷脱衣服,一件件扔在地上。动作缓慢的人被大家毫不客气地耻笑。很快,林子里除了牲口,就剩下一群赤身裸体、瑟瑟发抖的处级干部们。白桦林就像子宫,子宫里的人当然是没有必要遮掩的,所以似乎当众裸体也不是难堪的事了。其实大家都一样,身份一样,级别一样,脱了衣服更是看得出性别也一样。于是谁都不再拘谨,互相看着大笑,赛跑,跑得大汗淋漓。简方平也在其中,跑来跑去跑来跑去。跑累了,大家散坐在衣服上抽烟,放肆地开玩笑。有人说你看你看,某某勃起了。那人就笑着反击,说这天气还能勃起的只有牲口。马上就有人说,不对,勃起的只有简处。简方平陪着他们笑。玩笑开过,大家又跑。也有人躺下,让太阳光尽情抚弄平常暗无天日的地方。

回到省城,大家各复原位,按部就班地上班,工作,聚会。一次官场酒局,简方平和那个大骂“易拉罐”的同学邻座,两人不约而同地想起了裸奔,会心一笑。一个不知情的朋友好奇起来,问他们笑什么。简方平和同学同时敛住笑,正经起来,说没什么,没什么。此后,裸奔的事很少有人提及,就连同学聚会也不再说起,好像根本就没发生过。年终旅行社搞酒会,请简方平参加。他对这类场合并不感冒。到了年末,办公室主任是最忙的,拜访领导,慰问退休干部,写各类总结材料,处处都劳力伤神。不过那天登门请他的是一起去喀纳斯的副经理,姓沈。说了几件旅途的趣事,简方平想起了裸奔的场面,忍不住笑。沈经理脸发红,说是不是想起了那天的事?接着就是哧哧地笑。就在这句话之后,他忽然对酒会产生了兴趣,或者说是对沈经理产生了兴趣,随口答应下来。酒会上供应的廉价红酒让他退避三舍,像捧着毒药。不过旅行社老板对他的到来很重视,也很感激,特意给了他一张贵宾卡。他礼貌地接过去。沈经理很高兴,也喝了些酒,私下里对他说因为旅行很成功,老板给她加了薪,让她抓住他这个大客户。简方平的兴致淡下去,有些后悔了。送她回家路上,她还停留在兴奋里,又说又笑又唱。他开着车微笑,并不去打断她简单的幸福,这也是有品位的精致老男人一贯的作风。年轻就是好啊,可以放肆,可以大胆地去做想做的事。简方子也年轻过,不过他年轻的岁月早就耗在学校和婚姻里,只能偶尔凭吊一二。到了沈经理住的小区,他停下车,等着她说告别,或者是请他上去坐坐。坐坐还是做做?这句话带着暧昧的歧义,简方平有些想笑了。像是许多次相亲的翻版。

沈经理的兴奋大概挥洒已毕。她扭头看着他,没有下车的意思,而是在问他,你在乎你的女朋友是不是处女吗?

这个问题很新鲜。他喜欢新鲜的问题。

简方平想了想,说我不想回答,因为我们还没熟到这个地步。他故意说了实话,实话总是很残酷。然后,他想看她该如何表演。

这就说明你在乎了。沈经理的表情很冷静,也很自信。她骄傲地说,我就是个处女。

一连串的新鲜感让他有些诧异,甚至是不知所

措。他微微笑着不说话,轻轻摇头。沈经理追问道,你不信吗?我谈过一个男朋友,但我觉得他不是我理想中的人,分了。

那你觉得什么是理想中的人呢?

像你这样的。沈经理毫不犹豫地说。你给我印象很深。我跟的团多了,那个环境最能看清楚一个人。你挺与众不同的,我觉得你很好。当然,我这是一厢情愿。如果你觉得能交往,明天给我个电话。没接到电话,我以后再也不见你了。沈经理的语流很湍急。还有,我父亲去世得早。我妈在省四监上班,笃倌基督教。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如果你是想玩玩。也不要打。我谈恋爱是为了结婚的。

第二天,有个兄弟省的厅长来考察,简方平接待了一天。搞接待越来越难了,这个级别的干部,什么接待没见过?可他不但要搞好,还要搞出特色,搞出水平,搞出高潮。钟厅长说过,接待也是生产力。好像这年头什么都能跟生产力和GDP挂上钩。安排厅长住下,又去对方的办公室主任房里聊了聊,确定了次日行程,已经临近午夜。住处在城郊的一个省属接待中心,曾经接待过不少大领导。有栋别墅还接待过伟人,如今没人敢住进去,干脆当作展览馆任人参观。简方平有些微醉,便到门口草坪上散步。草坪大得吓人,白天是个高尔夫练习场,故而脚下不时看得到散落的小球。星星点点的像畏缩的小眼睛,躲在草棵子里。远处就是那栋伟人住过的别墅,门口立着铜牌,写明了某年某月某日至某日,伟人曾在此住宿,办公,接见当地党政官员。他看着投射灯照耀下的别墅,忽然想起来好像有什么事没办,想来想去,终于想起了沈经理。这个电话打不打呢?呵呵。要不然,发个信息?

他掏出来手机。还有5分钟的时间来考量。快过零点的时候,他还是打了。电话居然没有人接。他有些失落。就再打。一连三次都是如此。简方平决定打最后一次,还没人就当是天意了。电话里的彩铃听了好几遍,翻来覆去是周杰伦的《青花瓷》:

天青色等烟雨,而我在等你

炊烟袅袅升起,隔江千万里……

年轻人喜欢周杰伦很正常,但他一直觉得周杰伦吐字不清,缺乏当歌手的基本前提。或许这就是代沟。今天难得有耐心反复去听,才咂出了感觉。应该说周杰伦唱得不错,意境也有——可惜仍是无人接听。他准备回房睡觉了。当他合上手机的时候,离他不远处,好像有个声音也停了下来。他下意识地转身,发现门口的武警有些奇怪地看着他,静悄悄的大门外,一个人也在看着他。

在那个刹那,简方平发觉心里豢养的那只野兽睁开了眼,似乎在说,老子不睡了,老子要迎接春天了。按说一个快40岁、阅女无数的老男人不应该有这样的感触。不应该做出这样的举动。可他还是大步走了过去,把那个人从阴影里拉出来。果然是她。

你在这儿多久了?

打到你们单位,说是有接待任务,我给所有的宾馆打电话,就找到这儿了。

那你怎么不接电话呢?

不敢接。怕你敷衍我。

如果我没发现你,怎么办?

她的眼泪一下子涌动出来,却笑着摇头说我看见你了,故意把手机铃声调到了最大,你肯定听得见。

你叫什么名字?他有些尴尬,只知道叫你小沈。

沈依娜。她说,你得记清楚了,下次再这么问,我不会原谅你的。

当他知道沈依娜年龄的时候,心里多少有些不安。她才24岁,本命年,和他相差15岁。比她年纪还小的他也遇到过,别人问起他的感受,他叹息说充满了负罪感。五年一代人,他和她相差的又何止一代?到了他的岁数,面对任何女人都要想一想,先想好退路再说,哪怕她是天女下凡,哪怕她再独树一帜。显然,巨大的年龄差距会带来很多问题,价值观,幸福观,兴趣,理念,以及性。一旦做出选择,各式各样的问题就会纷至沓来。一个成熟的老男人必须对此先做出判断,做好预案。只有这样才会心安理得地享受相亲的乐趣。一开始,他也认为她更多地看中了他的地位、权力和他拥有的精致生活。这太正常了。但是交往了一阵子,他惊奇地发现她这方面的需求甚少。比如说打扮,她对网上如何使用廉价化妆品捣鼓出高档效果的帖子津津乐道,热衷于网购一些低廉的衣服饰品,尽管那些东西一看就知道是冒牌货。她总是埋怨钱不够花,却没见她怎么花钱,一问才知道都存了起来。比如说对待性的态度,她坚持要守到结婚那天,固执得像只蜗牛。她还告诉他,她母亲是个基督徒,她也是,真正的基督徒都是婚前守贞的。她没什么朋友,工作之余的时间大多是自己待着。考虑到她所处的行业性质,这有些不可思议。简方平送给她一台笔记本电脑,里面装了一种后台秘密运行的记录软件,可以记下她所有的键盘操作。过了一个月,他借口自己的电脑坏了,把她的拿回家,挑灯奋战一整夜,也没能发现什么。她的电脑水平他是知道的,而要想在整整一个月里毫无可疑之处,除非是本身就不可疑。简单地说,她跟所有她这个年龄的女孩子不同。这一切都让他新鲜而好奇。他想,如果是伪装,那这伪装也太难了。年轻的女孩子,谁有耐心持续这么长时间的伪装呢?他身上固然有着强大的吸引力,但比他更有吸引力的也不在少数。只要肯屈就,沈依娜完全可以花更小的代价得到更多。

热恋很快就到来了。每到下班的时候,不管一天的工作多累,身心多倦怠,简方平都会发短信给她,问她想到哪里吃饭。沈依娜总是说,你看吧,简方平就说,刚才打了114,查不到“你看吧”这个饭店。老男人玩儿起幽默来,年轻女孩子很难抵御的。沈依娜显然对这样的幽默缺乏免疫力。他和她都喜欢一个城郊的度假村,在那里可以自己喂鸡、喂鸭、采摘新鲜的瓜果蔬菜。沈依娜对没有土壤,根系裸露在水里的蔬菜充满了好奇。他向她解释这是无土培植。她摇头说,我宁愿它们生活在土壤里,一个生命的根是不能让人看见的。他坏坏地笑,说我的根在哪里,你就从来没看见过。她瞪大眼睛看着他,等明白了他的所指,气得满脸通红,不停地捶他。

两人聊起过彼此的过去。他自然隐瞒了许多,只把失败的婚姻和少数几个相亲的故事讲给她,包括女博士。他说的话,她几乎全都相信,连那些刻意的隐瞒也毫不质疑。她并不觉得他相亲的次数会这么少,还说你平常忙成这样,居然有机会谈情说爱?她的信赖让他有些不自然,因为她的历史太简单了。毕业后,一个同系的男生追求过她,交往了几个月,因为她对性的固守而分手,现在省城一个大学里当助教。沈依娜气鼓鼓地说,没有结婚就那样,是得不到上帝的祝福的。难道你们男人都是这样,见了几次面,就要那个吗?他想了想,说基本上可以这么认为。沈依娜就说,那好,你跟我认识这么长时间了,怎么不见你提?他摊开了两手,为难地说不是我不想,是你站在我面前,我不忍心说。这句话是实话。或许能打动他的,也就是这个了。

简方平有了了小女友的事,在圈子里很快传开,班长第一个送来祝福,与夫人一道请他们两个吃饭。沈依娜是头一回参加这样的聚会,之前很兴奋,之后很失落。因为差距太明显。班长夫人无论是见识、谈吐都具有压倒性的优势,时装,香水,奢侈品,子女培养,没有一样是沈依娜擅长的,她只有唯唯诺诺认真听讲

的份儿。不过班长夫人对她的印象很好,事后对简方平说,沈依娜不一般,挺少见的,你要好好待她。简方平私下里问她雅竺在国外的生活,跟那个女孩子过得还好吗?班长夫人的眼圈立刻就红了,摇摇头没说话。

圣诞节那天,简方平去旅行社接她,等了好久才见她下来,似乎刚哭过。他小心地问她原因,她靠在他怀里,梨花带雨哭了半天。原来是一个单子没争下来,被同行抢走了,挨了领导的批评。五十个人的大单子啊,本来说好的,因为对方派了个年轻漂亮的公关经理,生生地就抢走了。她哭过之后,开始了抱怨。老男人比毛头小伙多的就是耐心。简方平静静地抚着她的头发,静静地听,偶尔点评一两句。他说,你该好好打扮一下,我的小羊羔对中年以上男性的杀伤力还是蛮大的。或者他说,听你这么讲,我倒是积了不少阴德,秘书科里那几个谈恋爱的女孩子,因为挨了我训,不知换来男朋友多少体贴呢。每到此时,沈依娜总能破涕为笑,心情也好起来。王菲不是唱过吗?你快乐所以我快乐。于是他也开心了。开心的时候,他们总离不开红酒。沈依娜是学酒店管理的,有这方面的基础,培养起来轻而易举。她很快喜欢上了有红酒陪伴的日子,对于各类红酒的鉴别能力也突飞猛进。他不在身边的时候,她就自己倒杯红酒,细细地看,轻轻地舔。不过她消耗红酒的过程很漫长,一瓶喝完至少也要一个月之久。他问她怎么回事,她调皮地吐了吐舌头,说太贵了,比金子都贵。见他不以为然,她才说红酒是要两个人喝的,你不在,我一个人喝着喝着就想哭了,然后就发疯一样地想你。

和年轻的女友相处,问题当然有。他是个毕业后就泡在机关的人,年轻时就不太懂得浪漫,年纪大了,时过境迁,即便是懂也只好装作不懂。年轻人血气方刚,可以率性而为;老年人风雨苍黄,已然无需浪漫。偏偏是他这样的中年官员,上有领导下有部属,浪漫起来多有不便,只好下意识地与它远离。不过简方平的浪漫虽然简单,但充满老男人的智慧和底气。情人节的时候,他送给她三瓶意大利蒙特仙奴产的布内奴,告诉她,三瓶酒代表着三个字。她自然联想到了“我爱你”,红着脸说了出来。他却摇头,说不是“我爱你”,而是“在一起”。相爱的人未必最终能够在一起,所以我们不要仅仅相爱,更要在一起。布内奴是好酒,酒色像熟透的石榴,有泥土和黑莓的香气。沈依娜的脸上洋溢着幸福,挥发出的香味比酒香还要饱满丰沛。老男人其实是不乏浪漫的智慧的,他告诉自己。走出酒店,他对她说,今天晚上请你听演唱会。然后他把车子开到城郊一处空地上,打开天窗,让满天星斗落进车里。音乐响了,是他的声音。他一共给她唱了两首歌,是他自己录制的。Right Here Waiting,As Long As You Love Me。一首缓慢,一首轻快;一首像是抚摸,一首像是热吻。沈依娜简直要失守了。简方平没有破坏这个氛围,两人只是拥抱,亲吻,交流着对彼此的依恋。沈依娜说,我想你。他哑然一笑,我就在你身边啊。她摇头说你越在我身边,我就越想你。

我们的确很合适,不是吗?他开始确信这样的感觉。太不一样了。熊熊燃烧的爱火熄灭了所有潜在的问题。沈依娜从未过问他的家庭,她只知道他离过婚,有一个儿子。他也仅仅知道她只有一个笃信基督教的母亲,是一个监狱的科长,父亲早年亡故。在爱情的大背景下,这样的问题都被一带而过。重要的是他们俩都是单身,这样的身份让他们都有一种安全感。他跟她开玩笑说,至少不是见不得人吧。

年轻女孩子沉浸在爱河之中,智商通常都要下降,对沈依娜而言,同时下降的还有工作业绩。其实简方平要想帮她拉几个单子太容易了,可她不愿接受,宁可忍受从副经理降到主管,从主管降到业务员的巨大失落。理由很简单,公司里人人都知道她有个有权有势的男朋友,她不想别人嚼舌头,说她靠姿色做交易才有业绩。她总是对简方平说,在我老家,要是名声不好了,嫁都嫁不出去。

可你有人嫁啊?他一本正经地说。

那不同。我要自食其力的。沈依娜咬牙切齿地表白。

自食其力的沈依娜终于失业了。简方平正列席厅党组会,见是她的电话,耐着性子没接。处长能列席党组会的次数不多,每次都是表现的好机会,他都是老男人了,这点常识他懂。那天讨论一个厅里的大工程。钟厅长还没有表态,七八个党组成员各抒己见,民主氛围抒发得淋漓尽致。民主后自然是集中。钟厅长咳嗽了一声,说的却是,简主任谈谈看法,列席也不能只当录音机。简方平有些意外,紧张地先关了电话,而后按照对钟厅长态度的揣摩,谨慎地发表了“浅见”。简方平说,首先,作为下属,不管党组做出什么决议,我都会坚决执行,不打折扣。其次,我认为……简方平说的,基本上都是平常跟钟厅长出差、开会、写材料的时候,慢慢领会来的。就像拉车的驴,时间长了,用不着车夫挥鞭,仅凭一句训斥一声咳嗽就知道该走还是该停。于是驴不用挨打,车夫又省力又得意,皆大欢喜。钟厅长总结发言,简方平笔行如飞,心花怒放。开完会就是连夜整理会议纪要,发给全厅处以上干部。简方平和几个秘书科的人忙活到夜里11点,纪要出来了,放在钟厅长案头待签。如果是和别的女人暧昧着,他肯定会领几个小兄弟放松一下,可现在是和沈依娜。简方平让他们找地方解乏,自己匆匆离开。沈依娜被冷落一晚,正捧着红酒浇愁,见他就开始哭,鼻涕泪水蹭脏了他的西装。他心疼地看着她说,不然的话,你就别工作了,我能养活你。

你不是第一个这么说的人。沈依娜哭着说,不过只有你这么说,我才高兴。

简方平还是在厅里下属的一个事业单位给她安排了工作。院长为难说,人好办,编制成问题。他就找到人事厅的一个党校同学,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请同学帮忙解决一个事业编制。同学看了沈依娜的简历,上下打量他,忽然笑着说,好好好,我们的钻石王老五也不唱单身情歌了。他正色说,别开玩笑,有难度吗?同学还是笑,那你先说是谁,要是别人,难度很大;要是弟妹,难度很大,也要办。,

编制很快下来了,沈依娜有些不情愿地到单位上班。也是在办公室,打打字,发发文件。第一天下班之后,两人吃饭庆祝,开了瓶西班牙李奥哈的玛祖亚罗。饭是在沈依娜家吃的。简方平露了一手,让“80后”的女孩子见识了一下“60后”老男人的厨艺。这倒要感谢杜萱葳,离婚那段时间没人做饭,他的厨艺就是那时练出来的。不想成了他现在的一招杀手锏。吃完了,两人坐在大沙发上聊天、品酒。他问起她今天上班的感受,她感慨地说太堕落了,整天没事可做,真让人想结婚。

你真的打算结婚?

废话,难道还要变成老处女啊?

那好,我给你讲讲我家里的情况。

其实他或多或少地讲过一些,但没有涉及过家庭问题的要害。既然是要害,就不能轻易示人。一旦露出来,就等于毫无保留。老男人了,知道这样做是很不安全的。不过现在,他认为基本可以了。

我想结婚之后,还是跟老人和孩子一起住。我父母年纪大了,孩子还小,都需要有人在身边照顾。他

有些隐隐的担忧,还是说了出来。这其实就是他的底线。老男人的底线其实很简单。

照顾老人是应该的。可是孩子——她犹豫了,我自己都没长大,难道能做一个称职的母亲吗?我会不会带坏他啊。还有,我只比他大了十来岁,他喊我姐姐还是妈妈?

当然是妈妈了!再说还有老人帮忙呢,你担心什么。他看着她,观察着她,像是观察杯中的玛祖亚罗。她迟疑了一会儿,点头说那好吧,我买些书来看,争取做一个好妈妈。反正上班有的是时间。

那你母亲呢,会有什么想法?

沈依娜垂下头,一时没有说话。简方平很想知道她在想什么,却忍着没问。其实他看过沈母的照片,沈母只比他大了五岁,一点也不显老。他本能地有些担心。每次沈依娜给母亲打电话,沈母都要问她是不是每天都祈祷,睡觉前有没有画十字、念《天主经》和《圣母经》,有时还要让她在电话里背诵经文,检查她的功课。简方平领教过几次,于是特意找了本《圣经》来看,翻了翻,觉得太厚,就换了本薄薄的《圣经故事》。看到“爱邻居,爱仇敌”的时候,他心里稍稍宽慰;可看到“巴别塔”的时候,他又觉得很悲观。人类可以造出直达天堂的巴别塔,但上帝不许,便让人类说着不同的语种分散到大地上。他想,人与人的沟通障碍岂止是语种,境遇不一,生活各异,谁知道沈母在监狱里工作了一辈子,守寡了二十年,会不会跟常人一样呢?如果是,那就好办了,寻常父母应该不会拒绝他;可如果不是呢?又会有什么理由?

沈依娜终于说话了。我跟她提过你,她好像不是很高兴。她一再跟我说,踏踏实实过日子就够了,不见得非是有权有势的。

你妈太高看我了。简方平笑着说,我可跟有权有势沾不上边。你妈还说什么?

我妈问你多大了,我说你快四十岁了。她又问我你是什么级别,我说你现在是正处,快提拔了。

简方平有些自恋地微笑,这才是他在女人面前迎风披靡的资本。总不会因为我是当官的,你妈就不许你嫁给我吧?放心,我很老实的,经济上没问题,生活作风上更没问题。说这话的时候,他并不觉得自己在骗人。沈依娜却严肃起来,说我妈可是在监狱工作的,你是不是好人,她一眼就看得出来。简方平做了个举手投降的动作,好了好了,你赶紧请你妈来,别忘了带上她的照妖镜。沈依娜哧哧地笑了起来,柔声说你紧张什么,我妈就我一个女儿,我认准的幸福她不会阻挠的。

玛祖亚罗的酒精度有些高,沈依娜的脸晕红得让人心醉。这么说,一切都不是问题了。他对自己说。好像一个负重旅行的人,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步伐和节奏,负担一经卸掉,反而不会走路了。脚下轻飘飘的,心也轻飘飘的。如果有音乐就好了,最好是班得瑞,适合开车时听的那种。因为今天晚上,他决定开她这辆车。

他搂住了她,仔细地盯着她的眼睛,盯得她心旌荡漾。

你干吗?她终于察觉到了异样。

我想吹灭你的眼睛,好不好?

不好。她慌慌张张地说,我们说好要留给那一天,没有结婚就那样了,上帝都不会祝福的。她虽然反抗着,但她的反抗仅限于言语。玛祖亚罗的酒液在她的血管里流动、挥发,她的四肢毫无力气,一切都像是沉浸在红酒里。可能她最终也没能意识到,这个程序是必须的。老男人必须验证最后这一点。她的所有魅力,最初的新鲜,之后的熟悉,他的信任和珍惜,以及今天的承诺,大多建立在此之上。如果她通过了验证,身下有了那抹类似红酒的色彩,他才会将自己作为老男人的幸福全部托付给她。请原谅我。他在心里默默念着。我的爱,老男人的爱也是有前提的。尽管看上去这个前提很无耻、很猥琐。但它必不可少。

沈依娜哭了整整一晚。第二天上了班,她不接他电话,也不回信息。简方平推掉了一个会议,在她单位的楼下等。单位保卫科长看见他的车,忙通知了办公室主任。他大方地说,没事,等小沈下班。主任立刻明白了,上去把沈依娜领了下来,办公室主任眼光都很犀利的。她很顾大局,顺从地上了车,脸上还挤出了几分笑,说陈主任,再见。这也让他感到欣慰。不过一到家里,沈依娜就把大局拋在一边。拼命把他往外推,说一定要分手,她算是看清楚他了。还以为是个绅士呢,原来你也是只禽兽!

男人都是禽兽。简方平想笑。他连连安抚说,好好好,我是只禽兽。

别丑化禽兽。她撅着嘴说,你连禽兽都不如!

他更高兴了。好好好,我禽兽不如。

你根本就是只苍蝇,恶心的苍蝇!

好好好,我是苍蝇。

别丑化苍蝇,你就是只屎壳郎!

老男人的耐心足以包容所有的撒娇、抱怨和小性子。只要他肯。简方平当然肯。他听了这话,不做声地推着沈依娜,把她推到沙发边。她奇怪地问,你干什么你!

我这只屎壳郎开始工作了。

简方平的表情一本正经。沈依娜刹那间花开缤纷了,芬芳四溢。老男人把她揽在怀里,朝她的耳朵眼里吹气,体会着她身上一串串的悸动。按照常理,有过一次经历的女孩子很难抗拒第二次,即便是王雅竺。可是她却不。她用行动告诉他,吻可以,抚摸可以,怎么都可以,但是那样,不行。他不去理会,继续解着她的衣服。她感觉身上裂开了一个个伤口,被风吹得凉飕飕的。她的反抗无声而有力。她的指甲深深地嵌入他的皮肉里,扎出了血。红酒似的血。简方平松开了手,默默地看着她。她把衣服整好,埋进他怀里,说我不想这样,你会不珍惜我的。他紧紧地搂着她,没有再强迫。他凝视着她的眼睛,她的脸,直到她安然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简方平的手机响了,是班长的电话。班长的声音很沉闷,问他在哪儿。简方平支支吾吾,班长听出了什么,叹气说老张被双规了,可能对同学们都有影响,你心里得有数。班长说完就挂了电话,简方平脑子一蒙。老张是党校同学,就是当初说“在某某区喝个酒开个车,卖个淫嫖个娼,全摆子”的那位,去年刚提的省会某区区长,这么快就倒了?

怀里的沈依娜睁开眼睛,迷迷糊糊地问他,怎么了?

简方平勉强一笑,厅里有点事,你先休息。

离开沈依娜家,简方平迫不及待地给班长打电话,班长苦笑说你定力不错,还没色迷心窍嘛。简方子哪里还有心说笑,追问老张出事的经过。两人说了一个多小时,从同学一场谈起,谈到自己跟老张的所有往来,替对方再三确认没什么犯忌讳的事之后,这才互道平安,挂了电话。简方平长长地出了口气,发动了汽车。他想,谁叫老张嘴里没个把门的,不该说的乱说,倒台也是迟早的结局。过了不久,老张被双规的消息见了报,父亲如获至宝地举着报纸指给简方平看,要他引以为戒。父亲最后总结说,我还是那句话,枪打出头鸟,你小于给我悠着点!简方平敷衍说知道了,我都听你的。其实他的思绪早就离开了,沈母就要到了,能不能最终娶到沈依娜,还得看她会不会同意。至于父亲的老生常谈。简方平早就有了免疫力。

沈母比照片上还年轻。见面时,简方平叫她伯母,沈母笑笑,说我比你大不了几岁,别把我说老了。沈依娜在旁傻笑。简方平有些踏实了,说伯母真幽默,晚饭安排好了,在洲际宾馆给您接风。

五一期间洲际宾馆的包间很难预订,这对简方平

而言当然不是问题。沈母走进包间,没落座,神情惕然地看着四周。简方平说,条件简单了点,伯母别见怪。沈母不置可否,拿起酒杯,对着灯光看了看,放下,又拿起沉甸甸的勺子,凑近鼻孔嗅了嗅,皱眉。沈依娜忍不住说,妈,方子好不容易才定的包间,您快坐下吧。沈母笑了笑,说条件不简单,可是干净吗?我不习惯在包间里吃饭,咱们去大厅吧。服务员惊愕地看着她,又看着简方平。简方平朝沈母抱歉地笑。说包间里是太局促了,大厅里敞亮,就是人太多,闹腾了点,我这就去定位子。

简方平的脸色像霉变的水果皮,让餐厅经理忐忑不安。位子很快定好了,沈母径直走到桌边,坐下。沈依娜惴惴不安地落座。简方平若无其事地点菜,选酒。菜是好菜,酒是好酒,法国波尔多区的拉图尔。酒色暗红,单宁扎实,有点淡淡的巧克力香气。沈依娜知道这是众多波尔多红酒客心中的酒皇,每瓶不低于一万块钱,就不无感动地朝他笑了笑。简方平不动声色地给沈母倒茶。酒刚上来。就有朋友过来打招呼。简方平介绍说,这是小沈,这是小沈的母亲。朋友当然看得出故事背景,礼貌地给沈母敬酒。沈母坐着没动,举了举酒杯,说你是哪个单位的?朋友说是某某厅某某处的,沈母满脸是笑,你们朴厅长就在我们那儿,你要是想去看他,我可以帮忙。朋友的表情立刻凝滞,讪讪地笑着离开。沈母冷笑一声,说朴厅长判了十五年,去年进去的。

妈!沈依娜终于表达了不满。

沈母仔细地擦拭着筷子,语气像筷子似的直而硬,我和他说话,你要听就坐着,不想听就走,没你说话的份儿。

依娜,你去车里拿盒烟。我先跟伯母聊。简方平感觉有人一手拿锤,一手拿钉子,在他的头上来回挪移,寻找下手的部位。之前的种种预案全告失效,他真想这顿饭快点结束。沈依娜咬紧了嘴唇,拿着钥匙离去。

沈母放下筷子,说,简处,我性子直,你也别见怪。你跟娜娜的事,我不同意。

简方平想了想,苦笑说,为什么呢?那一瞬间他居然想起了演小品的蔡明。

如果是不想和我父母同住,我可以在家附近买套房子,既方便照顾,也没有生活上的不便。孩子呢,可以两头住。当然跟着我们的多些。

我不是指这个。照顾老人天经地义,孩子也是你亲生,你娶谁都是这样。

那,是为什么呢?简方平完全蒙了。他其实已经退到底线之后了。

沈母掏出烟。简方平本能地弓着身子,伸直了手,给她点上火。他心里已经把她当成领导来敬。沈母呼出一口烟,说,我是干什么的,你知道吧?我是教育改造科长,在省四监干了二十年。四监是关什么人的,你应该很清楚。处级以上的才够资格。

您的意思,我不太明白。简方平自己点上烟,火苗微微颤抖。

我接触的腐败分子太多了。刚进去的时候,都是拼命写信,拼命锻炼身体,跟家人见面也是信心十足。不出一年,全蔫了。自杀的,发疯的,绝食的,我见得多了。一开始,老婆孩子还去看他,慢慢地,探视成了写信,写信成了没信,最后寄来的是离婚协议书。你明白我的意思吧?你今年40岁,听娜娜说快提副厅了,进步挺快。我见过比你还快的,后来错乱了,把自己的手腕咬得跟孩子嘴似的,就是那个朴厅长。你可能不知道,娜娜当初那个男朋友挺好,大学教书的,工作也很稳定。可惜了。

我知道他,可我还是不明白。简方平想,自己什么时候成了第三者?

娜娜很传统,结了婚就过一辈子的。你呢,今天在这儿给我拍拍胸脯,真露了马脚,你能躲过去不进四监吗?沈母的目光缝纫机似的,针头在他脸上来回扎着。恐怕不敢吧?就拿这红酒说,靠你的工资能买得起?你再看看这大厅里的人,有几个是自己掏钱的。有几个是干干净净的?你们这些春风得意的人,没几个经得起查的。不出事当然好,一旦出事呢?你別怪我说得难听,我是见得太多了,心里害怕。说实话,我真不在乎你年纪多大。父母也好,孩子也好,跟娜娜过一辈子的是你。我不图娜娜荣华富贵,招人眼红,我只图她平平安安的,到老了有个老伴在身边,知冷知热就行。我清楚得很,就算你进了四监,娜娜也不会离开你,她就是再苦也做不出那种事。可我是她妈,我不能让她冒险。

大厅里人声鼎沸,过节的人们兴高采烈,不时有片片笑声此起彼伏。嘈杂之中,简方平想,这不是什么见面,这根本就是审判。所有人都是看客,都在看着他。看着他小心冀翼,看着他委曲求全,看着他一败涂地。而他毫无辩解的机会。

我大致听明白了。简方平点点头,可这个理由我还是头一次听说,照您这逻辑,是当官的都要进四监?喝红酒就是腐败?嫁给官员就是冒险?这根本就不成立嘛。

我知道吃吃喝喝不算什么,可我单位里关的人,都是从吃吃喝喝开始的。我是搞教育改造的,谁犯了什么事,怎么犯的事,怎么暴露的,我清楚得很。话说回来,我跟你无冤无仇,当然不想咒你进去。可万一呢?为了能减刑几年,到处给人做反面教材,给人做警示教育,让一家人跟着丢人。要是你有个闺女,有个外孙,将来可能一辈子在人前抬不起头,直不起腰,你不后悔?

沈母摁灭了烟,掏出一张名片扔在桌上,铿然作响。这是省城大学崔校长的电话,她是我大学同学。如果你真的爱娜娜,你就离开官场,到大学里做学问去。你要是这么做,我就同意你和娜娜的事。

简方平又抽出一支烟,就着烟头点燃。他看着杯里的拉图尔,不知如何回答。沈母自己点上烟,说,怎么,还是舍不得吧?

简方平慢慢吐了口烟,慢慢地说。我能说几句吗?

当然可以,犯人还能陈述呢。

如果我辞职,不在厅里干了,读书十几年,工作十几年,全废了。这先不算。请您在五星级的饭店吃饭,喝一万多一瓶的拉图尔,娜娜的工作,都是它给的。这也不算。您开出的条件,只要我想。用不着动用崔校长,也能办得到,可这也是它给的。这还不算。就说娜娜吧,如果我不是处长,是个下岗职工,我们根本不会见面。这都统统不算。我想问问您,我都40岁的人了,辞了职和娜娜结婚,抛弃以前的一切,我还能干什么?我和她会幸福吗?我敢保证,我一旦不做厅办主任,娜娜的工作很快就没了。守着我一份死工资,娜娜失业在家,难道我们要靠您来养活?

沈母自己点上烟,吐出一句,平平淡淡才是日子呢。我一个人,不也把娜娜拉扯大了?

简方平想骂人。可沈依娜过来了,离老远就能看见她眼圈通红,显然是哭过。他朝她微笑,艰难地对沈母说,这样吧,您让我好好想想。他的话里居然带着些哽咽。

沈母凝视着他,声调忽然柔和起来。她叹息说,娜娜的好时候就这几年,我是她妈,我是在救她,也在救你。

不管怎么说,沈母还是给了简方平最后一次机会。三天里他打过一次电话,听得出沈依娜在跟母亲激烈地争执。此后就没有再打。他想,他应该相信她会争取的。如果争取不下来,他再努力也没用。他把这个意思写成信息,发给了她。他忽然感到很无助。一个老男人都无助了,实在有些可怜。沈依娜的回信很简单——相信我。

第三天头上,沈依娜给他打电话。找个地方见面吧,我有话对你说。

去哪儿呢?

你看吧。

查了114,没有“你看吧”这个饭店。

沈依娜一下子哭了起来。他们俩曾有过多美好、多甜蜜的光阴啊。他叹了口气,说你等着,我去接你。

简方平接到她,直接把车开上了高速。他准备带她去200公里外的一个度假村。那不是厅里定点接待处,他不能签单,但是离省城很远,回来的话要两个多小时。如果没谈好,如果她绝望了要放弃,至少在回来的这两个多小时里,他还可以做一下最后的努力。他想,一个老男人,对爱情算计到了这个份儿上。还有谁不会被感动呢?

不是周末,度假村里人不多。整整一层楼的餐厅,只有他们两个。外边有山,脚下有水,桌上有红酒。意大利红酒,蒙特仙奴的布内奴。跟情人节时老男人用过的道具一个品牌。红酒打开,简方平说,西方人说红酒是上帝的血,我想如果上帝会流泪的话,肯定也是红色的。

沈依娜哭了。他安慰着她,觉得心里酸,鼻孔也酸。难道他也要哭了?不对,老男人是不轻易哭的。也不对,不轻易哭不是不会哭。事实上他已经落了泪。

两人自始至终没有动筷子。回去的路很长,两人也很少说话,都在想心事。他想,那就等吧。离婚后他就一直在等。遇见一个,放过去了。又遇见一个,又放过去了。终于想停一停的时候,遇见的那个却要把他放过去。多有趣的事啊。电台放了一首歌,最后一句说“爱情想开往地老天荒,需要多勇敢”。写得真好。简方平回味着,想开往地老天荒,究竟需要多勇敢呢?他以为自己足够勇敢了,他甚至可以承诺和父母分开住,可要他放弃现在的仕途,他真的做不到。沈依娜忽然眼睛一亮,说那样好不好?你领我去酒店,我们生个孩子,说不定我妈就会答应了!他迟迟没有说话,她看着他的脸,上面亮晶晶的,像是孩子唇上挂的清鼻涕。她哭着拉住他的衣服,你别哭了好不好?好不好?一个老男人哭起来很难看的。真的。你等等我,我好好做我妈的工作,好不好?他看着前面,说,你放心,我会等的;等到死,我也等。说到这里,连他自己都被感动了。其实他还想说,只要……只要什么呢?一个老男人,一个懂红酒、生活精致的老男人,一个受女孩子和女人青睐的老男人,如果没有了某些东西,立刻就贬值了。他知道,自己不能贬值。他得考虑下半生吧,自己的下半生,父母的下半生,还有威威。

沈母一住就是一个多月,似乎不打算走了。沈依娜每天都给他汇报“做工作”的进展,但有沈母在,他们的见面少了,几天也不能见上一次。这段时间父亲身体又不太好,住院后还突发了一次脑溢血。母亲还要带威威。他只好白天工作,晚上在医院陪护。人到中年的家庭重负他只有一个人承担下来,因为他没老婆。输液里有安眠药,父亲很快熟睡了,也没往常的呼噜。简方平看着他的脸,好几次忍不住探手过去。看他还有没有呼吸,是不是已经离开了。简方平心里猛地一酸,自己也会老去的,也会像这个样子,躺在床上一动不动,让人误以为死去。他趴在床脚睡着了。梦见自己变成一只裸奔的狗,跑来跑去跑来跑去。突然觉得一切都变了,人也高了,房子也高了,树也高了,看什么都得仰着头。一张嘴就是汪汪汪的。人说的话他也听不懂。他就跑啊跑,跑着跑着,路边有人泼了碗剩饭出来,他摇着尾巴就上去了,吃得那叫香啊。一觉醒来,厅里打电话找他,说是省政府急着要一份材料,知道家里有病人,可不得不让他回来救急。电话是钟厅长打的,他没办法推辞。早上路很堵,大家都在爬行。按照往常,沈依娜此时会给他汇报昨晚做工作的情况,不知为何今天还没有。路过她家,他忍不住把车停在门口,琢磨着是不是送她上班。远远地,看见沈母和一个小伙子有说有笑地从小区里走出来。他认出是沈依娜的前男友。小伙子穿戴很普通,鼻梁上架着眼镜,手里提着书包。他看着他们寒暄告别。小伙子上了公交车。沈母排队等着买油条。他慢慢掏出手机,给沈依娜打了个电话。她大概在吃东西,嘴里含糊不清,问他老爷子怎么样了。他多少宽慰了点,说我爸好多了,你在干吗?

沈依娜说,和我妈一起吃饭呢。

哦。简方平觉得手心有了汗。他看了眼车窗外的沈母。是吗,你们吃的什么啊?

油条啊,她就知道买这个,对了,还有牛奶。你呢,你吃了吗?

吃过了,你们娘儿俩好好吃吧。

简方平发动车子,挤进车流。他想——今天事情还挺多的。省政府办公厅急着要材料,多半是省里领导要来视察了,不是视察也是调研。这对厅里来讲是大事,争取了很长时间,做过很多工作。钟厅长快到站了,是退到政协还是退到人大,能不能进人大常委,现在正是敏感时期。钟厅长一退,厅里班子也要动了,他的助理巡视员能否顺利批下来,也要看这阵子的表现。前一段时间被沈依娜分走了不少精力,钟厅长多多少少有些不满。现在看来是本末倒置,不能这样了。40岁的老男人,又面临着一个关口,错过这次机会不知还要再等多少年,他应该明白孰轻孰重。想来想去,好像除了父母、儿子,还是这个最让人踏实。绿灯亮了,简方平想是不是给办公厅秘书处的同学打电话,探听点信息。他是办公室主任,万一钟厅长问起来,总得有个说辞。前边又堵上了,喇叭声此起彼伏,聒噪得他心旷神怡。打听到了内部消息,钟厅长的不满可能会小一点,助理巡视员的机会就大了些。简方平又想,好好干吧兄弟,如果这次能再升一次,日子就更好过了。

责任编辑晓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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