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道扬镳
2009-01-12陈福郎
陈福郎
父子分道扬镳
清顺治三年(1646年),福建泉州安平镇。
城头,旌旗猎猎;港湾,舳舻蔽空。这里的气氛异常微妙。清兵已抵达泉州,不用半日,他们的铁蹄就可以踏上安平街市。市面上悄无声息,但是,在小巷胡同,却可以看到郑军的一些下级军官,正在家里谈天说地,不像战事临身的样子。
福建都督郑芝龙正呆在“神圣之所”的花园内。他失去了平素的达观乐天,紧锁眉心,躺在一张藤躺椅上。
“清兵出泉州城,朝我安平驰来。”探子来报。郑芝龙从躺椅上翻身而起。
“传令,按原定部署,准备迎敌。”郑芝龙下达了作战命令。他十分懊丧:眼前的一切都将化为乌有,田园,府第,权势,通洋巨利,还有安宁。他将再次回到追波逐浪的生涯,蛰居于台湾弹丸之地。
“清军突然后撤。”
郑芝龙被弄糊涂了。这是开什么玩笑!一种预感腾地升起:大概是清廷圣旨到了。
果然,探子又来报告说,原兵部司事郭必昌,带来了清朝南征大将军贝勒博洛的招降书。郑芝龙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立即亲自草书了降表,遣员同郭必昌送进泉州,交给清军正将达素。
郑芝龙像被松绑的囚犯,从心灵到肉体都极为轻快舒畅。他怀着失而复得的欢悦,走进了大客厅。
郑芝龙犀利的目光一扫瞄,众人那尴尬局促的神情,全都摄入他的眼帘。他的心往下沉。这是怎么回事?他的目光落在郑成功身上。他明白了,争夺军心的斗争,早已在自己身边悄悄地进行着。
他痛苦地承认,自己二十年来形成的绝对权威,已受到强烈的撼动。
“清军到了我们的眼皮下啦!天下大势已定,识时务者为俊杰,我们得想想何去何从。”
如果在平日,郑芝龙早就冲口说:为了保住我们的沿海利益,我决定投顺清朝。但是,今天的气氛已不容许他这样直截了当。若失去了军队,没有部将的拥戴,他一个人又何须投顺清朝?清朝也不买他的账啊!
“弟兄们,我们郑家也总算为朱家朝廷出过力,已经问心无愧了。如今大势已去,靠我们一旅之师,要与天下抗衡,几同以卵击石。况且,我们擅长的是海战,以水师在陆上与清朝的铁骑拼杀,无疑是自取灭亡。我们自台湾誓师,至今二十年,好不容易挣来这个局面,难道我们要为天下姓朱还是姓什么爱新觉罗的,把老本赔光?我们面前现在有两条路,一条是抗清复明,其结果将是再回到大海漂泊,至多占据沿海几个蕞尔小岛,弄不好只有再回台湾。”
郑芝龙把话顿住,干咳了两声。他发觉自己的话已起了作用,大厅里的气氛开始活跃起来。郑芝龙趁热打铁,说:“还有一条路,那就是归顺清朝。清朝答应我们保有现有的利益。我已派人给贝勒将军送去降表。这是一条没有风险的路。”
郑成功与叔父郑鸿逵坐在一块。郑成功见众将无人出面劝阻,感到非常失望。他又用手捅了捅叔父,郑鸿逵绷着脸不予理会。郑成功强捺住心头直往上蹿的躁火,起身向父亲行了礼,说遭:“父王手握重权,不可轻为转念。以儿细度,闽粤之地,不比北方任意驰驱,若凭高恃险,设伏以御,虽有百万,恐一旦亦难飞过。然后收拾人心,以固其本;大开海道,兴贩各港,以足其饷;选将练兵,号召天下。如此,进取不难,中兴大业,千古不朽。父王切不可一失足成千古恨。”
郑芝龙厉声喝道:“稚子妄谈!不知天时时势!江北四镇雄兵,又有长江天险,尚不能拒敌,何况我僻居东南一隅!什么中兴大业,倘画虎不成,岂不类狗?”
郑成功恳切地说:“父王,天时、地利各有不同;清朝兵马虽盛,但无法长驱而进。我朝委系无人,文臣弄权,一旦冰裂瓦解,酿成煤山之惨。迨到南都,非长江失恃,细察其故,君实非戡乱之君,臣多庸碌之臣,遂使天下英雄饮恨,天堑难凭。吾父若借其崎岖,扼其险要,则地利尚存,人心可收也。”
郑芝龙怒目而视:“竖子藐视,慎毋多谈,为父自有道理。”他转而对众将说:“今招我重我,就之必礼我。若与争锋,一旦失利,摇尾乞怜,那时追悔莫及。”
郑鸿逵亦不同意降清,他见芝龙主意已定,只好悻悻地说:“若时事不可为,弟亦不敢虚鼓唇舌。现时,兄带甲数万,舶舻塞海,饷粮充足,若振臂号召天下,豪杰定当响应,何必委身于人?”
郑芝龙这才弄清鸿逵与成功所想的并不同。鸿逵还在做郑家独坐天下的迷梦。他走到鸿逵面前,说:“兄弟所言,不过是眼前之事,非长远之计。甲申之变,天下鼎沸,清朝得而入主中原,天下三分有二。若以小丈夫之气,振一旅以敌天下兵,恐不量力。不如乘其招我,全军归诚。审时度势,择主而事,古来豪杰亦往往如此。”
郑鸿逵长叹了一声,说:“吾兄已有成算,弟唯有洗耳恭听。”
郑芝龙见众将屏息静气,又说:“非吾不为明朝尽忠尽力,实为大明气数已尽。朱姓江山完结,我等理应归顺新朝。此乃天意。我现拟往省城面见贝勒将军,再行定夺。诸位除防守安平城之外,余下均率部下海,固守围头、金厦一线,以壮声威。”
郑芝龙匆匆离开大厅。郑成功尾随父亲,往母亲的住所走去。
“阿森(郑成功本名森——编者注),你也得学聪明一点。你是郑家的长子,日后这份家业都得你来承担。像你现在这样拘泥于腐儒之见,将来何以称雄海上?”父子毕竟是父子,郑芝龙原谅了儿子。
郑成功见父亲重利忘义,自己再费口舌已是徒劳,他决心同父亲分道扬镳了。现在,他对父亲的命运不禁有点担忧,他拉住父亲的衣襟,跪在地上恳求道:“阿爸,虎不可离山,鱼不可脱渊;离山则失其威,脱渊则登时困杀。万望阿爸三思而行。”说着说着,便流下泪来。
郑芝龙摩挲着儿子的头,说:“人以诚心待我,我即以诚心应之。”他坚信清朝不敢对他无礼,他的强大海上力量是他的定心丸。
郑成功隐约地感觉,父亲一心钻进“利益”二字,以经商之道,处置残酷的政治斗争,难保不出意外。他目送父亲进入屋子,揩掉泪水,大步地回身走了。
郑芝龙令李业师、周继武两位将军,带着一支五百人的卫队陪同进省。他欲寻成功同往,管家伊大器说:“大少爷已到厦门去了,他给老爷留了一封信。”
“……从来父教子以忠,未闻教子以贰。今吾父不听儿言,后倘有不测,儿只有缟素而已。”
郑芝龙看罢,将信撕得粉碎:好个狂悖逆子!他唤次子郑渡同行。
脱渊之龙难逞威
经过两天的驰驱,郑芝龙来至乌龙江边。
达素将军一路伴随着郑芝龙。郑芝龙雄壮的黑人卫队及其使用的荷兰火枪,使达素惊诧不已。一路上,所过府县,途经驿站,早已接到命令,供奉接待得十分周全。现在,贝勒的使者,又渡过乌龙江,向郑芝龙递茶问候。郑芝龙连饮三杯香茶,满心欢喜:贝勒待我不薄,投顺的具体事项大概也不至苛刻。
贝勒博洛是努尔哈赤的孙子。
清朝征南大将军,豫亲王多铎在占领南京之后,便返回北京,让侄儿贝勒博洛挂征南大将军印,实际上担任清军南进军的总司令。贝勒从浙江挺进福建,基本上没有遇到什么战事。兵不血刃,便摧毁了福建的朱明小朝廷,少年得志,难免狂妄。
清军的总部设在原隆武帝的皇宫,就是过去的布政司衙门。贝勒在大门口迎接郑芝龙。见到郑芝龙,贝勒暗暗惊异。面前这个四十多岁的英俊汉子,每个部位似乎都在伸出爪子,勾人摄魂。他早已弄清了郑芝龙的身世。郑芝龙富有传奇色彩的一生,加上初见面的这一霎感觉,使贝勒有点透不过气来。
“郑将军,久仰久仰。”贝勒咧着嘴笑,大有相见恨晚之概。“郑将军堂堂一表,凛凛一躯,真天神也。”
郑芝龙作为一个降将,受到如此赞誉,自然浑身舒坦。他不能不表示一点谦逊:“殿下,末将擅立唐王朱聿键,罪该万死。”
贝勒携着他的手,一同进入大殿,说:“我们已是一家人了,将军何必说如此见外的话。本殿下敬重将军,就是敬重将军有立唐藩的气魄。将军顺乎潮流,可为则为之,不可为则另择明主,大丈夫就该如此处世。现在,广东、广西未平,需仗将军之力,将军熟识海滨,正可建功立业,报效大清朝廷。今日得见将军,乃我大清之洪福,将军休要多疑。”
我并无疑心呀,他为何说出“多疑”二字?郑芝龙心里不免咯噔了一下。在接风酒宴上,贝勒没有提及清廷委任他闽粤总督的事,只是一个劲地夸奖郑芝龙什么撤兵有功呀,什么郑家水师天下无敌呀,等等。末了,贝勒还折箭为誓,说:“郑将军,我大清朝绝不亏负将军。”
贝勒把郑芝龙原先使用的知府衙门归还给他。郑芝龙的卫队,在大院里筑起了简易工事。郑芝龙要周继武、李业师二人加强防卫。他对贝勒防了一手。
郑芝龙的嗅觉的确很灵。郑芝龙离开清军总部后,贝勒即招来先锋达素将军和闽浙总督张存仁、福建抚院佟国器。
贝勒捏紧拳头,重重地敲击案几,说:“我决定把郑芝龙带到北京去,你们以为如何?”
达素马上响应,说:“殿下高见。我们很难使他乖乖听话。”
张存仁、佟国器大吃一惊。他俩亦是归顺清朝的原明朝官吏,不免有兔死狐悲之感。张存仁说:“殿下,此举万万不可。现今四方未定,当以诚信待人。郑芝龙今既真心相向,一旦挟之北去,恐失后来慕义向化之心。”
贝勒坚持己见,说:“郑芝龙平生桀黠多智,反复无常。他今只身前来,实有观望之意,并无诚心相向。将他挟走,其部将群龙无首,自然一击即溃。若任他行事,一旦反目,将后患无穷。本殿下主意已定,各位当努力配合,务使郑芝龙就范。”
第二日,由张存仁、佟国器出面宴请郑芝龙,席间又是一番恭维。郑芝龙因存疑虑,不敢开怀痛饮,并叫周继武时刻不离左右。
第三日,贝勒大办筵席,为郑芝龙庆贺。几十名高级文武官员出席。郑芝龙离开住所之前,要李业师亲带卫队,在沿途巡逻接应。
贝勒又亲自伫立门口迎接。他拉着郑芝龙的手,一齐步入大殿。
“郑将军乃称雄海上的一代英豪。我大清国的铁骑,驰骋大江南北,所向披靡。如今,郑将军率天下无敌之水师归顺,我大清国如虎添翼,何愁两广不平?此乃朝廷之洪福,天下之大一统,将唾手可得。来,为郑将军归顺我朝,干杯!”
贝勒的祝酒词使郑芝龙的心热乎乎了。杯光觥影,轻歌曼舞。面对一只只举到他面前的酒盏,他不由放开了酒量。他们奈何我不得,除非他们建立起强大的水师。但这谈何容易。贝勒与他并坐在一起,反复向他请教平靖两广的战略。郑芝龙十分得意:他们缺我不得!
“圣旨到。郑芝龙接旨。”大厅外响起了拉得长长的话音。
贝勒欣喜地对郑芝龙说:“郑将军,总督大印送来了。”
郑芝龙跪在钦差面前聆听圣旨。
“闻郑芝龙久怀归顺圣朝之心。休兵罢戈,此实郑芝龙昭卓之功勋也。为褒其功,特钦封郑芝龙领闽粤督帅一职,帅印随旨送至。另赐皇封御酒五千瓶。其余众将,当另行封赏。钦此。”
郑芝龙谢恩后,贝勒对周继武说:“将皇封御酒送至郑将军亲兵营中,让众军士同庆同乐。”
周继武望了望郑芝龙,没有移动脚步。
郑芝龙喝道:“殿下有令,还不快去!”
红绸包裹着的闽粤总督大印,供在香案上。
贝勒邀郑芝龙重新入席,郑芝龙撤去了心中的一切防备。一杯杯酒,酒到杯干。这哪里是酒,这是荣耀与力量。酒量如海的郑芝龙,终于招架不住这种车轮战术。一副副凑上前来的笑脸,一樽樽举到眼前的酒盏,渐渐晃动起来,好似劈面而来的惊涛恶浪。他有点心虚了。他强睁着眼睛,望着香案上的总督大印。袅袅香烟,在红绸包上萦绕着。红绸包裹着的,也许是一块铁坯,一块砖头。这个怪念头蓦地钻进他的脑际,他再也支撑不住,颓然醉倒在椅上。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醒觉过来。脑袋好似要炸裂一般,浑身轻飘飘,软绵绵。他发现自己坐在轿里。周围马蹄声乱成一片。这是一支庞大的军队在行进。他惊出了一身冷汗。他掀开轿帘,但见星光点点,山影迷离。我被挟持了!宴会上的一幕幕,在郑芝龙脑屏上——闪过。他猛跺一脚,揪住自己的头发:“他娘的,我是个大饭桶!”他心里既像塞满乱草,堵得发慌;又像被人用刀掏空,鲜血淋漓,痛不可支。
“郑将军,你醒啦?”傍轿而行的骑马军官问候道。
“我们到哪里去?”郑芝龙有气无力地问。
“上北京。”
“我的卫队呢?”
“你的卫队?我们这不就是护卫你上京?”
“他娘的。”郑芝龙不知是骂自己,还是骂贝勒。他现在明白了:什么钦差、圣旨,通通是假的。我那忠实的黑人卫队,肯定被那“皇封御酒”麻翻了。“虎不可离山,鱼不可脱渊”,儿子郑成功的话在他耳旁轰鸣。他惭愧了。
贝勒过来了。郑芝龙走下轿,见自己被清军铁骑簇拥着,顿时打消了逃脱的念头。他潇洒自如地同贝勒招呼:“殿下,我们是不是都喝多了,怎么走到这荒山野岭来?”贝勒也颇有幽默感地说:“恭喜恭喜,皇上又下圣旨,招将军即刻进京,面商安邦定国大计。”
郑芝龙突然变色,说:“大清朝廷将要对我那帮子弟们哀号哭泣!”
郑芝龙被挟持到北京后,清廷赐了一座四合院给他居住,并且给他很高的俸禄。当然,自由是没有的。他曾经试图逃跑,但终于打消了这念头。他摔了个大跟头,无颜见江东父老啊。就是厚着脸皮回去,也休想指挥得动旧部。人生如梦,往事如烟,他既不回顾往事,更不瞻望前景。
一乘精致堂皇的坐轿,在皂隶的簇拥下,朝他迎面而来。坐轿与他相错时停了下来。原来是福建同乡黄熙胤。
“郑将军。”黄熙胤走下轿来,向郑芝龙拱了拱手。他面带愧色。
“黄大人,进皇宫吗?”
“邦将军,你的大少爷郑成功把福建弄得鸡犬不宁。咳,当初要
是能听我们这些人的话,朝廷也就不至为此弄得焦头烂额。郑将军,我黄某人对不住你喽,有什么难处,尽可派人来找卑职。”
郑芝龙目送黄熙胤轿子走远,心中越发怅然。他原以为,自己遭难后,郑家势力必定分崩离析,自己打出来的海上王国,早已化为茫茫大海。没想到郑成功居然干出了一番事业。莫非阿森继承了我的地位?不,不!他不相信自己的兄弟、部将,会听从初出茅庐的郑成功的统驭。难道我给阿森弄到的“国姓爷”的名号。真有那么大的威力?莫非阿森口口声声的“忠义”,还真的顶用场?反正阿森是叫朝廷头痛了。阿森啊阿森,你就不担心父亲的脑袋落地?好个大义灭亲!郑芝龙意识到自己可能很快就要进入天国,不然黄熙胤何必停轿招呼自己?
血溅闹市魂归大海
顺治十一年十月二十六日,郑芝豹护送母亲黄氏、嫂嫂颜氏及芝龙四子郑荫到达北京。自四月十二日从安平动身,翻越千山万水,整整走了半年。
郑芝龙惊得目瞪口呆。这不是自投罗网吗?
“大哥。”芝豹眼圈红了。“大哥,阿母、嫂嫂说,死也要和你死在一块。我见你去年写信给阿森,要他投顺。后又见朝廷封大哥为同安侯,二哥为奉化伯,又封兄弟我为左都督,我想朝廷一定厚待大哥,怎想到是这种情形。”
八年了,在这八年中,郑芝龙竭力要忘却往事,母亲、妻儿的面容在他脑海里已非常淡漠。我真是罪孽深重呵!他心里惨叫着,脸上却挤出笑容,说:“来了也好,热闹一点。老家战事频频,难保没个闪失。这里自然安定些。”
北方的初冬,寒风凛冽,深夜听来如同虎啸猿啼。新从南方来的人,觉得格外惊心动魄。颜如玉望着烛台的火光,凝眸不动。
“一官(郑芝龙小字一官——编者注),他们把你作为奇货可居,你怎么还劝成功归顺?”
“这事由不得我啊!况且,阿森会听我的吗?骗来骗去罢了。”
去年,朝廷对郑芝龙的约束突然大大放宽。原来,郑成功在福建取得了几次重大胜利。清廷决定对郑成功改剿为抚。一天,清廷内院大学士叶成格来见郑芝龙。
“郑大人,皇恩浩荡,廷议赦免郑成功之罪。今皇上派卑职赍持敕谕,往福建招抚郑成功,并封郑成功为海澄公、靖海将军。请郑大人亦寄书一封,由卑职一并递交与令郎。”
郑芝龙要过致郑成功的敕谕。他看着看着,嘴角浮现出讥嘲的神情。
“……许以赦罪、授官,听驻扎原地方,不必赴京。凡浙、闽、广东海寇俱责成防剿,其往来洋船俱着管理、稽查奸宄,输纳税课……”
既有今日,何必当初!当初若将这些条款同我兑现,又何劳兴师动众,以致战火不熄?现在,用这条款去诱惑阿森,阿森可不会重蹈覆辙,自投罗网了。
叶成格得了郑芝龙致成功的劝降信,彬彬有礼地告辞走了。郑芝龙冲着他的背影,意味深长地一笑。
“没想到阿森竟成了大气候。”他对郑成功能够接管郑家势力一直觉得是个谜。那些惊涛恶浪中闯荡出来的弟兄们,怎么会拜服在一介书生手下呢?哦,最初跟随阿森的才九十多人?甘辉、施琅兄弟、洪旭、林习山这些后生干将,血气方刚,忠义二字会让他们着迷的。后来呢……后来,后来他到南澳竖起救父报国的旗号,接收了南澳的水师。郑彩、郑联兄弟拥兵金、厦,奉鲁王监国。阿森可狠啦,在厦门谋杀堂兄郑联,一时兵势大盛,郑彩老朽,害怕祸及自己,拱手出让金门。后来,后来清军袭破厦门,可惨啦!阿森夺回厦门后,把误事的芝鹏、芝莞斩首示众,鸿逵害怕了,也把兵权交给阿森,躲进白沙,足不出户,一心经营通洋生意。阿森可是铁石心肠,不像你……颜如玉说起成功,总带着点后娘的味道。她以为芝龙听了会气愤,没想到郑芝龙却说:“阿森有王者气派,只可惜天下大局已定,他不过徒劳一场罢了。”他自愧不如儿子。他骨子里是软弱的,自卑的。儿子则是坚强的,勇往直前的,有着强烈的使命感。是的,阿森不像我!
清廷与郑成功的和议,讨价还价,持续了两年。当郑成功利用和议,争得了时间后,便断然拒绝了清廷的招抚。
郑成功在写给父亲的信中说:“大抵清朝外以礼貌待吾父,内实以奇货视吾父。今此番之敕书,与诏使之举动,明明欲借父以胁子。一胁则无所不胁,而儿岂可胁之人哉?且吾父往见贝勒之时,已入彀中,其得全至今者,亦大幸也。万一吾父不幸,天也命也,儿只能缟素复仇,以结忠孝之局耳……儿此时唯有秣厉以待,他何言哉?”
郑芝龙读完了信,半晌没有出声。母亲和妻早已抱头痛哭。她们哭骂成功不孝。她们意识到,和议一破裂,在京的一大家子极有可能上断头台。郑芝龙悄悄地离开女人们,独个躲进书房。他并不怨成功……“我一日未受诏,父一日在朝荣耀;我若苟且受诏削发,则父子难料也……”阿森说得对啊!他把头深深埋在一叠线装书上。
他冷静地纵观历史,认定自己是不能见容于新朝廷的,他的死是注定的。若不是郑成功在沿海抗清,他早已身首离异。朱明朝廷厉行锁国海禁,他这个大海的游子,本不容插足国门之内,只是朱家大厦将倾,他才得以孳生。如今这个新王朝,更是畏海如虎,岂容他独占东南,敞开海门?
一大队清军悄悄地包围了郑芝龙的住宅。
一队凶神恶煞的捕快冲进大门。郑芝豹本能地进行了反抗,终于被铁镣牢牢地铐住。
“阿母、大哥,我先走了。虎落平阳被狗欺,气煞我也!”芝豹睃睁环眼,大喊大叫。他首先被拖走了。清廷将他单个关进宁古塔。
郑芝龙眼里涌出了泪水。芝虎、芝豹身经百战,同他患难与共,一个早已战死,这个也没逃出厄运。都是我,都是我连累了你们,我的好兄弟啊!
郑芝龙与母亲、妻小全被投进了监牢。
又过去了整整七度春秋。
顺治十八年(1661年)十月的一天,一个牢头悄悄地告诉郑芝龙:郑成功渡海东征,杀到台湾去了。
郑芝龙嘴角浮出了一丝微笑。
“我们的牢期满了。”他惨然地对家人说。
几天后,芝龙、芝豹兄弟在北京街头相会了。全家十一口,血溅闹市。
翌年正月,噩耗传到台湾。
郑成功望北而哭:“若听儿言,何至杀身!然得以苟延今日者,亦不幸之幸也!”
一艘艘战舰、商船,飘扬着猎猎作响的“郑”字大旗。
郑成功心潮汹涌,按剑而跪,朝北磕了三个响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