蹲在监狱里的“创维”掌门人黄宏生

胡　润　东方愚

2006年7月13日，50岁的“创维”掌门人黄宏生被香港法院判处六年有期徒刑，罪名是与胞弟一起，骗取“创维”2500万股认股权及5100万元顾问费。黄宏生从“神坛”走向牢狱。

黄宏生就是“创维”，“创维”就是黄宏生。不过，黄宏生暂时倒下了，“创维”并没有倒，反而因祸得福。所谓“五十而知天命”，黄宏生体会得淋漓尽致。

屡败屡战

“胡润百富榜”十年，对黄宏生来说，犹如十年沉浮梦。1999年至2007年的百富榜上，他只缺席过2001年。若将他历年上榜的财富数字在坐标上连起来，正是一条波浪线。

与诸多生于20世纪50年代的企业家一样，黄宏生自幼家境贫寒。1973年高中毕业后，他到农村接受再教育，在海南省黎母山区插队，主要工作是伐木用以造船。有时在山上陡峭处无路可走了，就要打炮眼，然后炸出一条路来，黄宏生是点炮者之一。多年之后他每每回想起彼时的爆破场景，总会非常感慨。

1977年恢复高考制度后，黄宏生考入华南理工大学，毕业后进入一家国营进出口公司工作。1988年，32岁的黄宏生决定自主创业，他跑到香港，注册了一家名为创维的公司，做电子产品出口代理，结果以亏损告终，后又开发广播译码器，再以失败告终，其后他决定生产彩电，结果造出来的彩电不达标。再度陷入困境。

1991年，他出售创维的少量股份引进香港迅科彩电的一批技术骨干，使得创维彩电起死回生。1992年，欧洲彩电市场出现创维的身影，创维集团于同年成立，不久后在深圳成立合资公司。1996年，创维成为深圳纳税第三名，次年荣获“全国外商投资双优企业”。此时中国彩电军团中，只有创维是民营企业。2000年，创维在香港上市，黄宏生名声大震。

命运之神似乎总是有意捉弄黄宏生。同样是在2000年，创维发生“陆强华事件”，总经理陆强华带领创维团队核心成员及片区经理共逾百人集体离开创维集团，业界大惊。有媒体将陆强华出走创维，与当年段永平离开小霸王事件类比，替创维惋惜。

此后创维进入新一轮沉浮期。黄宏生提出了“第三次创业”的口号，认为创维不仅需要一个有弹性、扁平化的组织，更需要“一个在长期利益捆绑下风格锐利而且坚强的队伍”。他请来能人张学斌，并于2002年拿出1亿股股票期权分配给800名管理层人员和骨干员工，创维逐渐开始走出泥潭，业绩呈上升趋势。

然而，2004年，“黄宏生事件”发生。11月，黄宏生被香港廉政公署拘捕，原因是本文一开始提及的2000年至2004年间黄宏生有串谋盗窃及诈骗等犯罪行为。一个月后，在2004年圣诞节到来之前，黄宏生辞去了创维董事局主席及执行董事职位，改任非执行董事。2006年7月，黄宏生被判六年监禁。

有人把黄宏生与郑俊怀、顾雏军等生于20世纪50年代的企业家作为一个群体，评价称：“他们是中国企业家阶层中比较尴尬的一代；生于40年代的企业家没有时间更多考虑自己的利益，生于50年代的企业家有了时间，但显然时间还不够，他们的某些行动因此看起来仓促、急不可待。”

不过，引人关注的是，黄宏生入狱后，创维运转良好。黄宏生每月都会给创维董事会写信，张学斌等高管也时常到狱中向他汇报工作，并呈送财务报表等文件资料。《中国企业家》在一篇文章中评价说：“黄宏生的这份气度和手腕，在中国企业界，不多。”

心态嬗变与企业命运

2001年年初，即“陆强华事件”后不久，我们在深圳见到黄宏生，彼时他焦头烂额。黄宏生向我们讲述他过去创业的艰辛，屡败屡战的悲壮，语速比较快，说话很干脆、直接。尽管几年后他被拘捕、被判刑，然后进了监狱，但他身上饱含的那一代企业家敢拼的品质，给我们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创维的沉浮与黄宏生的性格不无关系。令人欣慰的是，他的心态在慢慢转变，也可以说是在不断地自我纠偏——从极度偏执，到学会宽容；从疑心太重，到慢慢放权；从太过“抠门”，到意识到激励的重要性。黄宏生的性格嬗变是创维奇迹背后真正值得关注的兴奋点。

“陆强华事件”中的主角陆强华四年间把创维彩电的销售额从8亿做到了43亿，带大批精英出走后，创维几乎休克，坊间一时间关于经理人职业道德的讨论异常热烈。事实上，黄宏生对陆强华的疑心，在一些重要事宜上自作主张的武断，以及对陆强华薪酬的承诺很难兑现等，同样是催生矛盾激化的关键因素。庆幸的是黄宏生事后开始反思，并尝试做出改变。

陆强华离开后，张学斌来到创维。他看到创维一团糟的组织架构和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时，也开始担心自己并没什么权力，中国区总裁会不会只是扣个帽子。于是他向黄宏生要权。要求3000万元以内的开支他可以自行决定，没想到黄宏生爽快地答应了。

黄宏生谈及“陆强华事件”后担当重任的张学斌时称：“我们是伙伴关系，不是打工关系。”此言尽管仍有点外交辞令色彩，但从黄宏生的措辞中，我们能体会到其内心的反思。张学斌后来也称：“创维在做的绝非‘调整，而是一场真正的变革。”

再譬如，2000年前的黄宏生，在激励机制上原地踏步，创维员工私下里称他是“抠门王”。“陆强华事件”使他意识到了自己的吝啬，并开始设法补救。最值得关注的是，2007年下半年，狱中的黄宏生得知创维2006年净利润下滑40％后，写信斥责董事局“丧失斗志，致使人员严重过剩”，要求裁员，同时大幅缩减成本。并拿出一半奖励创维优秀员工。

黄宏生曾被认为是个非常固执、非常要面子的人，但在信中，他向创维高管们推荐《砍掉成本》一书，其中一条是“砍面子”：“当今的经济社会，没有经济没有效益，就没有面子。但创维不少人常以大公司、大品牌孤芳自赏。处处摆架子、撑面子，华而不实的行为害企业，也害自己。”

黄宏生创业二十年中遭遇了不下六个回合的大起大落，他体验到了中国商业史上无尽的喜怒哀乐。但他越战越勇，即使身为阶下囚，仍拿一个典故激励自己。

我想起了这个典故：一群群美丽矫健的羚羊不断被凶猛的狮子吃掉之后，“苟延残喘”的同伴变得惶惶不可终日。结局是，跑得越来越快的羚羊活下来了，跑得慢或者三心二意的羚羊渐渐被狮子吃光了。物竞天择，适者生存!

在狱中的黄宏生怎么都没有想到，他“进去”后，外界的反应如此强烈，内地和香港不少知名人士为其求情，内地传媒更是对其进行了极高的评价。《商界评论》杂志称：“每一个人都自然拥有对无极权力的渴望和对金钱的贪欲，但是，只有经历了权力和金钱的挫败后又重新挺立的人，才能说是一个完全意义上的主人，而不是奴隶。黄宏生从高度集权到让职业经理人

走上前台，不仅完成了企业的顺利转型，同时也完成了人格上的自我救赎。虽然身陷监牢，但是他已经成为创维永远的领袖。”

《中国企业家》杂志主编牛文文说：“黄宏生创造了二十多年来罕见的一个孤例：一家民营企业。创始人被拘脱离企业，而企业竟然竭力保持了正常运转，特别是在企业家之罪还没有说法之前就成功复牌交易。”

2008年7月初，经济学家张维迎在北京一场题为“新民企发展研讨会”上，仍对创维模式津津乐道：“企业家出事而企业未倒，创维是个奇迹。创维这一家族企业率先完成向现代管理制度的转变，值得很多企业学习。”

祸兮福所倚

同样是在2004年，美国“家政女王”玛莎·斯图尔特被纽约联邦法院判处五个月监禁和五个月家中禁闭，她的故事与黄宏生一案同样值得玩味。

2001年年底，玛莎持有美国英克隆(lmClone)公司4000股股票，而这家公司的CEO是她的朋友。一天这位CEO突然告诉她，英克隆第二天将发布抗癌药物未获得批准的消息，玛莎一听，马上委托自己的股票经纪人将她的这一股票抛出，第二天英克隆果然公布了利空消息，股价狂跌。令玛莎未曾料到的是，监管机构盯上了她，检察官先以内线交易罪名对英克隆公司CEO进行监禁，而后对玛莎及其经纪人展开调查，由于她的说辞与其经纪人说法不一致，遂又被指作伪证。2004年3月。纽约法院作出裁决，认定玛莎妨碍执法、共谋及作伪证等罪名，判其入狱五个月、在家监禁五个月，监视居住二年，并罚款3万美元。事实上玛莎失去的更多——她办的杂志开始滞销，其公司股价随之大幅跳水。

值得关注的是，玛莎被判刑后，在一封公开信中写道：“我想告诉大家，我现在已辞去玛莎公司董事兼CEO职务。我采取这一行动是因为这样对公司利益最有利……我对我个人的法律处境感到心痛，并为由此给公司员工造成的痛苦和困境表示深深的歉意。同事们的热情勇气、坚定支持、百折不挠和兢兢业业，我永远感激不尽。”

2005年3月。玛莎从狱中出来后，玛莎公司网站上写道：“欢迎回家!”半年前纷纷离玛莎而去的不少广告商和合作伙伴重新回来了。有趣的是，尽管玛莎公司财报显示2004年第四季度玛莎公司仍然亏损，但公司股价却升至一年以来的最高点，是玛莎初到法庭受审时的四倍!玛莎公司新任CEO说：“玛莎·斯图尔特是我们最宝贵的财产。”

黄宏生案与玛莎案，给我们两方面的启示。一是企业掌门人出事而企业稳定发展背后，主观努力的必要性和重要性。玛莎入狱前对公司事务作了详尽安排，黄宏生亦然，他的安排更精到：自己马上辞去创维董事局主席及执行董事职务，创维董事局与公司产业链上下游的伙伴进行充分沟通，强调问题出在黄宏生个人操作，而后，黄宏生之妻林卫平被任命为创维执行董事，已离开创维两年之久的营销天才杨东文在黄宏生劝说下重返创维。二是我们不得不佩服香港和美国法律的严肃性，同时对中国内地证券市场内幕交易的猖狂甚至肆无忌惮表示感慨。有人以“假如玛莎是在中国炒股”的假设对中国股票内幕交易的泛滥进行黑色调侃，财经评论家水皮撰文称：“有时候想想，中国内地的股市好像已经成了‘犯罪的天堂，罪与非罪介乎无间道的状态，司法介入成了大家的一种呼吁，到底是谁使股市居然变成了通常司法不介入的真空地带呢?”

在2004年12月的一期《中华工商时报》中，水皮在文章中提及原三九集团掌门人赵新先。2004年5月，63岁的赵新先被国资委宣布免职。三九集团挪用上市公司25亿元资金及银行高负债等问题都伴随着赵新先“因年龄过大”的退休辞令而被弱化。水皮写道：

黄宏生曾经是一个对社会有贡献的人，黄老板一手创立的创维集团是国内数得着的大型家电企业。成千上万的创维彩电不仅给中国人民甚至给世界各国人民都带来过欢乐。同样，赵新先也曾经是一个令人尊敬的企业家，赵老板白手起家把一个军队的小药厂整成了全国闻名的三九集团，成千上万的三九胃泰也给中国人民甚至世界各国人民带去过安慰。

但是，结局却完全不一样。黄宏生被香港廉政公署拘捕。赵新先却在国资委的退休通知下平安着陆。同样是挪用资金，一个在香港锒铛入狱。一个在大陆安享晚年，这就是香港和大陆的差异，香港股市和大陆股市的差异，“一国两制”的差异。

该来的还是要来。2005年12月，赵新先被批捕。2006年6月，他被判处一年零九个月有期徒刑。这一迟来的宣判，只比香港廉政公署对黄宏生的宣判早半个月，不过，量刑要轻得多了。

2008年7月，黄宏生仍在牢狱中服刑，早已从高墙中出来十个多月的赵新先复出江湖，加盟南京一医药公司，可谓老当益壮。遗憾的是，赵新先绝对不可能再回“三九”，而黄宏生刑满后必定会回到创维再战三百回合。黄宏生常说：“宁作痛苦的人，不作快乐的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