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型伟教育人生:上海获得高考自主权的前前后后
2009-01-12吕型伟徐本仁
吕型伟 徐本仁
解放前,我就在上海教书;解放后,担任上海市东中学的校长,后来又调到市教育局任教研室主任、普教处处长等职。我对全国统一高考发生疑问是从1959年开始的。那年的全国高考,福建最低录取分数线是全国最高的,位列第一名;上海排第五名。上海分管教育的市委书记说,上海条件这么好,怎么考了个“王老五”?他对这个名次很不满意,让我带一批校长去福建取经。
在福建考察之后,我发现,上海考大学的最低录取分数线之所以比兄弟省市低,是因为上海高中毕业生少而大学招收的名额多。录取比例高,录取分数线自然会低一些。我们是分母小,分子大;其他省市则是分母大,分子小。要比就要先“通分”。全国比较时,不比较百分比,只比入学线,这不合理。我把这个道理向分管的市委书记解释之后,他表示认可。另外,我也发现,不少地区学生的高分是靠加班加点、死记硬背考出来的。搞这一套我不赞成,就是考了高分我也不赞成。另一方面,上海学生考分偏低是否就说明素质差了呢?为此,我到北大、清华进行了跟踪调查,发现上海学生的高考分数虽然不比其他学生高,但进入大学后的发展潜力绝不比别人差。上海的学生知识面广,活动能力强,解决问题的能力也强,就是死记硬背的本事比不过人家。这样我心里就踏实了。分管的市委书记听了我的汇报以后,也放心了。不过这桩事对我而言并未结束。这次的学习和调查引发了我对改革高考制度的思考。从那时起,我就一直在考虑教育成果如何评价才能公允,怎样才能对教育改革有利。这样一考量,思路很自然地集中到了要根据当地的实际情况设置课程教材,要对现行的高考制度进行改革。
从“一纲一本”到“一纲多本”
1978年,高校招生走向规范,又开始实行全国统一命题,统一考试时间。当时的工作重心是恢复和重建在“文革”中被中断和打乱的教育教学制度和秩序,课程教材改革和相应的考试制度改革还提不上议事日程。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全国统一命题、统一考试的弊端重新显现了出来。
当时,全国中小学的课程教材是全国统一的,从黑龙江到海南岛,不管是经济文化比较发达的地区还是贫困山区,学生念的是一本书,考的是一样的题,这叫做“一纲一本”,下面无权改动。其实,只要稍微考虑一下,问题就显而易见。中国幅员辽阔,各地发展极不平衡。有的地区是“西欧水平”,有的还停留在“非洲水平”,用同样的课程和教材来教,又用同样的考题来选拔,显然是不科学的。
我当时担任全国教育部课程教材审定委员会委员,在一次讨论全国课程教材的会上,我正式提出了“多纲多本”的主张。我指出,现在的情况是“十亿人民一个大纲,祖孙三代一套教材”,我们要改变这个局面。我主张各省可以自主研究课程教材的改革,中国可以拥有多种教育模式,可以搞“多纲多本”,即大纲有多种,教材有多种版本,鼓励各省市自己编教材,学校可自由选择。甚至校长和有水平的老师也可以独立地编教材。这样把课程教材搞活,实行基础教育地方化。全国可设立指导机构,比如成立一个由专家组成的课程教材改革指导委员会,负责审批各地的大纲和教材,但各省市应掌握较大的自主权。
我的主张一提出,当场就有人反对。理由是,正因为中国这么大,所以需要有一个统一的大纲和教材。同一个问题,却得出了两个相反的结论。我坚持自己的观点,据理力争。最后达成妥协:搞“一纲多本”,即教育部制定统一大纲,在大纲指导下可以编多种教材。上海可以自己搞,自己编课程教材。当时赞同我观点的还有广东、浙江、四川等省的教育部门负责人,我们约定“先走一步”,各自进行试点。
但是,新的问题很快就来了。教材可以自己搞,但高考还是全国命题。如此,新教材怎么搞?搞了谁敢用?高考这根指挥棒实在太厉害了。一分之差,万人之下。事关前途命运,谁敢违背?要改革,就得从这根“指挥棒”改起。我开始琢磨,要想办法把高考的命题权拿过来。而后来,广东、浙江、四川的教材改革渐渐停下来,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指挥棒”没有拿到。
智取高考自主权
我打定主意要去争取上海高考自主权。记得那是1984年秋天,我找分管教育的副市长谈自己的想法。副市长沉思了一会说:“这太难了,历来没有这种事,教育部也不会同意的。”我说:“历来没有的可以创造,只要你答应,我就去争取。”我连续找了他多次,后来,他松口了:“你去争取争取看,教育部如果同意的话,我们就试试。”
说来也巧,没过多久,当时的教育部主要领导和分管招生的副部长到上海来视察,我抓住这个机会,和分管副市长一起去拜访了他们。我们先汇报了上海的情况,暗示上海和其他省市情况不一样,接着把话题向中心引:“高考历来是全国一张试卷,高考命题也总是众口难调,教育部吃力不讨好。何不把权放下来,你们在上面监督,搞得好就表扬,搞不好就批评,那就非常主动了。”
教育部领导颇为疑惑,说:“这样做能行吗?”我说:“中国的一些省比欧洲的一个国家都大。欧洲有那么多国家,有那么多种考试制度,不也在各自招生吗?”那位副部长想了想,还是不放心,说那样搞要乱的。我又说:“现在各省的教育厅长都有经验,有能力,你可以制定几条原则,搞几个统一的政策,题目让下面出,有什么不好?”
就这样,经过反复解释,教育部领导被说服了。他表态:“上海可以试试,其余的地方不放。”我等的就是这句话,赶紧接过话题说:“那好,上海自己搞!”
没想到,事情并没有完。不久我去广东出差,等再回到上海,同事告诉我事情变卦了,教育部领导回到北京后改变了主意,不同意上海单独搞。大家建议我再去北京争取一下。我做事很要强,一件事不做则已,做就要做到完满。我决定再去争取一下,若再不成那只能作罢。
当时春节将近,我也顾不上过年,急忙赶到北京。一到北京,我就找相关人员打听事情原委。我曾在教育部工作多年,熟人多,在那儿我了解到了实情。原来是分管高考的司长不同意,教育部领导答应我时本来就很勉强,被他一说就改变主意了。好在这位司长和我也很熟,曾经一起在“五七”干校劳动,我就直接去找他。一见面,我就半开玩笑地责问他:“你为什么给我捣蛋啊?”没头没脑的一句话把他给愣住了,他说:“我怎么会给你捣蛋啊?”我挑明了上海争取高考自主权这件事。他说:“我是替你们着想,这件事情太麻烦了,太复杂了。命题啊,保密啊,众口难调。这些事历来是不可能达到各方都满意的。你们不要搞了,还是全国统一吧。”我说我愿意吃这个苦。我还和他订了个君子协定:“明天我去向部长汇报,你一起参加,但只带耳朵,不带嘴巴。我讲
完了就等部长表态,部长不赞成,我也就算了。要是赞成了,你也不许讲话。”他想领导肯定不会同意,乐得做个人情,就同意了。
第二天,我再次向教育部领导汇报上海要求自主高考招生的想法。我讲完之后,部长抬头看看司长,希望他发表意见。这是个关键时刻,我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心里很紧张。他坐在那里,憋了老半天,最终没有吭声。部长看他不吭声,就说:“这个事情本来是答应你们的,就是他不赞成。现在既然他不讲话,那你们就去搞吧。”散会之后,那位司长连连说上了我的当。他以为部领导一定不会听我的,结果事情和他预料的恰恰相反。
就这样,我们有惊无险地拿到了高考自主权。
设想正在变为现实
关于如何自主招生,我有一套设想。我的设想就是要解决一考定终身的做法,注重对学生的全面考察,重视平时的考评。我想要把考察权更多地给中学校长,要求校长对每个学生德智体美劳各方面认真负责地写出考评。高校在招生时,要把这个考评结果作为重要的参考依据。这就不是仅仅凭着一次考试来决定,而是由三年跟踪考试、跟踪调查、跟踪研究来决定。要保证考评的全面、客观,每个高中生进校时,学校就应建立一个记录其德智体美劳各个方面表现的档案,每年都要考评。到毕业时,校长负责地写出意见来,并建议这个学生应该往哪个方面发展比较好,哪个学生可以深造。这种推荐招生办法是受到国外经验的启发形成的。“文革”结束后我赴法考察发现,他们并不把分数作为评价学生的惟一标准。法国的初级中学设有一名专职教师,称作“方向指导教师”,指导学生毕业后的出路,帮助学生决定是升学还是朝职业类方向发展。这位老师受过专业训练,懂得社会学、心理学,了解市场发展前景。学生一进初中,老师就为每个学生建立档案,考察孩子的智力、活动能力、学习情况和家庭环境等。到初中毕业时,这位老师要负责为每个学生写一份建议书,如“根据对您孩子四年来的考察,我认为这个孩子可以深造,建议他去考高中”;“我认为这个孩子在学术上深造的可能性不大,不如学一种技术,将来可以在社会上有作为”等等,最后由校长签名,学校盖章,供家长参考、决策。
国外的方法有借鉴意义,当然单靠推荐在目前的情况下也会产生弊端。中国实行科举制度以前选拔人才就用推荐的办法,结果是谁有势力、谁有钱,谁就当选,那就是靠关系,开后门,真正的人才出不来。“文革”期间,我参加了一次推荐招生。那时是1976年,“文革”已近尾声。当时高考被取消,高校采取的是“自愿报名、群众推荐、领导批准、学校复审”的十六字招生办法。这也是最后一次以推荐办法招生。我奉命带了一个招生小组去安徽招生,去之前,我暗自下决心要杜绝开后门,绝对秉公办事,把最优秀的青年招进各大学。我在安徽没有亲戚朋友,招生小组的人我也都选择那些和安徽没有任何关系的。当时的招生办法是将名额分配到各县市,然后由各县市的招生组根据贫下中农的推荐、选拔。审查后上报给招生组,最后由我把关,我签了字就算正式招收了。为了防止徇私,当时有一条规定:每个招生名额,县里推荐两人候选。一切似乎都进行得有板有眼,但是问题还是发生了。某县有一个招生名额只报上来一名学生,招生小组要求再报一名,县里答复:全县就这个学生最好。后来查证得知这名学生是县委书记的儿子。这极有可能是开后门,但又不能点穿。这样僵持了一段时间后,我们为了完成招生任务也只能招了。所以,对于推荐招生可能存在的不公正现象,我深有体会。我的想法是推荐与考试结合,推荐为主,考试为辅。在操作上一定要考虑周全。
与自主高考招生相配套,我还有一个想法,就是实行初中毕业后分流。按当时情况,初中毕业生40%进中专、职校,60%进普通高中。高中毕业时只要会考及格,都可以上大学。到了大学二年级再进行一次分流,一部分人上本科,一部分人上大专。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了改变“一考定终身”和“进大学难,出大学容易”的状况。这个比例可根据情况变化调整。
不过,这些设想在我手里都没有成为现实。因为在上海拿到自主高考招生权后不久我就离休了。但令我感到欣慰的是,我的一些设想,在之后的上海高考招生改革和课程教材改革中变成了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