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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藏传统建筑高原上的创造力

2009-01-11杜启明

中国文化遗产 2009年6期
关键词:西藏建筑

杜启明

厚重的墙体、黑色的窗框、五彩的经幡、流光的宝幢、坦平的屋顶、沁人心扉的“桑桑”,配以静谧的杨林、深邃的蓝天、雄峙的雪峰、金色的阳光---藏族传统建筑,完美地将地理、资源、人文、技艺融为一体,是藏族悠久历史的象征,犷美形象的体现,人文精神的反映。它犹如沧桑的尊者,壮伟的史诗,雄浑的乐章,古朴淳美,庄严肃穆,独具特色。

西藏建筑的区域特色

数百万年前的喜玛拉雅造山运动,形成了青藏高原。独特的地貌、气候、建材资源,独特的社会与经济形态,独特的宗教文化内涵,使得世代繁衍生息在这块土地上的华夏先人们所创造的建筑面貌,呈现着鲜明的区域特色。

研究西藏建筑的学者,一般将藏式建筑按功能性质分为城镇、宗山、宫殿、寺庙、林卡、贵族府邸、庄园、民居等,著述颇丰。但这种分法不但忽视了不同功能的建筑可能是一种建筑形式的事实,且不能回答藏式建筑的结构类型、建筑技术与文化现象的渊源问题。人类是大地之子,自然环境对人类建筑的类型及其建筑文化表现形式起着决定性的作用,并会激发出人类极大的创造力,西藏传统建筑就是最好的例证。

西藏自治区境内的青藏高原平均海拔4000米以上,是青藏高原的主体部分,素有“世界屋脊”之称。区内地形复杂,大体可分为三个不同的自然区:北部是藏北高原,位于昆仑山、唐古拉山和冈底斯山、念青唐古拉山之间,占全自治区面积的2/3。在冈底斯山和喜马拉雅山之间,即稚鲁藏布江及其支流流经的地方,是藏南谷地,阿里地区的噶尔藏布、朗钦藏布流域亦应属于此类地貌。藏东峡谷地带,为一系列由东西走向逐渐转为南北走向的高山深谷,为横断山脉的一部分,金沙江、澜沧江、怒江三水切谷奔腾南下。受多重因素影响,西藏的气候总体上呈现着北高寒,东暖湿,西干旱,南适中的特点。勤劳勇敢的藏族人民在漫长的营造实践活动中,崇尚自然,适应自然,利用环境因素,因地制宜,就地取材,发明和积累了十分宝贵的建造技术和建筑经验,形成了自己独特的建筑形式和建筑文化,并与严酷的环境和谐共存。

牧区帐房

牧区气候高寒,分布着广袤的草原,经济形态以游牧业为主。牧民迁徙频繁的生活特点,使得这里的藏族传统建筑以帐房为主。藏北牧区的怅房主要有“黑帐”(牛毛帐)、“白帐”(羊毛帐)、“花帐”(厚布帐)和“布帐”等类别,“黑帐”称为“冬帐”,系用多块牦牛的黑色长毛织成的帐篷料(“日雅”)——粗氆氇缝制的两大片对搭而成,故称“黑帐”,与人们的生产和生活关系最为密切。其余帐房称为“夏帐”,为旅行、“过林卡”及临时使用的帐房。“黑帐”由顶部、四壁、帘子、横杆、撑杆、牛毛绳或牛皮绳(“江塔”)、橛子等部分构成,中部留有缝隙作为天窗,往往装饰为白色。帐房越大,需要的“日雅”数量越多。大的方形帐房过去往往是贵族和上层喇嘛所用,可容纳数十人,制作考究,用各种颜色的布或呢子镶边,且缝有精美的图案。历史上,三十九族的霍尔王府邸也设在一个巨大的帐房中,称“赤堆冬雄”(意为“聚万容千”),后来其帐名成为宗的名称,叫“巴青”(意为“大帐”),今天巴青县的名字即由此而来。

帐房选址一般要选水草充盈、易于放牧和生活的地方,“东如开放、南象堆积、西如屏障、北象垂帘”,或者选“靠山高低适中,正前或左右有一股清泉流淌”之地。帐门要朝东,谚云:“人合伦理,帐门朝东”。帐房搭建好后,为挡寒风,有的人家在帐房内用草皮砌一圈高约一尺的矮墙,上面堆放青稞、酥油袋和干牛粪(作燃料用),也有的在帐房外用草皮或牛粪围一圈一米多高的矮墙挡风。帐房内陈¨殳简单,正中稍外设火灶,灶后供佛,四周地上铺以羊皮,供坐卧休憩之用。

“黑帐”是藏北人温馨的家,晨曦、晚霞中,蓝天白云下,黑色的牦牛帐,周围缓缓蠕动的白色羊群,如黑白珍珠般,散布在浓绿的草原上,都是一道绝美的风景。即便在银装素裹的日子,皑皑琼玉世界中,袅袅炊烟,从黝黑的帐房顶部升起,更似一幅泼墨写意,此时那黑帐,几乎就是藏民族形象与性格的写真。

谷地碉房

藏南谷地地势低洼,水源充足,土壤肥沃,且生长宜作建筑材料的木材,为大规模的建造活动提供了充分的自然条件。这里的建筑以碉房为主。碉房是藏族最具代表性的建筑,藏语称为“卡尔”或“宗卡尔”,原意为堡寨。山南的雍布拉康,后藏的娘若香波,洛扎的桑嘎古托及所见古代宗山旧址,是此类建筑的代表。阿里古格遗址所见王宫建筑遗迹,反映了吐蕃西部王朝时期朗钦藏布流域的碉房风格。今见的布达拉宫、罗布林卡、大昭寺、拉萨三大寺(甘丹寺、哲蚌寺、色拉寺)、日喀则的扎什伦布寺及各地著名寺庙,除带金顶的单体建筑外,属于更高级别的碉房建筑实例。

碉房多建于险峻的山石上,外形端庄稳固,风格古朴粗犷,“屋皆平顶”是其共同特征。因性质、功能、居住者身份高下之别,在建筑规模、体量、建材、装饰等方面有着巨大的差别。碉房属于密梁平顶式构造,多为石木结构,内部以木质柱梁为骨,梁上平排木椽,上以卵石、阿嘎土筑顶。石质外墙向上收缩,依山而建者,内壁仍为垂直。碉房具有坚实稳固、结构严密、楼角整齐的特点,既利于防风避寒,又便于御敌防盗,且巍峨高耸,易守难攻。在山南地区,从措美通往洛扎的路途中,可以见到一座座高耸的称为“索孔”(意为“哨所”)的高大建筑物,大多已经坍塌或残缺不全,高者达15米以上,四周有许多射击孔,显然是历史上用于军事用途的碉楼。碉房是有着特定含义的建筑,其土石结构、平顶风格的特征对西藏民居的形成和发展影响很大。作为民居的碉房,大都是二、三层的楼房或一层的平房,以柱计算房间数。建筑底层为牧畜圈和贮藏室,层高较低;二层为居住层,大间作堂屋、卧室、厨房,小间为储藏室或楼梯间;若有第三层,则多作经堂和晒台之用。在西藏腹心地区的农村和城镇,居民居住的房屋称为“慷巴”:碉房多为二三层,富裕人家的碉房有四五层,似应称为楼房为宜;在后藏的定日、山南的措美、拉萨附近的墨竹工卡等地,可见到大量的一层民居,亦似应称平房为妥。

碉房的历史至少已有一千多年。《旧唐书吐蕃传》称:“其国都城号为逻些城,屋皆平头,高至数十尺”。《新唐书,吐蕃传》云:“屋皆平上,高至数丈”,由此可知是时民居概貌。千年之后的《西藏志》,记其时西藏建筑:“自炉至前后藏各处,房皆平顶,砌石为之,上覆以土石,名日碉房,有二三层至六七层者。凡稍大房屋,中堂必

雕刻彩画,装饰堂外,壁上必绘一寿星图像。凡乡居之民,多傍山坡而住。”这些记述,与现今所见西藏腹地的建筑情况是完全相合的。

旱区平房窑洞

阿里地区奇旱且寒冷,海拔较高,木材和石材均十分匮乏。河谷平川地带,多独立式村宅,土木结构,其建筑以二层楼的平顶房屋为主,夏天居其上层,冬天以下层为居室。在阿里扎达一带的靠山崖旁,还有窑洞和房窑结合的居住形式,窑洞平面有方、圆、长方形等形状,以4米见方的窑洞为多,窑洞高2米余,平顶拱。窑洞民居,是西藏高原上比较少见的一种民居类型,仅存于阿里部分地区,是西藏西部干旱高寒地带的一道亮丽的风景线。

窑洞在古格王朝时期曾相当盛行,古格故城遗址、多香城堡、卡尔普遗址、达巴遗址中,不少建筑都是依靠当地土林而建造的穴居土窑建筑。在古格故城可以看到,当时王室夏宫位于山巅,南向以纳阳光;冬则顺隧道进入山腹内的洞穴内避寒;而其子民们,则围着王宫,冬夏皆在山坡上横向掏挖的狭小洞穴内居住,其分布密集如蚁,气势蔚为壮观。

藏东木屋

藏东一带为高山峡谷多雨水地带,故这里的建筑屋顶为坡屋顶以利排水。由于藏东南木材丰富,故而建筑所用材料几乎全是木材,甚至屋顶也用木板铺就。建筑窗户门楣多着彩绘,画栋雕梁。因平地较少,建筑大都依山而建,楼房高低错落有致,韵味十足。在气候比较温和、多雨、潮湿的地区,如藏东的珞瑜、墨脱、米林、林芝、波密、亚东等地,还盛行干栏式构造,即在房屋下面架空,使空气流通,减少潮湿。由于这些地方盛产木材,往往以木板代替石墙、土墙,而使用井子式壁体。墙壁薄,窗户多,建筑风格轻盈疏透。

在藏东贡觉县三岩地区,还保留着一种称为“康尔”(即“卡尔”,为藏语mkhar的不同译音)的碉楼,以土夯筑,高达十几米,多修建于地势险要的山坡上,底层畜养牛羊,二、三层住人,顶端晾晒农作物或其他东西,上下楼仅凭一根砍出锯齿样脚蹬的圆木,楼上部只设枪眼。这种碉堡式的建筑继承了藏族古代的碉房内涵,是那个社会阶段的典型建筑例证。

以上四种建筑类型,营造风格独特,地域特色鲜明,是雪域高原上盛开的四朵藏式传统建筑奇葩。

吉祥的营造理念

建筑营造,自始至终是人类最大、最重要、最神圣的活动。自人类有营造之始,为拥有一个安全的庇所及精神寄托所在,人们倾其所有,并为其注入了浓厚的宗教理念,以祈其如意吉祥。在经济不发达、生存与建筑条件严酷的青藏高原尤其如此。

藏民族是一个全民笃信宗教的民族,无论是在初始的苯教阶段,还是在佛教大传播的时代,对五彩的来世的憧憬,使他们充满乐观地与现实中严酷的大自然作着斗争。无论是神灵所在的寺庙建筑、权贵所居的宫殿,抑或大量社会民众的居所,几乎所有的建筑都具有或浓或淡的宗教思想,从而使藏族建筑因秉承着宗教文化而独具韵味。宗教的学说和思想,围绕祈求吉祥如意这一核心,对历史上西藏城镇与建筑的规划、建筑形式与空间组织、建筑设计模数、建筑装饰艺术等建筑实践活动,对藏式传统建筑的继承和发展,均起到了重要的引领作用,并形成了极具特色的藏式传统建筑设计思想和营造理念。

中心说

这一学说对藏族传统建筑布局特点影响至大。古代佛教宇宙观是一种向心性的空间观即曼陀罗,它认为,世界的中心在须弥山,以须弥山为中心画两个圆,就形成了宇宙的四大洲和八小洲。佛教认为吐界有三界,人类和畜类生活的中界,以须弥山为轴心,伸展到神灵生活的天界和黑暗的地界。西藏历史上第一座寺院——桑耶寺的建设就充分体现了这一思想。桑耶寺整个建筑是按照佛教对世界结构的想像来布局的:主殿3层,分别以藏、汉、天竺之风格建造,代表须弥山;另有4个殿代表四大洲(即南赡部洲、北俱卢洲、西牛货洲和东胜神洲),还有代表八小洲和日月的小殿,四周环以圆形围墙,厚1.2米,高4米。墙上耸立着许多陶制小塔,间距约1米左右,共有1049座。“一切工程合律藏,一切壁画合经藏,一切雕塑合密咒……”是该寺的宗教特点。至今各寺院里僧侣必修的功课,就是用各种彩色矿石粉末,以心去描绘理想的曼陀罗建筑平面。西藏寺院,一般以措钦(大殿)、扎仓(经学院)为组合中心,建筑群布局灵活、自由。措钦大殿既是整个寺庙活动中心,也是建筑群艺术构图中心,而殿堂内部,也通过帷幕、色彩的处理形成了核心——幽暗中光怪陆离的装饰造成了神秘的气氛,阳光透过天窗,照耀在高大的佛像身上,产生炫目的效果,以表现“举世浑暗,唯有佛光”的思想。神灵所在的寺庙建筑是藏族建筑的法本。在中心说的影响下,宫殿、官邸、贵族宅院、民居等建筑都围绕着主体建筑布局,主体建筑内一般亦须专设净地以供奉佛圣,最简单的也要设置敬奉菩萨的供案,甚至于早期的帐篷和后来居室中的木柱也都被认为是可以上升,也可以下降的世界的中心而受到哈达的礼遇。

天梯说

这一学说成为藏族早期建筑选址的重要理念。西藏历史中,第一个藏王聂赤赞普与其之后的六个藏王史称“天赤七王”。传说他们都是天界的神仙,身后可以登上天界。《王统世系明鉴》讲,“天神之身不存遗骸,像彩虹一样消逝”,这里的“彩虹”就是登天光绳,山体就是天梯。传说天赤七王之后的止贡赞普藏王,在一次决斗中,由于疏忽而斩断了他与天界联系的登天光绳,从此藏王留在了人间,人们在青瓦达孜为他修建了西藏的第一个坟墓。在天梯说影响下,当时几乎所有的建筑都建在陡峭的山崖上,最典型的就是如同江孜宗山抗英遗址般围绕山顶上的宗山或寺庙而形成的聚落群。至今,我们仍可看到许多山顶上高耸的古代聚落废墟,尽管不排除出于防御因素的考虑,但其山腰上散布的仍依稀可辨的天梯图案,以及现在逢节日民间以白色在山崖上画天梯的风俗的盛行,使我们有理由相信历史上建筑天梯说的存在和影响。

来世说

这一学说是西藏传统建筑风格形成的重要成因之一。藏传佛教的价值取向是思想性的而非经济性的。藏传佛教思想,宣传四谛五明、六道轮回,不求今生富贵,只求来世幸福,甚至认为受到的苦难越多,也才会有比较好的来J±!=。物质增长和生活富足对佛教信徒没有价值,而所谓的人格净化和升华才是人一生的追求。在这种思想主导下,建筑遮蔽风雨的功能满足成为建筑活动的最主要目标。西藏传统建筑,尤其是牧区建筑,无论古今,无论其经济能力高下,其建筑风格相对均较古朴粗犷,与这一学说有很大的关系。

女魔说

这一学说直接影响了历史上西藏城镇的规划思想与格局。吐蕃王朝时期,松赞干布迁都拉萨并迎娶唐朝文成公主后,开始在拉萨河谷平原大兴土木。文成公主曾为修建大昭寺和造就千年福祉而进行卜算。她揭示蕃地雪国的地形是一个仰卧的罗刹魔女,提出消除魔患、镇压地煞、具足功德、修建魇胜的营造思想,主张在罗刹女魔的左右臂、胯、肘、膝、手掌、脚掌等处修建12座寺庙,以镇魔力。文成公主曾约定,如来不及修建这12座寺庙,也要先在这些地方打入地钉,以保平安。在罗刹魔女心脏的涡汤湖,用白山羊驮土填湖,修建大昭寺以镇之。此后,吐蕃这片地方呈现一切功德和吉祥之相。女魔说对吐蕃王朝在拉萨河谷地区的开发建设曾发挥过重要影响。松赞干布时期还陆续修建了一系列寺庙,分别为“镇边寺”“四再镇寺”“四镇肢寺”和“九对治寺”等数十座寺庙,以镇压岩魔女的身体、四肢和方位神,其中只有位于山南的昌珠寺和噶曲寺一直保存到了现在。

金刚说

这一学说对历史上西藏单体建筑平面布局乃至城镇格局的形成产生了巨大影响。西藏宗教的主要流派是藏传佛教。藏传佛教是在金刚乘基础上发展的,属于大乘佛教。藏传佛教曾渗透到西藏社会生产、生活的各个方面,是一个包括无数形态和极端复杂哲学思想的宗教领域。金刚乘作为藏传佛教的基础,其“顶礼膜拜”和“朝圣转经”等思想和仪轨,不仅对历史上西藏的社会形态,而且对城市形态和建筑形式都产生了直接而深刻的影响,几乎在所有寺院的主体殿堂建筑内部,都有“回”字型的求佛转经通道平面布局。这种建筑平面布置延伸到寺院之外就形成了不同的转经道路,比如转山、转湖、转寺、转塔等等。以拉萨大昭寺八廓街为例,按照宗教仪轨对大昭寺的朝圣活动,直接形成了囊廓、八角和林廓三条转经道路。至今,逢重大节日,人们会沿着三条道路进行转经朝觐活动,即大昭寺、布达拉宫和拉萨城。显然,这一学说对西藏建筑形式和城市格局的形成产生了很大影响。

宗教思想对西藏传统建筑装饰艺术也产生了巨大影响,使得西藏传统建筑成为极富特色的建筑艺术品。藏民族是个用彩的高手,他们能将平素画家忌讳使用的原色——红黄蓝、白绿黑组合得那么均衡,那么和谐。除了红色是权势的象征不得随意使用外,藏民族效法西藏寺庙建筑的用色特点,盛行将建筑外墙涂以白色,窗框刷为黑色。白色代表着吉祥、温和、善良,黑色能够阻止外邪的入侵。而萨迦教派无论寺庙还是民间建筑,均于外墙涂刷红蓝白三色。每年藏历十至十一月中,要选择一个吉日进行粉刷,这种粉刷年年都要进行。民居的屋顶四角,筑起柱子一样的“土就”,插上象征着蓝天、白云、火焰、河流和土地的蓝、白、红、绿、黄5种颜色的经幡,每年藏历年时换一次,以示运气亨通。点燃屋顶焚香塔(“桑桑”)内的香枝柏叶,祭祀家神,祈求家人健康幸福,是每日必做的功课。同古拙的墙面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精致的门窗,门檐、窗檐挑出双层短椽,下悬红蓝白三色条形布幔。门楣、窗棂要进行彩绘,木门框上要雕饰吉祥图案,门板上往往绘出日、月和41字符图案。住宅大院的门廊两壁,一般要绘出驭虎图,象征预防瘟疫、招来吉祥;或者画财神牵象图,象征招财进宝之意。藏族普遍喜欢屋内悬挂根据释迦牟尼讲述的故事所画的《和气四瑞图》和《六长寿图》《圣僧图》之类的画,以祈求和睦相处,地方安宁,人寿年丰。室内门楣、梁架、额枋和柱头上雕有取自佛教寓意吉祥内容的图案,客厅的内壁则画蓝、绿、红三条色带,以寓意蓝天、土地和大海。就连那藏柜或藏桌,表面也要绘上禽兽、仙鹤、寿星、八祥徽及回纹、竹节等图案,色泽鲜艳动人。日喀则的民居在门上或绘制日月祥云图,或悬挂风马旗,而昌都芒康的民居则竭力渲染外墙和门窗,富于彩绘装饰,气势不凡。炫彩流金的色彩交织在一起,不啻一幅幅套色木刻或色调明快的油画,浓重热烈,扣人心弦。

宗教文化如此影响藏族传统建筑,尽管与全民笃信宗教密不可分,藏传佛教寺院内设立“扎仓”(即经学院)的制度,对西藏地区建筑营造理念的影响,同样起着重要的作用。寺院除了修习经论之外,还要进行语言、文字、诗歌、医药、天文、历算教育,几乎垄断了藏族社会的文化事业。“扎仓”所研究的内容一倡导的“五明”,实际上囊括了许多科学知识,其中,工巧明中即包括了各种工艺如绘画、雕刻、建筑、天文、历法、地理等等。寺院成为西藏传统建筑营造理论的源流和导向标,是藏族传统建筑宗教色彩浓烈的重要原因。

古朴的建筑构造

西藏传统建筑,代表了中国历史上一个特定阶段传统建筑的构造特点,是珍贵、古老的民族建筑活化石。

最能代表西藏建筑特点的是石木结构的碉房。从气候与建筑类型产生的关系的角度讲,碉房的真正形成、发展应是在藏南雅砻河谷至拉萨一带,即藏族的发源地,经过吐蕃王朝到元代及其以后时期,碉房也沿着河谷地带延伸发展到西藏的东西部地区。从雍布拉康到布达拉宫,从古格遗址到农区聚落,形象的差异仅在于等级装饰,不变的是其共同的构造特征。我们试以西藏首府拉萨和山南地区的宫殿和寺庙建筑为例,了解西藏传统建筑的构造特点、营造方法,以及在中国建筑历史长河中的地位与价值。

以人体为模数的建筑平面

历史上,西藏建筑的设计和建造是以人体为模数,建筑平面的边长是基本模数——工匠握拳后上臂长度的若干倍,建筑各部细部又分别是工匠手部的各部长度即各级分模数的倍数。上臂长度约等于头长,而头长又是身高的计算模数。这种以人体为度量单位所建造的建筑,自然就与人体产生了和谐的比例,毫无疑问,建筑各部空间尺度也是最适合人类使用的。建筑转角的角度往往是由目测决定的,所以经常会看到平行四边形的建筑实例,这也是藏民族豪放粗犷性格的反映。

简捷有效的地基处理

大昭寺初建时其选址为沼泽湖塘之地,史有文成公主使白山羊负土填湖之说。从大昭寺壁画中可以看到,当时还在选址内用纵横排列的巨木为基,以免基础产生不均匀沉降。在对罗布林卡建筑基址的解剖中我们可以看到,建于拉萨河滩的建筑,在墙基下铺砌卵石,从而使建筑墙体保持稳定。布达拉宫、雍布拉康的墙体直接以未经水平处理的倾斜石坡为基础,因墙体厚重,摩擦力很大,使石墙得以历经沧桑而不倒,亦是对建筑材料与结构特点有充分认识的结果。

支撑构架、通风除湿并籍抬高以获取理想建筑平面的地垄构造

建筑下部有地垄是碉房的重

要特征,是干栏式建筑形式在高寒地区的变异。地垄有如建筑下部的台基,但是中空的,其构造为石砌的墙体上密排木椽,在其上铺卵石并夯筑阿嘎土成为建筑的第一层室内地面,并在其上立第一层建筑的梁架。地垄内也可用作仓库或圈养牲畜。地垄墙的平面布置一般与其上站立的木构架轴线相同,可以支撑、稳定木构架;在地下水分充沛的地区如建在河滩上的罗布林卡的建筑,架高的地垄,可以避免地下水直接侵蚀室内地面,地垄墙上留的通风窗口还可以排除湿气;在山地建造建筑时,只有将地垄抬至合适高度,方可获取理想的建筑面积,布达拉宫红宫的地垄高达数十米,不得不分为若干层,其目的就是为了获得其上所需要的广阔的神殿空间。匠师们在砌作布达拉宫地垄的气窗时,显然有意掩饰了地垄的功能并对其进行了艺术化处理——下部的气窗较小,愈向上部,气窗渐大,远远望去,巍峨的宫殿犹如高耸在白云之上,更增加了布达拉宫的巨大震撼力。

厚重的承重墙体

碉房以厚重的石墙为承重墙,木梁的端部,直接搭于墙体上。厚重的墙体不但可以抵御高寒的侵袭与狂风的摇撼,且可保持室内温度相对稳定,布达拉宫底层的墙体厚度达七米,为西藏建筑墙体厚度之最。建筑室内的墙体始终为垂直状,但墙体外部收分明显,这种处理不仅仅是为了墙体稳定,凡是看到过布达拉宫或雍布拉康的人,都毫不会怀疑建造者是在巧妙地使用着错觉艺术,使大收分的建筑更显得巍峨壮观。

墙体的砌石有卵石、片石、矩形的料石之别,视建筑等级而定。不同的石料有不同的摆砌方法,其要领是相互之间必须紧密嵌合。细小的石块被用于嵌塞大石之间的缝隙,而泥土,确切讲是湿土,仅仅被当作缝隙之间的填充物使用。

墙体的外部,除萨迦教派的建筑要涂刷红蓝白三色外,一般饰红白二色,其中,红色被视为权贵的象征,被用在主体神殿墙面,布达拉宫的红宫因系达赖喇嘛灵塔所在,故墙体亦被饰以红色,且在墙体的转角处装设馏金铜狮以渲染威严气氛。确切讲,墙体上的颜色并不是刷,而是泼上去的,并由此产生了泼浆的操作技艺。布达拉宫有严格的每年按时对墙体着色的制度,取自自然的色料不能用火加工,而且还加进了奶和糖。在维修工地上,常常可以看到成群的藏族姑娘持凝固的浆块快乐劳作的场面。长期泼浆的结果,使得布达拉官的墙面挂满了钟乳石般的浆块,这种粗犷,甚至带有彪悍的艺术之美,使古老的神殿显得愈加沧桑和庄严。

富有中国汉魏时代风格的木构梁架

我们十分惊讶地看到:藏族碉房的建筑构架,至今仍近乎完美地保留着中国汉魏建筑的特征,堪称中国早期建筑的活化石。柱一般为正方形木柱,也有圆形、八角形以及“亚”字形平面者,立于稍加修整的低平石础之上。在梁架构造上,不仅柱头之间无木枋联系,且梁和柱亦不直接相叠,柱头上雕出大斗形象,大斗上平搁短的托木,短托木上再搁长托木,长托木上搁大梁。两大梁的一端在托木上自然相接,其上铺设椽子并筑屋面。建筑的梁架,是纵架与横架垂直相交的,尚未发展到以横架为基本单元的阶段。建筑的外檐斗拱,往往置于从墙身上伸出的梁头上端,在层层的托木或拱身之上,密排小斗,承托着挑檐的枋木。建筑的门窗、栏杆构造与图案,无不传达着早期建筑装饰艺术的信息。从华夏文化核心地区的绘画、建筑遗址、石窟石刻、建筑明器中可以看到,这种构造,是典型的中国汉魏时代建筑的梁架特征。汉魏建筑构造在西藏地区有如此顽强的生命力并近乎完整地传承下来,乃其特点较适合西藏区域的社会生产力、经济发展阶段特点及建材资源状况使然,这也充分说明了藏民族的建筑文化与中华民族建筑文化的根是一脉相承的。

唐代及至元代、清代,内地建筑文化与技艺均对西藏建筑产生了较大的影响。文成公主于641年进藏,“随带营造与工技著作六十种”,召集汉族“要匠和雕塑等工匠”参加小昭寺的修建活动,并从内地运来了四根柱子。是时的小昭寺,其建筑外墙为砖石结构,内部为木结构,砌墙立柱之后,在其上搭架梁椽,在房顶铺盖石板,四周支撑丝绸帷幕。由于小昭寺建筑色彩斑斓,犹如中原内地的老虎身上的花纹一样,因此被称作汉虎小昭寺,又由于小昭寺为内地汉族工匠所建,又被称之为汉族所建小昭寺。元代所建日喀则夏鲁寺的大殿,其下部为汉魏风格的构架,上部覆以内地元代风格的木结构,屋面为歇山顶,上覆琉璃瓦,是汉藏建筑的结合体。清代的建筑构造风格对藏区建筑产生了巨大影响,迄今我们所看到的著名寺院和宫殿的歇山、攒尖式金顶造型及其构架,多系清代所为,是清代汉藏文化大交流事实的反映。

工艺考究的屋顶构造

碉房建筑最大的特点是“屋皆平头”即平顶屋。屋面构造是非常讲究的,首先,要在密排的木椽上加盖望板。望板形式有几种,一种是与内地建筑相同的望板即木制的平板,其中最讲究的铺法是顺着椽身走向顺铺,接缝隐于椽背;一种是与椽身垂直相交的密排的栈棍;一种是等级最低的柴栈。其次,自下而上依次铺摆大、小河卵石和黏土。再次,层层夯筑阿嘎土以为屋面。阿嘎土是藏区特有的一种建筑材料,在民间被神化为深山里的莲花和大地的精华。它其实是风化的石灰岩或砂黏质岩类被捣成的粉未,其主要化学成份是碳酸钙,有一定的黏结性,加水即可打制成形。阿嘎土的抗水性能主要是靠夯打密实和浸油磨光。制作方法是:先铺约10厘米厚的粗阿嘎,用石块和木棒蘸水拍打,过程中分层铺撒颗粒渐细的阿嘎,不断地加水拍打直至起浆。最后,涂抹用榆树皮熬成的浆汁,用卵石磨光找平;再涂刷二至七遍的菜油或酥油,使之渗入阿嘎土层5厘米以上。屋面都要做出排水坡度,并在屋檐处安装排水管道。打阿嘎是种观赏性很强的劳动场面,男女劳动者们排成方阵,手持以木杆、片石制作的拍子,伴随着夯筑节奏,欢快地且歌且舞,形象地诠释了音乐、舞蹈源于劳动的真理,是宝贵的藏民族非物质文化遗产。

屋顶四周,一般还要加砌半人高的女儿墙。女儿墙上要先铺一排短木,短木上横铺长条木,上面再铺一层藏语称为“檐巴”的薄石片,最后捶打一层阿嘎土墙帽,以保护墙体。屋顶的四角,还要搭建约半人高的墙垛以插挂经幢或经幡。宫殿和寺院主体建筑的女儿墙外侧,往往用生长在海拔四、五千米的边玛草,将其枝干去皮后以湿牛筋或牛皮条捆扎成把码实,表面涂成棕红色并加挂镏金铜饰件,是级别至高无上的装饰。

藏族建筑的构造,粗犷之中,包含着质朴的科学原理,厚重之内饱含着丰富的历史信息,是有待我们深入发掘的一块宝地。

淳美的园林艺术

西藏的园林艺术是西藏建筑艺术宝库的一枝奇葩,她汲取了古老的华夏文化精髓,采撷了西藏独有的景色特点,结合了藏民族的性格与审美情趣,汉风藏韵,淳朴美丽,特色独具。

对于西藏园林艺术,历史上有感而溢美者多之,分析探讨者盖寡。我们试以拉萨罗布林卡(译为“宝贝园林”)为例,对西藏传统园林的造园艺术进行粗浅解析,以期窥得藏式园林造园思想之一斑。

华夏基因,源远流长

罗布林卡是七世至十四世达赖喇嘛的夏宫。在持续营建的过程中,各世达赖喇嘛的庭院风格虽然有别,从平面布局到意境构造,从具体手法到细部装饰,都根植于华夏文化的沃土上,充满着内地造园艺术的特点。罗布林卡的总体布局与中国皇家园林相似,其内部结合功能需要划分为若干景区,每区又根据地形地貌,运用山林泉石及建筑组成各具性格的、以自然山水与佛国净土为主题的意境空间。全区以自由式布局,分为格桑颇章、攒吉颇章(湖心宫)、金色颇章和达旦米久颇章(新宫)和噶厦政府办公区五个区域,每区的布局也按照中国古典园林的序列特点,作院落式布置,以门廊、建筑小品、植物为分割空间手段,形成渐进式空间;运用了借景、对比等中国古典园林艺术手法,营造出不同的意境;假山、小桥,地面图案铺装,无不源自内地园林风格;东龙王宫、西龙王宫的设置,继承了浓厚的龙文化特点,马厩的柱子上,也挂着弼马温即猴子的头骨以镇烈马;尤其是湖心宫区的水中瀛洲三仙岛的布局,更是源于汉武帝在建章宫太液池中筑蓬莱、方丈、瀛洲三岛,这一做法亦即后世我国园林布局的重要模式。藏式园林造园思想中的汉文化基因于此可见一斑。

因山借水,浑然天成

藏民族是一个性格豪爽、乐于山水自然的民族。这一性格反映在园林艺术之中,便加助了借景艺术的滥觞,因而使得藏式园林更多地继承了秦汉时期以上林苑为代表的以截取、因借真山真水为营造自然景观手段的风格。从这一意义上讲,罗布林卡又更似古代的苑囿:罗布林卡截取拉萨河北岸大片滩涂林地为基,不但开长渠引河水入内,营造了许多动静结合的水景,专门在林间草地和滩涂草原放养大象、麇鹿、牛羊,在湖水中放养天鹅、鸳鸯,模拟出宜人的自然风光,还在人工挖湖堆山、构筑假山小景的基础上,设计出数道空中视廊,将拉萨北部神山景象引入园内,使内外山势连为一气,不但化有限为无限,扩大了园林空间,而且内外呼应,在不同的园区、不同的主题内容中,将建筑与环境构成了不同的景观形象,深化了主题意境,是中国园林艺术中特色鲜明的因山借水章法。

宗教氛围,佛国天界

藏民族全民信奉藏传佛教,在修建罗布林卡的时期,西藏地方政权呈现着政教合一的特色,自然地,罗布林卡就具有着浓厚的宗教色彩。在现有的五个建筑区域,主体建筑或为佛殿,或为主设经堂的宫殿,有的殿堂同时还有着宗教建筑的名字。一如西藏寺院布局规律,格桑颇章区主体建筑周围,布置着习经室、辩经台,辩经场的地面上,以石片镶嵌出坛城图案,俨然一座小寺院。湖心宫区湖面之后的主体建筑,既是宫殿主曾颇章,又有着持舟殿的寺庙名称,供信徒朝觐。就连罗布林卡演出广场的主体建筑,也具有威震三界阁的佛教名号。林地之内,筑有讲坛。园内外专设转经筒、转经道和尼玛堆供佛教徒活动和使用,祈求吉祥如意的佛教图案、雕刻更是琳琅满目,比比皆是。游者进入罗布林卡,香烟缭绕,佛号阵阵,宛如进入佛国天堂。

艺术手法,精妙娴熟

罗布林卡的一些造园手法,显然源于内地古典园林理论,其运用已经达到炉火纯青的程度。以湖心官为例,面积不大的区域,却是道路绵延,花木重重,湖光山色中,殿堂若隐若现,瑞禽悠然漫游,全是造园者运用对比、掩映、借景、错觉艺术手法的结果——设计者有意悄然压缩了所有建筑的体量,并在区内北部设置视廊,借拉萨北部神山形象入园,使区内山水空间骤然变大并延伸入远方云天之间,是对比、借景手法的巧妙组合运用;水中三五鸳鸯戏水,摇碎了一“湖”山形云影,更增其空间无限;区内道路,罕见地把细长的条石顺走向摆置,是在利用纵长平行线产生的错觉,延长了道路的纵深感;园内竹影婆娑,绿荫如篇,衬托着花木深处的佛殿庙堂,是掩映艺术的高超体现。

行走藏区,就会发现,上述这些造园艺术,并非罗布林卡所独有,而是随处可见的特有景观,它是汉藏文化交流历史源远流长的见证。

西藏传统建筑,雄浑与沧桑相伴,古朴与科学共存,粗犷与华美相衬,技术与艺术同辉,在中国传统建筑历史中占有独特的地位,是中华民族建筑艺术宝库中的一枝奇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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