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论中国现代美学理论中的“幽默”范畴
2009-01-11程晓红
程晓红
摘要:“幽默”不仅是喜剧形态和人物性格,也是一个具有丰富意蕴的美学范畴。中国现代美学理论中的“幽默”作为一个本土化的外来术语融合了中西方的文化精神,具有独特的美学特征。本文试从以下几个方面对这一范畴进行整合,以更好地把握其美学精神:从主客体关系看,幽默体现了主体与客体的相互融合;从美学形态看,幽默同时包含了喜剧和悲剧的因素;从终极价值看,幽默不同于“讽刺”,它包含着理解的同情;从深层意蕴看,幽默不同于“滑稽”,它比滑稽具有更深层次的内涵。
关键词:幽默 主客体 悲喜 讽刺 滑稽
中图分类号:B83-0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5-5312(2009)17-
在中国古代的文献中早就有“幽默”一词,最早见于屈原的《怀沙》:“孔静幽默”,这里的“幽默”是“寂寥无声”的意思。后来王国维首先使用“欧穆亚(humor)之人生观”的概念来阐发屈原的思想和文学精神。1924年林语堂在《征译散文并提倡“幽默”》和《幽默杂话》中正式将“humor”音译为“幽默”一词,用来指“有趣可笑而意味深长”的意思。林语堂是从反思中国文化的角度提出“幽默”的,他认为中国封建社会里“正经话太正经,不正经话太无体统”,而缺乏幽默是“中国文学史上及今日文学界的一个最大缺憾”,因此引进“幽默”以作为疗救国民性的一剂良药,自此以后“幽默”一词便在中国文坛风行一时,同时也出现了一大批幽默作家和作品,比如老舍创作的一系列幽默作品,包括《离婚》、《牛天赐传》、《文博士》等,还出现了一些以幽默见长的新体裁,比如杂文、相声、漫画等。在西方,“humor”(幽默)一词的本义为“潮湿”,古希腊人希波克拉将它作为一个生理学用语使用,他认为人体有四种基本的“humours”(液体):黄胆汁、粘液汁、黑胆汁、血液汁,这四种液体的比例决定着一个人的脾气、性格和气质。16世纪末英国戏剧家本•琼生首次把“幽默”作为一个美学范畴引入了他的脾性喜剧,后来“humor”就具有了幽默、幽默感、诙谐、脾性、情绪、心情等含义。
中国现代美学视野中的“幽默”范畴自西方传入中国以来,形成了自己独特的美学意蕴,它融合了东西方的美学思想和文化精神,具有不可忽视的研究意义,下面就试从主客体关系、美学形态、终极价值和深层意蕴四个方面对其作一个简单的探讨。
一、从主客体关系看,“幽默”体现了主体与客体的相互融合
“幽默”作为一个美学范畴是审美主体和审美客体的统一,“幽默”的审美特征体现在主体与客体的关系中,体现在主体与客体各自的独特因素中,以及主体与客体相互融合的过程中。
从主体来看,“幽默”首先是一种心态,即“幽默”首先是人的某种特殊积极的能力、力量的体现。主体对幽默现象以及本质具备了深刻的认识和把握,才可以自由、自信地表现出万物皆备于我的心境。弗洛伊德认为,幽默的态度来自超我对自我的控制,“我们如果承认幽默态度的根源在于幽默家已将自我的专注移置在超我身上,那么我们就可以得到关于幽默态度的动态解释。超我经过这样充实和光大之后,就会觉得自我渺乎其小,而自我的利益也就微不足道。”也就是说,幽默主体通过超我控制自我,而怀有一种理智的态度对待客体。林语堂说:“人之智慧已起,对付各种问题之外尚有余力从容出之,遂有幽默。”“人一旦聪明起来,对人之智慧本身发生疑惑,处处发现人类的愚笨、矛盾、偏执、自大,幽默也就跟着出现。”他认为“幽默”是“心灵的妙悟”,是主体长期的思考通过瞬间的幽默因素的激发而产生智慧的灵光乍现,这种心灵的妙悟“达到冲淡心境,便成幽默”。老舍也认为“幽默”是“一种心态”,而所谓“幽默的心态”,就是“一视同仁的好笑的心态”。由此可见,“幽默”的第一要素在于主体要有一种幽默的心态,并且这种心态是丰富的、多样化的,是包含了多重情感的,有喜,有趣,有刺,喜中有赞,喜中有叹,喜中有悲。
从客体来看,“幽默”的对象包含了多种价值因素,它既不像“滑稽”那样只是表现外在的喜剧性,也不像“机智”的客体那样一般都是被主体战胜的对象,也不像“讽刺”的客体那样仅仅具有否定的价值,它往往具有多种的价值因素,肯定、否定、既非肯定又非否定,多种价值种类比例不同地混合在一起。在“幽默”中,客体可以是完全无价值的否定因素,例如《儒林外史》中写严监生的吝啬,写他临死前伸出两个手指,为舍不得两根灯芯耗油而不肯断气的场面,刻画出了这个人物吝啬至极的一面。“幽默”的客体也可以是肯定性的,例如《水浒传》中写鲁智深大闹五台山的那一段在刻画人物时就有许多喜剧性的描写,突出了鲁智深的机智和叛逆。当然,“幽默”有时候并不具有肯定或者否定的因素,它往往巧妙地表现了生活中悖逆常理、违反逻辑的现象,以一种特殊的意境引人深思、给人启迪,例如某些儿童笑话。
综上所述,我们不难看出,“幽默”是主客体的高度统一,是审美主体多重情感与审美客体对象多种价值因素的相互融合,它体现了主体超常的智慧,渗透着主体对审美理想实现的高度自信力。
二、从美学形态看,“幽默”同时包含了喜剧和悲剧的因素
在美学形态上,“幽默”通常是悲喜兼有的,但二者并不是矛盾的,而是如同一枚硬币的两面和谐地统一于审美主体的心境中。中国现当代文学作品多为感时伤世之作,具有浓厚的悲凉色彩和忧患意识,因而许多幽默作品虽然看似喜剧性很强,其实里面蕴藏着深厚的悲剧内涵与苍凉的人生感受。老舍曾经说过:“你看我挺爱笑不是?因为我悲观。”他认为“幽默的人只会悲观,因为他最后的领悟是人生的矛盾。”由此可以看出,“幽默”产生的根源正是蕴藏在作家内心深层的悲剧心理,作家怀着一种淡泊的心境和悲天悯人的情怀,用他独特的眼光和观察世界的方式揭示生活可笑的、荒谬和悲剧性的一面,例如老舍的《猫城记》、《抱孙》等作品都可以看出他对世态炎凉的辛酸写照。钱钟书的《围城》也是以一种智性的幽默传达出了人类处境的荒谬性。
悲喜结合式的幽默很好地体现于鲁迅的小说中,比如《孔乙己》、《阿Q正传》。在这些作品中,喜剧性是表面的,悲剧性则是深层的。这些作品里多处写到人物滑稽可笑的一面,例如《孔乙己》里写孔乙己“窃书不能算偷”的自我辨白,满口“之乎者也”的迂腐样,以及教别人写字时的一本正经都充满了喜剧意味,写出了一个底层封建文人的迂腐和落魄,但是在这些喜剧性描写之外,作者更着力体现的是这样一个人物的悲剧性命运,即孔乙己处处受人欺凌、不被人尊重甚至被人从精神上迫害的这样一种悲凉境遇。在这些看似喜剧、热闹的场景背后,透露出来的却是那个时代那种坏境下面人物的悲惨命运。鲁迅曾经说过,他对孔乙己这个人物的态度可以用八个字来概括:“怒其不争,哀其不幸”,笑其可笑之处,悲其可悲之处,而读者对于这个人物所抱的态度也是复杂的,有喜有悲,所谓“含泪的笑”正是体现在这里,这就是体现了幽默的多重意味。同样《阿Q正传》也是如此,小说中描写阿Q可笑的地方数不胜数,可是在这种种的可笑行为的背后渗透出一种深深的悲凉和无奈。这就是悲喜结合式的幽默。
三、从终极价值看,“幽默”不同于“讽刺”,它包含着理解的同情
“幽默”不同于“讽刺”,“讽刺”具有很强的功利性,“幽默”则不然,“幽默”不以讽刺性为终极追求,它的最高境界在于洞彻万物运行规律之后,以恬淡的心境表达一种理解的同情。别林斯基指出,“平静的幽默,在愤怒中保持平静,在狡猾中保持仁厚的幽默。”车尔尼雪夫斯基认为,“幽默的人天性委婉,富有激情而善于观察,正直而又善于自嘲。”英国美学家美瑞狄斯认为,“幽默之所以不同于它所属的喜剧性,是因为当我们看到某种可笑的乖讹之处时,幽默在我们身上激发起来的是同情的感情。”林语堂认为,“最近者为谑而不虐,盖存忠厚之意。幽默之所以异于滑稽荒唐者,在于同情于所谑之对象。人有弱点,可以谑浪,己有弱点,亦应解嘲,斯得幽默之真义。”老舍认为,“幽默首先是一种心态,是由世事中看出可笑之点而技巧地写出来,他自己看出人间的欠缺,也愿使别人看到,不但是看到,他还承认人类的欠缺,于是人人有可笑之处,他自己也非例外,于是笑里带着同情,而幽默乃通于深奥,和颜悦色,心宽气朗,才是幽默。”由此可见,“幽默”所表现出的是一种对对象的理解和同情,一种伦理的关怀。比如鲁迅的小说《孔乙己》、《阿Q正传》,尽管其中描写了主人公种种劣迹和滑稽可笑的行为,也不乏嘲讽的意味,但是归根结底作者对孔乙己、阿Q这样一类人的不幸命运是寄予了深切的同情的,并且从这些人身上挖掘出了中国人所普遍具有的弱点,即国民劣根性,并且以一种审视的目光对其进行了剖析。
四、从深层意蕴看,“幽默”不同于“滑稽”,它比滑稽具有更深层次的内涵
“幽默”作为一个喜剧美学形态,与“滑稽”有很多的相似性,二者的共同点在于二者都是喜剧的核心要素,可以为观众带来愉悦的心理效果。然而,“幽默”与“滑稽”绝不可等同,林语堂曾这样来定义“幽默”:“滑稽而含有深意的话语,谓之幽默。”“滑稽”和“幽默”的区别在于前者注重类似于插科打诨式的形式上的技巧,而后者则必须包含深刻的韵味和智慧。当“滑稽”的事物出现时,观众通常会立刻发笑;而“幽默”的事物出现时,观众通常会由短暂的思考进入会心的领悟,而后产生愉悦的心情和超脱的心境。“滑稽”仅仅引人发笑,而“幽默”则引人发笑并且令人深思。“滑稽”是浅层的,“幽默”是深层的。
黑格尔认为,真正的“幽默”,要有深刻而丰富的精神基础,使它把显得只有主观的东西提高到具有表现实在事物的能力,纵使是主观的、偶然的幻想,也显示出实体性的意蕴。林语堂则更是从文化意蕴的角度来看待“幽默”的,他认为“幽默”这种审美的心境与人生态度的发生根源于漫长而丰富的文化积淀,是一个民族文化智慧的结晶。“无论何时,当一个民族在发展的过程中生产丰富之智慧足以表露其理想时则开放其幽默之鲜葩,因为幽默没有旁的内容,只是智慧之刀的一晃。”“幽默”作为一种文化智慧在于“它使我们透视到我们所遭遇的一切,它可以克服我们的自夸与自大,它可以鼓舞我们我们自尊的心理,使我们的眼睛和心灵,都倾向于更容忍、更可爱和更富于人性”,这里林语堂把“幽默”提高到了文化的层面。
通过以上对诸多学者和作家的幽默观的考察,我们不难发现中国现代美学中的“幽默”范畴具有鲜明的时代特色和美学特征,对于中国现当代文学和美学的发展具有重要的意义。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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