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色马
2009-01-09曾楚桥
曾楚桥笔名叶曾。上世纪70年代生于粤西农村,1993年外出打工,做过流水线工人、QC、人事主管助理、民办教师,杂志编辑,现为自由写作者。作品散见《人民文学》、《特区文学》、《新语丝》、《南方都市报》等报纸杂志。获首届鲲鹏文学一等奖,深圳百年小平征文奖,第五届深圳青年文学奖。现居深圳宝安三十一区。
最近一段时间,松子见到胸口有毛的男人心里就不舒服。
那时候五月还没有过去,风流底的天气还没有热到要袒胸露乳的地步。那男人就骑匹灰色马来了。男人每次来都是把衬衫往肩上一搭,露出胸口一道黑毛,从马背上跳下来就无所顾忌地踢门。门是开着的,但那男人还是要踢,把本来就不太结实的木门踢得摇摇欲坠。男人已经不太年轻了,可是火气似乎还是十足着,一边踢着门一边大声吆喝着叫母亲的名字:“小康,小康!”父亲从屋里蹩出来,咧嘴嗬嗬地笑上两声说:“来啦,屋里坐吧,小康在家歇午觉哩。”他自己则让身出来,把马牵到荔枝树下,细心地系好,然后蹲在树下吸烟。
六月来了之后,风流底的天气就像掉进了一个火炉里,热得失去了形格。荔枝林里的知了叫得声嘶力竭,吵得荔枝树下的父亲没法把一支烟吸完就走到水库里冲凉。松子从沥青纸做的壁缝里往外望,就见父亲光着身像条死鱼一样仰浮在水上,很长时间也不见他动一下。
男人每次来,都要在母亲的房里大呼小叫上半个小时,这次也不例外,在这半个小时里,松子听得最多的一句是:“老子腰缠十万贯,骑鳄下扬州啦!”松子已经九岁了,但他只上过三天学,松子闹不懂鳄鱼有什么好骑的。好端端的有马不骑,骑什么鳄鱼呢?骑马肯定比鳄鱼更过瘾。松子弄不懂这些。不懂就不懂,这没什么了不起的。但是鳄鱼对松子来说并不陌生,风流底人在鸭嘴岭搞了个旅游区,旅游区里就养有鳄鱼,样子凶恶而丑陋,还有满嘴的长牙,松子对那长牙有说不出的恐惧。他不喜欢别人把母亲当成一条鳄鱼,他宁愿母亲是匹马,哪怕是一匹灰不溜秋的马。
男人骑过来的马就是一匹灰不溜秋的马,浑身长着灰塌塌的毛,跑起路来也不神骏,总是耷拉着头,和旅游区里别的马匹没什么两样,即便如此,松子也喜欢它。松子给它起了个名字叫灰毛。父亲常常警告他不要走近那匹马,父亲说那马会踢人的,要是给它踢中了肚子就完蛋了。但松子不相信。松子总是等父亲到了水库里冲凉之后就偷偷溜到荔枝树下和马说话。松子和马说话时,马就低下头来,眼光温柔地望着松子,很专注地听松子说话,偶尔还伸出舌头来舔舔松子的脸,舔得松子的脸麻痒痒的,没有一点儿踢人的迹象。松子说:“灰毛,你吃饭了么?”灰毛点点头。松子又说:“人家骑你,你愿意么?”灰毛点点头又摇摇头。松子想,它肯定是不愿意的,只是没别的办法罢了。松子抱了灰毛的头,把小嘴儿贴在灰毛的耳朵边悄悄地说:“我解开绳子你自己离开吧,想走到哪里就走到哪里去。”但是松子解开绳子之后,灰毛并没有离开,仍然安静地呆在荔枝树下,眼光温柔地望着松子。松子又说:“灰毛你跑呀,你快跑呀。”可马仍然无动于衷。松子很生气,又很着急,但又毫无办法,较着劲儿坐在树下和马干耗着。
正午时候,荔枝林里的人家,大都在歇着午觉。低矮的铁皮屋在正午的阳光里泛着金属的青光,四周安静下来。这时男人心满意足地走出屋来,像来时一样,把衬衫往肩膀上一搭,翻身上马,回头朝母亲的屋里望一眼,胸口上的黑毛一闪,右手往灰毛的屁股上一拍,嘀嘀嗒嗒的马蹄声就在安静的果树林里再次响起来。松子坐在树下,望着灰毛卷起一阵灰尘,渐行渐远。母亲的叫喊声突然在屋里响起来,松子快步回到屋里来,就见母亲的一只手从门缝里伸出来,手里捏着一张五元的钞票,松子知道母亲是要他去买汽水了。母亲说过,冰镇汽水是可以解乏的呢。
荔枝林里的士多店离松子家并不远,就在小河边的那棵龙眼树下。炎热的白天,这是唯一可以称得上热闹的地方。高大的龙眼树将一树的阴凉盖下来,阳光从树叶的缝隙中透过,斑驳了麻将桌上每个人的脸。搓麻将声夹杂着七荤八素的吆喝声隔着小河毫无阻碍地传到对岸去。小河的对岸就是风流底有名的“二奶”村,因住了太多的二奶而得名。平日里偶尔也有从对岸过来两个女子,打扮得也并不妖冶,和那些有钱而又有闲的良家女子一般,结了对儿和这边的人打麻将。她们打得也不大,三元五元的,只图个日子好过,但每次她们来,都是赢多输少。这边的人不服,每次都预先合了伙算计她们,但二奶们的口袋个个都缝得紧,没有一个子儿漏出来,她们还是照样赢钱。士多店的主人等她们离去之后对这边的人说:“你们想赢她们的钱,简直就是做梦么,她们个个都是牌精呀!”士多店的主人叫月梅,原来和松子的母亲是很要好的朋友,早几年也到小河的对岸住过,但随着年龄的增长就失去了住在对岸的资本。不过她自己也已经厌倦了那些名不正言不顺的日子,便动用了在二奶村里挣来的一部分积蓄搞起这个士多店,每日里和酒鬼赌棍们一起混日子,偶尔也和某个对得上话儿的男人上上床,捞取些外块补贴一下家用。
松子来到店里时,月梅正坐在玻璃柜台内和父亲说话。父亲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从水库里回来了。松子叫了一声爸,但父亲没听到,他站在玻璃柜台前,上半身尽量向里倾斜,松子看见父亲一张嘴差不多已经贴到月梅的脸上了。父亲说话的声音不大,却引得月梅前仰后合地笑起来。松子又叫了一声爸。父亲还是没有听到,父亲的注意力全在月梅的脸上。细碎的阳光透过龙眼的枝叶照在父亲的额上,像一只煎熟的荷包蛋贴在那里,那新鲜滚热的荷包蛋正渗出一层层油汗来。
松子没有再理会父亲,他用力地敲了敲玻璃柜台,月梅听到了声响,人还坐在那里没动,用眼角的余光瞟了一眼松子,却笑着对父亲说:“老孙,你儿子长得倒是有模有样的,而你的这副尊容就有点儿对不起观众了,老孙你老实交代,这小家伙到底是不是你的种哩。”父亲说:“不是我的种难道是你的种?”说完又掉过头来问松子:“客人走了?”松子扬了扬手里的钱说:“妈要喝汽水哩。”松子踮着脚把手里的五块钱尽量往高里递,月梅还是坐在那里没动。月梅有些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小康的生意好啊,中午也不休息一会啊,这样下去,用不了两年,小康就可以洗脚上岸享清福啦!”父亲回了一句:“好,好,好个鬼呀,这是亏本的生意!”月梅就笑了说:“她亏什么呀,亏本的生意谁会做呢。”末了又似笑非笑地问了父亲一句:“老孙,你的儿子长得可真的一点也不像你啊!”父亲又掉过头来看了看松子,说:“客人还在吗?”松子又答了一句:“妈要喝汽水。”父亲突然怒起来,一巴掌打过去,松子的脸上顿时现出五个鲜红的指痕来。松子拿着钱的手缩了回来,耳边听到父亲的怒喝声:“老子问你话呢,你哑巴了?”
松子一屁股坐在地上,眼泪迅速涌上了眼眶,但是松子没有哭。他含着眼泪折好那五块钱,然后小心地把它放进了口袋里。这时松子又听到月梅说:“不是自己的孩子打起来是用不着心痛啊!”父亲听了眼眉毛一扬,抬脚就往松子身上踢过去,一边踢一边说:“我自己的孩子,想怎么打就怎么打,你管得着么!”
松子痛得叫了一声,但是哗啦啦的洗牌声淹没了松子的叫声。松子仍然没有哭出声来。麻将桌上有人一边出牌一边说:“老孙,看起来你还蛮有骨气的么,还知道是自己的孩子!哈哈!自己的孩子!真有意思!可惜就是脚法差一些,看来还得我教教你啊!”松子见父亲突然扭过身反手在背上抓痒,可是就差那么一点点抓不到。松子听到父亲连连叫了他几声,但松子没有回答,松子知道父亲是想叫他帮他抓痒,往日父亲的汗癣发作时总是叫松子帮他抓一抓。松子坐在地上没动,他已痛出了一头汗水。松子胡乱地用手抹了一把,把一张脸抹成了大花脸。父亲看了看地上的松子骂了句:“你妈的操蛋!”抬脚来又要踢,忽然听到月梅说:“就算不是你的孩子,也用不着踢死他吧?”
父亲笑了起来,他的痒劲已经过去了,但那笑声在松子的耳里有说不出的别扭。松子听到父亲说:“你心痛呀?又不是你的孩子!可惜你连个孩子也没有呢。”月梅说:“我想要个孩子还不简单,我是怕有了孩子却没有爸呀!”松子抬起头,突然见父亲的嘴巴又差不多凑到了月梅的脸上了。这一刻松子发现父亲的嘴巴真的很长,极像一头鳄鱼的嘴,两排向外突出的长牙丑陋而又凶恶。父亲说:“你看我有没有资格做孩子的爸?”月梅说:“只怕你不敢!”松子见父亲突然伸出手在月梅的脸上捏了一把说:“我不敢?你说我不敢?我有什么不敢做的?天塌下来我也不怕!”月梅说:“只怕小康饶不了你!”
“屁话!”
松子见父亲说完又在月梅的脸上拧了一把。
“你有本事你来呀,你现在来呀,我看你就不敢!”月梅一脸坏笑的表情。
正在搓麻将的人忽然心领神会地停了下来,你一句我一句地帮着起哄。松子从地上站起来,见父亲一个转身,人就已经到了柜台里面了。父亲的鼻子开始发红,松子知道父亲一激动鼻子就会发红。松子冲着鼻子发红的父亲说:“爸爸,客人早就走了。”松子见父亲愣了一下,但很快又将胸挺了起来,然后很坚决地从货架上取下一瓶白酒,用牙齿咬开瓶盖,一仰脖子咕噜咕噜地就喝了一半。父亲对月梅说:“我来了。” 月梅说:“喝了点酒胆子是会大一些,但不等于小康会饶了你。”松子听到身后有人说:“干了她,不干是狗娘养的!”于是一伙人也跟着叫了起来。
龙眼树下开始沸腾起来,空气中充满了火药的味道。日影开始有些西斜了。但天气还是热得令人难受。没有风。松子觉得口干得很,他忽然想起口袋里的钱,想起了他来士多店的目的,然后想到母亲,由母亲又想到那个胸口有道黑毛的男人。
“那黑毛什么地方不长,偏要长在胸口上,讨厌死啦,可是马还是不赖的,灰毛为什么不走呢?我已经把绳子解开了呀!”松子真的想不明白。想不明白只有不去想它。只想眼前的事情。眼前的父亲已经喝干了瓶子里的酒,那只大鼻子就越发地红了,满嘴喷着酒气,一双红眼睛死死地盯着月梅。松子不知道父亲现在到底要干什么,但觉得父亲的样子很令人害怕。松子想:要是现在母亲来了就好办了。
父亲突然把月梅抱了起来,这一下子不但令松子感到意外,连那些正在起哄的人也有些猝不及防。松子见父亲一下子高大了起来,父亲一脚把士多店里的门踢开,抱了月梅就到房里去了,门也顺势被关上。只听到房里月梅说:“老孙,小康要是知道了,她会放过你吗?只怕你的屌毛也剩不下一根!”隔了一会,松子听到父亲说:“我现在就不放过你!”门外的人轰地笑了起来。
“对了,老孙你个龟蛋做了那么多年的绿头乌龟,现在是像个男人了,不用饶她,这个骚货巴不得你干了她哩!”
“没错,干了她,不干你就一辈子做乌龟!”
松子不知道现在要不要回去把母亲叫来,他心里很犹豫,他怕母亲来了会把钱要回去。他需要这五块钱。可是直觉里他又感到应该回家告诉母亲,因为父亲现在显然不是在做好事。房里的月梅又叫了起来:“老孙,我可得警告你,你想干我没那么容易,少了三百块,你休想碰老娘一根B毛!”松子听到房里的父亲说:“不就是三百块吗?老子出得起!”
房里响了一阵,又乒乒乓乓地闹了一阵,没多久响声便开始变得有节奏起来。
“这小子还真干上了!”有人说。
“干就干了,还不是个卖B的货,有啥了不起的。”有人回了一句。
“他现在总算像个男人了!”
这时候房里突然传来父亲的高呼:“老子腰缠十万贯,骑鳄下扬州!”
松子现在总算明白父亲在房里做些什么了。在松子的感觉里,这和那胸口有条黑毛的男人来他家所做的事情没什么两样。松子心里有说不出的难受。他几乎要哭出来了。父亲的呼叫声久久停不下来,人群热情高涨,欢呼声、起哄声一浪高过一浪。
母亲就在这个时候来到了士多店。母亲显然还没有从疲惫中回过神来,她穿着一件短短的连裙睡衣,睁着惺忪的眼,打着一连串的呵欠来到了柜台前。因为母亲的来到,龙眼树下闹成一锅粥的人们忽然安静了下来。母亲已经看见了松子,但她没有叫松子把钱还给她。这令松子松了一口气。母亲似乎也没有注意到那些神色异样的人群,她很自然地打开了冰箱,从里面拿出一罐可口可乐,狠喝了几口才回过头来问松子:“你爸在里面?”松子点了点头。父亲的高呼声依然不绝于耳,人群中有人突然吃吃地笑了起来。只见母亲又狠喝了几口汽水,然后就像个男人一样开始用脚大力踢门。松子从来没见母亲这么大力踢过门,那门被母亲踢得嘭嘭作响。母亲默不作声地踢了一阵,房里终于传来父亲不耐烦的骂声:“王八蛋,急什么,总得等老子干完才轮到你呀!”母亲突然把手里的汽水罐用力砸到门上,一声巨响过后,母亲厉声说:“孙正平,你到底有完没完!反了你!”房里的响声戛然而止。围观的人们见此情景,又纷纷各就各位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搓起麻将来,但人们的心思显然不在麻将上,大家都打得有些心不在焉。
过了好一会,门开了,松子只见到月梅从房里很从容地走出来,父亲却不见了影踪。母亲也不问父亲去哪里了,母亲只管把手伸向月梅说:“拿钱来。”松子就见月梅很不情愿地从口袋里掏出了一百块钱递给了母亲。母亲接住了但手还伸在那里,松子听到母亲冷冷地说了一句:“你什么时候改变了规矩?”月梅就笑笑说:“什么也瞒不过你,好了,都给你!”月梅又给了母亲二百块钱,却有些心有不甘地说:“小康呀,我说你别光顾着赚钱,再忙也得喂饱自家的狗啊!”母亲什么话也没说,接过月梅递过来的钱,拉了松子的手就走。松子此刻并不想回家,但他的手被母亲牵着,他只有跟着母亲回去。
父亲还没有回来,屋里仍然很热。母亲阴着脸坐在饭桌边,松子心里盘算着要不要把钱还给母亲。松子心里很想得到这五块钱,所以他就打定主意不还给母亲,如果母亲开口向他要,他就说给了父亲。这肯定是个好主意,母亲一定不会发现的。松子正想着,忽然听到母亲吼叫了一声:“孙正平!”松子以为父亲回来了,抬起头,没见到父亲,只见母亲正在屋里来回地走着,走到松子跟前时,被松子挡住了去路,抬脚就踢过去,松子没有躲,他不敢躲,着实挨了母亲一脚。母亲踢了一脚说了一句:“居然!”然后又踢一脚。松子还是一声不哼。松子的坚忍一下子惹火了母亲,母亲很快就到屋外拿回一根树枝,把松子按在地上结结实实打了一顿。母亲一边打一边咬牙切齿地说:“狗日的孙正平,那可是我的血汗钱!”松子虽然挨了一顿打,但母亲到底没有把那五块钱要回去。母亲不但没有把钱要回去,还多给了他三块让他自个儿买零食吃。这让松子觉得这顿打超值了。
傍晚的时候,一天的酷热已经褪去,略带着些许咸味的风掠过树梢,吹散了人们一天的郁闷。这时荔枝林里的人家开始张罗起晚饭来了,有几家已经把饭桌搬到了门外。那些单身的女子嫌天天做饭太麻烦,便几个人轮流合伙做饭吃,这样吃起来就更热闹一些。这时要是谁家炒了腊肉,风一吹,整个果林都闻得到腊肉的浓香。松子家的晚饭这个时候已经做好了,但父亲还没有回来。松子和母亲坐在饭桌旁等,母亲没动筷,松子也不敢先动筷,也陪着一起干等着。
“刘头说你老想骑马,是吗?”母亲问。刘头就是那个胸口有条黑毛的男人。
“他不让我骑。”松子答。
“屁大的孩子,还想骑马呢!”
天色开始暗了下来,松子看不清母亲脸上的表情。
“父亲什么时候回来?”松子有意岔开了话题。
“你要是饿了就先吃吧。”母亲说。
路灯亮起来时,许多户人家早已迫不及待地把灯笼挂了出来。晚上挂灯笼是荔枝林里的惯例。但凡是做那种生意的,晚上就在门口挂盏电灯笼,以示欢迎客人到访,要是有客来了就把灯笼关了,懂门路的人就不会再来敲门。当灯笼亮起来时,女人们就各守各的门,边吃着瓜子边耐心地等待。那些无所事事的男人们顿时就觉得天地窄了,全都聚到士多店里来了,龙眼树下的几盏日光灯也适时地亮起来,男人们便在日光灯下小打小闹地斗斗地主,搓搓麻将,用以消磨时间。
父亲回来时,母亲正准备往门口挂灯笼。见到父亲时母亲又把灯笼收了回去。父亲有些诧异地问:“今晚不打灯笼了?”母亲不答,一转身就到了厨房,快手快脚地将饭菜热好,等到饭菜端上来时,母亲对父亲说:“我得先把自己的狗喂饱再说。”父亲回过头来见松子还呆在一旁,就对松子说:“你在这干嘛?还不上床睡觉去!”这一晚父亲没有到松子的床上来,父亲破天荒睡到了母亲的房里。没有父亲的鼾声,松子一夜没合眼。
第二天中午,松子一个人正在荔枝树下玩“跳飞机”,刘头又骑着那匹灰色马来了。松子觉得刘头这回变了个样,只有灰毛还是那个样子,耷拉着头,眼光温柔地注视着松子。刘头的衬衫没有搭在肩膀上,这一回却穿在身上,胸口那道黑毛就看不见了。刘头翻身下马之后居然没有用脚踢门,只是站在门外叫父亲的名字。父亲听到叫声慌忙从屋里走出来,满脸堆笑着说:“来啦,小康在家歇午觉哩,屋里坐,屋里坐吧!”父亲正要把马牵过来,却听得刘头说:“不用啦,我没时间,我得马上就走,我来是告诉你,你小子走狗屎运了。”父亲一时反应不过来,只是“噢”了一声。松子听到母亲的声音像一只欢快的兔子从屋里奔突而出:“刘头,是不是正平的事行了?”刘头说:“还是小康聪明,正平的事已经板上钉钉了。”刘头话音未落,母亲已经闪到了刘头面前来了。母亲对刘头说:“那可得好好的谢你老人家哦!”刘头笑了起来,说:“小康,你拿什么谢我老人家呀?”母亲说:“我请你老人家喝酒,走,我们现在就喝酒去!”父亲也附和着说:“对,我们喝酒去,好长时间没好好喝过了。”母亲就白了父亲一眼说:“你整天除了吃吃喝喝,还能干什么?”父亲讪讪地笑了几声说:“今天高兴嘛,这不刘头为我的事帮了不少的忙,咱们得谢谢人家呀!”刘头接过话说:“喝酒就免了,改天吧,我今天真的没空,旅游区的胡经理已经说,正平明天就得去上班,分在管马那一组,你明天来时先跟我打个招呼。你今天还是好好准备一下吧。”刘头临上马时,伸手在母亲的屁股上拧了一把说:“小康,以后就拿这个谢我吧!”
果树林仍然很安静,只有嘀嘀嗒嗒的马蹄声在渐渐远去。母亲忽然从身上掏出两张一百元的钞票递给父亲,说:“你还是把这钱还给人家吧,我没想到这狐狸精还真的改了规矩!人老了,不值钱啦。”父亲离开之后,母亲望着父亲的背影对松子说:“你也去吧,别在这里吵我睡觉。”
但是父亲并没有把钱还给月梅。父亲在去士多店的路上虚晃一枪,拐了个弯直接上了旅游区。松子本来也想跟父亲上去,但父亲不让,松子就跟尾狗一样跟着他,被父亲用脚踢了回来。父亲上去后,松子就坐在跑马道边哭,松子哭了不到十分钟,父亲骑了灰毛兴高采烈地从跑道上下来了。只见父亲赤着上身骑在马背上,像刘头一样把衬衫搭在肩上,胸口上一道黑毛赫然在目!灰毛驮着得意洋洋的父亲慢腾腾地从松子身边走过去,松子发现灰毛走过去时竟然看也不看自己一眼,这让松子感到一阵莫名其妙的难受,在回去的路上,他忍不住又哭了一场。
父亲终于到旅游区上班去了。月梅的士多店好像忽然间冷清了不少。不过月梅见到松子时却比过去热情了。过去松子来店里买东西,月梅也爱理不理的,现在月梅一见到松子就从冰箱里拿雪糕,让松子受宠若惊,手里拿着雪糕,一时不敢下牙。月梅就对松子说:“吃吧,吃吧,送你吃的。”松子这才放心吃了起来,他一边吃一边回答月梅的问话。
“听说你老爸去旅游区里做马夫了,是吗?”月梅说。
“妈说爸是去拿工资了,拿了工资以后我们就有钱了。有了钱我才可以上学。”松子说。
“听说那刘头回老家了,是吗?”月梅问。
“是呀。”松子说。
“那你就惨啦,你看不到你爸了。”月梅说。
“我爸白天上班,晚上回家和我睡哩。”松子说。
“我说松子呀,你还蒙在鼓里呢。”月梅说。
“看来你是连自己姓什么都不知道了。”月梅说。松子打了个突。但松子很快就回答说:“知道,我姓孙。”
“不。你不姓孙,你姓刘。刘头的刘。”月梅说。
“可是我爸姓孙呀。”松子并不糊涂。
“松子,我告诉你,你亲爸就是刘头呀,傻小子!”月梅咯咯地笑了起来,那样子在松子的眼里就像一只刚下了蛋的母鸡。
“你还记得那天老孙打你吧?他打起你来一点也不心痛,哪有亲爸打自己孩子不心痛的?你要是不信,你可以问你妈,你妈肯定会告诉你。”松子听了月梅的一番话拔腿就往家里跑。可是松子回家之后,并没有就此事去问母亲,而是把藏在枕头底下的八块钱取了出来。松子拿了钱之后,瞒着母亲,一个人偷偷地上了旅游区。
旅游区的总部设在鸭嘴岭的山腰处。一条跑马道盘旋而上。松子就沿着跑马道一路往上走。这个时候旅游区上的游人并不多,也许是太阳太大了。松子一路走上来,竟没见到一匹马从山上下来。松子心里惦记着那匹灰色马,好多天不见它啦。自从刘头回老家之后,松子就一直没见过它。松子在想马的时候,顺带也想想已经回了老家的刘头,要是刘头还在就好了。他肯定会骑了马再来的。不过松子一想到刘头就很自然地想到他胸口上那道黑毛,不过对于松子来说,现在刘头胸口上的那道黑毛已经不那么令人讨厌了。
马棚就在跑道的尽头处,十几匹马安静地在马棚里呆着,灰毛也在其中。父亲此刻一个人坐在马棚里的一张木椅上,斜着身子打盹。松子在路上就已经想好了,他也不准备问父亲,只要父亲答应让他骑一会灰毛,就可以肯定月梅是骗自己的。但是父亲并没有答应让他骑灰色马。松子就很失望,失望极了,松子就抱着灰毛的头伤心地哭了起来。松子一边哭一边问灰毛:“灰毛,你告诉我,我到底是谁的儿子?”灰毛仍然用它温柔的眼光望着他,却不发一言。父亲听到了,噗地笑出声来,他走过来一把将松子抱上了灰毛的背上,说:“你个傻小子,想骑马想疯了,连爸也不认了,干脆管这匹灰色马叫爸算了!”父亲骂骂咧咧了一通,把灰毛牵出了马棚,还赶着它在马棚前空旷的土地上走了一圈。
松子骑在马背上,悄声对灰毛说:“爸爸,我现在是有钱人啦,我们现在下扬州去吧。”话音未落,那匹灰色马突然长嘶一声,后腿用力一蹬,把父亲蹬倒在地上,然后神骏得像一支离弦的箭,驮着松子往山下狂奔而去。松子骑在马背上,感觉像是腾云驾雾一般,身后依稀听到父亲的高呼声:松子,松子。回来,回来。但只一眨眼工夫,那匹灰色马就驮着松子消失在跑马道上了。
责任编辑刘志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