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水流年
2009-01-09滕肖澜
滕肖澜1976年生于上海,1995年毕业于民航上海专科学校。2001年起开始发表小说,已发表中、短篇小说若干,出版有小说集《来得及爱你》、《十朵玫瑰》等。现在上海浦东国际机场工作。
(一)
凡是去过京海市的人,就不会忘记丕显大厦。它坐落在市中心的红旗广场,四十二层,一百五十米高,是京海之最。大厦呈三棱形,外墙一律黑色大理石,整座建筑如同一把黑色的利剑,直刺向冥冥苍穹。一位建筑艺术家私下里评论说:“——肃穆中透着锐利,锐利中含有霸气,霸气中显出自负,自负中隐有落寞。这是座个性复杂的建筑,建筑设计者必是个性复杂之人。”
“丕显”一词出自《诗经·大雅·文王》:“有周丕显,常命不时”。丕,大;显,亮。诗意说周朝的前途宏大显赫,天帝随时会赐福予它——丕显大厦,宏大显赫之大厦,自信自负自大。
五月十三日九时二十六分,丕显大厦剪彩落成。五十年前的此时此刻,一个男孩呱呱坠地——他便是楚氏集团公司的董事长楚仲岩。
丕显大厦由楚仲岩亲自设计。当初规划大厦时,不少董事提出,千万不要太惹眼,“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民营企业嘛,还是低调点为好。楚仲岩力排众议,一锤定音。“民营企业怎么了?不能自轻自贱。”他说话时,用力向右下方劈下。这是他的标志性动作,表示决心已定,不可更改。
“大厦就是要建成全省之最——最高,最靓,最气派,最显眼!”他当场为未来的大厦定了个响亮的名字:丕显大厦。
大厦造了整整三年。落成那天,脱去护墙板、脚手架,焕然一新。落成典礼盛大隆重,管经济的副省长光临了,市委书记、市长光临了,市里各级领导来了,工商界同行也来了。花篮层层叠叠,彩旗飘扬,锣鼓喧天。但楚仲岩没有出席。他交代副董事长兼总经理邵恒一:“典礼的事你全权负责。要办得光鲜、体面、皆大欢喜。不要怕用钱。如果有人问,就说我病了,胃疼,在家休养。”
楚仲岩在大厦对面宏发大酒家的包房里。不约朋友,不带秘书,连服务员也被关在门外。宽敞的包房里只有他一个人。临窗而坐,自酌自饮。大厦终于落成了,每块砖每张瓦都浸透了辛酸苦辣。旁人只看到成功的辉煌,而种种不足为外人道的辛苦、烦恼只有他自己知道。大厦就像是他的儿子,怀胎三年,今天终于诞生了。他要用一种特殊的方式来纪念这难忘的日子。
他约了一个人。十点钟。
窗外,大厦如黑色的幽灵,顶天立地。观者如堵,人声鼎沸。对此,他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他一向不计毁誉,我行我素。但偏偏刻骨铭心地忘不了一个小女人的话。他酒量浅,三杯下肚,醉眼蒙眬中,仿佛见到她站在面前,娇小瘦弱,瓜子脸,丹凤眼,鼻梁周围有一片浅浅的雀斑——她一脸冷淡和轻蔑,说:“他比你强上一百倍。没有老爸,你什么也不是!”他猛地将酒杯摔在地上,大声叫道:“你说,我和他究竟谁有出息——”
“老板,出了什么事?”服务员闻声进来,惊恐地问。
楚仲岩定了定神,说:“没事。你走。”服务员见他脸色难看,不放心,又问:“老板,真的没事?”楚仲岩不耐烦地挥挥手,说:“出去!”服务员不敢再问,扫掉碎玻璃,带上门,走了。
让楚仲岩耿耿于怀的女人叫梁玉玲,牵涉到的另一个男人叫陈子良。三人之间的关系是一个最普通最乏味的恋爱故事——楚仲岩苦恋梁玉玲,梁玉玲爱的却是陈子良。梁、陈成了夫妻,楚仲岩心上留下永远无法痊愈的伤口。
那时,楚仲岩读高一,梁玉玲比他低一级,两家相距不足百米。初三的梁玉玲已出落得亭亭玉立。夏天的傍晚,一群大男孩,清一色汗衫短裤,踩着厚厚的木屐,排成一溜。走到她家门口,步伐整齐,木屐在地上重重敲击,发出有节奏的响声:“啪啪啪!啪啪啪!”配合木屐的节奏,大声叫道:“梁玉玲——梁玉玲!”引得大人小孩都出来观看。直到梁玉玲的父亲挥着洗衣服的棒槌,怒气冲冲奔出来,骂着“小赤佬,寻死呀”,一路追打,那群人才一哄而散。但过不多时,他们又啸聚成队,故伎重演,且天天如此。
楚仲岩不会做这种无聊的事。在他心里,梁玉玲是女神,不可侵犯不可亵渎。两人同校,在学校里时有见面,上学放学的路上,也常会碰到。可能感到他不像别的男孩那样无赖,玉玲对他比较亲近,还会主动和他聊天。这时,他激动得心颤,不敢正面看她,只觉得她的声音特别好听。楚仲岩的父亲是市委副书记,有他在,那群大男孩便不敢去骚扰梁玉玲,他成了护花使者。慢慢地,梁玉玲对他有了依赖,两人交往更多了,成了好朋友。尽管他心里爱她爱得要命,嘴上却从未说过。他认定梁玉玲是自己未来的妻子,以为梁玉玲也有意,这是水到渠成,毋须明说的事。
美梦很快破灭了——那年夏天,来了个杂耍班子,在废弃的篮球场上表演。刀枪剑戟,斧钺钩叉。领头的叫陈子良,技艺惊人,绝活是压石板。他平躺在条凳上,胸部腹部横三把钢刀,刀口向下。刀上压一块大石板,长丈余,宽三尺,厚八寸。石板上再立五、六条精壮大汉。据说石板加人,超过三千斤。表演完毕,陈子良一跃而起,笑吟吟与观众拱手招呼,身上连刀印也没有一条。这可引起了轰动,一时左近四方,人人都在谈论“大力士陈子良”。不少小学生看后,竞相模仿,躺在地上,让同伴抬来一二十斤重的石块压在胸前,还直喊“我是陈子良”。据说还有学生因此而受伤,校方不得不发出紧急通知,严禁小学生玩压石游戏。
楚仲岩没去看,说陈子良练的是硬气功,属于外家功夫。因为他压着石板时不能开口说话。一旦开口,气就泄了,非受伤不可。真练到炉火纯青,就能谈笑自如了——这套理论,他是从武侠小说上看来的,现成的移到了陈子良身上。他还打听到陈子良其实不是卖艺的,是个中医,伤科,在家乡颇有名望。之所以走江湖卖艺,一是为了扬名立万,二是卖伤药。练完把式就卖药,买的人很多。楚仲岩对陈子良兴趣不大,江湖郎中,就那么点出息。
接着,他做了一件蠢事,一件使他悔恨终生的大蠢事——某次闲聊,他把陈子良的事情告诉了梁玉玲。闲聊就是闲聊,聊完就忘了。谁知过了十来天,街头巷尾突然冒出一条爆炸性的新闻:梁玉玲看上了大力士陈子良,被她爸打得下不了床。有关美女的新闻,不胫而走,转眼间就家喻户晓。楚仲岩断然不信。梁玉玲是女神,是仙女,怎么可能看上一个打拳头卖膏药的江湖郎中!但又有些七上八下。便去找梁玉玲,想要当面问清。谁知到她班上一问,说是已有好几天没来上课了。他慌了,隐隐感到“下不了床”和“没来上课”之间,似有某种联系。接连几天,他在梁家门口徘徊,想进去问问,终是不敢。
流言越传越凶,说梁玉玲才十八岁,陈子良已经三十开外,父女都做得了,却要谈对象,难怪梁老头会气得暴跳如雷。又说两人早就好上了,连那种事都干过了,梁玉玲平时看着正经,其实都是装的,现在狐狸终于露出了尾巴。楚仲岩听了,心里难受得一塌糊涂。
终于,梁玉玲出现了。她瘦了,憔悴了,大热天穿着长袖衬衣,这很反常——莫非她真的挨了父亲的毒打,需要掩盖手臂上的伤痕?
她咧开嘴,朝他笑了笑,笑得很勉强。他回了她一个笑容,也很勉强。
“是真的吗?”他鼓起勇气问道。
“什么?”
“外面传的那些话。”
她咬着嘴唇,点了点头。
“不,不会的!不会的!”他情绪激动,大声叫道。
她低下头,眼泪淌了下来。
“这不是真的。你不可能作出这样的决定!”他有些气急败坏地道。
她慢慢抬起头,看着他,轻声问:“为什么?”
“你是个聪明人,不会自轻自贱!”
她的脸色倏然变了,冷冷的目光直向他射来。“我怎么自轻自贱了?”
楚仲岩感受到了沉重的压力。已到了短兵相接的紧要关头。
他说,她不会感觉不到他对她的感情。他爱她,深沉的爱,持之以恒的爱。为了对这种爱负责,他会认真读书,上大学。毕业后老爸会替他安排一个合适的工作,为他创造发展的条件和机会。他一定会飞黄腾达,让她过上美满幸福的生活——他说这些话时,语速很快,脸涨得通红,时不时举起右臂,再用力向下一劈,表示坚定不移,不可阻挡。最后,他说:“陈子良算什么东西?一个江湖郎中。他配不上你,也不可能带给你幸福。”
梁玉玲静静地听着,她说:“你没有权利诋毁陈子良。他比你强上一百倍。没有老爸,你什么也不是!”说完昂然而去。
这个场面,定格在楚仲岩的心里,持续三十年,历久弥新,历久弥坚。
那天,他茫然无措地望着梁玉玲渐去渐远,直至身形完全消失。他没去上学,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也不知走了多久,忽听得阵阵叫好,猛抬头才发觉来到了篮球场,那杂耍班子正在里面演出。他忽然有一种强烈的冲动:去看看陈子良,看看这个击败自己的情敌究竟是何许人!他狂乱地挤进人群。
场内一个大胡子在飞钢叉。上身打赤膊,一柄锃亮的钢叉贴着他肌肉虬结的身体上下飞舞,令人眼花缭乱。钢叉上装有一串钢环,不时发出急促而清脆的响声,引得观众连连喝彩。大胡子左侧站着一个高个男人,挺拔、健壮,浑身没有一丝赘肉。他一张国字脸,棱角鲜明,剑眉星目,挺直的鼻子下面是秀气的人中,嘴唇很薄,紧闭着,显得坚毅果敢——这人便是陈子良。
楚仲岩明白了梁玉玲爱上他的原因。
楚仲岩丧魂落魄,伤心断肠,回家后把自己关在房里,蒙着被子大哭了一通。这一哭,哭出了一个坚定的信念:一定要出人头地,让梁玉玲追悔莫及。但心里终究还是忘不了梁玉玲,过了几天,又去她班上。玉玲的同桌说,你不知道?玉玲转学了,听说转到那个大力士的老家去了。他不顾一切跑到梁家,打听玉玲的情况。梁老头瞪着眼,眼睛里面充满通红的血丝,大吼一声:“死了!”
梁玉玲当然没有死,但从此就失去了她的消息。陈子良和他的杂耍班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大约过了两个月,传出一个惊人的消息,陈子良死了!说有一次表演压石板时,身下的条凳突然断了脚,塌了。陈子良猝不及防,惊呼一声,泄了气,功夫一散,人就被石板压死了。结局这样悲惨,引得许多人摇头感叹,说是生死由命,半点也由不得人。心思缜密的人则提出了一个疑问:条凳的脚是用粗檀木做的,结实牢固,好端端怎么会断了呢?于是马上又有了一种可怕的说法:是梁老头下的毒手。他不忿爱女被陈子良拐走,设法买通了杂耍班中的厨子,让他暗中锯断凳脚。流言止于智者。大多数人对这种说法不以为然,说太离奇了,像是在讲上海滩黑社会的故事。梁老头心没有这样狠,更没有下毒手的胆量。倘若真有其事,公安局早就找上门了,哪容得他逍遥法外。
对于陈子良的死,楚仲岩并不感到高兴,而是深深的失望。他一死,自己便永远失去了和他一决高下的机会。
故事并没有就此结束。过不多久,又有了新的消息。说陈子良在表演中确是出了事故,但没有死,压断了右腿和胸前几根肋骨,命是保住了,但成了残疾人。那人讲得活灵活现,千真万确,说在上海亲眼看到了陈子良,从大光明电影院的台阶上走下来,一瘸一拐的,全无往日的风采。梁玉玲在一旁扶着他。
还没等到楚仲岩去证实传言的真伪,文化大革命开始了。楚家受到严重冲击,父母打倒,关进牛棚,子女受到牵连,吃尽苦头。颠沛流离中的楚仲岩自顾不暇,也就很少想起梁玉玲。偶尔想起,心情倒平静了。她的选择也许是明智的,真要跟了自己,眼下的日子就难过了。
十年河东,十年河西。楚家在吃尽苦头后,又东山再起。父亲复出,官越当越大。楚仲岩应时乘势,先是在市财政局当副局长,后来弃官经商,成了著名的民营企业家。他旧事难忘,派人暗中调查梁玉玲的情况。她确实嫁给了陈子良,在京海一家商场当售货员,陈子良因为伤残,没有工作,在家休养。有个儿子,子承父业,也是中医。但不是伤科,专治男女不孕不育症。
看来梁玉玲过得不好。楚仲岩为她担忧,但更多的是期待。期待她找上门来,求他帮助。只要她开口,自己一定不计前嫌,慷慨援手。他对她已绝无男女之间的非分之想。他有洁癖,从不使用别人用过的东西。但梁玉玲没有找他。同在京海,她不可能不知道他的现状——她知道他,知道他的成功,但不为所动。她宁可艰难的生活,也不愿给他以精神上的满足。她太自尊了,太要强了,就像当年一样藐视他。“三军可以夺帅,匹夫匹妇不可以夺志”。
今天,他在等她。请她来包房里与自己一起观赏丕显大厦的面世,与自己一起分享成功的喜悦。他亲自写了请柬,让秘书亲手把请柬交到她手里。
十时半,比约定时间过了半小时。有人轻轻敲门。
他的心狂跳起来。平时见省长也从容自若的他,此刻竟然激动起来。“请进。”他声音有些发抖。
门开了。是她!
梁玉玲安详地站在门口,衣着朴素,身形、面容与三十年前几乎没什么变化。消逝的岁月、艰难的生活没有能改变她。
他叫来服务员小姐,撤走残酒剩菜,换上两杯好茶。
“谢谢你请我来。”两人相对坐下后,梁玉玲首先打破沉默。
“不,应该我谢谢你。”楚仲岩说,“你能来,我很高兴。”语气真诚。
他凝视着她,注视她的一举一动,注意她的每一个表情。随即发现,她其实不年轻了,甚至略显衰老。身形并非苗条,而是瘦弱。眼周布满细纹。嘴角下垂,呈苦相。头发也是染过的,发根处露出星星白色。她过得不好。
“也许你知道我的情况,一直在做点生意。”楚仲岩说,字斟句酌,唯恐无意之中伤害了她,就像三十年前那场该死的对话一样。
“我知道。你很成功,大企业家。”梁玉玲说,“我知道你的情况。”
她知道自己,她毕竟在暗暗地关注自己!楚冲岩心中不免有些得意。
“有什么我能出力的吗?”他小心翼翼地问道。
梁玉玲摇摇头,喝了口茶,嘴唇碰了碰杯沿。
他说:“不管怎样,我们曾经是好朋友。好朋友之间,应该互相帮助。如果我能为你出点力,是很开心的事。”
梁玉玲看着他,目光有些奇怪,许久才问:“这些年来,你恨我吗?”
楚仲岩没有回答。——说一点也不恨,就违心了。说是恨吧,也不尽然,很复杂。更多的是一种打了败仗后的失落感。说不清的。梁玉玲见他闭口不言,又道:“我对不起你。我从来没有忘记当年你对我的关心和帮助。”
楚仲岩和她目光相接,忽问:“你为什么选择了他?”这个问题在他心里盘旋了三十年,今天终于能当面郑重地提出来。他要知道答案。他说:“我希望能听到真话。三十年前的旧事,该解密了。”
“我也多次这样问过自己。”梁玉玲说。“如果我当初作了另一种选择,也许会有截然不同的人生。但是,你知道,那时他英俊潇洒,健壮成熟,正是一个十八岁少女梦中向往的人。而你呢?你那时还是一个孩子。而且,你父亲是高干,我和你生活在两个世界里,我做梦也没有想过能进入你的世界。”
“我能说服我父母。没有谁能改变我的决心。”楚仲岩道。
“我现在明白了。但当时我把现实当成了梦,把梦当成了现实。”
原来为了一个梦!她只是追求一个少女的梦。一个梦改变了一群人的人生。楚仲岩迟疑了一下,问她:“你后悔吗?”
“这都是命。”梁玉玲说,“命里注定的东西,谁也改变不了。”她露出一丝苦笑,“现在我皮肤松了,头发白了,再说后不后悔这样的话,不是很可笑吗?”
楚仲岩的心被刺了一下,不知说什么才好。他有钱有势,可以改变一切,但对一样东西无能为力——时间。已经发生的事就是历史,时间不能倒退。
楚仲岩有些哀怨地说:“你一直不肯和我联系。”
梁玉玲说:“我想忘记你,忘记过去的一切。虽然总是忘不了。”
“你今天肯来,是不是有什么要紧的事?”
梁玉玲停了停,道:“是为了我儿子。”
(二)
周祖琴靠在楚仲岩身上,楚仲岩轻搂她的腰。——这像是一张旖旎的照片。照片分旧版和新版。旧版,二十多年前,大姑娘,小伙子。周祖琴身高1.74米,高挑苗条,引人注目;楚仲岩1.66米的身材,瘦弱,外号叫猴子。当两人恋爱的消息传出来,人们看到猴子搂着美女时,有人向楚仲岩祝贺,更多人为周祖琴惋惜。新版,现在,周祖琴中年患了精神忧郁症,敏感,多疑,把自己折磨得骨瘦如柴。楚仲岩中年发福,又红又亮,很有气派。此时,她靠着他,他搂着她,稳稳当当,谁都看得出来,她依赖他,他有足够的能力保护她。
他俩是患难夫妻。
一九六八年,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楚仲岩和姐姐楚伯英是同一所中学的学生,都面临分配。他们的父母是走资派,关在牛棚里。走资派的子女受歧视,遭排挤,似乎逃不脱被发配到最远最差最苦的地方去的厄运。但人倒霉固然在劫难逃,运气来的时候同样挡也挡不住。他们学校的革命委员会主任姓陶,原本是学校的体育老师,仗着胆子大、拳头硬,先是当上造反派头头,后来又成了校革会主任。陶主任四肢发达,头脑也不简单。他想到楚仲岩的父亲楚震东,老革命,历史清白,别看今天关在牛棚里,说不准哪天一骨碌翻个身,又成了大官。世事难料,与其痛打落水狗,不如稍稍帮他一把,留条后路。
于是,楚伯英留在京海,进了一家仪表厂。楚仲岩支援三线,进了代号为835的人民机械厂。姐弟俩都进工厂,这在当时是最好的分配结果。许多人愤怒了,指责校革会违反阶级路线。陶主任站出来说话,道理非常宏大——对走资派的子女也要给出路,不给出路不是无产阶级的政策。革命造反派应该有这样的气派,无产阶级只有解放全人粪,才能最后解放自己。众人哑口无言——道理总在有权势的人嘴里。楚仲岩姐弟喜出望外。他们很快便知道是陶主任帮的忙。楚仲岩暗暗发誓,滴水之恩定当涌泉相报。若干年后,“四人帮”垮台了,“文革”结束了,楚震东又复位了,陶主任却成了三种人,被抓了起来。陶主任的老婆来求楚仲岩,能否记着当年的一点情分,请他父亲高抬贵手,法外开恩。楚仲岩一口答应。那女人流着眼泪千恩万谢走了。但楚仲岩没能实现自己的承诺,他在父亲那里碰了一鼻子灰。楚震东说,姓陶的是“四人帮”的爪牙,我们和他们的斗争是你死我活的阶级斗争,怎么能因为一点小恩小惠而丧失了阶级立场!仲岩哪,你这样意气用事,危险哪,我很不放心!楚仲岩哑口无言。太有道理了——道理总在有权势的人嘴里。最后陶主任被判了十二年徒刑。楚仲岩为此一直感到内疚。后来他做了大老板,时常周济陶家,让他们衣食无忧。
人民机械厂是三线厂,军工企业,在赣南的深山沟里,离京海市一千多公里。山路崎岖,公路盘山蜿蜒,一边是壁立的山崖,一边是万丈深渊。但一到厂区则豁然开朗,群山之间有一块几平方公里的平地,青山如堵,绿水环绕,到处红花绿树,如同世外桃源,谁也想不到这里便是制造打仗武器的场所。
制造武器的车间在山洞里。说是山洞,其实相当宽敞,相当宏伟。每个山洞深三百多米,穿山而过;宽二十多米,相当于四车道马路;高15米,比四层楼还高。整个山洞全用水泥浇灌,洞内24小时灯火通明,像是座宫殿。
楚仲岩进厂时,要接受一星期的保密教育。军代表一脸肃穆,用紧张神秘的口气说,美帝、苏修,还有盘踞台湾的蒋介石集团,处心积虑派遣特务,妄图窃取我军事情报,我厂是他们的重要目标,因此要提高警惕,严防泄密,泄密者严惩不贷。说的人慷慨激昂,听的人心胆皆寒。“文革”结束后才知道,这种大炮和炮弹,是朝鲜战争时苏联的产品,六十年代美国、苏联都淘汰了,相关图纸就是扔在华盛顿和莫斯科的大街上,除了捡破烂的,也没人会正眼瞧一眼。
人民机械厂共有二千多职工,由三部分人组成。一是支内的老职工,他们是厂子的管理人员和技术骨干。二是像楚仲岩这样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有六百多人。三是从当地农村招来的年青人,也有六百多人。领导把楚仲岩他们赶到三线来的时候,忽略了一个问题——楚仲岩这些人来三线,除了抓革命、促生产之外,还需要结婚生子的,而结婚生子通常是由一男一女来完成的。因此,来三线的知青合理的性别比应该是一比一。可现实情况却是四比一。四个男的,才有一个女的。这样就麻烦了。四个男孩竞争一个女孩,成功率为百分之二十五。京海的女孩子不肯远嫁千里之外的山沟穷工人,男知青也不愿娶当地的农民女孩。高不成,低不就,这批男知青惨了。女孩子倒是俏了,哪怕长得人模狗样,照样有一大群男孩子围着她转。
周祖琴是全厂出了名的美女,身材高挑,皮肤白皙,是男人见了都会心跳心动。然而,她居然选中了猴子楚仲岩----其貌不扬,走资派的儿子,搬运工。朋友们劝她别意气用事。很快京海的父母也知道了,劝阻的家信一封连着一封,口气强硬,说如果一意孤行,家中将坚决不承认这个女婿。但这一切都没用,周祖琴毫不动摇,并且很快便和楚仲岩结了婚。
楚仲岩问周祖琴,你究竟为什么选上了我?周祖琴说,你是个好人,靠得住。楚仲岩十分感动。两个女人影响了他的一生:瞧不起他的梁玉玲,充分信任他的周祖琴,一反一正地激励他勇往直前,成就了他后来的辉煌。楚仲岩心中立誓:不能让祖琴失望,一定要出人头地,给她幸福,让别人都羡慕她。他后来富贵而不近二色,固然和生理上的洁癖有关,更出于对祖琴的感激。
周祖琴靠在客厅的沙发上,电视里正在播放韩国电视连续剧《宫》。她喜欢看灰姑娘遇王子一类的故事,看了舒心,也能消磨时光。她身体不好,成天在家休养。养尊处优是寂寞无聊的酵母,如同纯净的蒸馏水里养不活鱼虾一样,无可挑剔的生活也扼杀了生活中的生趣和活力,她变得郁郁寡欢,尤其是女儿楚辞考上上海复旦大学离家后,她更是情绪低落,就靠看电视打发日子。
楚仲岩走过去,搂了搂妻子的腰,吻了吻她的面颊——这是结婚二十多年的标志动作,每天如此,从不间断。
“今天看上去气色不错,”楚仲岩说,“看来这次的血燕有点效果。”周祖琴说:“我自己也觉着好,胸口舒服多了,脑子也静了些。”
楚仲岩说:“祖良做事牢靠。让他好好谢谢司徒老,再设法多弄些血燕来,这儿药店里的货靠不住。”祖良是祖琴的弟弟,财经大学毕业,楚仲岩让他主管楚氏集团的财务。自家人管财务,放心。司徒老是祖良专程从宁波请来为姐姐治病的老中医,七世中医世家。
其实,祖琴的病,都是生楚辞落下的。那时家里穷,怀孕时和分娩后都没吃的,食堂内部会偷偷分点肉啊鱼啊什么的,她都省给楚仲岩吃了,说是男人消耗大,更需要营养,结果苦坏了自己的身子。因此,楚仲岩非常内疚,深感自己对不起妻子。
“楚辞来电话了吗?”楚仲岩问。
提到楚辞,祖琴就来了精神,说:“中午来的电话。她很好,说是《新闻研究》上的论文发出来了,高兴得不得了,电话里叽哩呱啦说的就是这件事,连老妈的身体都不关心,真没良心。”
楚仲岩笑了。祖琴嘴上说楚辞“真没良心”,其实心里充满对女儿的疼爱和骄傲。楚辞是个好女孩,聪明,乖巧,从读小学开始就是学校的尖子,不需要父母操一点心,轻轻巧巧就进了复旦大学。她长相姣美,活脱脱便是年青时祖琴的翻版。唯一让楚仲岩感到遗憾的是,楚辞不听他的劝告,坚持报考复旦新闻系。楚仲岩希望女儿读企业管理,将来好接自己的班。但楚辞的志向是当一名新闻记者,像奥丽亚娜·法拉奇那样的新闻记者——中国的土壤里能培育出法拉奇吗?楚仲岩在媒体有不少熟人,他了解中国的记者,多半都是混吃混喝混日子而已。楚辞不懂这些,年轻人,满脑子的理想主义。
“大姐来电话了,又哭了。”周祖琴说。“大姐”指的是楚仲岩的姐姐楚伯英。楚仲岩皱着眉头问:“又和姜卫东吵架了?”周祖琴说:“应该是吧。骂卫东没良心,是陈世美。”姜卫东是楚伯英的丈夫,市采茶剧团团长。楚仲岩向来瞧不起姜卫东,夸夸其谈,不学无术,像他唱的采茶戏一样浅薄和土气,还到处拈花惹草。他不明白大姐怎么会看上这样一个人。楚仲岩没好气地说:“干脆离了算了,为这种人伤心,值得吗?”周祖琴说:“你说得轻巧!几十年的夫妻,哪能说离就离。”
楚仲岩哼了一声,不说话了。
“姜卫东也确实不像话,”周祖琴说,“冲冲都读大学了,还这样不自重,也不怕让孩子笑话——我看他是哥哥妹妹的戏唱多了,分不清戏里戏外了。”冲冲是楚伯英和姜卫东的儿子,小楚辞一岁,省大建筑系一年级学生。
这时,楚仲岩的手机响了起来。
他接起来。——是周祖良。
“姐夫,医院出大事了!”周祖良在手机里焦急地说。
“慢慢讲。不要急。”楚仲岩道。
“来了十多个记者,好几家媒体,说要调查分院弄虚作假的事。”周祖良渐渐平静下来,详细汇报了事情的原委。
这王八蛋,果然惹出大祸来!楚仲岩怒火中烧,不停地自责——怎么会答应把他弄进医院!又怎么会把分院交给他!真是糊涂透顶!
(三)
那天,梁玉玲说,自己今生已无奢望,唯一牵肠挂肚的是儿子。自己和陈子良都没有本事,帮不上儿子什么忙,看到儿子年纪老大还一无所成,想想心里就难过。说着说着,泪如雨下。
楚仲岩爽快地答应,一定照顾好她的儿子。“你放心,我会把他当作自己的儿子,尽力帮助他,不让他受半点委屈。”
梁玉玲破涕为笑,泪眼盈盈望着楚仲岩,深情地说:“谢谢你。我知道你对我好。你是个好人。”这话很受用。但楚仲岩知道,自己就像孙猴子戴上了金箍,再也无法反悔了。随后,梁玉玲打开房门,说:“还不快进来!”
一个年轻人轻盈地走了进来,他就是梁玉玲和陈子良的儿子——陈寅生。
原来他一直守在门外!楚仲岩心里闪过一丝不快,觉得自己好像落入了一个精心设计的圈套。他仔细打量他,真是父母的优良产品:身材挺拔、精干,瓜子脸,五官精致。这是一个兼具豪放与婉约两种风格的男人,是会使女人疯狂的男人、妒忌的男人。他终于明白了,梁玉玲为什么会在冷漠了三十年后今天忍羞含耻地来求自己。他决定信守诺言,照顾陈寅生,只是有些不安。他太漂亮了,特别是那双眼睛,水汪汪的,俗称“桃花眼”。女人长了这种眼睛,尚嫌过于妩媚,而今长在一个大男人脸上,还不搅得天下大乱!他又是个专治男女不孕不育症的医生,专在人体下三路做功夫,女人找他治这类病,岂不是羊入虎口?自己任用他,会不会引狼入室、养虎为患?
“叔叔好。”陈寅生亲切地叫道,恭恭敬敬鞠了一躬。梁玉玲则笑眯眯地看着儿子,像是在欣赏一件无价之宝。
“陈先生。”楚仲岩说。尽管对方叫他“叔叔”,他却一下子亲热不起来。
“叔叔,你叫我寅生吧。”陈寅生说。
“好,寅生。”楚仲岩犹豫了一下,说:“以后你就跟着我做事。”
“谢谢叔叔的栽培。”陈寅生说,“滴水之恩,涌泉相报。韩信千金谢漂母。我没有千金,只能用忠诚和努力,来报答叔叔的大恩大德。”
楚仲岩笑笑。问他:“你想做点什么?”
陈寅生朝母亲望了一眼。梁玉玲忙道:“让寅生进你的楚氏医院吧。他医术高明,有很多人找他看病呢。”楚仲岩心想,这样的相貌,嘴又甜,自然会有很多女人找上来。他说:“楚氏医院全是西医,医生都是国外回来的教授、博士,你恐怕不合适。”
陈寅生似是没察觉出对方话中的嘲讽,笑嘻嘻地说:“叔叔,我有个建议。”
“你说。”
“我们可以开设楚氏医院的分院,中医分院。特色是治疗男女不孕不育症。中国人都看重子嗣。那些生不出孩子的夫妻,听说能帮他们治好病,传宗接代,就是砸锅卖铁也会找上门。我是这方面的专家,还可以找一些朋友帮忙。我们在电视里、报纸上做广告——要想生儿育女,请找楚氏医院;楚氏医院,宝宝的摇篮。搞得轰轰烈烈,不愁没有生意。”陈寅生越讲越兴奋,满脸红光。看来在这之前,他已有了通盘的打算。最后他说:“叔叔,你放心,一定赚钱。”
楚仲岩脸色凝重,一言不发。楚氏医院是楚氏集团公司麾下的一家民营医院。办这家医院,楚仲岩志在济世,没有想过赢利。当初开办时,筹措资金,申请营业执照,招聘著名医生,他花了不少心血。好不容易才有了今天的规模。他可不愿意这块金字招牌被这个夸夸其谈的家伙给砸了。况且他一不谈规划,二不谈具体措施,只想利用中国人重视传宗接代的心态,借助广告宣传,做生意,赚钱,显然动机不纯。让这样的人来办什么楚氏医院分院,不放心。
陈寅生看出楚仲岩心中犹豫,向母亲使了个眼色。
梁玉玲忙道:“仲岩,你答应照顾寅生的——你就成全他吧。我会永远感激你的。”
楚仲岩心里叹了口气,答应了。
分院很快建成了。中医设备简单,花钱不多。楚仲岩招聘了一批有经验的医生和护士,陈寅生也不知从什么地方拉来了一些人。大门口挂一块“楚氏医院中医分院”的招牌,便草草开张了。陈寅生任分院院长。楚仲岩这个决定,是想让梁玉玲高兴,更让自己满足。他得不到梁玉玲的身体,却得到了她的心。他最终战胜了陈子良,连带俘虏了他的儿子。
楚仲岩对分院不抱什么希望,能够不捅娄子不亏本,就上上大吉了。但说也奇怪,开张几个月后,医院的生意居然很兴旺,每天来医院治疗不孕不育症的人都有好几百。媒体多次发文,说楚氏医院中医分院“给不孕不育而苦恼的患者带来了现实的希望”。还引用病人的话,称赞陈寅生是“送子菩萨”。楚仲岩做事谨慎,对治病救命的事不敢掉以轻心。他暗中去过两次分院。病人很多,基本上都是女性。医生护士忙而不乱,显得紧张而有秩序。他想,陈寅生这小子倒是个人物。但毕竟不放心,叮嘱周祖良“对分院盯紧点,有什么动静,马上报告”。半年过去,天下太平,他松了口气。谁知就在这当口,出了大乱子。
其实,分院开张不久,媒体和市消费者协会就多次收到患者的投诉,指责分院收费过高,病人无力承受。这类投诉基本石沉大海,市消协和媒体都懒得过问。医院产业化后,哪家医院收费不高?病人成了唐僧肉,不斩白不斩,不吃白不吃。也有人批评分院搞虚假广告,涉嫌医疗欺诈。一些人住院两月,花费十多万,但肚子还是瘪的。这样的批评更是不起作用。不孕不育是疑难杂症,哪能一帖药吃下去,马上蹦出个宝宝来!其间也碰到过几桩麻烦的医疗纠纷,陈寅生公关有术,赔上一些钱,很快就把病人、消协和媒体都摆平了。
但这次闹出来的两件事,决非以往可比。
第一件事。有个女病人,结婚十二年没能怀上孩子,从河北慕名来京海市,点名请陈寅生医师治疗。陈寅生替她做了检查后说,子宫错位,不容易治,要有耐心。女病人住了两个月,花了十九万元,陈寅生说还要继续治疗。女病人没有意见。陈寅生每天下午查病房,总会和她亲切地聊上十来分钟。女病人看着他英俊的面孔,都快痴了。一到下午查房的时候,便翘首以盼。然而,病人的丈夫却没这么好耐性,不顾妻子反对,硬把她拉到附近一家医院作检查。这一检查,就查出了大问题。大夫说女病人已经有了三个多月的身孕——也就是说,两个月前陈寅生诊断她子宫错位的时候,她其实已经怀孕一个多月了。为了确保诊断结果的可靠性,他们又找了一家大医院作检查,结论也是怀孕三个多月。只是诊断书上多了一条:由于孕妇近期服药过量,不排除婴儿大脑组织受到损伤的可能。女病人愤怒了,找了市消协和媒体还不解恨,一纸诉状把陈寅生和楚氏医院中医分院告上了法庭。
第二件事更荒唐。一个女病人,苏州人,婚后多年不孕,经人介绍来到京海市找陈寅生医师。她三十来岁,十足的美人。一口苏州话,糯糯的嗲嗲的,闻之心旌摇荡。美女病人在医院住了三个多月,如愿以偿,果真怀上了孩子。她丈夫欣喜若狂,给陈医生送来一面大大的锦旗,上写“送子菩萨”四个大字。还送来两只正宗金华火腿,四件苏缎男T恤,五袋苏州豆腐干。
也许是妻子的怀孕,刺激了丈夫作为男人的自豪感和自信心,接连几夜,他在床上大展雄风,把妻子弄得要死要活,也把自己那话儿弄得又红又肿,疼痛难忍,没办法只好上医院治疗。医生建议他对生殖系统作一次全面、彻底、细致的检查。几天后,检查报告出来了,清清楚楚地写着:无生育能力。丈夫愤怒了,一拳打在检验医生的鼻梁上。他的愤怒具有充分的理由。他体壮如牛,在床上雄赳赳,气昂昂,怎会没有生育能力?何况美人妻子渐显凸起的肚子就是最雄辩的证据。事情演变成一场医患官司。法院采取的第一个举措就是医疗取证,指定另一家著名医院的有声誉的泌尿生殖科专家复查。复查结论简单明了:患者有性功能,但精子存活率为零,因此没有生育能力。
丈夫的官司输了,赔钱,道歉,刑事拘留十天。释放当日,他把妻子一顿拳脚。妻子连哭带诉,交代了肇事的罪魁祸首——就是楚氏医院那个给她看病的美男医生。陈医生对她格外尽心,除了医生的割股之心,还有男人的舍身之情,身体力行,越俎代庖,代替丈夫在美女病人身上下了种。丈夫目瞪口呆,喃喃道:“送子菩萨,送子菩萨,竟这样给人送来儿子!”树要皮,人要脸,他一咬牙,也是一纸诉状把陈寅生告上了法庭。
转眼间陈寅生成了两桩民事案的被告,臭名远扬。有轻薄之人在医院大门上贴了一副对联:“怀孕成不孕,如此神术;博爱变做爱,这般医德”,横批是:“送子菩萨”。各路媒体的记者摩拳擦掌,极度亢奋,这样的旷世奇闻,正是难得一遇的新闻素材。
“姐夫,怎么办?”周祖良在手机里焦急地问。
“别管他。让他去。关他个十年八年。王八蛋!”楚仲岩吼道,“啪”的一声把手机关了。
气话归气话,事情终究要解决,楚仲岩可以不管陈寅生,却不能不管楚氏医院。首先要摆平原告和媒体,尤其是媒体。原告是火种,媒体是风。没有风,火势便成不了气候。楚仲岩给省报总编王宏声打了个电话。王宏声告诉他,这件事不简单,背后有省里的大人物撑着。放下电话,楚仲岩便想到了刘朝夕——事情麻烦了。
刘朝夕身材瘦小,近乎干瘪。尤其是脸,尖而长,像个枣核。两腮凹下,颧骨嶙嶙,蒙着青黄色松弛的脸皮,高耸的鼻梁上架一副深度金丝边近视眼镜。当年,他是楚震东的秘书。楚仲岩一向不喜欢他,讨厌他的长相,更讨厌他见到父亲时堆在脸上的假笑,谄媚而奸诈。他曾提醒父亲要提防此人。楚震东不以为然,说,小刘有他的长处,办事细致认真,善于领会和落实领导的意图,是干秘书的好材料。楚仲岩便不再提这件事了。
因为楚震东太信任、或许说是太依赖刘朝夕,反而耽误了刘朝夕的仕途。他长期担任秘书,直到楚震东离休前,才把他提为市委秘书长,副局级。但这之前,原先和他资历相仿的两人已经当上了市长和副市长了。楚震东离休后,他只当上分管宣传文教的副书记。算算年纪,他在京海的发展到头了,便主动要求调到省里,几年后,当上了省委宣传部副部长。
在楚震东的追悼会上,楚仲岩见到了刘朝夕,两人握了握手。楚仲岩说:“我父亲生前一直很信任你。”刘朝夕说:“我知道。我替他干了二十五年秘书,从少年郎干到白头翁。”楚仲岩心头一震,清楚地感觉到他心中的怨毒。
如今刘朝夕执掌全省宣传大权,偏偏楚氏医院风波陡起,引起舆论的重视,刘朝夕会不会借此机会兴风作浪,公报私仇?——这真叫作冤家路窄。
楚仲岩去省城拜访刘朝夕。
刘朝夕在客厅里热情地接待楚仲岩。一番寒喧之后,楚仲岩从包里取出一幅画,黄宾虹的大写意泼墨山水。“曾经听刘部长说过,近代中国画画家中,最佩服宾老,出入于传统而自成一家之法,在中国绘画史上的地位可与清初的八大山人比肩。最近弄到一幅宾老的《残荷听雨图》,特地拿来请刘部长法眼品鉴。”
刘朝夕一边说“不敢,不敢。我看看,我看看”,一边兴致勃勃地接过画轴,小心翼翼在书桌上展开。远山苍苍,烟波茫茫,风紧雨急,几支残荷傲然挺立,墨色浓重,赋以几处枯笔,大开大合,洒脱不羁,一望可知出自大家之手。刘朝夕啧啧之声不绝,道:“确是宾老真迹,好东西,好东西。”
楚仲岩笑着说:“部长喜欢就留下吧。” 刘朝夕说:“心领了。但君子不夺人所爱,楚总收起来吧,免得我看着眼馋。”楚仲岩说:“我是个粗人,对书画一窍不通,这样的好东西放在我那里是糟蹋了。部长肯收下,也是这幅画的幸运。”刘朝夕笑道:“无功不受禄。”楚仲岩说:“眼前正有一件事麻烦部长,媒体上关于楚氏医院的报道----”
“这件事可难办了,”像戏曲变脸一样,刘朝夕脸上的笑容顿时收拾得干干净净,“情节太恶劣了,借行医为名,骗人钱财,还奸污女病人,地地道道的流氓行径——”楚仲岩说:“这只是个别人的行为,要和楚氏医院区别开来。”刘朝夕道:“病人是冲着楚氏医院的招牌来的。不然,那个姓陈的家伙能那样猖狂吗?而且,除了他,楚氏医院就没有别的问题了吗?”语气咄咄逼人。
楚仲岩听出来了,刘朝夕想整的不仅是陈寅生,而是整个楚氏医院。他打定主意要整垮楚氏医院,或许还包括整个楚氏集团,以泄当年仕途受挫之愤。想到这里,楚仲岩后悔了,今天压根儿不应该来求他,自取其辱呀!
楚仲岩强自按捺着,沉声问道:“你想怎么样?”刘朝夕皮笑肉不笑地说:“我能怎么样?楚总是大企业家,省里的名人,手眼通天,有什么事情摆不平!我只想提醒你一句,老书记一生英雄,身后名声要紧。”楚仲岩冷冷地说:“我父亲什么都好,就是眼力差,看错了人!”刘朝夕笑道:“老话说得好,不怕不识字,就怕不识人。看错人可是会吃亏的呀!”楚仲岩冷哼一声:“小人得志。”刘朝夕说:“楚书记生前很关照我,现在轮到我来关照他的亲人了。”“关照”两字说得很慢很重,隐隐有切齿之声。楚仲岩大声道:“有什么手段尽管用出来,我不是被吓大的。”刘朝夕说:“是条汉子,有气魄——但楚氏医院的事可不好办哪!”楚仲岩昂然道:“大不了关门!”卷起画轴,气冲冲走出刘家。
(四)
楚仲岩当然不会束手待毙。何况事情未到山穷水尽的地步。
他去找市委书记和市长。
两人都是楚震东培养、提拔起来的,以前常到楚家走动,和楚家上上下下都很熟悉。楚仲岩直奔主题,说:“不管怎样,楚氏集团公司总对社会有所贡献吧,现在出了点事,领导不该袖手旁观,更不该幸灾乐祸、落井下石吧。”
书记说:“没什么大不了的,天塌不下来。医患纠纷嘛,这是医疗卫生改革过程中难免会发生的。让市卫生局出面,做好两家病人的工作,不要闹,和为贵,要珍惜安定团结的大好局面。楚氏医院过去为京海市人民的健康作出了很大的贡献,是京海的功臣,不能因为眼前出了点岔子便把它一棍子打死嘛。要允许犯错误,允许改正错误嘛。你思想上不要有包袱。楚氏医院发展的空间很大,市委、市府将一如既往地支持你们,帮助你们。”
市长有点激动,说:“楚氏集团公司是我市民营企业的样板,树一个样板不容易,市委市府花了多少心血。要补台,不要拆台;要爱护,不能打击。别的不说,这些年来楚氏集团公司提供了多少就业岗位?上缴了多少利税?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有的人就只会做文章,抓到了鸡毛蒜皮的事就上纲上线,成事不足,败事有余。那个老刘呀,是老京海了,不能一到省里就云里雾里,要想想家乡的父老乡亲,他们还得吃饭,你砸了他们的饭碗,让他们去吃什么呀?”
书记、市长表示,让市委、市府联合向省里写个报告,也是表个态,肯定楚氏集团公司多年来对社会的贡献,尤其是楚氏医院,治病救人,造福百姓。眼前的风波是发展中的问题,医院有决心通过改革整顿解决问题,市委市府的态度是明确的,坚决支持,希望能得到省委、省府的指导和帮助。
楚仲岩很兴奋,此行的结果超出了他预期的目标,市领导态度明朗、坚决,给了他充分的支持。他起身告辞,临走前书记叫住他,说:“仲岩,那个姓陈的医生必须严肃处理。把病人的肚子都搞大了,不像话嘛----”
周祖良去找两位女病人做工作。
首先是那位苏州美女病人。碰巧她男人外出了,只她一个人在家。听说周祖良是楚氏医院的人,美女病人白皙的脸上立时泛起一层红晕,问:“寅----陈医生伊阿好?”周祖良本来想痛骂陈寅生一顿,让她消消气,现在见她这副情形,一愣,忙改口说:“陈医生情况不好,很不好,精神压力太重,都瘦得不成人样了。”美女病人垂下眼皮,两滴泪珠掉了下来,落在她搁在膝盖上的白嫩的手背上。她说:“我不想害伊的。我也是呒不办法。”周祖良又是一愣,道:“陈医生说了,他不怪你,都是他自己不好,现在吃苦受罪,是自作自受。只是连累了你,想起来就心痛。”美女病人再也忍不住,嘤咛一声,放声痛哭起来。
半晌,她抬起头来,问:“伊勿会吃官司吧?”周祖良脸色沉重地说:“很难讲。医生利用治病的机会奸污女病人,是很重的罪名,要判五年以上的徒刑。”美女病人“啊”的一声叫了起来,道:“格哪能办?格哪能办?”周祖良说:“办法是有的,就看你愿不愿意救他。”美女病人连声说:“我肯的,我肯的。”周祖良道:“只要你们撤销诉状,不告陈医生了,他自然就平安无事了。”美女病人有些犹豫,说:“我是勿想告的,但事体已经闹出来了,左邻右舍都晓得了,勿是要丢人了?”祖良说:“告了就不丢人了?依我看,状就不要告了,倒不如搬家离开苏州。到了新地方,谁都不认识谁。”见对方有所心动,周祖良又说:“楚氏医院准备拿出五十万元,算是对你们的补偿。”美女病人想了想,说:“好,就格能讲定了。”周祖良想不到事情就这样爽快地解决了,喜出望外,试探地问:“你男人会不会不肯?”美女病人撇了撇嘴,不屑地说:“伊敢!”
在河北女病人那里,周祖良碰了个大钉子。
她和丈夫一直住在京海的旅馆里,周祖良和女秘书去拜访时,房间里除了他们夫妻二人,还有一个省报的记者。周祖良说,你们有客人,不便打扰,我们等会儿再来。女病人说,不要走,你们想说啥就说啥,记者同志在场好,做个见证,免得我们这些没文化的人,被人骗了上当了,自己还不知道。态度相当对立。僵持了半天,倒是那个记者识趣,主动告辞走了。
周祖良说了来意,劝女病人夫妇不要告状了,楚氏医院打算出一笔钱,补偿他们的精神损失。至于女病人肚子里的胎儿,有两个解决方案:第一,人工流产,当然,流产费用、病人的营养费,都由楚氏医院承担。第二,把孩子生下来,健康的那最好,皆大欢喜,万一有什么毛病,日后的治疗费、生活费,楚氏医院都包了。一句话,医院打算用钱买个太平。
那丈夫斜着眼问:“你们出多少钱?”听周祖良说“五十万”后,哼了哼,道:“这个数目你们也好意思开得了口。”周祖良不动声色,说:“你开个价。”丈夫伸出两根手指,恶狠狠地说:“两百万。”周祖良说:“你们还是打官司吧。”丈夫愣了愣。周祖良道:“这样,一口价,一百万,一分也不能多。老实说,真要打官司,死个人也不过赔二三十万,陈医生只是误诊,况且也没有造成严重后果,法院怎么可能判定赔偿一百万?最多还给你们十九万医疗费,再加一二万元精神损失费。” 丈夫眼睛眨巴眨巴,咽了口唾沫,说:“一百万就一百万,立刻交钱。”周祖良说:“先撤诉状,再做调解公证,才能给钱。”
眼看事情就要解决了,不料那女病人突然说:“不行,这样太便宜了姓陈的那坏蛋。”周祖良说:“医院会严肃处理的,他肯定被开除。”女病人咬牙切齿地说:“我要他身败名裂,要他吃官司坐牢!”周祖良默然。丈夫怕一百万到不了手,劝妻子说:“算了,就放那小子一马吧。”女病人说:“我咽不下这口气!”丈夫说:“争什么气,钱才是最实在的。”女病人怒气冲冲地说:“你这孬种,为了钱连老婆都能卖掉!”
功败垂成,周祖良和女秘书无精打采地走出来,女病人砰的一下把房门关上。听到她在屋里数落丈夫:“你怎么这样傻?记者说了,大公司最要紧的就是信誉。你拿他一把,保证他们还会可怜巴巴地求上门,那时,不要说两百万,三百万都有可能——”周祖良恨恨地道:“都是那个混蛋记者搅的局!”
听了周祖良的汇报,楚仲岩非常生气,说:“王宏声这小子真不是东西,帮不上忙也就罢了,居然背后捅刀子,派记者去兴风作浪!”他正要打电话兴师问罪,王宏声的电话先来了。
“楚总,这几天过得还好吧?”王宏声在电话里笑嘻嘻地问。
“好个屁!”楚仲岩大声说,“墙倒众人推,看到楚氏集团落难了,连好朋友也翻脸无情,落井下石了。”王宏声一怔,问:“是谁惹得楚总生这样大的气?”楚仲岩说:“就是你这个两面三刀的家伙。”王宏声说:“这是从何说起?”
楚仲岩气呼呼地把事情说了。
“原来说的是这件事,”电话那头的语气明显变得轻松了,说,“楚总你误会了。”楚仲岩道:“我怎么误会你了?那家伙不是你们报社的?”王宏声说:“他是我们报社的记者,但不听我的。”楚仲岩冷笑,说:“记者不听总编的,这年头怪事真多。”王宏声说:“你知道他是谁?——他是刘朝夕副部长的表弟。”
又是刘朝夕!楚仲岩恨得牙根发痒,沉默了片刻,说:“错怪老兄了,过几天请你去望江亭大酒家吃海鲜。”王宏声哈哈大笑,说:“吃海鲜就免了,只希望以后少挨几顿臭骂就阿弥陀佛了。”突然压低声音问:“你边上有没有别人?”楚仲岩看了看身边的周祖良,道:“没有——有话尽管说。”
王宏声问:“姜卫东还在京海市采茶剧团当团长?”楚仲岩没好气地说:“你没事问他干什么!”王宏声笑着说:“你别一提卫东就生气,这回要解决楚氏医院风波,可能少了他还不行呢。”楚仲岩愣了愣,道:“什么意思?”
王宏声道:“采茶剧团有个叫郑佳佳的小妞,唱花旦的,戏唱得一般,但人长得漂亮,而且风骚——”楚仲岩皱起眉头,不耐烦地说:“你跟我讲这些干什么?”王宏声笑道:“别急呀——你猜,这小妞跟谁搞上了?”楚仲岩问:“谁?”王宏声说:“你猜。”楚仲岩说:“别卖关子了——究竟是谁?”王宏声说:“就是我们的省委宣传部副部长刘朝夕同志。”
沉默片刻。楚仲岩沉声问:“哪来的消息?可靠吗?”王宏声说:“消息来源你不要问,行有行规,我得为线人保密。但消息绝对可靠。两人好了七八年了,听说那女的还怀过他的孩子。”楚仲岩嘿的一声。王宏声说:“只要拿到证据,在姓刘的面前那么一摊,他还不乖乖的听话?”楚仲岩有些犹豫:“玩阴的?——这不太好吧。”王宏声哎哟一声,道:“我的楚总!你是民,他是官,民不与官斗,明刀明枪你怎么斗得赢?这场仗,不能用常规战术。”楚仲岩考虑了一会儿,一咬牙,道:“好,我听你的。”
楚仲岩和梁玉玲在闹市的星巴克碰头。是梁玉玲打电话约他的。
楚仲岩走进星巴克,梁玉玲已经坐在临街靠窗的位子上等他。他刚坐定,侍应生过来,两人各要了一份咖啡和一份点心。两人相对而坐。梁玉玲皱着眉,慢慢地喝着咖啡,显得心事重重。楚仲岩不忍心让她难堪,主动问道:“你约我来,是不是为了寅生的事?”梁玉玲点点头,道:“寅生不懂事,做事荒唐,给你添了很多麻烦,很对不起你。”楚仲岩叹了口气。
梁玉玲说:“寅生自己也很后悔,成天躲在家里,唉声叹气,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好,人瘦了很多。”声音唏嘘,显然是强压着不让自己哭出来。楚仲岩说:“你不要太着急,着急也没用,事情总会过去的。年轻人难免会犯点错,吃一堑,长一智,只要寅生真的认真汲取教训,这次的事对他以后的人生道路未必没有好处。”
“仲岩,你们准备怎样处理寅生?”梁玉玲急切地问。
楚仲岩心存不忍,目光移向窗外,突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一闪而过,却又想不起是谁。
楚仲岩道:“楚氏集团很大,有上万员工,管理不容易。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寅生这次太出格,影响非常不好——”梁玉玲握住楚仲岩搁在桌上的手,央求说:“仲岩,无论如何你要再给寅生一次机会,求求你,寅生会受不了的,他要是有什么意外,我也活不成了。”说着,泪如雨下。
楚仲岩非常为难。陈寅生闯的祸太大了,不严肃处理难以服众,也难以平息眼前的风波,何况市委书记也发了话。但是,对着梁玉玲,他实在说不出硬话。他想抽脱被梁玉玲握着的手,但又有些不忍心。
他掏出一块手帕,递给梁玉玲,说:“擦擦脸,不要哭。”这时,眼前闪过一道亮光。他看了看周围,没有什么异样,再看看窗外,行人穿梭,也没有什么异常情况。尽管如此,他还是感到不自在,总好像有一双眼睛在监视自己。
梁玉玲一边擦泪,一边说:“仲岩,我知道你的心没有那样硬的,是不是?你不会拒绝我的请求的,是不是?你一定会帮助寅生的,是不是?”楚仲岩硬了硬心肠,说:“寅生卷进两起官司里,原告不依不饶。我一定帮他摆平这两件事,多少钱也得花,但是----”他稍稍沉吟了一下,“寅生不能再在楚氏医院里工作了。楚氏集团公司有规定,凡给公司造成重大损失的,必须开除,就是我的亲生儿女也不例外。”梁玉玲焦急地说:“寅生以后怎么办?他会难过死的。”楚仲岩说:“男子汉大丈夫,做了,就要勇于承担。寅生有医术,不怕没饭吃,但以后一定要走正道,否则还会摔跤。”
梁玉玲听楚仲岩说得决绝,不再央求,低头沉思了半晌,突然抬头望着楚仲岩,一字一顿,清清楚楚地说:“仲岩,只要你能留下寅生,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啊,你说什么?”楚仲岩一时不明对方的意思,追问道。梁玉玲苍白的脸上飞起一片红霞,说:“无论你要什么,我都愿意给你!”
楚仲岩呆了,木然望着梁玉玲。一瞬间,他心里保存了几十年的冰清玉洁的女神形象,轰然倒塌了。他感到龌龊。这些年来,他无数次想到她,梦到她,而想和梦的画面里,从无肌肤之亲的动作。他曾多次拷问自己:你对她的思念,究竟是不期而然,还是刻意为之?细想起来似乎后者居多。他明白了,他所以刻意思念她,其实是在追求现实中已经消逝的年青、单纯和快乐,她其实成了一个童话、一个梦想、一个污浊的现实中久违了的理想的境界。现在,这一切都毁灭了!她污辱了自己,也污辱了挚爱她数十年的人。
他霍地站起来,没有道别,头也不回地走了。
她怔怔地望着他的背影,不知所措。
一周后,周祖良拿着一份报纸,兴冲冲走进办公室,大声说:“姐夫,你看,今天的报纸!”
楚仲岩知道,一定有好消息。他曾经关照周祖良,在家叫自己姐夫,办公室里一定要叫自己董事长。周祖良一直恪守规定,公私分明。今天他忘了规定,竟然在办公室大声叫自己姐夫,一定是乐昏了头。
楚仲岩接过报纸,是省报。周祖良说:“第二版。”
二版是一篇通版大文章,题目是《坚定不移地支持、扶植、帮助民营企业》。楚仲岩说:“题目有点意思。”周祖良说:“文章更有意思。”
楚仲岩一目十行地看下去,文章里七次提到楚氏集团公司,四次提到楚氏医院,高度赞扬,说前者是“我省民营企业的一面光辉旗帜”,说后者“救死扶伤,为我省人民的健康作出了重大贡献。”楚仲岩微笑说:“有点太夸张了。”周祖良说:“你再看看作者是谁。”作者署名“沈宣理”。楚仲岩说:“不认识这位朋友呀,他为什么这样卖力说我们的好话?”周祖良说:“‘沈是‘省的谐音,‘沈宣理就是‘省宣理,省委宣传部理论处的化名。姐夫,你悟出其中的奥妙了吧。”楚仲岩稍加思索,恍然大悟,纵声大笑起来。
楚仲岩办事向来雷厉风行,他和王宏声通过电话后,立刻驱车赶往市采茶剧团,在团长办公室找到了姜卫东。姜卫东看到楚仲岩不期而至,吓了一跳,一边让座泡茶,一边忐忑不安地问:“仲岩,你是大忙人,怎么有闲工夫来采茶剧团?”楚仲岩说:“无事不登三宝殿,我来,是有事找你。”
姜卫东更觉惴惴不安。最近,他有了个新相好,为此,楚伯英和他连吵了几天。他猜楚仲岩一定已知道此事,今天便是兴师问罪来的。
楚仲岩说:“卫东,你们团里是不是有个叫郑佳佳的女演员?”姜卫东大出意外。楚仲岩向来对他直呼其名,今天却叫他“卫东”,出奇的亲热。再者,楚仲岩不近女色是出了名的,居然会来打听团里的一名女演员。
姜卫东说:“有,一个小花旦。”楚仲岩说:“你和她关系怎么样?”
姜卫东大吃一惊,连连分辩说:“仲岩,这绝对是子虚乌有的事,你可以去调查,我和她之间清清白白,什么关系也没有,只是团长和演员关系,而且,我的年龄可以做她的父亲了——”
楚仲岩暗暗好笑。他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你和她是否友好,能不能说上话?”姜卫东这才安下心来。
姜卫东说:“郑佳佳这个小女人,戏唱得一般,名气却不小,功夫在戏外,八面玲珑,跟谁都很熟。”他问楚仲岩,是不是有事找郑佳佳,要不要自己出力?楚仲岩说:“正要你帮忙。”把事情简单说了。“据可靠消息,刘朝夕和郑佳佳关系暧昧,郑佳佳手里掌握着两人亲密往来的证据。”
姜卫东虽然平庸,但这种情场、官场、商场里的爱恨情仇、勾心斗角,在戏文里演得多了,人也变得机灵起来。他说:“我去找郑佳佳,设法让她把证据交给我。”楚仲岩说,她不会轻易交出证据的,要有交换的条件。你答应她,给她三十万元,一年内保证让她拍电影或者电视,至少是女二号。姜卫东说,便宜这小妞了。
楚仲岩郑重嘱咐——此事关系到楚氏集团公司的兴衰成败,一定要小心。姜卫东说:“你放心。我是楚家的女婿,长期来一直是你们帮我,我心里很惭愧。这件事我拼了命也要办好它,否则也没有脸再来见你。”楚仲岩见他如此慷慨仗义,勇挑重担,不禁感慨万千。想,他即使有千错万错,终究是自己人,关键时刻毫不含糊。他动情地说:“卫东,到了我们这个年纪,家是最要紧的。声色犬马,春梦一场。你也该收收心了,别让大姐伤心。”
姜卫东顺利地把事情办妥了。郑佳佳拿出一叠照片,交给姜卫东。照片上是她和刘朝夕在床上的场面。姜卫东尽管和女人厮混得多,但看了照片上生猛火辣的镜头,也兀自感到脸上热辣辣的。郑佳佳自己倒满不在乎,说,把微型摄像机装在床顶上的吊灯里,床上的一举一动自然照得清清楚楚。她说:“可惜摄像机是固定的,否则有些镜头会更精彩,更有视觉冲击力。”
楚仲岩没想到事情会有这样精彩的结果,证据太过硬了,不是情书,不是录音,居然是一叠火辣辣的床戏照片!
楚仲岩驱车回家,心情特别好,一路上哼着京剧《借东风》:“我本是卧龙冈散淡的人,论阴阳如反掌保定乾坤。先主爷下南阳御驾三请,保定了汉家的业鼎足三分----” 他步履轻松地走上台阶,开了家门,意外地发现在门口迎接他的竟是女儿楚辞。他又惊又喜,问:“楚辞,你怎么回家了?”楚辞笑嘻嘻地反问:“我为什么不能回家?想你和妈妈了呗!”楚仲岩笑道:“回家好,回家好。”楚辞在爸爸脸上吻了一下,轻声说:“小心,妈妈在生你气呢。”楚仲岩吃了一惊,问:“为什么?”楚辞说:“你和初恋情人的交往东窗事发了。”楚仲岩头皮一阵发麻,想,是哪个家伙多嘴多舌!
走进客厅,周祖琴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一脸冰霜,边上是周祖良,表情尴尬。楚仲岩心想,原来是祖良告诉姐姐的,心里一阵不快。他曾叮嘱周祖良,自己跟梁玉玲见面和安排陈子良进楚氏医院的事,不要告诉祖琴,不是有意瞒她,而是她身体不好,知道了可能会往歪里想。周祖良当时一口答应,想不到竟然言而无信。
周祖琴问他:“楚氏医院究竟出了什么事?”楚仲岩说:“一个医生出了点医疗事故,引起医患纠纷,现在基本解决了。”他尽量讲得轻描淡写。
“医疗事故?嘿,把女病人的肚子都弄大了,这样严重的事情,你倒说得轻松。”周祖琴的声音提高了,脸上气呼呼的。楚仲岩默然。周祖琴问:“那个医生是谁?你怎么不回答?——因为他是你初恋情人的儿子,对不对?”语气咄咄逼人。周祖良坐在边上,局促不安。楚仲岩还是不说话,一来自知理亏,二来不愿意惹得周祖琴更生气,他把火气迁到周祖良身上,瞥了他一眼,目光尽是不满,这小子不但说了,而且和盘托出,真是够意思。
周祖良忙道:“姐夫,跟我没关系,不是我说的。”楚仲岩哼了一声。周祖琴更加生气,大声说:“祖良老实,你别欺负他,他还帮你这个姐夫骗我这个亲姐姐呢。男子汉大丈夫,敢作就要敢当,欺负我是个病人,想骗我一辈子!”
楚仲岩见周祖琴火气越来越大,自己又不便解释,向楚辞投去求助的眼色。楚辞搂住妈妈,说:“妈妈,别生气了,生气老得快。爸爸是怎么样的人,你应该最清楚了。现在上哪去找感情这么专一的男人?”
真是一把钥匙开一把锁。周祖琴在楚辞手上轻轻打了一下,说:“去去去,花言巧语,也不知道学了谁的样。你说他感情专一?你看看这个!”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照片来。照片上楚仲岩和梁玉玲隔着桌子相对而坐,梁玉玲右手握着楚仲岩的左手,左手正在接过楚仲岩右手递过来的手帕,一个泪水盈盈,一个满面关切。这种照片,也怪不得周祖琴要生气。
楚仲岩恍然大悟,自己掉进了别人精心设计的圈套里。难怪那天梁玉玲坚持要和自己见面,难怪她事先就占了临街靠窗的位子,难怪自己发现窗外闪过熟悉的身影,难怪在自己递给她手帕时出现一道闪光,这一切就为了要拍眼前这张照片!显然,窗外的身影就是陈寅生,拍照的当然也是他。母子俩预先准备了两步棋:先是哀求,哀求楚仲岩放过陈寅生;这一着如果失败了,就用照片敲诈,威逼楚仲岩让步。楚仲岩怒容满面,恨恨地说:“无耻!”
周祖良觉得应该替姐夫说几句公道话:“姐,事情并不像你想的那样。姐夫是个正派人,年轻漂亮的女孩他尚且毫无兴趣,怎么可能看上这样一个老女人!”周祖琴白了他一眼,说:“那么他为什么要约她见面?为什么要让陈寅生这个流氓当中医分院的院长?”周祖良说:“这是两回事。”
周祖琴朝楚仲岩看了一眼,问:“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人家送照片来的时候,说你勾引他母亲,破坏他家的生活,要你赔偿名誉损失费和精神损失费,一共一百万。”楚仲岩恨恨地道:“做他的春秋大梦!不给!”
周祖琴嘿的一声:“真的不给?”
“不给!一毛也不给!”
周祖琴道:“你这叫矫枉过正。嘴上说‘一分都不给,其实心里想,给再多都没问题。”楚仲岩大呼冤枉:“我没有——”周祖琴摇摇手,道:“算了算了,好歹她也是你的老同学,她现在出此下策,多半是她那个宝贝儿子的主意。她不仁,你不能不义。多少给点吧,反正我家不缺这点钱。”
周祖良也说:“我支持姐姐的意见,给点。”
楚仲岩感激地看了妻子一眼,道:“祖琴,你真是个好女人。”
周祖琴撇了撇嘴:“少给我戴高帽,我不吃这一套。”
窗外,一轮圆月挂在树梢。旁边,几颗星星点缀着。这情景,看似不动,又像是有什么在流动。眼睛明明眨也不眨地看着,一转瞬,又变了另一副模样。好像被一双手轻轻拨着,没察觉的。
楚仲岩走过去,搂了搂妻子的腰,吻了吻她的面颊——这套动作做了二十多年了,还将一直做下去。
责任编辑刘志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