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契诃夫戏剧中的象征
2009-01-08孙大满
契诃夫是现实主义作家,他的戏剧创作也是现实主义的,他描写的都是普通的人,截取的生活中的一段流程。但契诃夫的现实主义又不同于传统的现实主义。传统的现实主义除要求有广阔而真实的社会历史背景和描写的客观性外,还要求有鲜明的性格描写,生动而丰富的情节描写和戏剧的可演性。而契诃夫戏剧中的人物都不是具有非常鲜明好、坏之分的,也没有跌宕起伏的情节,他的戏剧的情节都是被淡化了的。同时,契诃夫的戏剧也是不能按照传统戏剧的演出路子来演的,这就是为什么,《海鸥》在亚历山大剧院演出遭到失败,而在莫斯科艺术剧院的演出大获成功的原因。
契诃夫的戏剧是超越了现实主义的。高尔基在谈到契诃夫的小说《带哈巴狗的女人》时曾惊呼:“您知道您在做什么吗?你正在杀害现实主义,而且你很快就会把它杀害——一命呜呼,永不超生……”列夫托尔斯泰也说过:“契诃夫笔下一切都真实到幻觉的地步,他写的东西能够产生某种三棱镜的印象。他似乎把词句随便乱扔,好像印象派画家作画那样,结果胡乱涂抹却产生了惊人的效果。”而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却是这样描述契诃夫的:“契诃夫是擅长采用多种多样的、往往能在不知不觉中起影响作用的手法的,在有些地方他是印象主义者,在另一些地方他是象征主义者,需要时间,他又是现实主义者,有时甚至差不多成为自然主义者。”
可见,契诃夫的戏剧在很多方面体现了象征主义的特征。
19世纪80年代初现的象征主义戏剧主张戏剧主要表现作者对人生的主观感受与思考。其代表人物梅特林克(1862——1949)著有《卑贱者的财富》(1896),在《日常生活的悲剧》这篇文章中,他提出了静止戏剧的概念并从理论上阐释了他的深层含义:“……他处在静止中,而我们也就有时间可以对他们进行观察。于是掠过我们眼前的,不再是生命的一个激动不安的、稀有的顷间——而是生命本身。有千百种的规律同一切赋予无敌力量的事物一样,都是沉默、审慎、行动缓慢的:因此,当生命进入一系列宁静的顷间,冥思面临着我们的时候,我们就能够看见和听到这些规律。”梅特林科的这种“静止戏剧”观和契诃夫戏剧的“悲在内心”是多么的相似。
那么,契诃夫戏剧的象征性表现在哪些方面呢?
第一,表现在象征手法的运用上
契诃夫在自己的戏剧中大量使用象征手法,从而使自己的戏剧具有了丰富而浓郁的抒情性。
《海鸥》这一题目本身就具有象征性,它象征妮娜是一只经过大风大浪考验的展翅高飞的海鸥,而那只被特里波列夫打死的海鸥,一开始便象征了特里波列夫的最终命运,由于他找不到生活的目标,最终也只能落得个“死海鸥”一样的下场。
《樱桃园》同样也是有象征意义的,一方面它象征着俄国贵族阶级及其所代表的文化的无可挽回的颓势,另一方面它又象征着资产阶级的崛起和新兴的、昭示着未来的文化力量的出现。
在《三姊妹》中,契诃夫的象征更加深入而具有诗意了。首先用不同的颜色象征人物不同的心情。伊里娜穿着白色的衣服,因为今天是她的命名日,在欧洲,白色象征着纯洁和幸福;奥尔加传着蓝色的女子中学教员制服,而玛莎却穿着黑色的衣服。黑色在欧洲是不祥之色,在这里象征着玛莎不幸的命运;娜塔莎裙子上的那条绿色的腰带却是庸俗、市侩的象征。
该剧在时间的精心安排也有象征意义。第一幕发生在春天,春天是美好的象征,是一年的开始,可剧中的春天却是寒冷的,“桦树到这时候还没有长叶子”,这就预示着三姊妹们的处境也将是孤独、寒冷的;第二幕在第二年冬天,第三幕在第三年夏天,最后一幕是在第四年秋天。这样整个戏剧形成了一年四季。自然界,周而复始,亘古不变,三姊妹的命运同样也没有因为时间的变化而变得更好。
时间的象征意义还表现在《万尼亚舅舅》和《樱桃园》中。《万尼亚舅舅》第一幕里湿热的夏日午后,加重了庄园中那种摧毁心灵的日常生活的气氛:到了第三幕暴风雨来了,感情也发泄出来了。在《樱桃园》中,料峭春寒已让位给炎炎夏日,然后又回到初冬的寒冷,暗示了与樱桃树从开花到被毁掉的过程相对称的时间的无情流失。同时也暗示了这一家从希望到绝望的变化。
第二,语言上的象征性
在语言上,契诃夫笔下的人物经常是欲语还休,或者前言不搭后语,或者蕴涵丰富的“停顿”,但他们却包含了非常深刻的内容。梅特林克在其《日常生活的悲剧》一文中也提到过语言问题,他指出:“并不在行动中而是在言语中,人们才能从真正是美和伟大的悲剧中找到美的伟大,而美和伟大并不单一存在于那些陪衬行动和解释行动的台词中,因为,除了那些处于表面的理由必须出现的对话以外,必定还有一种不同的对话。事实上,剧本中唯一真正有意义的台词是最初看起来毫无用处的台词,这种台词才是本质之所在”。接着他又说:“在那些必须的台词以外,你几乎总是可以发现平行的存在着一种好像多余的对话,但是只要仔细的观察,你就可以相信,这才是那种灵魂应该深沉倾听的地方。”
梅特林克的这种语言观与契诃夫戏剧中的潜台词是何等的相似!这种种看似巧合之处,说明契诃夫戏剧与象征派戏剧的联系是多么密切。
“潜台词”使契诃夫的戏剧含义深刻、耐人寻味。例如《樱桃园》中,当樱桃园被拍卖后,安妮娅首先将这消息告诉母亲。郎耶夫斯卡娅连忙要仆人雅沙去打听卖给谁了。雅沙一面告诉她说那个带消息来的老头子早走了,一面笑起来。郎耶夫斯卡娅微微有些不悦地对他说:“笑什么?你有什么可痛快的?”这句台词后面可以挖掘出许多藏而不露的内容。首先,我们会联想到这个贵妇人过去说的“要是丢了樱桃园,我的生命就失去意义”,而在真正失去了樱桃园时,她并没有痛哭流涕甚至晕倒过去,而只是对仆人的微笑感到不快而己。她问雅沙“你有什么可痛快的?”实际上她是明白雅沙笑的原因的。因为雅沙和她一样喜欢巴黎的花花世界,雅沙估计到樱桃园被拍卖后她会到巴黎去,他也可以跟着她去,当然感到痛快。她没有痛斥雅沙,说明她口口声声爱樱桃园,只不过是装腔作势而已。在她身上没有任何严肃的感情。她的哥哥加耶夫,在拍卖樱桃园后回到家里来的第一句话就是向老仆人费尔斯说:“来,接过去。……这是曹白鱼,和凯尔契出产的青鱼。”他这句话的潜台词实际上是“祖宗家业败了也就算了,大鱼大肉我还是要吃的,吃喝玩乐的日子我还是要过下去的。”
只要根据作品中的台词深入挖掘,我们就可以了解作者含义深刻的台词、丰富的哲理,也可以领会到作品中诗意盎然的意境。
第三,浓烈的抒情气氛和内在的诗意
契诃夫的剧本不仅有吃饭、穿衣、恋爱、吵架等许多平凡的小事,而且在平凡的小事后面隐藏的是富有哲理的思想,浓浓的抒情氛围和内在的诗意。叶尔米洛夫指出:契诃夫的剧本“是把两重结构直接现实的和内在的、诗意概括的——结合在一起的……”例如《樱桃园》这个剧本就有着浓烈的抒情气氛,通过一系列毫无逻辑的台词与含而不露的潜台词表达了愉快地告别过去、热情地迎接新生活的主题。
樱桃园的失去一方面象征着旧生活的结束,另一方面也象征着新生活的开始,从而,作者将主题深化到生与死,死亡与诞生的哲学高度。高尔基分析了《海鸥》、《万尼亚舅舅》和《樱桃园》后写信给契诃夫说:“现实主义在这儿吹进了灵魂,把它提高到含蓄深刻思想的象征……听着你的戏,就会想到为偶像供奉牺牲的生活,想到人们像乞丐一样的贫乏生活中所闯入的美,以及许多其它根本的,重要的事情。别的戏剧不能把人从现实提高到哲学的普遍化去,而您却能够。”
深刻的思想所生发出的优美的感情,葱茏的诗意,像熠熠的火光照亮了人们的生活,加强了人们对美好未来的信心。
第四,舞台布景、道具和音响具有象征意义
契诃夫戏剧中的舞台布景,道具和音响是现实主义的,但同时又具有一定的象征意义,特定的舞台气氛,衬托人物的心境,造成强烈的艺术感染力。例如,在《樱桃园》中,布景是与作品的思想内容相联系的。灿烂的阳光照耀着鲜花盛开的樱桃园。失去它使老一辈贵族感到忧伤,而新一代安妮娅却决心建造一座更大更美的花园。最后一幕中沉闷的砍伐樱桃树的声音,意味着旧时代的结束,同时也意味着新兴的资产阶级为了追求物质利益不惜毁坏精神和文化。而那从远处传来的琴弦绷断的声音,更增加了家园败落的凄凉。
在《三姊妹》中火警的恐怖的声音和穿过舞台的娜塔莎手中端者的蜡烛象征着正是像娜塔莎这种庸俗不堪的市侩,用一把邪恶的大火烧毁了三姊妹的家庭、幸福,断送了她们的美好未来。
在《海鸥》中,花园里破败不堪的舞台象征着特里波列夫艺术事业的失败,而幕后发出的树叶的窸窸声,巡夜人敲出的单调的梆子声越发衬托出静谧的深夜并不宁静,今夜特里波列夫将要与妮娜会面,而特里波列夫会在今夜自杀。
契诃夫戏剧中的这些象征深深地影响了俄国的象征主义剧作家,比如安德烈耶夫的心理剧《人的一生》,以及勃洛克的《玫瑰与十字架》,在这部戏剧中勃洛克对于人的命运作了深入而独特的思考。该戏的题目就具有一定的象征意义。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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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孙大满(1970—),女,河北河间人,中国石油大学(华东)外国语学院俄语系系主任,副教授,研究方向:俄罗斯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