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言》
2009-01-08宋益丹
《方言》,书名全称为《輶轩使者绝代语释别国方言》。该书名含有三层意思:“鞘轩使者”暗示了全书的资料来源,是作者像蝤轩使者一样调查整理得到的,“绝代语释”与“别国方言”则交代了全书包括古今语和方言词语两大内容。该书从活的语言出发,是我国汉语方言学的第一部著作,被称为“悬诸日月不刊之书”。郭璞在《方言注·序》中也给予高度评价,说其是“考九服之逸言,标六代之绝语,类离词之指韵,明乖途而同致:辨章风谣而区分,曲通万殊而不杂;真恰见之奇书,不刊之硕记也。”
一、《方言》的成书与作者
应劭在《风俗通义·序》里有这样一段记载:“周秦常以岁八月遣輶轩之使,求异代方言,还奏籍之,藏于密室。及赢氏之亡,遗脱漏弃,无见之者,蜀人严君平有千余言,林间翁儒才有梗概之法。扬雄好之,天下孝廉卫卒交会,周章质问以次注续。二十七年,尔乃治正,凡九千字。”认为《方言》乃西汉扬雄所作。常璩的《华阳国志》也说扬雄作《方言》。但是《汉书·艺文志》和《汉书·扬雄传》都没有提到扬雄作《方言》,洪迈据此认为《方言》属之扬雄,系出于伪托。关于《方言》一书是否为扬雄所作,《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认为,“反复推求,其真伪皆无显据。”周祖谟在《方言校笺及通检·自序》中也说:“《方言》是不是扬雄所作,很不容易断定。”
对此,我们可以从扬雄和刘歆的往来书信中获得一点信息。扬雄在《答刘歆书》中谈到了他写作《方言》一书的动机和经过,因此,扬雄参与过《方言》一书的写作这一点应是确凿无疑的。扬雄在信中表示如果刘歆想凭借威势或使用武力索求《方言》的话,他将“缢死以从命”。所以,刘歆编的《七略》就没有著录扬雄的《方言》。根据《七略》编写的《汉书-艺文志》当然就没有这部书。由于班固不知扬雄还有此作,《汉书·扬雄传》中也就没有关于扬雄写作《方言》的记载。
我们认为,《方言》并非一人所作。扬雄是在前人成果的基础上写成《方言》一书的。从应劭《风俗通义·序》和扬雄《答刘歆书》可知,扬雄之前,严君平和林闾翁儒或者保存了一部分材料,或者拟定了调查项目:扬雄继承了前人的旨趣,加以注续,经过二十七年的调查整理,终于成此“悬诸日月不刊之书”。
《方言》成书的具体年代不易确定,只知道它在东汉末年才普遍流行。东汉许慎的《说文解字》中,有一些字义的解释和今本《方言》词句相同,但许慎并没有说到《方言》这部书,也没有说到扬雄作《方言》之事。而《说文解字》成书于建光元年(公元121年),我们可以据此推断,此时还没有《方言》一书问世。
汉末的应劭在《汉书集解》中开始称“扬雄《方言》”。他在《风俗通义·序》里还说到《方言》“凡九千字”,并引用了扬雄《答刘歆书》的部分原文。可见,虽然《方言》一书的具体成书年代不可考,但其至晚在汉末应劭时代已经普遍流传了。
二、《方言》的内容和体例
扬雄在《答刘歆书》中说《方言》共十五卷。郭璞的《方言注·序》里也说是“三五之篇”,卷数和今本不同。今本《方言》计十三卷,与《隋书·经籍志》和《新唐书·艺文志》同。至于字数,应劭的《风俗通义·序》说是有九千字,但据戴震的统计,现在郭注本有一万一千九百多字,比应劭所见的本子多出三千字。这些字是什么时候增添出来的,现在已经无从考定,但无疑应是郭璞校注《方言》以前所增。
《华阳国志》云:“典莫正于《尔雅》,故作《方言》”。《方言》的大体轮廓和《尔雅》相类,看其各卷内容的安排便知:卷1~3是语词部分,其中有动词、形容词,也有名词等;卷4释服制;卷5释器物;卷6--7也是释语词;卷8释兽;卷9释兵器、车船等;卷10仍释语词;卷11释昆虫;卷12、13大体与《尔雅》的“释言”相似,往往以一词释一词。不难看出,《方言》所收集的词语,虽未明标门类,却大致是按照《尔雅》的体例,采取分类编次的办法:如卷8全收有关动物的词,像虎、獾、猪、鸡、布谷、蝙蝠等等,卷9全释器物,像戟、矛、矜、盾、辕、舟等等。注释时,《方言》也是像《尔雅》那样,把意义相同或相近的词放在一起解释。如:
怃、俺、怜、牟,爱也。
硕、沈、巨、濯、耔、敦、夏、于,大也。
当然,两者的侧重点有所不同。《尔雅》着重解释“古字古言”,而《方言》则着重于解释当时的殊方异语。《尔雅》搜集了先秦典籍(也有少量西汉的词语)中的大量同义词,但对其只是简单的加以概括和解释,并没有说明这些同义词之间的细微差别,而《方言》则从当时活的语言出发,重在找出各地方言的共时差异,从而说明同义词的地域分布。如:
“如、适、之、嫁、徂、逝,往也。”(《尔雅·释诂》)
“嫁、逝、徂、适,往也。自家而出谓之嫁,由女而出为嫁也。适,秦语也。徂,齐语也。适,宋鲁语也。往,凡语也。”(《方言》)
《方言》所描写的方言地域范围很广,东起东齐海岱,西至秦陇凉州;北起燕赵,南至阮湘九嶷:东北至北燕,西北至秦晋北鄙,东南至吴越东瓯。西南至梁益蜀汉。扬雄用一些专门的术语来指称这些地域,归纳起来,大致有如下几种:
(1)通语、凡语、通名:指没有地域性的普通话。如:
“胶、谲,诈也……诈,通语也。”
“嫁、逝、徂、适,往也……往,凡语也。”
(2)某地某地之间通语、四方之通语、四方异语而通者:指通行区域较广的方言。如:
“凡饴谓之饧,自关而东,陈、楚、宋、卫之通语也。”
“覆结谓之帻巾,或谓承露,或谓之覆采,皆赵魏之间通语也。”
“庸、恣、比、更、佚,代也。齐曰佚,江、淮、陈、楚之间曰任,余四方之通语也。”
(3)古今语、古雅之别语:指当时实际语言中残存的古语成分。
“敦、丰、魇、介、憔、般、嘏、奕、戎、京、奘、将,大也。凡物大貌日丰。魇,深之大也。东齐海岱之间日介,或日懔。宋鲁陈卫之间谓之嘏,或日戎。秦晋之间凡物壮大谓之嘏,或日夏。秦晋之间凡人之大谓之奘,或谓之壮。燕之北鄙、齐楚之郊或日京,或日将。皆古今语也,初别国不相往来之言也,今或同。而旧书雅记故俗语,不失其方,而后人不知,故为之作释也。”
“假、恪、怀、摧、詹、戾、艘,至也。邠唐冀兖之间曰假,或日恪。齐楚之会郊或日怀。摧、詹、戾,楚语也。艘,宋语也。皆古雅之别语也,今则或同。”
(4)某地语、某地某地之间语:指不同地域的方言。如:
“蹇,吃也。楚语也。或谓之轧。”
“虎,陈魏宋楚之间谓之李父,江淮南楚之间谓之李耳,或谓之於虎兔。自关东西或谓之伯都。”
“蝉,楚谓之蜩,宋卫之间谓之蟾蜩,陈郑之间谓之蜋蜩,秦晋之间谓之蝉,海岱之间谓之虫奇。”
(5)转语、语之转、代语:指兼包纵横两方面因声音转变而产生的词语。如:
“庸谓之倔,转语也。”(卷三)“庸“倔”皆有“怠惰”之义,二字叠韵。
“电蝓者,侏儒,语之转也。”“蝠”与“侏”双声,“蝓”与“儒”叠韵。
“饿鳃、乾都、者、草,老也。皆南楚江湘之间代语也。”
许多未注明转语的条目,实际上各词之间也是转语关系。如:
“蝇,东齐谓之羊,陈楚之间谓之蝇,自关而西秦晋之间谓之羊。”
郭璞《方言注》曰:“此亦语转耳。今江东人呼羊声如蝇。”
从上例可以看出,《方言》中常常两个以上的地名并举,如秦晋、赵魏、燕代、齐鲁、郑韩周、东齐海岱之间、吴扬、陈颖、江淮南楚之间等,显示了这些区域的方言之间在词汇上有很多共同点。但是,同中又有异,各地也有它的特点。例如秦和晋也有分开提的时候,有时。魏不跟赵在一起,而是跟宋在一起。
《方言》在体例上虽与《尔雅》近似,但并没有局限于《尔雅》。《尔雅》的注释方法是同训纂辑,即把典籍中意义相同或相近的词排列在一起,然后用一个当时通行的词加以解释。这种处理方法突出了同义词意义上的近似,但不能反映同义词在修辞色彩和用法方面的不同。而《方言》则非常注重比较同义词“大同”中的“小异”。如:
“咀、唏、懈、怛,痛也。凡哀泣而不止曰哽,哀而不泣日唏。于方:则楚言哀日唏;燕之外鄙,朝鲜冽水之间,少儿泣而不止曰哽。自关而西秦晋之间,凡大人少儿泣而不止谓之哓,苦极音绝亦谓之哓。平原谓啼极无声谓之唴啷,楚谓之嗷眺,齐宋之间谓之喑,或谓之怒。”
“延,永,长也。凡施于年者谓之延,施于众者谓之永。”
总之,无论是内容还是体例上,《方言》都不是对《尔雅》的简单模仿,而是在此基础上做了很多的创新和进步。
三、《方言>的成就和影响
《方言》在语言学史上的贡献和影响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一)研究领域的开拓:从书面语到口语
周秦时代,虽有輶轩之使采集异代方言,但这种活动属于“采风”性质,目的是使君王了解各地的风土人情,而并不在于语言学的研究。到了汉代,由于汉武帝独尊儒术,经学的地位越来越高,其直接结果是大大推动了训诂学的发展。有很多人为先秦典籍作注,还出现了为解经服务的字书、词典,如《说文解字》和《尔雅》。
当同时代人埋头于古籍的整理和研究时,扬雄把视野转向了活生生的口头语言。他在京城向全国各地派遣来京的官吏、孝廉和来京卫戌的卫卒调查,常常手持“三寸弱翰”,“油素四尺”,“问其异语,归即以铅摘次之于椠。”经过二十七年时间,扬雄共收集了1284个词,整理出669个条目,写成九千余言的《輶轩使者绝代语释别国方言》。这是历史上第一次以一人之力写出的反映全国方言词汇面貌的著作,以后也再没有人做这样的尝试。从这个意义上说,《方言》是空前绝后的。
《方言》一书改变了过去的语言研究只注重典籍研究的状态,把语言研究的视角从先秦典籍拉向了当代活的口头语言,为语言研究开拓了一个新的领域。
(二)语言观的创新:从文字到语音
扬雄注意到,方言词汇中存在着语音对应,在有些情况下,方言词汇的差异只是同一个词在不同方言里的不同语音形式,或者说,不同方言里读音歧异的词可能是同一个词的变体,扬雄将这种现象称之为“转语”。如:
“烛,火也,”楚转语也,犹齐言“炄,火也。”
“燥”、“火”、“艉”三个字恰好是双声叠韵的。扬雄看出了它们之间在语音上的联系。这样的例子在《方言》中还有很多。语言研究到了扬雄,终于能够不再就文字而谈语言,而是从语言本体出发去研究问题,实在是一大进步。这个进步当然和扬雄能够注重实际语言的调查而不局限于书面语言,是密不可分的。
《方言》一书里所用的文字有好些只有标音的作用。有些沿用占人已造的字,有些迁就音近假借的字,如:“党,知也”。“党”就是现在的“懂”字,由于音近而假借。有些是扬雄自己造的字。可见,扬雄已经跳出了文字的限制,认识到文字只是用来记录语言的符号,而语音才是语言的本体。所以,扬雄能够不再囿于汉字本身的涵义,而是用它作为标音符号来记录语音,这为汉语的记录提供了一种新的方法,非常难能可贵。从此,汉字除了作为文字符号记录语言之外,还作为标音符号来记录语音。后世应用广泛的反切就是一例。
(三)方法论的变革:时空并举
汉代的经学家已经注意到古今词义的不同,他们纷纷用今语来为古书作注,以帮助当时代的人读懂古书,出现了《毛诗诂训传》《孟子章句》《楚辞章句》等著作。《尔雅》就是一部用今语释古语的词汇书。
扬雄注意到,汉语同义词之间不仅有古今之异,而且有地方之别。《方言》在对同义词解释时同时注意到了时间和空间两个层次。如:
“敦、丰、厉、介、憔、般、嘏、奕、戎、京、奘、将,大也。凡物大貌日丰。魇,深之大也。东齐海岱之间日介,或曰憔。宋鲁陈卫之间谓之嘏,或曰戎。秦晋之间凡物壮大谓之嘏,或日夏。秦晋之间凡人之大谓之奘,或谓之壮。燕之北鄙、齐楚之郊或日京,或曰将。皆古今语也,初别国不相往来之言也,今或同。而旧书雅记故俗语,不失其方,而后人不知,故为之作释也。”
“假、作、怀、摧、詹、戾、艘,至也。邠唐冀兖之间日假,或日恪。齐楚之会郊或日怀。摧、詹、戾,楚语也。艘,宋语也。皆古雅之别语也,今则或同。”
同时,扬雄还注意到不同方言词义的细微差别。如:
“哽、唏、懈,怛、痛也。凡哀泣而不止曰哽,哀而不泣日唏。于方:则楚言哀日唏:燕之外鄙,朝鲜冽水之间,少儿泣而不止曰咀。自关而西秦晋之间,凡大人少儿泣而不止谓之哓,苦极音绝亦谓之唴。平原谓啼极无声谓之唴啷,楚谓之嗷眺,齐宋之间谓之喑,或谓之怒。”
“逢、逆,迎也。自关而东曰逆,自关而西或日迎,或曰逢。”
今天,我们强调方言研究要照顾到历时和共时两个层次,既要考证方言的历史演变,也要调查方言的现实情况。其实,早在两千多年前,扬雄在中国的第一本方言著作中就已经考虑到这两个层次了。
总的来说,扬雄和他的《方言》在中国古代语言学史上的最大贡献和影响是它开创了语言研究的一个新领域,从而改变了传统的从文字来研究语言的研究方法,并且注意到词义在时空两个层次上的发展变化,丰富了中国古代语言学的内容,在中国古代语言学史上占有非常重要的地位。
可惜《方言》的这种研究方法后来并没有得到很好的继承和发扬。人们还是埋头于古代典籍中,对现实生活中活的语言却听而不录。只有晋代的郭璞在为《方言》作注时,举出很多晋代的方言来和扬雄所记的方言进行比较。郭璞之外,我们只能在一些学者的笔记中找到一点零星的记载。
明清以后,有一批沿袭《方言》体例而编辑的方言词汇著作问世,如明李实的《蜀语》、岳元声《方言据》、陈士元《俚语解》、杨慎《俗言》等。清代有杭世骏《续方言》、程先甲《广续方言》、吴文英《吴下方言考》、毛奇龄《越语肯綮录》、范寅《越颜》、钱大昕《恒言录》、杨恭桓《客话本字》等等。但这些书大都是从史传、诸子、杂纂、类书等古书中抄录汇编而成的,始终是在文字里兜圈子,而不是从语言本体出发去研究问题的方言著作。
清初的刘献迁曾经想起用他自己所定的《新韵谱》来研究全国的方言,但这一计划最终没能付诸行动。清末章太炎的《新方言》搜集全国各地不同的方言词语共八百余条,算是真正意义上的拿活的语言作材料,但他依然是走传统训诂学的道路,对那些今天书面语中不用的方言词语,他一个一个去《尔雅》《说文》里求得本字,其目的还是为了说明今天的方言殊语依然不出古书的樊篱。所以,《新方言》还不能算是真正的方言研究著作。直到后来赵元任引入美国描写主义的方法,对活的语言的调查才算真正开始,也终于有了一批方言调查研究的著作问世。
综上所述,《方言》在中国和世界语言学史上都占有一席之地,它不仅保存了两汉相当丰富的口语词汇,而月,为语言研究提供了方法论上的指导。“悬诸日月不刊之书”——《方言》当之无愧。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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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周因梦,扬雄和他的《方言》【J],中国语文,1956,5
作者简介:
宋益丹(1980—),女,江苏省张家港市人,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博士生,研究方向为语言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