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包菜
2009-01-08
我的家乡流川,种有一种菜,成熟时包得很瓷实,形状圆圆的,像小孩的头,又似一个足球,人们都叫它包包菜。
后来上了学,增多了知识才知道这菜,叫甘蓝,是英国及欧洲大陆海岸的野生甘蓝,经长期反复试种、驯化,才形成的。按其食用部位,分为叶型、花和粗花茎型、茎型。平常说的卷心菜,是甘蓝的一种,包得或紧或松,或大或小,有绿色、灰绿色、紫红色几种。轻的不足一公斤,重的三公斤以上。
幼小的记忆里,家中常要种包包菜。
我家大院东面、北面,盖有砖木结构的房子,其余的地方,除放有一辆架子车、简单的农具、杂物外,大多空空的,闲置着。拍着翅膀、大大小小的一群鸡,咕咕叫着,常在空地上来回走动,四处觅食。庄窠墙头、场边大树上,唧唧喳喳吵闹的许多麻雀,一旦见了,以为院子的地上,有好吃的饭粒馍渣,就噗噜噜噗噜噜的,呼朋引伴,赶紧飞下来,落到鸡群中,奔奔跳跳,相互追逐,抢着啄食。第二天早上,院子里点点滴滴的,满是鸡和麻雀的粪便,母亲得拿起扫帚,花上一番功夫,仔细清扫一遍,弄干净。
有一年夏天,是个天气炎热的中午,父亲叫来邻居几个年轻的帮手,在院子空地的东面、北面,先后筑起了两堵矮墙,一米多高,与西面、南面高高的庄窠墙,连接起来,围成了一个长方形的菜园。靠近灶房的地方,留下一个空当,三尺左右宽,安上木条木板制作的栅栏门,或开或关,成了通到菜园的唯一出口。
矮墙筑起了,菜园做成了,占据的大量空间,分割掉了院子里闲置的许多空地,曾经显得空荡的家,似乎一下子变得窄小了。
新圈的菜园,原是空闲的院子,人畜和车辆长期踩踏、碾压,土壤非常瘦瘠,十分坚硬,若不下工夫深深的翻一翻,疏松疏松,施足上好的肥料,不论种什么,要么难以成活,要么无精打采,不会有好收成的。闲暇时间,父亲握着一把铁锨,来到菜园,一锨一锨开始翻地。翻完后,原来平展展的地方,转眼成了满是土疙瘩的菜地,泥土湿湿的,黝黑黝黑,在阳光照耀下,散发着新鲜的色泽。过后,父亲背来茅坑里的人粪尿,牲畜圈里的牛羊粪,倒在翻松的土中,用铁锨均匀撒开,粪土相互混合,再拿起重重的榔头,乘着湿气,使劲儿打碎硬硬的,大小不一的土块,拍平,窝好,使新垦的菜地,一天天变得肥沃起来。
天气变冷时,菜园周围的那些樱桃树、苹果树、梨树上的叶子,开始枯黄,轻轻地飘下来,落到菜地里,开始慢慢腐烂,化成泥土,给土质增加着养料。下了大雪,院子里扫堆的积雪,一锨锨铲起来,扔到菜园里,像给菜地盖上了一床大棉被,厚厚的,使土壤喝足水分,以待来年栽种。
第二年三月份左右,大西北的气候,才开始渐渐转暖。太阳朗朗照着,和暖的春风轻轻吹来,背阴处残剩的少量积雪,在匆匆融化。复活的许多飞虫,忽左忽右,时上时下地飞舞。人们穿着单衣,抬出农具,买来种子、化肥,赶着牲口,忙着耕种。没过多久,地面上悄悄透出了一大片一大片麦苗,绿油油的,青嫩青嫩。树木柔软的枝条上,静静萌出了麦粒大的嫩芽,展开了翠嫩的小小叶子,在风中哗哗喧响。我家的菜地,也已经解冻,到了栽种包包菜的时候了。
一个天气晴朗,阳光普照的下午,母亲拿着一把铁锨,咯吱一声推开菜园的木门,开始挖菜苗的坑。在挖之前,母亲先得通盘考虑一下,株距多少,行距多少,横挖多少个坑,竖挖多少个坑,得不浪费地皮,十分合理,然后才挥动铁锨,使劲儿挖起来。挖出的坑,七八寸深,径口一尺左右,能装进一只足球。母亲知道,坑挖得大了,占地,是浪费,种不了多少菜苗;挖得稠了,坑小,根须伸不展,菜苗与菜苗之间相互挤碰,抢占空间,菜长不大,包不瓷实,没有好收成。
用铁锨粗略的挖了个大概后,母亲拿来小小的铁铲,又开始细心的掏深,掏圆,掏出里面的虚土,放在边沿,拍平,踩实。挖好了菜坑,再端来一锨锨备好的肥料,放进坑里,相互搅和、拌匀,掺和松软的土壤,静卧上十天半月,就可以栽菜苗了。从墙头望去,挖出的菜坑,一排排、一溜溜的,横横竖竖,顶对整齐,十分好看。
到了流川逢集日,母亲匆匆吃过早饭,臂上挎一个缝缝补补过的旧栲栳,到嘈杂的集市上,去买包包菜苗。流川集市小,有两百多米长的一条街,一个大大的国营商店,出售百杂货、日用品。旁边的一片空地,是农贸综合市场,交易着许多土特产、牛羊骡马,非常嘈杂吵闹。赶集的人,多是些周围庄上的村民,赶着牛羊,拉着架子车,办完手头紧要的事儿,没时间闲逛,都匆忙回家了。
一些有文化,懂蔬菜栽培技术的人,在自家的自留地里,选上肥沃的一块水地,辟出来,作为菜圃,栽种各种各样的菜苗,精心培育。等菜苗长大了,可以移栽时,小心挖出来,去集市上出售。逢集日那天,种菜的人,得麻麻亮起床,来到菜圃,挖出一株株青嫩的菜苗,小心包扎好,或装进背篓,或装进竹筐,放在架子车上,推出门去,沿乡村的沙石小路,早早来到熙熙攘攘的集市。然后,在街道边沿的空地上,占一小块地方,铺开一方塑料,上面摆上新鲜的菜苗,静静地等着来买的人。
包包菜苗,长长短短,胖胖瘦瘦,大大小小,都有,来买的人,根据自己的眼光,自由挑选。母亲认为,身子肥胖,较为矮小,叶子厚实的,买来栽上后,大多都能成活,长得壮,秋收时包得紧,包得实,属于上品。
买来的包包菜苗,小心包扎住毛根上附着的湿土,保护好,不能使其掉下来,得轻轻放在阴湿的地方。天气太热时,得浇上一些凉水,使其继续活着。一旦天上没了太阳,笼罩着一层层乌云,眼看马上要下雨了,是栽包包菜苗的最好时机,大家就赶紧拿出来,一起上阵,三下五除二,就栽上了。若果一连几天不下雨,买来多目的菜苗,眼看要蔫了,干了,就只得在太阳西斜,天马上要黑时,拿出来,急忙栽种上。
栽菜苗时,母亲绾起胳膊上的袖子,拿着小铲,蹲在菜园里,拨开坑里的松土,小心放进沾满湿土的毛根,将其固定在中央,周围拥满土,埋住菜根,压实,抹平,然后浇上凉水。母亲边栽边浇水,边浇水边栽,及时击碎挖出来的土疙瘩,踏实,弄平整。直到天色模模糊糊,完全黑下来,什么也看不清时,才栽完了。母亲直起酸困的腰身,喘一口气,从头再浇一遍水,浇足浇透,使水彻底渗到菜坑的土里,以便换秧,尽快生长。
选在旁晚栽包包菜苗,好处是没有白天阳光的照晒,天气稍微凉了,浇足水后,叶子鲜鲜嫩嫩的,不会马上枯蔫。经过一整夜的适应,基本上都成活了。第二天,如果正好下雨,是真主的赐悯,秧苗全活了,叶子绿绿的,平展展的,显得很是精神。
栽上了菜苗,得及时浇足水,使菜坑一直湿着,使其早早的生根,发芽。记得很早以前,每到黄昏,母亲不管多忙,如何劳累,都得抽出一定的时间,挑着两只木桶,去河里挑水,来浇灌包包菜苗。后来,菜园的西北角,请来外地的井匠,打了一眼水井,有两丈多深,供应着一家大小的吃喝,牲口的饮用,还
能够用来浇菜,方便多了。
闲暇时,母亲来到井沿,抓住辘轳的摇柄,咯吱咯吱打上来一桶桶水,倒在旁边备好的洗衣盆里、桶子里、塑料壶里,在太阳下暴晒,使其慢慢热起来,达到一定的温度。太阳落山时,用铁罐一次次舀上,浇到每一个菜坑里。母亲说,井水冬热夏凉,刚打上来的,十分冰凉,如果立即浇上去,嫩弱的菜苗就会受不住,会一下子惊死的。等到菜苗长大了,变粗壮了,刚打上来的水,才可以放心的浇上去,是不会死苗的。
十多天过后,一片片包包菜的叶子,长得巴掌一般大,黑绿黑绿的,向周围纷纷伸展开去,遮住了根下的泥土,遮住了菜坑的边沿,遮住了整个菜地,像披上了一方大大的绿毯。蹲下身子细看,秧苗的中央,正在包卷着,或鸡蛋大,或拳头大,或皮球大,虚虚的。青青的菜叶上,有时看见绿色的虫子,一寸左右长,正在匆匆地蠕动,啃噬菜叶。菜根下面,有拉下的许多粪便,灰黑色,芝麻般大,被露水淋湿,已松散开来。
这些虫子,若不及时杀死,就会大口吃掉萌发上来的嫩芽,吃光吃尽,受到糟蹋,就无法包卷了。见此情景,父亲立即去了集市,买来敌敌畏,按说明书上的比例,兑上凉水,开始全面喷洒。正在贪吃菜叶的虫子,以为天上下起了雨,一点儿也不在意,仍像从前一样,四处跑动着,大口咀嚼着。转眼工夫,即感到身上有了疼痛,慌忙扭动身子,努力往前跑,没多远,就不省人事了,站不稳,骨碌碌的,从菜叶上滚下来,落到菜根的土上,一动不动,死去了。
一两个月时,包包菜的叶子,已经伸得很大,遮住了整个菜园。下过的雨水,落到菜园的地面上,被菜叶遮住,不易晒干,蒸发,长时间湿湿的,供养着菜根。此时,水分充足,墒情很好,用不着再浇水了。麦收时节,菜叶碧青碧青,菜心里像不停地吹进了空气,一天一个样儿,一天比一天长得大。到了霜降,天气变冷时,包包菜卷得像一个个圆圆的西瓜,大大的,满地都是。边缘的叶子,渐渐开始枯黄,掉落下来,静静地腐烂,是到了该收割的时候。
在一个晴朗的天气,我们拿来铁刀,麦镰,砍下一个个包包菜,或举在掌上,或抱在怀里,或装在竹筐里,高高兴兴走出菜园,来到院子的空地上,堆放在一起,滚圆滚圆的,让它接受阳光的照晒。没过多久,外层的叶子,晒蔫了,黄黄的,慢慢干起来。包卷得紧、瓷实些的,母亲让我们装进背篓,背到阴面偏僻的墙角,一个个堆起来,上面苫上厚厚的包谷草,洋芋杆,严严实实裹住,储存好,以备整个冬天食用。包得松散的,放到厨房的木板上,可以随时拿它做饭、榨浆水了。
种得多的人家,包包菜吃不完,又没处存放,就装在架子车上,拉到集市去卖。想卖个好价钱的,砍下来之后,不急着马上出售,而是放一段时间。等到集市上卖的包包菜少了,价格上去了,才拉出去卖,能多卖一些钱。
刚参加工作时,我在一个叫熊家寨的地方,教过三年半的书。学校在一个山区,校园大,占地多,校长分给每个老师一块地,专门让种菜。每到栽菜时节,我就骑上破自行车,抽空儿到集市上去,买来包包菜苗,在学生的帮忙下,栽到分给的地里,浇足水,任其长着。不出几个月,包包菜长得圆圆滚滚的,像鬼子的壳壳帽,满地都是。我让学生砍下一些,拿回家里吃,还送给村上的熟人吃,剩下的,就雇上一辆拖拉机,拉到家里。
农民家里,除了吃洋芋、糖萝卜、葱、菠菜、韭菜、青菜等以外,就是吃包包菜了。包包菜存放时间长,量大,吃法多样,可以榨酸菜浆水吃,炒着吃,和在饭里吃,一日三餐,没了包包菜,似乎就没有什么吃头了。
后来搬到城里后,常常看见小巷铺面门口挂着的纸牌上,写着“卖浆水”三个字,知道是用包包菜做的,味道酸酸的,不知不觉地,嘴里就溢满了家乡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