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三年的夏天
2009-01-08张行健
一九八三年的夏天是一个闷热多雨的夏天。
特别是处于吕梁山腹地大山峡里的蒲县,闷热虽然短暂,多雨却是令人烦恼的。记忆中正午里天边悬挂着的老太阳仿佛要刻意烤炙着山区的山坡和山城里的人们,像火炉烘烤蒲县特产山药蛋一样。
还好,闷热到了极致就会迅猛地来一场暴风雨。风天雨地,瓢泼倾盆,暴雨三阵停歇下来时,蒲县中学旁边的那条听水河里就涨了飞奔而来的洪水,洪水是从上游山区流下来的,自然就冲来了上游山村的柴柴草草,甚至猪羊家禽。整个河道里如同冲杀来了千军万马,轰隆的喧啸声传出几里地之外。
这年夏天我代一个初三毕业班的语文课,又是班主任,有了中考的任务,工作自然很紧张,抓紧时间辅导学生,不辅导时就督促学生们学习,一早一晚的自习时间就蹲在班里面。
前一年我就送了一个毕业班,是蒲中初三十五班,那可是从初一一直代到初三毕业的,自己一手带出来的学生,下的苦大花费的工夫大,感情也深厚。按理说应从头接一个初一年级代起的,可是升入初三年级的57班班主任张明泉调到教育局教研室工作了,我和张明泉又在一个办公室里,对他的班级也了解一些,和明泉又是好朋友,学校就又让我接了初三年级57班的语文课兼班主任。
进入六月份,课程全部讲完,全面复习开始了。每个任课老师都给学生制订了复习步骤和计划。上一年,55班的中考成绩不错,全县排队名列前茅,有了上一年的经验,我感到一九八三年夏天轻松了许多。
谁知道沉重还在后面。
六月五日,我从教育局教研室那里知道了山西省教育学院中文系招生的通知,通过朋友张明泉的关系,我比较早地看到了那个招生通知并清楚了通知的精神和大致要求。
我感到一个机遇摆在了我的面前,那不仅仅是一个学习深造的机会,对我来说,那确实是一个人生机遇。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期,各行各业正实践着从百废待兴到百废俱兴的艰辛而漫长的过渡,对一个因各种各样的因素失去高考的有志者,国家千方百计地给他们创造接受高等教育的条件,山西省教育学院,这座文革前就一直招生的师范教育性质的高等院校,因文化大革命“而被迫停止了十多年。一九八二年正式恢复招生之后,一九八三年就更加趋于完善了。对一个没有大学学历而在县城一中任教的年轻的语文教师来说,报考省教育学院就成了我的当务之急。
多年来,绿荫环绕的大学校园,高高的教学大楼,宽敞的阅览室,排场的图书大楼,别致的阶梯教室,教授、讲师、学术报告、文学讲座、文学社团、论文答辩、中文系、外语系、艺术系,留着披肩长发的漂亮的女学生……
这一切和大学有关联的元素与特质,一直在深深地吸引着我,真让我艳羡不已,向往已久。
作为一个年轻人,在蒲县第一中学,我已经有了四年半的教学经历,四年半,我踏踏实实,用青春的热情和良知从事着教学工作。
可是,也有犹豫和彷徨的时候,和我同龄也一同担任初中语文教师的孔晓民联系到山西师范学院中文系进修去了;张明泉前一年也调到了教育局:女教师张艳荣好像也正联系着往临汾市第四中学调动,已有眉目了;张明泉调走后,我又和前面提到的王建平一个办公室,建平师专毕业,分配回来教学,他是本地人,又有不错的社会关系,他初涉教坛,可能也有一些想法;还有教初一年级的我的朋友陈金庄,他也是师专毕业,自分配到蒲县中学后,他就有了出行从政的想法。
那时候,教师的社会地位包括政治地位和经济地位还比较低,人们所说的教师光荣的口号就如同我们今天说环卫工人无比光荣一样,心里都知道怎么回事儿,为什么从来不城市委书记无比光荣呢?我在蒲中当教师的几年时间里,从二十一岁到二十四岁的热心肠的老师们先后给我介绍了六七个姑娘,没有一个愿意理我的,姑娘们认为嫁一个教书匠一辈子太没出息,即使一中或二中的年轻女教师也不愿意和一个同行成亲,眼睛盯着县委办的、商业局的,最起码也是教研室的。
那时候我倒没有觉得什么,只是尚年轻的心向往着大学校园,向往着吕梁大山之外的世界。
考省教育学院是我唯一的求学机会。
没料到这机会却不会轻易地给我。
问题居然出在蒲县一中的校领导身上。
报名的程序是所在中学同意了然后报到县教育局,县教育局报到地区教育局,地区教育局再统一给省教院报名。
学校一位副书记卡住了我。我至今弄不明白为什么不是校长不是副校长不是具体管教学业务的教导主任卡我,而是在教师会议上先读一段报纸的副书记卡我。
副书记戴着黄黄的眼镜,他手头已经有了那份通知,当我兴冲冲找到他并希望得到准许的时候,不料他双手一摊作出一番无能为力的样子说:行健,你的求学愿望是好的,我们理应网开一面大力支持的,可惜你不够条件,你看,通知上说,凡是现任高中课程并有了两年以上教龄的且没有大学学历的教师,均可报考……人家说的是高中教师,你不是,你是初中教师……
我争辩道,咱学校高中语文老师都是大学生,无须再考了,我虽任初中课,但我还是符合条件的
没听我说完,副书记笑着接了话,咱学校没有,不能说明其他高中如黑龙关中学、化乐中学、薛关中学、太林中学、公峪中学、乔家湾中学、克城中学没有啊,人多了,人海了,符合条件的还是大有人在的。
火气一下冲上我的头顶,我说,蒲县一中是县直属中学,是全县重点中学,这等事情是应当先考虑蒲县一中教师的,而不是下面的乡镇中学,这个道理,教育局会明白的,我到局里讨个说法去!
其实我能讨什么说法?气话而已,我先后到教育局找了三个副局长,他们的子女我都教过或是正在教着,他们的子女们对我反映很好,我阐明理由后他们都说,只要蒲中放你,我们绝对大开绿灯!
我至今弄不清楚那位副书记为啥就不会给我送个顺水人情,这种事情是任何人都很难挡住的,局里都同意,校长副校长我一一找过都同意了,副书记无奈也只好盖了章子。从知道消息到最后得到准许,距六月二十五日的考试日仅剩十三天时间了。
语文、政治、历史、地理,这四门课都须在这短短的十三天里通通复习一遍!语文就算了,那要看平时的积累和功底,政治得细细看一些题的,历史、地理必须细过一遍,有好多史地知识需要牢牢记住的。好在一九八三年的省教育学院招考没有数学这一科(数学和外语是从一九八四年开始增加了的)。我想,这是苍天对我的一次开恩吧!
不是高考,胜似高考。那十三天时间我除了辅导初三学生外,就一人夹了书本,跑到中学后面的山谷里,那里很幽静,有细细的山泉水,有洁净的大青石,还有几棵高大浓郁的老核桃树。搬一块青石,坐在树荫下,成了我温习功课的最好方式,累了,靠树歇一会儿,打一个短暂小盹儿,或起身在山泉边沈头洗脸,清爽了,清醒了,又走进那几门功课。
无数次在山泉洗头的时候,我发现短短的头发
落得很厉害。那时留着小平头,短短的发节从揉搓的手心里掉进山泉里,那可是无数根发丝,黑黑的,一节一节被细细的山泉水打着漩儿,冲到下游去了
就历史一科而言,有世界历史和中国历史几大本,分别又有古代史、近代史和现代史,仅一个事件就要记住时间、地点、人物、事件过程、产生的意义和作用。就那么几天,要看多少啊,哪有不掉头发的道理。
除了下雨天,我几乎都是在大核桃树下度过的。在十余年之后的一个夏天,我们来参加蒲县的一个笔会,我抽出时间一人到中学后面的山谷里专门拜谒那条山泉和那几棵大核桃树,不料,那地方早已盖起了一排又一排二层小楼,核桃树早已没了踪影儿,我心里一片怅然。
考期一天天逼近了。
这次考试地点设在临汾。其实整个晋南地区包括临汾、运城两个地区都在临汾市考试,具体报名地点是临汾地区第三招待所,考试地点则在临汾师范学校。
山区的夏天也是物极必反,闷热难耐的时候,忽来一阵大风几声轰雷,暴雨倾盆而下。考试的前四天,暴雨就这样哗哗啦啦地下着,我想,下下雨也好,临汾市是有名的火炉,说不定这场雨能让临汾降降温,我也好在凉爽中考试。
不料大雨无休无止,听水河水位一涨再涨,满院子的积水不断被雨点打出白白大大的水泡。我的心被猛然一揪,莫非,老天要下连阴雨了?
果真就下连阴雨了。
从车站传来不好的消息,从蒲县到临汾的公路,一平垣一段多处被暴雨冲毁,近日,如果暴雨不停的话,三五天是不会通车的。
我十分焦急,后天就要考试了,今天老天还不住点地下着大雨,我又不甘心地跑到城东车站询问,车站人员被我几天来不下十余次的探询弄得不耐烦,烦躁地说,别说这大的雨天,就是天晴了一星期内也不会通车的,还是想其他办法吧!
其他办法?我能有什么其他办法?!
八十年代初期的小车非常少,个别部门领导一把手们配个212吉普车就不错了,那断然不是一个中学的年轻老师所能拉上的关系。多年了,到临汾都是坐长途汽车,还经常坐在大卡车的车斗里。一连几天不会通车了,这怎么办?这时的我恨不能长出两只翅膀,纵身一跃飞到临汾市去。
我的心,被一九八三年夏天的雨水,浸泡得湿漉漉的。
我在雨夜里盼着奇迹的出现,盼着一股大风刮去满天乌云,换来一个晴朗的好天气。
第二天依然在下着雨,一阵大一阵小。明天,这会儿就要考试了,今天我还在蒲县中学不知所措。
其实,这两天我不止一次地想过,坐车无望的情况下,我就得骑上自行车下临汾了!眼下,就只有这一招儿了。教初一语文的陈金庄是我的好友,他父亲在县邮电局工作,是邮递员,他骑的那辆绿色自行车,在我的印象里轻捷又结实,我不妨通过金庄借他爸单位的自行车下临汾。
一大早我找到好友陈金庄,说明来意。
骑车下临汾?这么大的雨,你疯了?是考学重要还是小命重要?今年不考还有明年嘛,何况省教育学院刚刚招生。
金庄原本就大的眼睛此时瞪得更大了,我这会儿已经有些不耐烦了。昨天整整一天,我做通了父母的工作,他们起初坚决反对我骑车下临汾,说近二百里的山路什么危险都可能发生,何况公路还被冲坏,山高沟深,坡陡路泥,万一有个好歹……我费尽口舌说服他们,外面大雨倾盆,屋里我口干舌燥,一通说服下来,我的心也累得疲惫不堪。我有些粗暴地说,你借不借吧?少废话!
庄子无奈,先骑车带我到了蒲县中学。
带了一个书包,包里放着一些资料,一个塑料袋,里面包着妈夜里给我煮的十几个鸡蛋和几块饼子,借了朋友一件雨衣,我就上路了。那时候是上午十点多一点,雨下得正猛。
身下的绿色自行车真轻快,平路上不蹬自转,长长的雨衣包裹着我,裤子下摆还是很快渗透了。
我心里默默计算了一下,一个小时骑二十里,八小时正好一百六十里,山路肯定慢,平路上就要飞快,把上山的时间省出来,照这个骑法,到了临汾也就是下午六七点钟的样子吧。
暴雨刷刷地打在雨衣上,发出更加夸张的声响,雨帽戴在头上,脑袋闷热难耐,拨去雨帽,暴雨立时就打湿头发并从脸上灌进衣服里去了。更为尴尬的是,我戴的近视镜时时被雨水弄得模糊,看不清前面的路,得时时用手擦几下。
心中有了目标,浑身就有了使不完的劲头,大目标下的小目标就是向临汾城进发,那么,自行车转一圈儿就离遥远的临汾市近一圈儿了……
我为我有些悲壮的行为感到骄傲了,风雨无阻,单车百里,山高沟深,坡陡路滑,狼嚎兽叫,松涛喧嚣,无惧无畏,赶赴临汾……
如果苍天有眼,会为我放开一片晴朗;如果大地有知,会给我铺陈一条坦途……风雨中行进的我,随了自行车箭一样地向前射去,我几乎成了一个行吟诗人了。
从蒲县县城到黑龙关的六七十里地,还是比较好走的,青一色油路,被雨水冲洗得洁净而黑黝,雨点打去,又激溅起许多白色点子。由于一平垣一带路有毁坏,故而这边路上几乎没有什么车辆,平时拥挤而窄细的路儿,雨中反而宽阔空旷起来了。
尽管披着雨衣,身上的衣服还是被淋打得湿了,紧紧地贴在身上,起初很难受,又闷热,那是一种又湿又热的感觉,后来出汗了,很多的汗,汗和雨交融在一起,浸洇冲泡着我的肌肉,反而有了一种刺激的快感。我在这种快意里一直骑过了化乐、黑龙关,至此,较平坦的路儿就算告一段落,下面,我将要面对绵延不绝的山路和无休止的大小拐弯。
吕梁大山山路的陡峭是直上直下的,为了缓解坡度的陡峭只能是增加一道又一道大大小小的拐弯,许多时候是无法骑车的,只能推着车子爬山坡,拐一道弯又一道弯,小坡连着大坡,大坡跟着小坡。
平时坐车,并没觉得坡的陡峭和拐弯频繁,现在就我一人骑车亲自走来,直感到遥遥没有尽期,下一个弯道是刚刚拐过的这一个弯道的复制或重复,几乎同样的地形同样的山貌,身边是同样的深谷,山坡和沟谷里是同一样的低矮的乔木和不成材器的大片大片的灌木。
雨仍在下着,大大小小的夏天的雨,已经把我淋打得麻木了,我早已成了落汤的鸡。由于不停顿地上山坡,身上的热量把湿湿的衣服烘干后又被雨水和我的汗水浸得湿漉漉的了,在干与湿、湿与干的不断轮回里,我感觉已经快上到山脊上了。
这中间哪怕有几十米的相对平坦的路,我也会蹬上车子骑上一阵儿的。上到山顶时,雨,让人惊喜地停下来了,我脱下雨衣在山上的一块青石上歇息,抬头看:大团大团的云,就在头顶游移,乳白色的,又像大块大块的棉絮,山岚雾霭已经把身下的深沟谷涧填得满荡荡的,富有诗意,也容易产生错觉,觉得深谷和公路就在一个平面上,车子也可以骑过去的。
再往上,就到了一平垣地界了,公路果真有多处被暴雨冲坏冲毁,我推着自行车,小心翼翼地走过,个别地方,车子与人不能平行过时,我就得扛上车子一步一步地跨过去,稍有不慎,身下便是缭绕着山岚
的深沟。
最难走的要数从土门到田村的一段路程,非但不可以骑车子,大多时间是车子骑着我。路上满是淤泥,是还在流淌的泥水,我高高地挽起裤腿,深一脚浅一脚扛了车子艰难地走,两脚常常陷进泥浆里,费很大劲才能拔出来,这样费力地走了一段泥路,我的一只塑料凉鞋的带子断了,我艰难而狼狈地走到了刘村,路相对好走一些了,我在一水渠边洗头洗脸沈脚洗腿,也把泥糊了的车子沈涮干净了。天色居然快暗下来了。我这才觉得自己的双腿已经有些沉重了。
进了临汾城的时候,华灯初上,我暗暗缓了一口气,一颗紧紧悬着的心,放落下来。我不敢想象,如果车子坏在半山腰里,前不着村后不靠店,我将如何是好?
怀了一颗侥幸的心,我骑车找到了临汾地区三招。已是八点多钟了,招生考试点的报名处还有人在,报过名我说,我应该是最后的报名者吧?工作人员说,不是的,现在还有运城地区的平陆和永济二县的报考者没来。
三招的房间已登记满了,存好了车子我赶忙到地区二招去登记,二招与三招是对过儿。走在大街上我才意识到,断了鞋带的右脚凉鞋已影响到我走路了,难怪刚才报名时工作人员怪怪地看我的右脚右腿,他们还以为我有些跛脚残疾呢!还好,二招是平房,还有房间,刚刚登记完我就到大街上,找卖鞋的鞋店和小摊,不多远处我看到了一家摆鞋摊的,二块五一双,我买了一双黄色的塑料凉鞋,想了想,把脚上的断带鞋包了张报纸,裹在书包里了。
回到二招的平房前,看到我房间一侧台阶上坐着一位穿着素白连衣裙的姑娘,借了昏黄的院灯在看一本书,见我过来,她抬起一张白净的脸,笑吟吟大方地问我,你也是考教育学院的吗?
我为姑娘的落落大方而好奇而感动,她站起身来,中等身材却婷婷玉立,白色衣裙衬得脸儿更白净了。
交谈中,我知道她叫王玉平,2l岁,在中条山有色金属矿子弟中学任英语老师,这次,自然是考省教院外语系的。
当她知道我骑着自行车行驶近二百里山路来临汾时,她惊讶地瞪大了一对好看的眼睛,被我的行为感动了。
因为住在隔壁,又有三天考试的交往,在考试这种特定环境下,人的感情一下子就拉近了,何况,我们常常交谈,晚上还有短距离的散步。第三天也就是考试结束的下午还由我引着爬到了古城墙上,在萋萋芳草中看近处的浓绿的庄禾,看远处波光潋滟的汾河。
其实对这次考试我没有一点把握,临汾地区参加中文系考试的有29人,其中25人这几年一直教着高中语文,教育学院中文系录取并不是给地区分配名额的,不达分数线一个地区也可能推光头。在诸多的曾代过几年高中语文的同行面前,我这个初中语文教师便有了一些心虚和不自信。说不来,谁知道呢?
在临汾师范校园考试的三天时间里,(第一天面试,第二、三天考语文、政治、历史、地理)那气氛,不是高考,胜似高考,临汾、运城两个地区的考生全插开来,一个教室里,一行中文,另一行就是数学或外语,一个教室里居然三四位监考人员,真是壁垒森严!多年后我非常怀念那个年代,怀念那个年代的严肃、认真、庄重、丁铆分明。
在之后的几个月里,我知道了报考中文系人员的一些情况,有三四位曾教高中语文的教员很自负很满意自己的考试成绩,等不到成绩出来,等不到省教院的录取通知书寄回来,一考完回到各自的学校里,居然穿一身新衣服要给学生们上“最后一课”,和学生们照像留念,作为考上教育学院前的庄重告别,还收了学生们送给他的笔记本、钢笔等纪念性的礼物,然而录取通知书却没有光顾他们。哎,过于自负了。
当和王玉萍同学登上荒草萋萋的临汾城西段古旧城墙的时候,玉萍说,你肯定能考上的,我有这种直觉,如你考上了,我没考上,就给我写一封信,详细了解一下明年外语系的招生情况。我听了有些心慌,有些心虚、慌忙鹦鹉学舌地对她说,你肯定会考上的,我也有这种感觉……你考上了,给落考的我写一封信,了解一下明年省教院中文系的招考情况……我说的多么笨拙,心虚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和年轻姑娘在一起时的本能紧张。
听我说完王玉萍抿嘴笑了,之后又呵呵笑了,她说,我们怎么就不往好处想呢,我们怎么没想到两人同时都能考上呢!真是!
那个傍晚非常美丽,火红的夕阳,如练带一样的汾河,河两岸浓绿的庄禾,古老的城墙和城墙上美丽端庄、文静大方的姑娘!
一九八三年八月十二日雨后的傍晚,当蒲县中学的门房老人把省教育学院的录取通知书送到家属院我家的时候,我百感交集,生活又给我铺展开了一条大路,我自然地想起了作家柳青的那段名言:人的一生是漫长的,关键的时候有紧要的几步,往往是人年轻的时候,走错一步会影响一个阶段甚至一生的。那么,如果走对了,或者说经过争取之后走对了,那命运之途同样会改变了的。后一句话是我添上的。因为考教育学院后彻底地改变了我的命运,那个命运的转机是我争取来的。
兴奋之后我想到了遥远的中条山里的王玉萍同学,不知她是否也收到了同样的通知书。我想立即写信给她,又觉不妥,万一她没收到通知书这多不合适?我是不是有些显摆了?还是等到九月一日的开学吧,那会儿一切就都清楚了。
同时我也惦记着我们一起参考的29个人的情况,不知录取了几位,尤其是那些曾教过几年高中的考生。那几个自信得近乎于自负的人,但愿都能接到这么一份轻巧但却沉甸甸的通知书吧!
蒲县同时还有王建勇同学考上了教育学院干部管理系,王建勇之前在县广播电视局工作,是广播电台的一名文字编辑。
八月三十一目上午,我和王建勇乘坐他父亲单位的一辆212吉普车来到了临汾,又改乘火车到了太原。那时上学要自带被褥之类的铺盖和其他生活用具的,下火车我们在朝站台上搬行李和书箱的时候,空旷的初秋的太原站台上,传来一声欣喜的悦耳的女性的唤声:张——行——健——;张——行——健——
我循声看去,只见洁净的站台另一边,一个穿一身紫色连衣裙的姑娘向我跑来,那情状真如一只秋天美丽的紫蝴蝶,向我飘飘飞来。
是王玉萍。
可爱的王玉萍毫无疑问考到了省教育学院英语系。
跑到离我一米左右的地方,王玉萍猛地停下来,是啊,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期男女表达兴奋的方式只能是笑着说几句话,还能怎样?我没有勇气走前去去握一下王玉萍的手,我那么对她笑着,笑着,然后,我帮她扛上了她的那只沉甸甸的大皮箱。
第二天,我才知道,临汾地区中文系只考上了两人。我和乡宁中学任高中语文老师的郝海门同学,并且,从海门同学的口里得知,我的总分要高他9分,也就是说,临汾参考的29人里,仅录取了我们两个,而我又是第一名。
这是郝海门同学从中文系办公室那里了解到的分数情况,我问他我到底考了多少分,不知何故他一直没正面回答我,先后问了三次,三次均未得到答案,就如同几年前王建平同学不回答我一样。
真是有趣,这并不是虚构,是真真实实的生活。
新的生活在九月一日已经拉开了新的一幕。
在太原的高校就读,是我多年的渴盼,就像一个失去家园的农民,忽然就有了自己的土地,像一只久渴的鹅,忽然见了一汪湖水,还能不连头带尾巴一个猛子深扎进去么!
教育学院的深造系统了我的知识,开阔了我的视野,并潜移默化培养形成了一个人的气质。第一学年,我就在《山西文学》、《并州文化》等刊物中发表了小说,在太原的几年时间里先后发表了十余篇小说、散文作品,一时成了学院的名人,引起了省文坛的注意……可以说我的创作起点是从教育学院开始的。假如不上教育学院,我无法想象一个远在山区中学的老师如何能和省城文化接轨,如何能接受一些新的文学理念和思想从而使自己产生嬗变,走向省内文坛……
如果说是省教育学院的读书改变了我的命运,倒不如说是国家的大政方针使我们这一批人或这一代人的命运得到了改变,一颗小小的水滴只有融入到国家和民族的河流里,才能涌动出一些气势,激溅出自己的力量,没有当年的十一届三中全会,没有后来出台的一系列教育的、文化的、文学艺术的深得民意广罗人才的政策,我这小小的一滴水,只能在干旱的文化大漠里被无声无息地蒸发掉。
我深深感谢那个年代,包括那个年代的冬天和夏天;我深深感恩,生我养育我的这片土地,还有这片土地上认真生活着的人们。
想到那年冬天和那年夏天的故事,我的心里便有许多激动和感奋。
作者简介:
张行健,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首届高研班学员,山西首届签约作家。曾在《人民文学》、《山花》、《山西文学》、《黄河》、《清明》、《延河》、《中国作家》、《绿洲》、《长江文艺》、《青年文学》、《广州文艺》等刊发表中篇小说30余部,短篇小说50余篇,散文100余篇。作品曾获人民文学奖,山西文学奖,赵树理文学奖,娘子关优秀作家奖,山西优秀签约作家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