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字七的味道

欧 陆

不同的人,喜欢喝不同的酒,用不同的香水。

喜欢喝什么酒,用什么香水,比你的衣服、手表、车和房子,甚至你的说话和举止,更能泄露你是什么样的人。

一

失聪和失明,被视为残疾。因此,聋哑人和盲人,就业可以照顾,税收可以优惠,有专用公共设施,还能参加专门的运动会。但人们似乎不怎么把嗅觉当回事,好像没听说鼻子不灵的人可以免交营业税。

其实,嗅觉不但应该与其他感觉平起平坐,在很多场合,还可以坐上首席宝座。人类基因中,负责嗅觉的基因有上千个,是数量最大的一族,嗅觉也成为最复杂的感知器官。

长期以来,嗅觉就是最富神秘色彩的感觉。至今人类还不能完美诠释,鼻子能识别和记忆约上万种不同气味的奥秘。

据东汉许慎《说文解字》中的解释,“自,鼻也,象鼻形。”这样说来,鼻子曾经是自己的代称。能代表我的,竟然不是感天动地的心,不是聪明智慧的脑,而是挨打时首当其冲的鼻子。也是,人们说到自己的时候,会指指自己的鼻子,而不是指眉毛或者心肝。相互辱骂的时候,也往往指着对方鼻子出口伤人。

汉语中还有一些鼻子崇拜的痕迹。比如,具有开创性贡献的人会被称为鼻祖。可见,在古人那里,嗅觉确实曾经占据重要地位。只是,随着视觉进化,嗅觉逐渐淡出。

然而,嗅觉是更原始和更可靠的感觉。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的时候,可以大胆信赖鼻子,它更接近动物本能。

二

与人相比,动物鼻子更重要。严格说,“闻讯而来”,这词应该是为动物造的。嗅觉帮助它们填饱肚子,然后饱暖思淫欲,利用气味勾搭异性。遇到敌人,用它吓唬对手或者狼狈逃窜。外出时候,也需要靠它找到回家的路。

它们能够通过气味分辨出对方性别、年龄和敌友。气味是种标识,它们约定俗成,用这种无声语言划分地盘。貂熊用尿画个圆圈,圈外动物敬而远之,圈内动物噤若寒蝉,不敢越尿圈一步,乖乖等待熊来就餐。

除了尿臊味,香味也有挺好功效。在家里狗狗随地便溺的地方喷些花露水,它就会躲开这个地方。当然,也可以在你想让它去的地方喷洒宠物定位诱导剂。

气味是鲑鱼和鸽子返回千里之外家乡的自带导航仪。蜜蜂跳舞曾被认为是种语言,进一步研究认为这位舞迷的脑子只有草种那么大,不太可能用来思考,它只是在抖动气味分子,借此传递信息。

个人经验,蚊子们对我比较冷淡,偶尔路过,也是不屑一顾的样子。蚊子一生的挚爱对象,是汗液中富含乳酸的人。它们对乳酸有特殊嗅觉受体,使其能在茫茫人海中,一眼,不,一鼻发现她,一闻钟情,兴奋得命都可以不要,上来就是法式深吻。这种行为,不仅失态,简直变态。

与有些动物相比,蚊子的天赋有些小巫见大巫。那些优雅的海鸟,在碧空白云之间,一尘不染,悠然盘旋。其实,鸟们醉翁之意不在云,此时关注的,是海中鱼儿的味道。这些文雅淑鸟的嗅觉,可达3公里之遥。

如果在地上磕破皮儿,渗出点儿血,你我都可以玩潇洒,甩甩头发该干什么还干什么。在海里就算了,尽快爬到船上来——鲨鱼的嗅觉能分辨出水中亿分之一的血液浓度,可以轻而易举地根据血腥味找到受伤的猎物。

三

人不如动物嗅觉灵敏,人之间的差异也很悬殊。那些由于基因和训练享有敏锐嗅觉的人,在美食、酒和香水等领域,具有无法替代的神圣地位。在这些领域,他们都被尊称为鼻子,并为鼻子投入巨额保险。据说,在香水领域,全世界只有15个“特级鼻子”。

只是,除了完全的嗅盲,每个人都会有嗅觉记忆。那些记忆,有时会被比其它记忆更加顽强,岁月蚀刻后依然清晰,犹如一条铜铸的大脑沟回。

还有很多感性的人,喜欢依赖味道记事。他们经常说,嗯,这个故事,这个人,很有味道。

我们经过陌生城市和陌生人群时,如果有个熟悉的味道传来,警惕的神经就会松弛,心似乎也找到安身之地。

嗅觉首先是一种功能。我们对新鲜食物感到愉悦,对腐败食物感到恶心,都是长期经验形成的条件反射。

嗅觉也是一种工具。人是社会性的群居动物,没有谁能完全享受孤独。豆瓣网取得成功,其创意是以书籍、电影、音乐、活动、博客为媒介,为气味相投的人提供沟通平台。

在现实中,甚至可以直接以气味为媒介,找到真正的气味相投。根据2004年诺贝尔奖得主理查德・阿克塞尔(Richard Axel)和琳达・巴克(Linda B. Buck)的研究,嗅觉具有高度特异性。除了基因之外,不同的生活印记,也会打下迥然不同的独特气味印记。对某种气味的偏爱,是件十分私密的事情。如果,有人竟然与你痴迷同样的细微气味,这种契合,比任何相同的阅读和倾听,都来得更直接,更准确。

嗅觉还是一种记忆。在 M.普鲁斯特《追忆似水年华》这本250万字的大书里,年华如水流走,记忆却像河沙,留在两岸的沙滩上。那些忧伤平静的沙子,全是琐碎细微的感觉。

实际上,这本洋洋大观的巨著,正是由嗅觉和味觉触发的。普鲁斯特说,当他恹恹之时,母亲拿来块玛德琳小蛋糕。他就着椴花茶吃蛋糕的时候,不知为何,全身一震,记忆大门就此徐徐打开。伴随着追忆之旅,文字潺潺而出。

从此,玛德琳蛋糕成了回忆的代名词。

没有几个人能写出普鲁斯特式的巨著,但每个人都有着普鲁斯特式的感受。对我们而言,那块玛德琳蛋糕,可以是个烤红薯,可以是件旧衬衫。电影《断背山》里,杰克意外去世,恩尼斯在杰克衣橱背后发现了两人套在一起的旧衬衫。衣衫遮脸,在熟悉的气息中,任谁也难以自持。

最后,嗅觉是一种诱惑。

东南亚的森林中,飞翔着巨大的阿特拉斯蛾。雄蛾触角用来嗅雌蛾含有特殊酶的气味。很多昆虫都善于释放性引诱剂。不要小看这种自产自销的迷幻春药,舞毒雌蛾分泌0.1微克的这种东西,可以诱来100万头雄蛾。

当我们还是眼睛没睁开的婴儿时,就能够根据嗅觉去寻找母亲的奶水。我猜测,恋人之间那种难以言传的感觉,可以在气味的化学成分中找到答案,应该同构或者存在某种关联。这个“欧陆假说”不够浪漫,但说不定会拿诺贝尔奖。

实际上此类科研项目挺多的。有的说,气味认同影响着人们对伴侣的选择。有的说,女人能下意识地依靠气味辨别出心上人的免疫组织,以保证自己孕育出健康后代。还有的说,女性更喜欢体味与自己遗传体味相似同时又不完全相同的男性。具体来说,女性喜欢的是与父亲体味相似的男子。

更有甚者,有人鼓捣出了个公式,可以求解感情匹配程度。这个公式中,所有指标都可以测定并代入,只有一个 P 无法确定。P 代表体内所分泌的化学物质。如果它不能确定,这个公式就无解。

是有些搞笑。如果公式真的成立,爱情真相就令人扫兴。我们还是喜欢另一种表达方式——不是科学方式,而是拿破仑方式——拿破仑每次征战返回前,都会对约瑟芬提一个要求:“等着我,并且不要沐浴。”

四

气味是个性的,也是朦胧的。

说起自己喜欢的味道,有人会说喜欢烤鸭或者麻辣烫的味道。更多的人,说的都是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似是而非。

我做了些收集,整理了个味道清单,让人有些措手不及——人们说喜欢这些东西的味道:

小吃夜市。校服。妈妈的枕头。下雨天。钱。烟草混合香水的手指。潮湿。牵过骆驼的绳子。初恋。精子。孤独。刚射击完的枪栓。开学第一辑校刊的油墨。海水。外婆。美孚1号0W-40机油。新房子。童年。黄桷兰。茶馆。香草。马鞍。河面灯光倒影。畜栏。踩过泥泞的皮鞋。黄昏。水星。雪。麝香。头发。玉米地。书的25页。碎花纸巾。铅笔芯。最后一口烟。刀的手柄。羊皮乐器。危险。北方的大车店。沾过第勒尼安海水的帆。黄昏。凌晨4点半的雨水。帐篷。某一天。急刹车后的汽车轮胎。正午时分的窑洞。他或者她。你。降落伞。纪龙河。还有,数字7。

我曾经问过那个人,为什么喜欢数字7,它有味道吗?喜欢它的那个人说,当然有,7有种神秘的、古老波斯地毯的味道。

我喜欢的味道没有这么神叨。我喜欢咖啡味道。心脏原因不能多喝,有时也泡一杯,只是为了营造咖氛。还喜欢烤面包或者烤馒头片。还有刚刚晒过带有太阳味的被子。

显然,这表明我是个标准宅男,是个内心温和、有些小情调、适合家居的普通男人。

五

香水和葡萄酒,有很多相似之处。二者都是大自然的魂魄精华;都被人加工过;都有复杂香气;都有前、中、后调的香气变化。

大部分男人和部分女人,都喝葡萄酒。大部分女人和部分男人,都用香水。只是,很多人不知道怎么喝,怎么用。

看过报道,时尚媒体采访影星,问影星喜欢什么香水。徐静蕾说,不怎么用,所有香水都是朋友送的。舒淇说,我用的香水没有固定品牌。杨恭如也说,我没有特别偏好的品牌。

这样做的不在少数。然而,使用香水,不仅是增加些惹人喜爱的气味。香水是种精神物品,是极具个性化的东西。香水其实是一张名片,它用香语,告诉别人你是谁。

因此,很多国际明星,都有著名品牌为其量身定制的香水。实际上,对女人而言,香水是件内衣。看一个人的服装,看一个人的包、鞋子甚至袜子,这个人的品位、气质、情调、个性以至职业、教育、家庭背景和阶层,都基本一目了然。

何况香水。

所以,谙熟此道的人,不说“用香水”,而说“穿香”。

女人作为最感性、最尚美的动物,除非没有衣服可选,或者十万火急,没有哪个女人会漫不经心地抓件衣服就出门。而随意“穿香”出门的女人,比比皆是。靓女走过,香氛弥散,却令人顿时困惑。回头望去,明明是个端庄清秀的背影,却像是穿了件浓艳的低胸上衣。

每只非洲雌狮都有独特的气味,每个女人,也都应有自己的香水云衫。比“你的打扮很得体”还好的赞誉,是“你的气息很迷人。”

即使用同一个牌子的香水,产生的气味也并不相同,不会发生尴尬的撞香。香水与女人身体相遇,由于体质差异、激素水平、食物种类等区别,会发生微妙变化,这种精细差别,形成独一无二的味道,无法取代。

闻香识女人。很多男人,都记得那个令他灵魂出窍的味道。那种味道,可能远去,却不消失。它安居在记忆深处,一经触动,仍会醒来,吐出缕缕芬芳。

选择香水,还是探求双方是否契合的金钥匙。

会送香的男士,不求最贵,但求合适。倘若你是河边青青柳,他不送单纯淡雅的安娜苏,却送奢华成熟的香奈尔的No.5;你是万种风情的郁金香,适合浓郁热烈的圣罗兰鸦片,他无厘头地送了简约知性的大卫杜夫冷水;你是清幽暗香的黄缅桂,他给你一瓶魅死人不偿命的迪奥毒药。

也许是他不了解香水,更可能的是不了解你。

六

喝葡萄酒,其实不仅是喝。有位生理学家说过,“品尝葡萄酒的味道,实际是嗅酒之香”。如果说这是科学家的话,过于理性,不妨看看酿酒师——那些著名酿酒大师的雅号,通常不是“酒舌头”,而是“酒鼻子”。许多酿酒师对酒的判断,更加依赖鼻子而不是舌头。

很多味道,喝不出来,可以闻出来。舌头能分辨出甜、酸、苦和咸4种基本味道,而稍加训练的鼻子,可以分辨出200多种气味。根据鼻子的构造,理论上可以分辨出上万种气味。为此,阿根廷人专门研制了“电子鼻”,用来分析葡萄酒以及监测酿酒程序。

都说喝葡萄酒有很多讲究。其中的大多讲究,都与气味有关。

比如,品鉴葡萄酒,需要提前醒酒,俗称“抖气”,就是为了让酒中成分伸伸懒腰,通过氧化释放香气。

至于葡萄酒杯子,尤其是红酒杯,要做成肚大口窄,像个老佛爷。肚大是为了晃杯的方便,有人说,杯肚有多大,香气就有多复杂。当然,前提是那酒确实复杂。而口窄,则是为了收拢香气。

酒杯之所以最好用水晶杯,是因为同样一杯酒,有经验的能喝出玻璃杯子里的酒发闷,远不如水晶杯的酒气味纯净。酒杯的长脚柄,也是为了避免手温影响酒温,进而影响味道。

外人看圈内人品酒,估计会觉得有点儿装,拿个杯子晃啊晃的。殊不知,只有通过这晃啊晃的,酒内那些恃才傲物的芳香物质,才能婷婷袅袅地晃出来。

七

香水和葡萄酒的世界,都是充满芬芳气味的百花园。要从中选出适合自己的品种,对深谙其中奥妙的高手来说,也是难题,遑论他人。

不妨跟着感觉走。

第一,无论品牌名气大小,重要的是选择自己真喜欢的。

第二,选择与个性般配的。比如,你与一个摇滚酷女孩约会,却带了瓶柔顺如丝的玛歌,然后提议一起去看流星雨。估计结果会比较惨。较好的选择,是提上一瓶劲道豪气的拉图,带她去看雷阵雨。

第三嘛,本来是江湖上秘而不宣的秘笈——选择与自己体味相似的。如果想让她或者他记住你,就选最接近自己体味的香水给对方。香风熏雨,潜移默化,到时候,想忘记也没那么容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