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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式寻亲

2009-01-06

视野 2009年23期
关键词:汀的茱莉亚亲生父母

杨 猛

美国马里兰州,伊斯顿。17岁的克瑞斯汀已经是一个不错的曲棍球手,他有着良好的爆发力和协调力,并因友善的品格结交了一帮好哥们。大家都认为他是典型的美国男孩,但是,这个梦想成为美国海军海豹特种球队成员的男孩,混迹在伊斯顿这个白人占多数的城市,其黄色的面孔依旧显眼。

这个来自遥远中国的弃儿,在没有曲棍球比赛的下午,时不时会想起自己模糊的身世。8年过去了,那些在中国支离破碎的记忆仍然困扰着他,包括“家成”——这个许多中国家长会给自家男孩取的名字。

“他那天征服了我的心”

相比于克瑞斯汀,母亲茱莉亚·诺里斯的记忆要更清晰些,也来得更早些。2000年夏天,作为美国国际收养协会社会协调员的朱莉亚·诺里斯,在河南省洛阳市儿童福利院做义工。有一天,她带着30名福利院的孩子参观动物园,其中就包括克瑞斯汀。

“他那天征服了我的心,尤其是他最后笑的样子。”即使9年过去了,茱莉亚还是难以忘记和儿子相遇的那一刻。那时候,克瑞斯汀有个好听的中文名字——家成。

洛阳市福利院的工作人员告诉茱莉亚:家成因为父母双亡而遭遗弃。但这并不是克瑞斯汀的记忆。这个男孩还模糊记得:自己生活在一个小山村,父亲是一个农民,十分疼爱他。但是不知道什么原因,有一天父亲把他送到了城里一对夫妻家里。他说,那对夫妻是他的继父和继母。继父曾经拿鞋子和皮带打过他,而自己经常想办法逃回在农村的那个家。

记忆就像一段被抹去的磁带,在中间出现了空白。克瑞斯汀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自己会独自一人出现在河南洛阳。

对于这个谜团,当时,茱莉亚从福利院获得的信息是:1998年,7岁的家成被警察在洛阳的一座桥下发现,因为警察弄不清家成从哪里来,又是怎么跑到这儿的,于是就把他送到了儿童福利院。

2001年4月,茱莉亚回到中国,领养了这个令她难忘的孩子,成为一个单身母亲。

中国孤儿国际收养开始于“计划生育”政策强力推行的1990年代,其中大部分是健康的女孩,中国的弃婴现象开始被国外广泛关注。1992年,中国实施《收养法》后,向外国人打开收养中国孤儿的大门,当年被促成的收养案例就有252例,1995年达到了近3000例并持续增长,到2005年达到顶峰1.5万余例。现在大约有6万被领养儿童生活在北美,约1.5万人生活在欧洲。

美国是中国孤儿最大国际收养国。2005年美国公民成功收养了7906名中国儿童,随着2007年中国新收养法的实施,这一数据在2008年降至3909名。

在遥远的国度,幸运的克瑞斯汀重新找到了家庭的温暖和爱,他过上了这个年纪的美国孩子该有的生活:钓鱼、冲浪、万圣节派对,甚至不久后,茱莉亚还领养了一个同样来自中国的小女孩做他的妹妹。时间让能说一口流利美式英语的克瑞斯汀渐渐忘记了中国话。

“我是被遗弃的吗?”

“我是被遗弃的,还是被父母不小心弄丢的?”

长久以来,克瑞斯汀为自己谜一样的身世感到苦恼。他说:“这种感觉对于我真的很不好。”

他对于自己怎么到了洛阳的那座桥下一无所知,脑海里仅存的情景就是一辆公共汽车,一个给他钱和食物的男子。那个男子可能就是他的继父,也可能是陌生人,他无法确定。

多年来,克瑞斯汀回忆起自己幼时的点点滴滴,茱莉亚都会记录下来。直到今年4月,在被收养整整8年之后,克瑞斯汀像个成年人一样认真地告诉茱莉亚:“我想找到自己的亲生父母。”茱莉亚决定帮助他实现愿望。

42岁的茱莉亚对于如何找人有着不错的经验。在国际收养协会的经验,让她积累了对收养这个行当的认识,而且她本人曾经在美国风靡一时的电视节目《美国头号通缉犯》中担任过10年的私人侦探。

她在网络上搜索到一个中文网站“宝贝回家”,试着发了一封电子邮件。“宝贝回家”是吉林通化人张宝艳2007年创立的全国第一家纯公益寻子网站。张宝艳的儿子曾经失散了短短几个小时,让她体会到了骨肉分离的巨大痛苦。

中国到底有多少小孩走失、被诱拐,目前尚无定论。但被拐卖儿童的权益维护者宣称,这个数目可能高达上百万。在目睹无数失散子女家庭的悲剧之后,张宝艳创办了这个发布寻子信息的网站,如今有3000多个登记失散家庭、近万名志愿者。

茱莉亚很快收到了张宝艳的回复,张表示愿意动员志愿者,帮助克瑞斯汀寻亲。

“我们找到你的亲生父母了”

8年里,克瑞斯汀曾陆续向茱莉亚回忆起自己的小时候,他记得有个叫 “董家沟”的山村,还有自己继父母的名字,男的叫景告宽(音),女的叫邵菊莲(音)。他们是医生,自己拥有一个诊所。

在克瑞斯汀的印象里,自己在农村的家有牦牛,和奶奶曾经睡在同一张土炕上,父亲是一个农民,对自己十分疼爱。茱莉亚在信中还提供了克瑞斯汀的一些生活细节,比如他喜欢醋,喜欢吃醋烧的土豆,而且不拒绝吃生蒜。

根据这些零星的信息,“宝贝回家”的志愿者们开始了寻根路。志愿者们经过反复搜索和分析,居然发现了有个叫“邵菊莲”的人,曾经和人合作在某医学杂志上发表过论文,而合作者的名字叫“靳高科”,读音和“景告宽”十分接近。

最终,志愿者们把目标锁定在了宁夏隆德县医院一对医生夫妇身上。那里的确有个叫“董家沟”的山村,宁夏也有吃醋、蒜和面条的饮食习惯,农村还保留有土炕。

志愿者很快查到了靳高科的电话。这对夫妇在数年前的确丢失过一个男孩,孩子的年龄、经历等情况和克瑞斯汀很相似。克瑞斯汀的记忆里自己出生在农村,后被在城镇做医生的养父母收养。而实际的情况是,家成出生于1991年12月1日,他所记忆的养父母,实际是他的亲生父母。家成出生后,就被送往农村,和奶奶、二叔(他记忆中的父亲)生活了一段时间,长到五六岁的时候,被送回亲生父母身边准备读书,直到在一次旅行中意外丢失。

靳高科称,自己的儿子有一个隐秘的伤疤,是被蜡烛烫伤的。这一说法在茱莉亚那里得到证实,克瑞斯汀大腿上恰好有一个这样的疤。在掌握到这些信息后,志愿者们初步确定,这对夫妇极有可能就是克瑞斯汀要找的父母。

“我想我们已经找到了克瑞斯汀的亲人。”2009年5月30日,茱莉亚读着信箱里中国志愿者发给她的信,内心狂喜不止。

邮件转述了靳高科对于当年孩子独自出现在洛阳的解释。他说,家成不是被遗弃的,1998年清明节,自己带着家成到农村上坟,在途经一农贸市场时,把家成放在一辆公共汽车上,自己去买东西,5分钟后他回来,发现那辆汽车已经不见了。

“不应该再有这样的悲剧”

2009年8月29日,一切努力都成为了现实。在“宝贝回家”的促成下,茱莉亚带着克瑞斯汀来到北京。此时,靳高科、邵菊莲夫妻俩,还有靳高科的弟弟靳小旺——那个克瑞斯汀记忆中慈爱的父亲,以及奶奶,也一起来到了北京。

靳高科对于那次可怕的失误至今愧疚万分。他说,当时因为计划生育的原因,为了不受惩罚,只好把超生的家成送到了农村,寄养在弟弟靳小旺家里。作为叔叔的靳小旺,给予了家成父亲般的爱。当年在得知哥哥弄丢了家成以后,靳小旺赶到城里,抡起木棒把靳高科打得头破血流。两家人从此不再来往,直到孩子又有音讯。

早上9点,北京凯莱大饭店。

茱莉亚和她的姐姐、弟弟带着克瑞斯汀走进大厅。在注视了儿子仅一秒钟后,靳高科和邵菊莲哭喊着扑上前去,爆发出嘶哑的喊声:“儿子!可找到你了!”奶奶和二叔也嚎啕大哭。靳高科甚至出人意外地跪在儿子面前“赎罪”。

而克瑞斯汀则面无表情,当靳高科试图用手抚摸他的头时,他几乎是厌恶地逃开了,场面一度有些尴尬。

“这个孩子承受的太多了。”现场的志愿者小禾说。这个几乎是奇迹般的寻亲故事,引来了美国NBC、《洛杉矶时报》等十多家中美媒体的关注。但是这一刻,没有媒体愿意打搅他们的重逢,大家掩上门走了出去。

没有人知道他们单独相处的时候都说了些什么。再出来的时候,茱莉亚告诉记者,克瑞斯汀相信了靳高科的解释,他现在已经相信,那是一次不应该的疏忽,他已经拥抱了他的亲生父母。

人群中,最悲伤的是靳小旺。这个面庞黑红的朴实农民,和家成有着深厚的感情。他记得当时家成管自己叫“爸爸”。在家成走失后,痛苦的靳小旺依靠大量喝酒麻痹自己。他激动地说:“家成现在真长大了。他的腿毛这么多,就像一个美国人一样。”

“不应该再有这样的悲剧了。在还有自己父母的情况下,走失的小孩就被收养,这样的事情不应该再发生了。”茱莉亚说。现在她的小女儿也经常问她:“妈妈,我的亲生父母能找到吗?”茱莉亚无法给女儿这样的承诺,因为小女儿被发现时刚刚出生。

有数据显示,现在大约有7.5万名中国孩子被海外收养,他们在成人后可以回到故乡中国观光,但是像克瑞斯汀这样可以捕捉到个人隐秘身世的幸运儿并不多。这其中,有多少孩子有着和他一样的遭遇,在有可能寻找到亲人的情况下,却被海外收养了。

过去的记忆和现在的生活,在11年后拼接,两个中美家庭,因为同一个孩子而联系在一起。之后,克瑞斯汀依旧返回美国读书。他的梦想是当一个美国海军陆战队队员。茱莉亚说:“他的根在中国,无论他将来是否决定回到中国,我都会支持他。”

因为失子长期抑郁的生母邵菊莲,不得不再次承受离别的痛。但是,对于儿子,这位母亲小心翼翼地说:“我们希望再与他接触,但不会强迫他回到中国来,我们不想伤害他两次。”

(向阳摘自《南都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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