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伏娃的简洁与多重生活
2008-12-29刘海燕
刘海燕
在20世纪的法国,有这么一位特立独行的知识女性——她叛逆,崇尚自由,19岁时就发表了一项个人“独立宣言”,宣称“我绝不让我的生命屈从于他人的意志”。后来,她遇到了与她有着共同信仰的存在主义哲学思想代表人物萨特,这是一位在思想界和现实生活中存在极大争议的人物。尽管她与他的爱情曾经轰轰烈烈,但她依然保持着经济上和人格上的独立,最终她凭借着自己的博学、勤奋和执著的追求,“成为一个在法国文学史上最有地位的作家”(法国前总统希拉克语)。
这位陪伴了萨特几十年的传奇女性就是法国著名存在主义作家、女权运动创始人之一西蒙娜·德·波伏娃。那么,心存浪漫、迷恋自由的波伏娃是如何在困境中实现了精神上的独立?她与萨特之间的爱情道路经历了哪些挫折?最终她又是如何战胜自我,进而创作出一大批形式多样、富有影响的作品的呢?请看——
从顶点开始
波伏娃在其回忆录里,讲到她少年时代自己的视觉理想:“我最大的幸福,就是在清晨撞见那苏醒的草地……我独自一人承载着世界的这份美丽和上苍的这份荣耀……”再大一些以后,她很清楚自己要爱什么样的男人,“等有一个男人能以他的智慧、学问和他的威信征服我,我使会去爱”。对于“以后想做什么”这个问题,她很绝对地选择“当个作家”。
再看在未来等待她的那个人——萨特,萨特在自传体小说《词语》里讲:“我是在书丛里出生成长,外祖父的工作室里到处都是书……”少年萨特的信仰就是:没有任何东西比书更为重要;他最大的幻觉就是:万物谦恭地等待着他的命名,也就是等待他的写作。
对抽象高远的事物这样迷恋的两个人,相遇是偶然也是必然的。一旦相遇,就会有不凡的开始。
1929年,24岁的萨特向21岁的波伏娃充满柔情地提出理智得近乎寒冷的吁求,也就是后来被世人传诵的那个爱的协议:“亲爱的,让我们定个为期两年的协议吧。”
“协议”,还是很有限的“两年”,多么没有保障啊!还有更深入的补充,使这契约式爱情完全置于开放之中,萨特建议:“我们之间的爱情是一种必然的爱情,但我们也可以有一些偶然的爱情。”这个男人,他要的是自由,甚至是绝对的自由。但是他非常诚恳,这使他的自由拥有了品质,他希望“双方不仅不应互相欺骗,而且不应互相隐瞒”。
如果这是对于一个没有心智力量的普通女子,肯定是一种尴尬,甚至是一种羞辱,因为你明确地不保证、不承诺,还有发生偶然爱情的要求,这怎么可以呢?可萨特面对的是波伏娃——一个心存浪漫、迷恋自由且能在思想的力量中感到幸福的女子,一个有着足够的心智力量与之相呼应的女子,一个能把二人关系从所有常识和常规中提升至绝妙高度的女子。波伏娃从一开始就明白了她不是唯一的,他们之间的情感关系只能以其自身的力量和持续时间来维持,而不是靠任何其他东西来使其正式化。波伏娃迎视这不确定的未来,因为她所寻找的正是萨特——这个把思考和写作当作世界上的一种基本力量和自己生命的人。
在两性关系中,他们只保留情感的部分,不要家庭,不要孩子,在生活中,他们避开了精神生活以外的生活负担和社会责任,每个人都有自己独立的居所。他们省去了所有的现实关系,把自己押上了自由和悬念之路。
如萨特所言“一旦冲破束缚,便能腾空而起”,这样一个突破当时社会习俗的开始,这样一个高难度的开始,对于他们未来的人生都是一种挑战,尤其是对于在社会生活中处于弱势的女性,这要求一个女人不仅有足够的心智力量,还要有足够的独立生活的能力、勇气和承受力等,波伏娃这样一个年轻美丽的女子,将怎样持续这样一个非常的开端,乃至成就一种非凡绝伦的人生?这人生又怎样促成20世纪销人心魂的杰作?
靠文字穿越极端处境
1939年,萨特和波伏娃这对20世纪最著名的知识分子伴侣正处在辉煌的起步阶段,历史刮起了风暴——二战爆发了。从事写作的教师萨特,作为一名普通士兵被派往战争前沿,等待这位自由知识分子的是:临时住房里的集体生活,专制统治的礼仪。简单地说,就是紧急军事状态下的处境。尤其是萨特在战俘营时期,那里不管做什么,都是成千人一起做。
萨特意识到,他的处境代表着人类的基本处境,他感到作为哲学和生活的自由理论是多么必需!在阴暗困顿的营地寝室里,他把在这场战争中体会到的“存在与虚无、自由理念与外部理念”之间的关系,写进他最初的哲学巨著《存在与虚无》。他还写日记和书信,都是写给波伏娃的,他把陌生环境中的生活详情寄往被战争阴霾笼罩着的巴黎,波伏娃把巴黎的生活细致入微地写给萨特,通过文字,他们参与对方的“直接生活”。这双倍的生活,都将成为他们思考的资源,更是他们爱情耐火的铰链,“您就是我”,文字把他们水乳交融般联系在一起。
像很多女人一样,波伏娃给身在营地的萨特不断地邮寄烟草、巧克力和香料蜜糖面包。如果可能的话,还要有相当大的数量,因为那些同萨特在一起的男人们要分享一切。所不同的是波伏娃给萨特的邮包里,总是有大量的书籍,以及一些墨水和稿纸,那是萨特进入文字世界必需的工具。
波伏娃所喜欢的这个男人深信写作即存在,这样一种信念居然使他能抵抗那场“奇怪的战争”。
应该说,是波伏娃的呼应,萨特才能兑现这种生活哲学。萨特给波伏娃的一封信里讲:“我在这里最难受的,是失去了优雅的姿态和心灵的滋润。”波伏娃有一次想尽办法去看萨特,但萨特必须在晚上九点前回驻地,波伏娃一个人留在阴冷的小旅馆里彻夜读萨特的手稿。第二天早晨,萨特见到波伏娃的第一句话就是:“您读了我给您的那一百页稿子吗?”这就是萨特!隔着一壶浓热的咖啡,他们共享偷得的好时光,类似在火山上跳舞,终于,萨特又可以谈他的写作了,可以听到懂他的人以爱和尊重的方式来理解他、鼓励他、批评他。萨特感到自己又活过来了。
萨特感谢波伏娃,“您让我能够直视每一种未来和每一种生活”,“因为您,我才能去直面不可知的未来和无论怎样的命运”。
他们无法回避战争,但他们改写着战争,潜伏在战争底处写作,在那腥风血雨的几年间,萨特写出了他的恢宏巨著《存在与虚无》,他的话剧《苍蝇》、《隔离》上演,舞台上说出的每一句话都仿佛是一次争取自由的回响,萨特的戏剧被视为抵抗运动最强有力的象征。与此同时,波伏娃的第一部小说《女宾》出版,并被推荐参评了法国文学的最高奖项——龚古尔奖。
战争改变了波伏娃对世间万物的看法,她学会了把目光投向更为广阔的人生。萨特宣称“战争使我懂得了必须干预生活”。作为萨特学说最善解的对话者、最坚定的支持者和直言不讳的批评者,波伏娃尖锐地指出:你的介入仅限于思想和创作,而朋友尼赞战死在比利时沙场,博斯特加入野战军受伤,那才是行动上真正的介入。波伏娃的批评
给萨特极大的触动,他从战俘营回来后积极参与抵抗运动,义无反顾地介入到社会之中,参加了所有重大的社会政治活动,并创立了“介入文学”的理论,提出文学对于现实的介入。
也许从那时起,波伏娃已经是无可替代,他与萨特之间不仅是爱的关系,还有写作关系,对文字生涯的迷恋,使他们在对方身上更清晰地看到自己。
简洁与多重——作家为何要这鲜生活
即便在和波伏娃最初相爱的那些年里,偶然的爱情在萨特的生活中也是不断出现。有言在先嘛,这个男人对自己的秉性太了解了。萨特是在天性里喜欢女人,他毫不掩饰地说,“如果我的生活中有什么东西是始终如一的,那就是我从来不愿意正襟危坐地生活”、“我写作一向是为了勾引女人,包括写剧本,也包括写小说和哲学论著”。尽管这些话充满了诙谐,不可全当真,但萨特这个男人的确不喜欢在人生这场短暂的戏中表演得太枯涩。而且这个才情卓越的男人,是以全部的力量去爱一个人,不仅是为情欲所驱使,而是从内心生发出的爱,这使他有着极好的女人缘。据说,萨特每访一国,都会结下一段情缘。
萨特一生到底有多少风流韵事?这个统计数字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一边爱着,一边写作,在多重关系中,他和写作的关系是最重要的关系,他常对某个女友说:“你来得太晚了,我没有空了,不得不用工作的时间来见你。”
萨特和其他女人的故事,只有讲给波伏娃听才会有意义,甚至才会存在。而波伏娃这个女人,之所以经久不衰,原因之一就是她能创造性地去理解,不受任何既成观念的影响,她从生命内在的渴望去理解,以健康、生动、激情作为生命伦理,她甚至为萨特创造爱的机会,她不想让盛年的身心在自律中变得呆滞,她认同萨特,也就是认同自己。她不想挑剔任何人的瑕疵,“忌妒远非我所能有的感情”,因为她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
萨特是一个在精神空间中对女人操心的男人,这也是波伏娃最不愿离开他的原因之一。波伏娃写《女宾》之前,萨特提议:“为什么你不把自己写进作品里去?”在这方面,萨特是个很大度的男人,他才不在乎暴露自己的生活呢。
和这样一个男人在一起,生活真是在奔腾的河流之上搭桥。你要迅速、敏锐、智慧地完成每一个动作,才不会被激流冲走。
在一次又一次的情感事故中,波伏娃不断地建立新的平衡。
1945年,萨特两次访美,其中第二次是为见一个名叫多洛莱斯的女人,这一次,萨特陪伴多洛莱斯四个月,才回到巴黎。他告诉波伏娃:“以后,我每年去美国和她过两三个月。”看来萨特真的是爱得迷狂。他还告诉波伏娃,多洛莱斯完完全全分担了他的情感、他的愿望、他的不耐烦,他们有一种生命节律深层次上的和谐。在波伏娃看来,这表明了一种深深的接纳,她似乎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威胁,这偶然的爱情几乎要取代他们必然的爱情了。
在他们彼此相伴了15年后,波伏娃第一次如此惊慌和怀疑,问了萨特这样一个发烫的不合适的问题:“坦白地说:我和M.对你孰轻孰重?”这是一个普通女子习惯问的问题,看来再优秀的女人也有茫然四顾的时刻。萨特的回答非常暧昧和智慧,他说:“M.对我非常重要,但我要和您守在一起。”
在波伏娃的回忆录里,多洛莱斯是唯一被用符号相称的女人,可见波伏娃不愿让这个威胁了她生活的女人进入她的文字。
1947年,波伏娃作为法国文化界名流,应邀赴美国作讲座,波伏娃抵达纽约的第一件事就是约见多洛莱斯。波伏娃已有充足的经验和萨特的情人面对面,或者成为密友。波伏娃还是一个有策略的女人,她要消除多洛莱斯在她和萨特之间的神秘感,或许,她还要发现自己的优势。
波伏娃很快就给萨特写信:“我很喜欢她。我能理解您对她的感情,也为您的这种感情而自豪。同时,我没有一点不舒服的感觉。”
从此看去,波伏娃内心真的是很隐忍,很艰苦,有时仅靠写作安抚内心是不够的,还需要有生命之间的激情和温暖,而其他任何别的方式都不可替代。
也许是偶然,也许是无奈促成,波伏娃在美国讲学期间,和美国作家奥尔格伦产生了恋情。这是一个俊美的男子,这位美国情人懂得让她如何欣赏大自然的美。就像萨特所描述的,他和多洛莱斯有生命节律的深层和谐,波伏娃和奥尔格伦也如此。
在萨特的众多情人中,唯有多洛莱斯无视萨特和波伏娃的契约,要求和萨特结婚,她以为通过尖锐化可以赢得优势,她威胁萨特,如果不能一起生活,就分手。在两性交往中,萨特是一个畏惧纠缠的男人,或者说他不愿意让任何一个女人成为他的负担。在无法收场的时刻,波伏娃以女人的敏感和男人的智慧,诙谐地促成了这场戏的结束。
而波伏娃和奥尔格伦的恋情,也因奧尔格伦坚持非此即彼的方式而毁坏,作为作家的他们,谁也不能将对方从母语和最亲密的环境中拉出来,到对方的国家去。
最终,萨特和波伏娃从各自的恋情顶峰上跌落,余下来是相互安慰。他们都是本色性情的演员,投身其中,几近焚身,但实际上,他们是真正的导演,是游戏规则的操纵者,他们只是想体验偶然的爱情,最终仍要回到必然的生活中来。萨特这样安慰波伏娃:“别伤心,我们俩在一起,这是最重要的!工作在等着我们。”
他们用文字留住不断消逝的人生。-
盛年以后
40岁以后,波伏娃的《第二性》出版,她才在世上找到了一个有限的但是是真实的立足点,内心有了坚实的自信和清晰的方向,从精英男人群中浮现出来,成为女性中独一无二的那一个。波伏娃在这部书中提出了她最著名的论断:“女人并非生来就是女人,女人是被动地变成女人的。”
《第二性》出版后,引起的强烈反应远远超出波伏娃的想象。各种低俗的言词攻击涌向波伏娃,在餐馆、咖啡馆,波伏娃成了被指点被议论的对象。波伏娃总结社会生活中的自己:“我的社会生活史本身就包括我的著作史、我的成功史和失败史,也包括我受到的种种非难和抨击的历史。”
波伏娃和萨特一样,虽然他们年轻的时候都渴望成名,可一旦名望到来,在很多时候他们又希望回到无名中去。萨特后来认为波德莱尔、司汤达和卡夫卡的孤寂是他们发挥才华所必须付出的代价,因此,在1964年因《词语》获诺贝尔文学奖时,他谢绝了这一来自官方的荣誉。
他们回避在消遣场所露面,却比以往更多地介入社会生活,乃至同时代很多国家的生活。他们被邀请到世界各地参与各种文化活动,被大量必须起草或签名的声明、抗议、决议、宣言、呼吁和电报压得喘不过气来……
在波伏娃的回忆录里,更多的笔墨是她和萨特对于社会生活、政治风波的参与和见证,其次是在世界各地的游览,个人情感部分的文字量倒是很少。战后,萨特被誉为“法国知识界的一面旗帜”、“世纪伟人”等,事实上,波伏娃也和萨特一起参与了那些影响历史进程的抗争,
波伏娃说:“我只想在自己在世时,被人阅读、被人尊重、被人热爱。”
为什么女人总要回到感性的温暖中?我想这永远是一个现实和问题。
如果波伏娃不写那些回忆录,而去写一部或者几部长的、紧凑的、对自己来说是重要的著作,或许会推迟一些暮年感的到来。因为回忆不断地刺激这一切、那一切将不再有,文字加深着岁月的刀痕,加速着荒凉气息的扑面而来。
衰败感是导致波伏娃晚年心境虚无的重要原因。在回忆录里,尤其是在每一卷的前言中,那种衰败感都浸透在字里行间。
后来,波伏娃支撑了萨特失明的晚年。萨特去世后,波伏娃写出了她著作中最重要的作品之一——《永别的仪式》,以自己的归山之作向萨特作最后的告别。她把这本书献给“所有爱过萨特、爱着萨特、将会爱萨特的人”。
经历了盛衰与阴影,最终波伏娃和萨特的这段爱情经历又和那样一个顶点的开始相呼应。成为世人遥望的神话。
编辑宛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