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林之祀与明清洛阳社会变迁
2008-12-16户华为
户华为
摘 要:作为明清时期当地重要的祭祀仪轨和文化象征,洛阳关林的兴修和祭祀活动具有典型的意义。黎民百姓、藩王、客商、地方士绅、文武官吏于不同时期在这里留下了自己的足迹,信众主体与组织方式的变化折射出地方文化活动与公共权威的演变,特别是地方官绅对关林祀事的态度转变浓缩了明清洛阳社会变迁的诸多信息。
关键词:洛阳关林;明清时期;洛阳古代社会;
中图分类号:K24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0751(2008)06—0163—06
关林的兴修与祭拜活动是明清时期洛阳的重大事件之一,自明万历年间开始大规模兴修之后,官僚士绅民众等都在不同时期、不同程度地参与到这一活动中来。虽然缺乏正史记载,但关林中保留的70余通碑刻,记载了400余年间无数信众捐资舍财、出工修庙的行动和关林从小到大,屡经修葺的发展历程。本文以关林碑刻为主,管窥明清洛阳地方社会历史发展和社会变迁的某些情况。
一、关林之兴
据传关羽被杀后,头颅葬在洛阳城南,留下一座“关王大冢”,似亦曾建有祠庙,但年久失修,“风雨蔽坏,庙宇罔存”。明万历年间,洛阳藩王、商人和民众一起掀起了一场大规模修建关林的活动。其创建来由,就碑刻来看主要有三种说法。
其一,由洛阳藩王疏请创建。关林碑刻《创塑像壁记》记载:“按《三国志》所载:洛城南十五里许,有汉寿亭候之元冢。夷考当时,盖以王礼葬也。汉至今耿耿不磨,代代有崇封显谥。第我皇上御极,屡勤忠义,以翊国祚,乃敕封‘协天大帝护国真君,而元冢依然如汉制。洛国王疏请创建殿宇,以为栖神之所。不日寝宫落成,西配殿工竣,宜肖神像以主之。时洛南廓善人潘一魁、张登辈捐资结社,于后寝宫塑神像七尊,工始于二十一年,逾年告成。于西配殿塑五虎神像十一尊,工始于二十四年,逾年告成。”①明初曾革除关羽宋元所赐王、公等封号,直至万历十年始封其“协天大帝”;万历十八年,相传关羽屡显灵异,助江淮治水有功,奉旨加封“协天护国忠义大帝”尊号,特颁帝王冠冕。②尽管碑文说法不完全一致,但很可能是指此次加封而言。潘一魁、张登等结社,于万历二十一年在后寝宫塑神像,则关林创建肯定不会晚于二十一年。由此可知关林当在万历十八年到二十一年之间(很可能就在加封后不久),由洛阳藩王疏请而建。当时福王尚未就藩,而原封在洛阳的伊王朱典楧因“淫暴,无藩臣礼”,被“禁锢高墙,削除世封”,③以万安王一系来支撑伊府,“敕命王管理府事”④,故所谓洛国王应该是万安王。其二,因使者过洛阳,关帝托梦求建新宅之说。康熙五年,由洛阳进士董笃行撰文的《敕封碑记》叙述了此事:“(关羽)明洪武时,感梦而封伽蓝。永乐时,助征而封真君。万历中,有皇华如秦,道出于洛。夜宿邮亭,梦帝求购新宅,及觉,询及父老。遂展拜于冢下,时有白气腾起,直凌霄汉,见帝隐耀云间,与梦相符。及移文抚司道,请褒封“三界伏魔大帝神威远镇天尊关圣帝君”,加冕旒十二,如帝制,遣使致祭于墓,特建庙貌。”⑤这一说法明显带有神秘色彩。加封关羽为“三界伏魔大帝神威远震天尊关圣帝君”是在万历四十二年(1614)十月十日。⑥当时,明朝统治“上下解体,职业尽弛”,危机重重。统治阶级不是从改良朝政入手,而是把挽救明朝的命运寄托在关羽身上,因而屡次加封关羽。⑦这次可能是由道教人士促成的,该封号先在京师道教中流传,“宦者入内言之,上曰:‘此殆天意,遂有是命”⑧。刘若愚《芜史》记载更为具体:“时掌道经厂太监林朝最有宠,封号实所奏请云。”明神宗对这次加封颇为重视,派司礼监太监捧九旒珍珠冠一顶、玉带十四根、蟠龙袍服一套,刻写关羽新加封号金牌一面,至京师正阳门关庙供奉,并举行醮典三日,宣告关羽“自今伊始,永安帝位,不在将班,鉴观万天,巡游三界,悉清人鬼之妖,全消未荫之患,庶使边方镇静,四夷无干扰之虞,朝野奠安,海宇乐升平之化,常历岁月,永荷神庥”⑨。从以上史料来看,董笃行所言肯定是有误的,但无法确知的是他是将封号弄混了,抑或将整个事件都弄错了。
其三,由卫所武官发起修建。《重建关王冢庙记》云:“洛阳县南门外离城十里,有关王大冢,内葬灵首,汉时有庙,及今年久毁坏。河南卫宣操秋班队长王禄等,仰念圣明精忠神武,悬若日月,奋如雷霆,具状察院,御史陈公准行,分巡首崔公行,河南府知府张公、同知任公贴行,洛阳县知县钱公、河南卫掌印指挥孙公、李公准行,择日动工。状内指名功德主令陆应选、赵可大、张九韶,蒙县即着令陆应选等为首修建。王禄等又施买地基银拾两。”此碑立于万历二十四年八月,且陆应选、赵可大、张九韶等人作为功德主,在明末重修碑中多次出现,可信性较大。如另一块万历二十四年八月《洛阳县康家庄等里施地立碑记》亦有类似说法,“粤自关王冢,在洛阳城南十里。汉末迄今千有余载,风雨蔽坏,庙宇罔存。兹因府县遵守明文,首举善人陆应选管理修造,功德主赵可大、张九韶、季舟、王禄相与赞理,众乡人等,仰念关王老爷忠肝义胆,力扶汉室,明贯日月,威震雷霆,于此各发虔心,施舍地基,虽多少不同,共成盛事,庶神有所依,人有所瞻。”当然即便此说正确,也并不能证明第一种说法是杜撰的。很有可能卫所军官和藩王对此事都有参与。从相关碑刻资料我们不难看出,关林的修建应该始于万历十八年至二十一年,至万历二十四年规模初具。至于到底谁是创始者,目前尚难以确定。
二、明末关林祀事与信众群体
万历中后期是关林兴修和举行祭祀活动的高峰时期。河南府以及其他河南省府县各阶层人等,包括卫所官兵及家属、藩王的家人属下、商人以及普通百姓等,广泛参与了关林的兴修和祭祀活动。
关林在兴建过程中得到藩王的大力支持,除有“洛国王疏请创建殿宇”一事之外,伊府王妃、夫人、宫人以及藩属官员等多次捐资进行殿堂修建并参加关林祭祀活动。如《洛阳、汝州善人施财碑记》中有方城王府善人刘景和、韩守节等人,具体身份不明,但肯定是王府的官员或者差役。万历二十四年《河头信众施财碑记》中有二泉府夫人刘氏、三泉府夫人封氏、长主夫人苏氏、宫人郑氏、胡氏、赵氏、张氏等王府成员。福王就藩之后,其下属也加入了关林的信众队伍。据《洛阳城南关圣帝君冢庙义社碑记》载,该社就是由随福王就藩来到洛阳的人员结成。”藩王对于关林祭祀的热情,一方面是因为明朝藩王的权力和行动是受到限制的,过多与地方官员和士绅交往或者参与地方政事是不允许的,因此他们往往将注意力转移到其他的活动。分封到洛阳的藩王伊府各支和福王在地方宗教信仰的修建维护方面十分踊跃。伊藩曾对洛阳最大的道教宫观——上清宫进行过一次大规模的重修,还与白马寺关系密切。⑩福王就藩之后,请求建立寺庙,御赐洛阳城东北郭尽处,靠近朝贡道路的地方一处作为基址,创建了一座规模宏大的迎恩寺。(11)当时,关帝受到万历等明末诸帝的尊奉,因此大力参与关林兴建不仅可以为自己获得声望,同时也容易邀获圣眷。至于王府的亲眷和下属很多是洛阳一带人士,同民间社会还有着非常密切的联系,在明末对于妇女活动限制相对松弛的情况下,王府或者高官的家属参与民间信仰活动在当时是非常盛行的。
卫所官兵的参与除了河南卫宣操秋班队长王禄等的首倡之功外,其余都是以个人的形式参加到各种民间会社,在各种碑刻题名中,卫所军户和州县民人都是混杂在一起,由此能够看出到明朝末年,所谓卫所军户和普通民人之间并非界限森严,相反,在关林祭祀活动中,他们经常混杂在同一神社之中,进行着同样的捐资施财活动。
参与关林祀事的还有商人,对于商人来说,关帝是财神,祭拜关帝是保佑他们发家致富的重要活动,因而他们对此十分热心。万历二十四年,江西南昌府南昌县商人结成关帝社,在社首杨同、熊正梁等带领下,众信人等布施银70两,修建正殿部分梁柱。(12)此后,“江西信人杨同、熊正梁等为老爷司冠,计每年春秋送冠”。十余位商人还“各出资财,共钱十千,修盖配殿一所,庶遇祭祀送冠,止有一定”(13)。徽州商人还修建了关林仪门到大殿之间的甬道和月台两边石围栏。尽管历经后世多次重修,但保留下来的明代石栏上面仍有十几位徽州府商人的题名,应为当年在洛阳经商,参与捐资修建石围栏者。这些信息从侧面反映出当时洛阳商业颇为繁荣的情况。
从相关资料来看,普通民众是这一阶段参与关林修建和祭拜活动的主体,不仅有洛阳县各里民众,还有河南府属嵩县、孟津、偃师、永宁、宜阳、陕州等州县,以及汝州、怀庆府、开封府、淇县、鲁山等其他府县的大量民众踊跃参加。参与民众范围如此之广,也说明关林的影响不仅限于洛阳县和河南府,已经成为辐射豫西、豫北大片地区的重要信仰象征之一。这里的善男信女结成各种会社,争相捐献钱财土地,修建庙宇建筑,虔诚地进行着各种关帝的崇祀活动。
和其他民间信仰一样,关林也有定期的庙会,热闹非凡,(14)逢庙会还要演戏酬神和娱乐,现仍存“河南府洛阳县助戏一会,三年完满,刻石为记”(15)的碑文。因为人员众多,致使茶水供应紧张,“近村且远,进香人役,俱被暑渴”,于是,附近信众纷纷结社施茶:“社友忽见,于二十二年六月初二日,速齐一社,施舍茶水,擅自整烟火陆架。”(16)另有乡耆魏常,“约同志数十人,立为义社,各出己资,以备清茶,以解众渴”。这一义社活动至少延续了五年。经过不断重修扩建,关林规模逐渐宏大,“其规模壮丽,殆与解良崇宁宫无异。”在民间的影响迅速扩大,各地百姓源源而来,“焚香者无论男妇,接踵而来,不啻数万余”,“香烟荡荡,人缘浩大,广进香火”。(17)来自各地的大量信众结成各种社或者会,到关林祭拜,并奉献大量的布施,又有助于关林的进一步扩大。
对于明代关林碑刻的检视给人一个很明显的感觉就是,关林没有受到各级官府和地方士绅的关注。终有明一代,地方官员参与关林各项工程为数很少,仅河南知府诸公曾“充拓故址”,“捐俸构亭于应门外,为进祷焚诵者驻憩地焉”;(18)万历三十年,河南等处承宣布政使司清军右布政使易登瀛立“汉室孤忠”碑,参与其事的还有分守河南道书吏左天祥、魏国宾等和分巡河南书吏张文英等人;万历三十二年九月,河南府知府陈大道率同知陈大期等立“汉寿亭候碑”,仅此而已。而参与关林修建和捐资的士绅也只是几个具有生员身份的低级士绅。如庙周围住户施舍地亩修庙中,除府学生员李上林(15亩)、邵训(一亩八分)、县学生员朱懋登(5亩)之外,(19)其他几人都是随各社捐款,数目很少,没有社首是由具有士绅身份的人来担任的,也没有士绅在其中扮演发起和组织者的角色。除了个别题名之外,其他地方均未出现士绅的身影。这种官方和地方士绅的缺席还可以从碑刻内容表现出来。明代的关林碑刻都十分简单,大部分碑刻的书写者往往都没有姓名,除了《关圣陵节府诸公构亭留鹿记》由陈惟芝撰文之外,只有个别为生员撰写。碑文基本上都只是纪录信众姓名及所施舍财物,对于兴建意义和进行情况都语焉不详,使得我们对于明代关林崛起的原因和具体过程很难有深入的了解,或许正是因为大部分碑为民众所立,他们并不善于编造一套堂而皇之的理由,而只是期望将自己的名字刻写下来,以垂千古,这无疑从侧面折射出关林信众的大致情况。
实际上,晚明洛阳士绅阶层一度十分活跃,他们广泛参与桥梁水利、灾荒赈济等地方事务;热衷结社讲学、推行教化;大力发掘传统资源,多次大规模整修伊尹、周公等地方先贤以及二程、邵雍等理学先儒的祠墓,并大力抬升相关祭祀仪轨。他们力图通过恢复名贤古迹,祭祀地方先儒,来构建地方象征体系,发展河洛理学,恢复地方文化优势。曾经的辉煌和悠久的文化传统对洛阳士绅有着深远的影响,这些地方文化建设是他们魂牵梦绕、孜孜以求的急务。从有关情况来看,尽管关帝早已纳入国家祀典,但是这一时期的关林在多数场合仍旧是作为民间的神灵,寄托着民众的信仰和祈望。商人期望崇祀关帝能够带给他们生意兴隆和滚滚财富。普通老百姓祈求关帝保佑风调雨顺,家人平安。当然卫所武官等也强调关羽的“精忠神武”,但是仅此而已,并没有作进一步的意义阐发。在某种意义上,明代洛阳关林祭祀基本上还是作为一种民间信仰符号,由普通民众自发举行,在祭祀仪轨、规格、信众组成等众多方面表现出民间传统的特征。相比那些儒圣先贤,关林尚没有被赋予太多地方文化意韵,对与文化传统有深厚感情,正在力图通过挖掘理学资源,热衷于结社讲学和树立地方儒学象征体系的士绅来说,可能并不符合他们的胃口和需要,尽管对此并没有直接的表述,但是冷落与消极本身就反映了士绅的情感趋向和选择。
三、清代信众变换与关林祭祀仪轨的抬升
入清之后,关林的修建维护和祭祀似乎马上就被地方文武官员“接管”了,原先的民间结社几乎销声匿迹,士绅也加入了崇祀关林的队伍,与官方密切合作,配合着时代的需要将祭祀仪轨推向更高的地位。
从现存碑刻来看,清代关林的历次修建都是由官方或者士绅主持进行。顺治十七年,关中杨凤鸣“来防是邦,躬谒陵寝”,并与同僚捐助修葺,拉开了清朝关林重修之序幕。(20)康熙二年,河南知府朱明魁等重修关林,并强调此乃地方官员的职责:“余师属洛京,主祀冢土,每谒帝庙,未尽草莽,岂委诸十四域之责,顾瞻宫□,尚多陵夷,自以为二千石为职。”(21)康熙三年,靖逆侯张勇因公过洛,张勇亲自到关林祭拜关帝,并出资进行重修,河南各地文武官员也纷纷加入捐施的行列。董笃行在《关帝冢重建廊庑碑记》中说:“愚等间捐微资,视侯无量功德,不过沧海之一粟。”可知董笃行等洛阳士绅也各有捐献。不仅如此,不少地方士绅还直接参与监工行列,碑阴详载督工者有生员李绍其、刘育梁、许尚恩、姬良佐;举人董昌言、贡士董健行、董正、庠生董尔泰、常衍祚等。乾隆三十三年,因为皇帝对关羽有新的加封,河南府知府率通判和洛阳县知县等更立敕封碑,详载康熙以来对于关帝屡次加封褒奖情况:“康熙五十八年,加恩后裔,世袭五经博士,承祀林墓;雍正三年,追封三代公爵;五年,赐春秋二祭外,五月十三日加祭一次,并用太牢;殆我皇上御极之十五年,巡幸中州,遣官致祭,御制祭文、匾额;二十一年,赐龙袍、玉带、铜圭各一;二十五年易壮缪,谥曰‘神勇,兹三十三年三月初三日,奉上谕:加封‘忠义神武灵佑关圣大帝。”(22)经过清初历代统治者的大力加封和神化,乾隆时期,关林地位已经十分尊崇了,关羽后裔世袭五经博士,世代奉祀,几与孔子媲美。乾隆十五年,皇帝巡幸中州,在洛阳谕祭周公庙、关林、唐儒韩愈、宋儒范仲淹、司马光、邵雍、程颢、程颐、朱熹等祠庙,可见在官方祀典上,当时关林的地位至少与这些前代圣贤比肩了。(23)乾隆五十六年,关林再次进行大规模重修扩建。据张松孙所作《重修关陵庙碑记》,此事还得到乾隆皇帝的指示和关照:“乾隆五十四年秋,松孙来守是邦,敬谒陵庙。稽前此之守土者,自康熙至今,相继捐修,规制益扩,然尤未极崇宏之观也。今年夏初,中丞穆公率属劝捐,重修殿宇。而松孙适俸满入觐,对越良久。奏对间及甲午岁山左用兵之事,见帝拥赤帜坐城上,众遂惊窜,获捷。奏甫毕,仰窥圣上戚然动容,谕臣松孙曰:‘维神护佑我本朝,英灵无处不到,实为可感可敬。松孙随奏:‘洛阳关冢,庙基轮广,现今抚臣率属重议捐修。复奉恩旨:‘此守土者之责,当勉为之。松孙既返东都,即告陈大吏,劝众捐输。”(24)清代关羽显灵助佑清军之事不绝于史。诸如入关追剿农民军、平定三藩之乱、镇压山东王伦起义、湘西苗民起义、川陕楚白莲教起义、河南天理教起义,以及后来镇压太平天国、捻军起义等等,都出现关羽显灵阵前佑助清军之事。这些神迹神话被统治者加以宣扬和神化,以显示自己代表天命,有神襄助的合法性和正当性。随之而来的就是统治者对关羽的进一步加封和崇祀。
据统计,自顺治十七年至光绪三十三年,清朝政府、朝廷大员、地方官吏、乡绅商贾共约460余人、190家商号,先后花费白银5000多两,钱6000多万文,对关林进行了25次重修和添建,如此大规模重修关庙之举,国内鲜见,它说明关林在清朝政府及官吏、百姓心目中,具有崇高声望。(25)
为什么清朝官员和地方士绅如此看重关林,不惜大量人力物力进行增修扩建,并极力扩张其神力与影响?这与清王朝对关帝信仰的政策有关,也包含着地方官员和士绅利用地方优势资源以抬升区域文化地位和教化民众的努力,对于士绅而言还有寻求新的权力领域以展现自身影响的意味。
关帝崇拜在清朝发展到极盛。清军入关前,努尔哈赤和皇太极都极为尊崇关羽,先后在赫图阿拉和盛京修建关庙,奉祀关羽。入关后,为稳固满族在汉族地区的统治,根据政治形势的需要,更是将以忠义神勇著称、并在汉族中拥有大批崇拜者的关羽推到了一个至高无上的地位。顺治元年,“建关帝庙于地安门外宛平县之东,岁以五月十三日致祭”;顺治九年,“敕封忠义神武关圣大帝”。(26)雍正三年,追封关羽三代公爵,“增春、秋二祭。洛阳、解州后裔并授五经博士,世袭承祀”。乾隆三十三年,“以壮缪原谥,未孚定论,更命神勇,加号灵佑”。嘉庆十八年,“以林清扰禁城,灵显翊卫,命皇子报祀如仪,加封仁勇”。道光中,加威显。咸丰二年,“加护国,明年,加保民。于是跻列中祀,行礼三跪九叩,乐六奏,舞八佾,如帝王庙仪”。同治九年,加号翊赞。光绪五年,加号宣德。(27)祭祀典仪日益严整隆重,对于关羽的崇拜和加封到了无与伦比的地步。
随着统治者的大力推崇,民间的关帝崇拜也迅速发展起来。据《乾隆京城全图》载,当时北京城内专祀关帝和以关帝为中心的庙宇累计达116座,几乎占了城内全部庙宇总和的十分之一。民间百姓对被尊为“万能神”的关帝顶礼膜拜,祈福消灾,非常虔诚,其香火不仅超过了同为“圣人”的孔子,甚至在作为祭祀上自三皇五帝,下至历代帝王的唯一皇家庙宇的历代帝王庙中,也有关羽一席之地。(28)关羽的信仰遍及社会的各个阶层,祭祀庙宇和崇拜信仰极多。如雍正皇帝所说:“自通都大邑,下至山陬村墟穷僻之壤,其人自贞臣贤士仰德崇义之徒,下至愚夫愚妇、儿童走卒之微贱,所在崇饰庙貌,奔走祈禳,敬思瞻依,凛然若有所见。”(29)正是在这样的历史情境下,各级官员对于关林这样一个可资利用的象征符号和有效资源自然不肯放过。在对关林进行重修扩建和尊崇其祭祀的同时,还对关帝的神力进行再造,如关林碑刻中记载了以下事件:“方兴工时,承修之洛阳丞陈元熙言:‘四月二十九日夜半,庙中群闻鸾铃之声,自外入,往复者再。其近居土人以为乾隆十五年,圣驾巡幸之前一岁,灵迹亦如之。是帝之神,虽无地勿在,而精爽所凭,不尤在此耶?不宁惟是,五月十三日,偃师令以帝诞辰,将举祀事,卜祭牛,既吉,省牲时,市侩欲以下色者易之,忽颠仆,自诉其罪以死,此尤近事之验也。”(30)通过对关帝无所不在的神力的强调,一方面抬高和神化了洛阳关林的地位,同时也使得关林成为“正人心,厚风俗也”(31)的重要资源。这对于维系地方政教风化自有是大有裨益的。
经过大举兴修和对其神力的塑造,关林规制日益宏大,祭祀仪轨严整,影响范围渐广,“关圣帝君之灵,自通都至于下邑皆立庙;而洛阳陵寝尤神,所凭依庙貌最古,威灵更赫,往来辐辏者,罔不虔心奉祀”(32)。到清后期,关林不仅是祭祀和信仰中心,似乎也成为地方舆论和处理地方事务的重要场所,在地方权力网络中具有一定的地位。在关林有嘉庆时豁免洛阳县正南路第二、三两乡差役的碑文以及光绪年间规定大靖渠维护、分水事宜的《大靖渠章程十二条》等,种种迹象表明关林的功能被延展了,在清后期地方生活中,具有某种地方权力中心的地位。
同一个舞台,明清参与关林祀事的信众却有着很大不同。在明代,参与关林的修建、维护和祭祀仪式的基本上都是普通民众,而入清之后,这一仪式立即被地方文武官员接手,历次修建和祀事的举行都是由他们和士绅协同进行。出现这样的变化,与清朝统治者逐步抬升关羽地位的整个时代背景有关,同时也是在明清洛阳社会变迁大背景下地方士绅重新发掘地方文化资源,塑造地方新象征的结果。明清鼎革之变后,地方士绅和官员原本热衷的儒学典范和地方先贤祠庙毁坏,祭典废弃,接续前贤、结社讲学之风也受到压制,一切恢复儒学象征、发掘地方传统的努力都因烽火乱离、乡贤凋零而成为泡影。而关林却没有受到什么影响,反而因为各种力量的推崇和乱世民众的需要而地位日增。在洛阳我们看到有一个有趣的例子:“郡人之为祠以祀紫阳,盖数百年于兹矣。明季闯寇之乱,乃于其前置关壮缪像,民之奔走俎豆于其下者,相沿而不知革,几不知为紫阳之旧。余恐其无以妥灵而式后也,遂更卜地一区,为堂凡若干楹,而迁紫阳之主于内,庶可以两存而无憾矣。”(33)洛阳南门外的朱子祠已有数百年历史,但自明末关帝来此之后,“焚宇元宫辉煌金碧”,喧宾夺主,独享百姓的祭拜和香火,人们甚至都忘记了这里还有一个朱夫子。一冷一热,对比鲜明,难怪作者感叹:“自孔氏既没而言忠义节烈之事者,必以壮缪为尚;言天下性命之旨者,必以紫阳为宗,然壮缪之庙食天下,自通邑名郡以及遐陬僻壤,无不金碧而尸祝者,几与孔子宫墙比盛;而紫阳之祠相望如晨星之落影。”“继孔孟之绝学,衍斯道于将来者,乃不得一宏敞无碍之地而奉一食焉?”(34)为改变这一现状,最后只好将朱子祠庙迁往它处,使两者相安无事。这件事情发生于康熙二年,从当时的情况来看,不是关帝给朱子挪地方,而是朱子让位于后来的关帝,也可揣见当时双方地位之微妙。并且作者还大力发掘关羽之忠义和朱熹之继传圣学功业相同:“盖壮缪平生嗜读《春秋》,而紫阳之著书一以笔削为准,皆同出于孔氏之学而不易为轩轾者也。夫以郡人之祠紫阳者,数百年之旧,而一旦以壮缪奄而尸之,即紫阳之道不因是为显晦,而揆诸壮缪在天之灵必恫然有未安者。”(35)正是由于关帝和朱子同得《春秋》大义,同出于孔氏之学,故不应当厚此薄彼。作者还煞费苦心地指出,如果因为关帝信仰过分尊崇而使朱子之道受到影响,那么就连关羽本人也不能心安理得。由此也可窥见儒家学统象征式微,不得不有借于关帝信仰威力的无奈和迁就。
在明清之际的乱世,不仅统治者需要借助关帝的神力来战胜对手,并通过将其塑造成忠义象征来笼络人心和推行教化,老百姓更需要这样一位全能的保护神,以求能够平安度过兵荒马乱的岁月,民间社会对于关帝的崇拜也已到了无以附加的地步。不同阶层、不同职业的人在信奉关羽,向其作祈祷时,所表达的要求和请求的内容是不同的。关帝不仅是忠义勇武的代表,能够保护一方,并且拥有无数神力于一身,他作为财神能够保佑人们发财致富,可以抗御水旱灾害,还是众多行业者的“行业神”,其他像求药治病、防火除害,甚至在一些地方,关帝还有生育之神的身份,成为一个广泛被人们崇拜的神灵。(36)这一切都是程朱等理学象征和其他地方先贤崇拜所无法提供的,因此作为象征和信仰符号,关帝的作用和影响无疑要强大得多。这是清代洛阳士绅一改其前辈们的态度,转而投身关林的修建和象征塑造行动的重要原因。
由置之不理到趋之若鹜,洛阳官绅的态度转变何其快,何其大,考虑到当时的形势,对比自己努力抬升建构的儒学象征的式微无力和关帝信仰如火如荼的繁盛,难怪士绅要倒戈投诚。但是士绅毕竟与平民百姓不一样,他们并非盲目地对关林顶礼膜拜,而是要将此作为自己的一个资源,尽力发掘其中体现自己价值准则和传统观念的因素,于是关帝与孔子的亲缘关系就日益紧密了。随着士绅和官方的进入,普通民众反而退出了关林的舞台,现存清代关林碑刻几乎没有普通百姓的身影。当然不太可能是他们放弃了崇拜关帝,或者官方禁止他们参与关林的建设和祭祀,而应该是他们失去了话语权,士绅权威和文化优势的介入,使得民众很容易跟随着他们的逻辑,相信了士绅讲述的故事,于是在关林我们只看到了士绅和地方官员们的表演,尽管可能仍有无数百姓参与庙宇兴修,并组成浩浩荡荡的信众队伍活跃在关林祀典之上,但是却已经沦为看客而从这一历史舞台消失了。
注释
①《创塑像壁记》,碑存洛阳关林。
②《古今图书集成》卷三七,《关圣帝君部》,中华书局,1934年,第30页。
③《明史》卷一一八,《诸王传》,中华书局,1974年,第3612页。
④《万安康懿王墓志铭》,《洛阳新获墓志》,文物出版社,1996年,第360页。
⑤董笃行:《敕封碑记》,碑存洛阳关林。
⑥《续文献通考》卷七九,浙江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3498页。
⑦文廷海:《论明清时期“关羽现象”的演变和发展》,《四川师范学院学报》1999年第6期。
⑧张尔岐:《蒿庵闲话》卷一,齐鲁书社,1991年,第305页。
⑨张镇:《关帝志》卷一,《封号》,乾隆二十一年刻本。
⑩《重修上清宫记》、《修白马寺塔记》碑分别存洛阳上清宫和白马寺。
(11)刑铭德:《福藩奉勅创建迎恩寺碑记》,《洛阳县志》卷十五,嘉庆十八年刊本,第23页。
(12)《江西商人、河南善人施助大殿碑记》,碑存洛阳关林。
(13)《江西善人建配殿碑记》,碑存洛阳关林。
(14)《关王冢施茶铸造铜炉金钟玉磬碑记》,碑存洛阳关林。
(15)《大殿落成洛阳县助戏碑记》,碑存洛阳关林。
(16)《义社施茶造铃叙》,碑存洛阳关林。
(17)《关王冢施茶铸造铜炉金钟玉磬碑记》,碑存洛阳关林。
(18)《关圣陵节府诸公构亭留鹿记》,碑存洛阳关林。
(19)《洛阳县康家庄等里施地立碑记》,碑存洛阳关林。
(20)《杨鸣风重修大殿水枧》,碑存洛阳关林。
(21)《重修关圣帝君庙碑记》,碑存洛阳关林。
(22)《林碑重刻记》,碑存洛阳关林。
(23)《豫乘识小录》,同治刻本,第1页。
(24)《重修关陵庙碑记》,碑存洛阳关林。
(25)洛阳关林管理委员会编《洛阳关林》第4章第2节,中国摄影出版社,2000年。该书具体银两数统计有误,当远在此数之上。
(26)《钦定大清会典事例》,卷四三八、四三三,光绪二十五年刻本,第10895页、第10870页。
(27)《清史稿》卷八四,中华书局,1976年,第2541页。
(28)李宏坤:《清代的关帝崇拜》,《历史档案》2004年第2期。
(29)于敏中:《钦定日下旧闻考》卷四四,《城市》,北京古籍出版社,1983年,第698—699页。
(30)《关陵庙碑记》,碑存洛阳关林。
(31)《郡守刘公祖重修壮穆公关夫子庙记》,碑存洛阳关林。
(32)《重修关陵碑文》,碑存洛阳关林。
(33)(35)毛际可:《重建朱夫子祠碑记》,《洛阳县志》卷十五,第37—38页。
(34)黄绶:《重建朱子祠堂记》,《洛阳县志》卷十五,第36—37页。
(36)有关关帝信仰的情况,学界论述很多,可参见郭松义:《论明清时期的关羽崇拜》,《中国史研究》1990年第3期;蔡东洲、文廷海:《关羽崇拜研究》,巴蜀书社,2001年;李乔:《中国行业神崇拜》,中国华侨出版公司,1990年,等等。
责任编辑:王 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