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子的心”:带着家远行
2008-12-15凌君
凌 君
凌君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报告文学学会会员、中国电视艺术家协会会员。一级作家,南京市作家协会副主席。曾在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长篇报告文学《吞吐大荒:徐悲鸿寻踪》、《完全李敖》,出版散文集《淹没在江涛中的书简》、纪实文学《台湾海峡悲欢录》、《走进澳门》、《科学之剑》等,并为电视纪录片《血脉》(8集)、《海峡情不断》(10集)、《徐悲鸿》(8集)总撰稿,作品获奖多次。
2007年12月1日,林海音逝世6周年的纪念日。2001年12月1日,她以83岁高龄在台北去世,这位曾以《城南旧事》等佳作存世的台湾作家,也是一个编辑家和出版家。日前,笔者与林海音女儿夏祖丽相遇,听她动情地讲述她所感知的“作家妈妈”。与愤世嫉俗、形单影只、固守个人天地的作家(绝无贬义,此性格亦可为卓越之作家)不同,“城南”走来的林海音真是另类。一个职业女性与一个贤妻良母似乎是矛盾的,林海音却用“英子的心”将其总揽一身,营造出美丽温馨的文学世界。
一、亲情饱满的人最快乐
林海音原名林含英,小名叫英子,原籍台湾省苗栗县,父母曾到日本经商,林海音于1918年3月18日生于日本大阪,不久随父母回到台湾,当时台湾被日本侵占,其父林焕文不甘当“二等公民”,举家迁居北京,那年英子5岁,她在北京长大,直至1948年与家人返回台湾。
北京是林海音的第二故乡,无论走到哪里,她都忘不了北京城南的风情民俗,忘不了她度过的童年和少年时光,她形容那是“金色年代,可以和故宫的琉璃瓦互映”。老胡同、四合院,西山脚下的毛驴,脖子上挂着铃铛的骆驼……给了她许多的快乐,也给了她永不枯竭的创作灵感。
英子13岁那年,在报馆做事的父亲因病去世,年仅44岁。英子与母亲和弟妹相依为命,含泪辞退家里的女佣人宋妈,搬进了闽台乡亲可以免费的晋江会馆。当时在台湾的祖父来信,希望孤儿寡母返回台湾,可以有个照应。英子是老大,母亲问她怎么办,她说,她和弟弟都在念书,不想失学,也不想进日本人的学校。她执笔给祖父写信,得到了谅解。
林海音读的是福建人开办的私立春明女中,福建同乡可以减免学费。毕业后,她考入翊教女中念高中。刚开学,听说《世界日报》社长成舍我先生创办“新闻专科学校”,学员不用缴学费,可边读书边到报馆实习。她想到家境不济,弟妹要上学,再说对新闻写作也有兴趣,没跟母亲商量,就跑去报了名。她的作文出众,字也写得漂亮,被主考的成舍我先生录取了。
在新专读书时,林海音很刻苦,整理笔记时常忙到深夜。她与其他同学关系融洽,是学校排球队的队员。新专与《世界日报》都是成舍我办的,报社的员工也常到新专来打球,其中有一个挺英俊的年轻编辑,会溜冰,也会打球。有时他在排球场上腾跃,就有人指点着说:“看,那是溜冰健将夏承楹!”他的身影印在了林海音的眼中,可是比她大8岁的夏承楹玩得开心,从来没有注意到这个俏丽的小妹妹,更没想到他们会成为一个办公室的同事。
1935年,17岁的英子从北平新专毕业,正式成了《世界日报》记者,负责采访文教和妇女新闻。当时《世界日报》的办公室在西长安街,编辑部房子很挤,空间有限,晚班的和白班的合用一张办公桌。分给英子的那张桌子,另一半的主人是主编“学生生活”版的夏承楹,原来就是那个“溜冰健将”。 这张普通的办公桌,竟是他俩“有缘相会”的见证。
夏承楹对英子的第一个印象是:“她很好看,人也很随和。”他这才注意到,英子是个好学上进的美丽女孩。他们在一起聊天,发现他们都住在城南,还是师大第一附小不同届的校友呢!
一张办公桌是老式的,只有一个抽屉,也是两个人共用。夏承楹做版面编辑,上的是白班,下午发完稿就下班了。林海音白天在外头跑新闻,晚上才回报社写稿,两人各持有一个办公桌中间抽屉的钥匙。有时夏承楹下班之前,在办公桌抽屉里留点零食、水果,给晚班的英子,或者是留张字条。
夏家原籍南京,父亲夏仁虎清末进京赶考,中举后留在北京。夏家有八子一女,夏承楹排行第六,他受书香门第的熏陶,从小学到中学、大学,成绩都名列前茅,最后毕业于师大外文系。他工作努力,多才多艺,还能吹口琴,曾在广播电台定期演播。在相处中,林海音很有好感。
夏承楹与林海音相比,不论家境、教育和知识水准,都要高出许多,但他喜欢林海音的个性,对她在失去父亲后完成学业,然后成为职业女性,赚钱自立,照顾家庭,很是佩服,那个时代女孩子能读书的少,能工作的更少。而林海音则对夏承楹的学问和正直也是非常欣赏的。
抽屉里的字条,除了交代公事,开始有了约会的内容。虽然他们刚交往,林海音身边不乏追求者,但她与别的女孩子“广种薄收”不同,认定夏承楹就觉得他是唯一。有一次,报社的同事结婚,找她当伴娘,林海音问他伴郎是谁,同事说了一位男编辑的名字,林海音就不乐意了,那个同事一拍脑袋说:“那我找夏承楹怎么样?”林海音笑说:“这倒还合适!”
周末的约会,夏承楹与林海音常去看电影,也是当时比较摩登的娱乐。并不是他们有钱,而是因为夏承楹从大学外文系时起,就替东城的真光电影院翻译外国电影说明书。那时说明书是彩色印刷,前页介绍电影情节,后页就是明星照片和其他电影资料。翻译的报酬,就是免费看电影。
回忆他们恋爱的情节,林海音说过:“别人恋爱,这个那个的浪漫,我们没有。人家说,你一定有很多人追求啊,其实,我是不随便让人追的。我们就是两人玩在一起,他写,我也写,志同道合嘛!”
两人都是笔杆子,彼此之间的情书应该非常精彩吧。林海音却说:“情书?他给我的信像电报文,没有多余的字。”夏承楹的说法不以为然:“每天见面还写什么信?寄一封信要好几天才能收到呢。”
林海音拿到了工资,可以资助家人了,她安排弟妹去学社会上立足的本领,大妹燕珠练中文打字,小妹燕玢进助产学校,弟弟燕生学做工程。林家孩子没机会上大学,作为一家之主的大姐,林海音让他们掌握一技之长,使他们在那个时代不吃闲饭,一辈子得到裨益。
1939年5月13日,林海音与夏承楹举行了婚礼,那年林海音22岁,夏承楹30岁。夏家住在南城宣武门外永光寺街1号,三代同堂,是个标准的中国式大家庭。与寡母和弟妹相依为命的台湾姑娘英子,嫁到了这个书香之家,她与老一辈相处融洽,与同辈亲切随和,很快受到大家的喜爱。尤其是小辈,都喜欢跑到林海音与夏承楹住的小楼上玩耍。
夏承楹在家是老六,林海音也就成了六婶。她是个心直口快的人,妈妈教过她一套“忍为高”的经验,她觉得并不合适。她胸无城府,以诚待人,把夏家的每个人当成自己的亲人。她说:亲情饱满的人最快乐。
她和夏承楹都喜欢小孩子,好看的小人书,好吃的小零嘴,各家的孩子们可以各取所需,在地板上打滚翻跟头也没事。而林海音的昔日女友,有空也会到她的小楼上玩,屋里典雅的布置都出自她的设计,窗帘和桌布也是她动手缝制的。她做的衣服,朋友看了叫好,她会再做一件奉送。
他们在夏氏大家庭住了6年,直到林海音生了两个孩子,小楼上实在住不下才搬了出来。他们的一位老友曾写过《京味儿的一对》,记述了林海音在大家庭中的位置:“北平的旧家大宅,嫁出门的女儿回娘家时,被称为‘姑奶奶,往往享有甚高的发言权。我觉得海音就有那样的‘姑奶奶的遗风,调和鼎鼐,排难解纷,是一个不可少的人物。”
二、默契合作与迁就尊重
英子嫁到夏家时,正是“卢沟桥事变”的一年后,日本人已经占领紫禁城,报纸不能办,她跟丈夫也都失业了。公公把她介绍到北师大图书馆做事,分到了编目部门。她在满屋旧书的阁楼上填写卡片,还向公公请教目录学和国学知识。夏家的后代虽然都念了大学,没有人继承公公的旧文学底子,所以公公很乐意教她,使她长不少见识,养成了
收集和整理资料的习惯。
有一天,她在图书馆看到一套书,名叫《海潮音》,她感到这样的名字很清新,就选用了其中的两个字作笔名,写点不同于以往的优美文字。纯粹的访问式的写作,显然是不满足了,脑海里许多故事与人物在成熟,她逐步地从新闻写作走上了文学创作之路。后来,林海音出现在文坛上。
抗战胜利后,夏承楹担任了《华北日报》和《北平日报》的副刊编辑,并用笔名何凡撰写“玻璃垫上”的专栏。《世界日报》复刊,林海音重回报社,她不跑新闻了,负责主编“妇女版”。1947年春,林海音生下了第三个孩子,就是后来成为女作家的夏祖丽。有了3个孩子,家里热闹得很,做父母的特别开心。每到假日,他们就推着婴儿车,到绿树环绕的公园去散步。两个小的孩子在婴儿车里张望,大的孩子在前面跑来跑去,笑声不绝。
1948年秋,林海音30岁那年,她和夏承楹领着孩子们,最后一次来到西山,层层叠叠的红叶让她流连忘返。次日,她就和妈妈、小妹燕玢以及3个孩子,乘飞机从北京到上海,再坐船到台湾。随后夏承楹和林海音弟弟燕生也来到台湾。在此之前,林海音亲友已先回台湾,她终于实现了多年的返乡愿望,但离开北京仍“是一种离开多年抚育的乳娘的滋味。”
到了台湾,夏承楹经朋友推荐,很快进入 《国语日报》担任编辑,后来做到总编辑,一直做到社长、发行人。隔了一年,《国语日报》缺人手,林海音也担任了该报编辑,他们像当年在《世界日报 》那样又是同事了。可3个孩子太小,他们不放心,加上佣人工钱太贵,林海音只好不去上班,只在家编“周末”版。一编就是5年,编了二百五十多期,直到1954年10月。报社经济拮据,“周末”没有稿费,林海音在这几年还是写了不少文章。
林海音的名字出现在台湾报刊上,她与好几位女作者结为好友。“那时我年少体健,在工作家事之余,似乎还有的是精力。灯下握笔,思潮如涌,几乎每天我都能为报刊写几千字的短篇。虽说是为生活找些补贴,但主要还是为兴趣。而且因为写作,和许多要好的朋友交往,友情更是我这一生中最有获益的事。我们家一定要有朋友。朋友,包括亲友,总是摆在第一。”
当时《国语日报》编辑部以单身年轻人居多,对于那些结了婚而且年长的女士都叫“先生”以示尊重,林海音被称为“林先生”就始于那时。周末,她和夏承楹常约单身的编辑们去吃饭。这些年轻人在夏家作客很自在,他们无拘无束,随意而放松。主人也不会刻意地招呼客人,有时林海音下厨,夏承楹赶稿就进屋写,忙完了再出来,跟大家继续聊天。太太被尊为“先生”, 夏承楹拍手称快,他说,这表示太太能干,受人敬重,受人欢迎。
1953年,林海音在小女儿夏祖葳满月后,就应聘到《联合报》主编“副刊”。已是4个孩子母亲的林海音带着开朗的微笑,在编辑部仍引起轰动,被称为“美女编辑”。她的一口北京话,叫大家觉得特别好听。很快,她的文学眼光、她的组稿编辑能力,使她的版面焕然一新,受到广泛的肯定,人们又以“林先生”来称呼她,这样的尊称后来成为文坛的习惯。
次年,林海音出版第一本书《冬青树》,她不请别人,就请丈夫为她写序。夏承楹文采飞扬,这篇序也是亲切坦诚。他说,结识林海音是他生命中的最大收获,林海音生了四个孩子,他们共有一个六口之家,这就是他的最大成就。林海音以文债抵补儿女债、生活债,和他共同支持这个家庭。
夏承楹在序中怀念北京旧居:“当风雪之夜,我们听着炉上嗡嗡的水壶声,各据一桌,各书所感;偶然回头看看床上睡熟的孩子的苹果脸,不禁相视而笑,莫逆于心。此情此景,此际只有于回忆中寻求了。”
《冬青树》是否真实的夏家生活?夏承楹调侃道:“其中有些小故事固系取材自舍下,但是并不完全是本户的生活报告,而是把一件小事加以渲染、夸大、添枝增叶,而使其故事化,所以文中的‘我不全是她,文中的‘他也不全是我。尤其是关于开丈夫玩笑的部分,读者不可轻信!”
序文最后说,这篇序也是“对这位我的写作、编辑与共同生活十七年来的好伴侣,聊表敬意。”夏承楹的文字是诙谐的,情感是真挚的。他以林海音为荣,对于妻子的爱好与追求,表现了理解和支持。
就像当年在北京城南的夏家一样,台北城南的夏家也吸引着朋友相聚。当年没电话,不能预约,常常晚饭后就有人散步或坐三轮车而来,和林海音夫妇聊聊天。天热了,他们拿出夏承楹从小在北京喝惯的酸梅汤待客。夏承楹别的事不管,却时常到中药铺买乌梅,亲自熬煮、过滤、加糖,这时林海音会腾出厨房,全力配合。其实林海音也会做,即使她做的端出来待客,她也都记在夫君的账上:“尝尝,这是承楹熬了一早上做出来的酸梅汤。”
夏承楹还喜欢花椒盐,就是把花椒烘焙过后压碎,加上细盐,装进罐子,可以蘸着炸花生米等东西吃。自制花椒盐也是家中大事,有时夏承楹会下厨做,林海音看瓶子里花椒盐快没了,就赶紧做好。她记得丈夫的生活习惯,使“夏先生的花椒盐”不断延续。女儿夏祖丽说,“别小看这罐不起眼、微不足道的花椒盐,它的背后代表着父母亲多年的默契合作与迁就尊重。他们一生有许多事就像这罐小小的花椒盐一样,相互合作完成的。”
有一次夏承楹忙中出错,把白糖当成细盐,“花椒盐”变成了“花椒糖”,逗得全家人乐不可支。这事触动了林海音的灵感,她就以小女儿的口吻,写了一篇有趣的文章《爸爸的花椒糖》,发表出来后受到儿童文学界的推介,说这篇作品充满童趣,是不可多得的儿童文学佳作。
过年的时候,他们保留着北京夏家的习俗,“什锦菜”不可或缺,这是夏家从南京迁到北京后所维持的南方情调。什锦菜是把笋干、香菇、金针、木耳、豆干、胡萝卜等素菜切成丝,一锅清炒。其实林海音不觉得“什锦菜”有什么特别好,可这是夏承楹喜欢吃,她也就年年做。
快过年了,林海音会早早列下十样素菜的单子,挤进菜市场的人潮里,一样样地选购。拎着大包小包回到家,买来的各种素菜泡、摘、切,花费的工夫了得,但她从不抱怨,挺有劲地在厨房忙碌。等最后的工序完成,屋子里弥漫着素菜香味,林海音会喊丈夫过来:“承楹,你尝尝够不够咸!”夏承楹摘下眼镜从书房出来,林海音夹了一筷子菜往他嘴里送。他一脸幸福地说:“行了,刚好!”林海音就会笑嘻嘻地说:“那我起锅了!”
三、“我想起我小时候的淘气事儿了”
1960年,继第一部长篇小说《晓云》出版之后,42岁的林海音又出版了第一部小说集《城南旧事》。北京城南的一切,在林海音的记忆中如同昨天,点点滴滴都是珍贵的、绚丽的。她酝酿多时写成的《城南旧事》好评如潮,后来改编成电影,得了国际大奖,成为经典性的名篇。
《城南旧事》的成功绝非偶然,这是林海音热爱生活、热爱家庭的回报。她能把人性写得如此之美,正源于她的一颗童心。女儿夏祖丽曾问母亲,她为什么喜欢带孩子一起出去,不像其他职业妇女,单独去参加外面的活动?林海音说:“也许因为我是家里的老大,我从小就习惯跟着爸妈出门,养成我喜欢和全家人一块儿活动。我跟我的家人是分不开的。”
女儿问:“你不觉得孩子烦,是个累赘吗?”林海音说:“孩子总是淘气的,但孩子也有乐趣啊!我跟你爸从小生长在兄弟姐妹多的家庭里,我们喜欢热闹的家庭。你看我这些写作的女朋友,很少有像我生四个孩子的。”
林海音对孩子的爱,不是成人化的,而是平等的,快乐的。她的教育方法没有强制,充满情趣。小孩子都喜欢水,刚下过雨的院子积满了水,儿女向妈妈请求:“让我们光脚丫出去玩好不好?”林海音大都会答应。不过有一条,只要天气不冷,玩了之后要先洗脚才能进屋。孩子们一声欢呼,脱下木屐,卷起裤腿,到院子的地上趟水去了,玩得真是开心啊!
儿女也会把家里的藤椅倒扣在地板上,摆上一排,再把藤椅蒙上大棉被,他们就在里头钻来钻去,寻找一种地道和碉堡的感觉,很有趣。林海音有时也会帮着孩子们摆藤椅,甚至给他们出点子,把几个枕头堆起来,就成了碉堡口的炮台。
孩子们淘气,林海音忍无可忍,难免发脾气管教,她教训一通,常常“扑哧”一声笑了,要打孩子的手“高高地举,轻轻地落”。女儿好奇:“妈,干吗要笑嘛?”她说:“我想起我小时候的淘气事儿了。”
孩子们的房间,林海音只是提出整洁要求,从来没有进来动手整理。她说:“小孩子整理书籍、收拾纸屑,剪贴壁画,有他自己的意思,他自己的房间、自己的东西嘛!妈妈插手在其间,破坏了他们的自主力。人天生就有权利与责任感,赋予他权利,自然他就负起责任来了。”
女儿夏祖丽记得,她念了初中后,每个周末的晚上,家里孩子喜欢聚在小小的客厅里,听妈妈讲那些北京的古老故事,“从她童年依寡母弟妹的生活,到嫁后度过的大家庭光阴,说来说去,都会谈到上一代婚姻的故事,这也是我们这群女孩最感兴趣的。母亲的记忆力好,又是说故事的能手,大家听得入神了,舍不得离去,总是要求她再多说几个。”
当夏祖丽也成为编辑之后,重新认识了母亲的个性。曾有个朋友问夏祖丽:“你母亲是个忙碌的职业妇女,你们小时候都是谁照顾家啊?”她一愣,回想一下,也觉得不可思义:“我们从不觉得她是一个成天不在家的职业妇女,她每天上菜市场买菜(她喜欢买菜),亲自下厨做菜;小时候,每个周末她都和父亲带我们出去玩。他们从来没有因为忙,把孩子扔在家里的。想不透她当年那么忙,怎么还能兼顾那么多事,她是怎么分配时间的?”
1965年,林海音应邀赴美国访问4个月,这是她与夏承楹结婚后分别的最长的时间。她向美方提出的访问主题,一是访问美国妇女与家庭,一是调查美国儿童刊物。每天马不停蹄地四处访问,等到回旅馆吃过饭,梳洗完毕,换上睡衣,她就坐在灯下给家人写信,一写就是七八张纸,把沿途的所见、所闻、所思记下来,寄给家人分享。她的每封信,都是精彩的散文。她还拍了好多照片,冲洗后及时寄回台湾,她的家信“图文并茂”。
那时台湾民众出国还不普遍,林海音到美国旅行,是件非常令人羡慕的事情。与其他人不同,林海音到了现代化程度甚高的美国,她的视角仍是女性化的,最多的感受跟家庭有关:“美国家庭有复杂的厨房,但做的是简单的菜;而我们中国人是有简单的厨房,却做出复杂的菜。”
四、“林海音的家就是台湾的半个文坛”
1967年1月,林海音创办的《纯文学月刊》出版,她担任发行人及主编。1971年6月,林海音以主要精力,转入“纯文学出版社”的运作。人到中年的林海音,仍精神充沛,朝气蓬勃。她进入了创作的高峰期,不断有新作问世,同时发现和扶植了一批新作者,团结了海内外的一批老作家。
有人说,“林海音的家就是台湾的半个文坛。”余光中在香港大学教书时,每次回台湾都要打电话给林海音,她就会出面邀请大家相聚,“好像这才向台湾的文坛报了到。”林海音没有“文人相轻”的陋习,文人相聚也都是有意义的交流。写作的人都喜欢到她家坐坐,包括海外的华人作家。
林海音在台湾文坛称得上“大姐大”,但她自认是“一个极普通平凡的女性,做了一生的职业妇女,仍是不放弃照顾家庭“。不论再忙再累,也不忘与家人朋友团聚,温暖和谐的家庭是对她工作的最大支柱。
从1970年到1996年,林海音以儿童文学作家的身份,应邀加入台湾“国立编辑馆国小国语科编审委员会”,兼了26年的编审委员。她是职业妇女,工作紧张繁忙,人事交际频繁,可是居家过日子,始终都是窗明几净,不失勤劳的本色。有一次,她把生活体验写进了文章,以供新编的小学国语课本用,其中有这样两句话:“妈妈早起忙打扫、爸爸早起看书报”。
简单明了,通俗易懂,不料却点燃了一场争论。有的编审委员说:“爸爸看报”而“妈妈扫地”,不符合“男女平等”的原则,恐怕会招致女性主义者反对,故而应予修改。林海音很不满意,她说“这有什么不好?我们家本来就这样嘛!我每天早晨扫地;不但扫地,还抹桌呢!”
夏祖丽说她母亲林海音:“扫地、抹桌、烧饭,属于‘传统妇女的家务,妈妈一样不怠慢,也没有因此耽误写作、出版以及社会活动,正展现了她果断干练的才华。她不是坐而言的人,却是起而行的生活行动者。”
林海音是个爱美的人,她长得漂亮,也喜欢穿漂亮的衣服。在常人印象中,好像女强人不会跟美丽连在一起,而作家更可以不修边幅,可是林海音到任何一个场合,人家一眼就会看到她。她很会穿衣服,曾经买布料给孩子们做衣服,其他孩子看了都跟他们的母亲吵着要去买。夏祖丽说,“她的旗袍都是自己设计的,非常合体。你看她的照片,轮廓是很美的。”
林海音与夏承楹都是作家,他们对孩子的态度却是开明的,无为而治,从不强求。在儿女的印象中,父母从来没有跟他们说好好念书之类的话,只是说将来做一个正直的人最重要。他们没有虚荣心,让儿女有多高的学历,去挣多少钱,儿女也没有感到升学的压力。比如女儿夏祖丽念大学时学的是会计,他们也没有意见,后来夏祖丽对写作有兴趣,出名靠她自己。
1976年,夏祖丽在《妇女杂志》担任编辑已七八年,父母亲希望她转到纯文学出版社帮忙。那年林海音快60岁,需要人来分担日趋繁重的编务。于是,夏祖丽在《妇女杂志》辞职,到纯文学出版社主持编务。
林海音没有刻意培养夏祖丽的文学爱好,当女儿在文学上有所造诣时,做母亲的毕竟是欣慰的。在纯文学出版社的办公室里,已经结婚的夏祖丽与母亲相对而坐,度过了10年编辑日子。夏祖丽秉承父母文采,擅长人物专访类文体。女作家林文月在台大中文系教授现代文学课程,曾邀请她为学生讲述采访人物的经验与心得,林海音高兴地说:“让她去讲吧。她很用心的,文笔也很细!”说着爽朗地笑了:“我这叫作‘内举不避亲啊!”
林海音夫妇在台北住了五十多年,他们搬过4次家,都是林海音四处奔走,先去找合适的房子 ,再由夏承楹来拍板。不论搬到哪里,林海音总是把家里朝向最好的一间房,留给夏承楹作书房,她自己就用小房间凑合。夏祖丽说:“我们小时候,人口多,房子小,父亲有间‘三叠室的小书房,母亲却在人来人往的长廊尽头,摆张书桌,随时就可以写起来。她还说,‘桌前一把藤椅,看我朗爽笑容,蛮快乐,穷开心嘛!”
说起父母亲的饮食习惯,夏祖丽告诉笔者:其实也各有不同。夏承楹从小长在大户人家,有些食物是忌嘴不吃的。林海音则是苦出身,胃口好得很,什么都可以吃,但她对丈夫的挑食非常“尊重”。比方家里吃韭菜馅的饺子,夏承楹不吃,她会包一些白菜的给父亲,而且先下锅煮了给他吃。家里吃涮羊肉,她会先为父亲涮些猪肉片、白菜、粉丝,给他弄好一大碗,然后松口气说:“好了,你爸爸那碗弄好了,咱们下羊肉吃吧!”
林海音做事利落,却有些脾气急躁,快人快语。偶尔,她也会发脾气,夏承楹保持着书生本色,沉默不语,当然也吵不起来。夏承楹说:“夫妻之间不要斤斤计较,只有闲得没事干的人,才会争多论少的。再说,朋友之间争吵可以避不见面,夫妻不成,吵吵闹闹等于自寻烦恼。”
林海音与夏承楹相爱至深,彼此信任,夏承楹把每月的薪水袋,原封不动地交给林海音安排,后来报社改为每个员工一本银行存折,夏承楹也把存折交给妻子,“连摸薪水袋的机会都没有了”。夏承楹以何凡的笔名写作专栏,又是报社负责人,可谓成功人士,但他对于林海音也十分钦佩,跟儿女谈话时,常常要他们几个学学母亲,“只是急躁的脾气除外”。
1984年,林海音和夏承楹到美国洛杉矶观看奥运比赛,回到台湾后,停止“玻璃垫上”专栏的写作,松了口气。林海音就建议他抓紧时间编辑《何凡文集》,对自己一辈子的写作做一个总结。
在林海音的主持之下,凝结夏承楹一生心血的《何凡文集》开始整理和编辑。全书共分四部25卷,收入文章时间自1953年12月到1984年7月12日,跨度30年零7个月,篇数超过5000,字数约600万字。林海音查文章、编目录、作注释,日以继夜地工作。这是纯文学出版社所出的书中,费时最久、成本最大、投入人力最多的一套书。
1989年12月初,《何凡文集》终于在纯文学出版社出版发行。1990年,林海音因主编《何凡文集》获得台湾出版类最高奖“图书主编金鼎奖”。林海音当作家、做编辑多年,获得文艺奖无数,但这次是主编丈夫的毕生著作而获大奖,格外有意义。她把这笔奖金全部分给参与编辑工作的人,因为“大家高兴嘛!”次年,何凡也得到了台湾文艺奖的“终身成就奖”,他的奖金也分给出版社所有的人,让大家分享他的光荣。
在林海音70寿宴上,著名作家余光中即席发言:人们常说,成功男人背后有一位伟大女性;不过,现在是女强人的时代,成功女人后面也有一位伟大的男人。“他们这一对伉俪是站在一起的,彼此并肩携手。”
“纯文学”时代,林海音家请了个半工阿珍。早上她买好菜,上班前交代阿珍把需要炖或红烧的菜先做好。中午下班回家,林海音先进厨房,洗净手,系上围裙,不一会儿香喷喷的菜就端上桌了。不管素炒青菜、豆芽、榨菜肉丝、豆干里脊或是醋溜鱼片,再简单的原料到了她手里,三两下就色香味俱全。老友说,台北还没流行小炒前,林海音的小炒就很有名啦。
家里吃饺子,更是林海音的强项。拌馅、和面、擀皮,她一个人全包。她一个人擀出的饺皮,可以让4个人同时包。她做的牛肉馅饼比北方馆子还地道,再配上熬好的绿豆稀饭、现拍的黄瓜粉皮,每天都被全家吃得精光。她会得意地说:“以前我们在北平大家庭时,你奶奶最会招呼孩子们多吃。有时吃得盘底朝天,她会开玩笑地说:真是吃得家人落泪、狗摇头了。”
后来子女陆续出国,家中只有林海音与夏承楹,不再用半工了,林海音很长一段时间仍维持着中午下班做午饭的习惯。朋友说:“海音,你那么忙,就少做中午这顿饭了吧!”她却说:“我喜欢做嘛!”其实,也因为夏承楹喜欢吃她做的菜。夏承楹有午睡的习惯,回家吃饭后小睡一会儿再上班,也是林海音这个细心人所想到的,不过她做什么都像是喜欢的样子。
1990年5月,72岁的林海音回到北京。“英子”重走城南,童年的一切又重现眼前,她百感交集。1993年,75岁高龄的她再到北京,参加《当代台湾著名作家代表作大系》新书发表会,她与冰心、萧乾一起担当了此套书的顾问。北京中国现代文学馆目前设有“林海音文库”,她还为现代文学馆捐赠了一批当初她创办的《纯文学杂志》。
林海音早年生活坎坷,铸就了坚强的性格,到了晚年,虽然病痛缠身,仍然保持着乐观的生活态度。夏祖丽说:“我们几个女儿出嫁,她也没落过一滴眼泪。看着儿女一个个出国,她总是和父亲带着一大堆实用物品,千里迢迢来探望我们。在海外,每隔几天就会接到她的电话,电话里她精神十足地与我们闲话家常,也不管昂贵的电话费,让我们觉得天涯咫尺。”
当林海音病倒了,听医生说需要住院,她总是说:“承楹怎么办?”她想到的不是自己的病,而是她走了,谁在家照顾她的丈夫。一旦林海音病了,夏承楹把妻子主持了五十多年的家接过来,对于从来不管家务的他来说,也是件不容易的事,但他做得很好。等林海音出院,身体逐渐恢复,夏承楹会牵着她的手在家门口散步,或者陪着她在茶社里小坐。林海音的脸上从来没有忧虑,她说:“我们只是快快乐乐、认认真真地生活。”
1998年底, 台湾“天下文化”出版社找到夏祖丽,请她撰写林海音传,因为她本身就是小有名气的作家,而且是林海音的女儿,还跟林海音在纯文学出版社“面对面”工作了10年。次年初,夏祖丽拿着母亲的《城南旧事》来到北京,她沿着英子的足迹,走遍了城南的每一个角落,包括英子的故居,南柳巷的晋江会馆。她嫁到夏家大家庭的永光寺街,夏祖丽出生的南唐街,还有英子读过的小学、中学、世界新闻专科学校。
夏祖丽说,“我走过了英子走过的地方,好像英子朝我走过来一样,我重活了一次英子。”回到台湾,她可以随时向病中的母亲请教,让笔下的林海音真实而生动。她写出传记文学《从城南走来——林海音传》,于2000年10月在台北出版,成为大受读者欢迎的畅销书。
时隔一年,2001年12月1日晚间11时46分,林海音在台北病逝。送别母亲林海音之后,夏祖丽又接受了出版社新的邀请,再写一部她的父亲夏承楹的传记。为此,她再次回到祖国大陆故地,寻访父亲人生之旅留下的足迹,她写出了《何凡传》,为父亲,也为母亲。
给母亲或父亲作传,是一种幸福。而母亲或父亲值得子女作传,更是一种幸福。给母亲和父亲作传,那无疑是幸福中的幸福。夏祖丽是拥有这份双重幸福的女儿。林海音活在亲友与读者的心里,留下亲切真实的文字与世界对话。也许林海音一生本身也是一部文学作品,作者就是她自己。《城南旧事》至今余韵萦绕,“英子”喜爱的歌声仍久久回响:“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问君此去几时来,来时莫徘徊……”
责任编辑朱继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