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国史学家吴天威
2008-11-21米鹤都
米鹤都
吴天威(1918-2005),历史学家,日本侵华史研究专家。辽宁沈阳人。1945年毕业于金陵大学历史系,1952年赴美留学,获马里兰大学博士学位。后任南伊利诺大学历史系教授。在美国加利福利亚州发起建立了海外第一个“日本侵华浩劫纪念馆”。
组织意义非凡的讨论会
在学生时代,我曾读过吴天威先生写的《西安事变——中国现代历史的转折》英文版,并曾翻译过有关章节。当时尽管由于吴教授身在海外,对资料掌握很受限制,以及在史学观念上与国内存在很多差异,但这本书仍然受到国内众多研究西安事变的权威学者的好评。认为它是当时海外研究西安事变著述中最为客观,很有学术价值的专著。
1986年,时任美国南伊州大学历史系教授的吴天威先生联络美国众多学术界名流,决定利用纪念西安事变50周年之际,在美国南伊利诺伊州立大学举办一个国际学术讨论会。
为开好这个讨论会,他动议邀请台湾国民党中央党史研究会的副主任李云汉先生、台湾《传记文学》的社长刘绍唐先生参加。同时,他还邀请了大陆方面的杨虎城先生的长子、时任全国政协副秘书长的杨拯民先生及其他大陆人士参加。由于当时台湾还没有解除“戒严”、海峡两岸仍处敌对状态,国、共双方人员没有交往,气氛还相当紧张。特别在“西安事变”这个重大历史政治问题上,国、共双方的观点一直尖锐对立、分歧很大。但吴先生觉得利用西安事变50周年这样一个难得的契机,应该安排两岸学术界人士进行交流,特别是邀请双方均具有“官方”背景的杨拯民和李云汉参加,这对促进两岸良性交流和呼吁释放张学良将军都具有重大意义。
当此之时,杨拯民和李云汉这两个重量级人物,能否如约出席这次会议就显得格外重要。可偏偏在会议筹备过程中传出了台湾的与会人员将有变的消息,这可急坏了正在美国筹备会议的吴教授。为保证会议成功召开,吴天威先生不避酷暑于当年夏天,专程到台湾去落实了李云汉先生和刘绍唐先生出席讨论会的事宜,随后又折返至北京和杨拯民先生晤面,进一步落实大陆方面的出席人选事宜。
当时,中央领导也非常重视杨拯民先生出席这个第一次在国际上举行的西安事变学术讨论会。为了促进两岸的交流,在国际上宣传党的统一战线政策与思想,要求杨拯民先生拿出一篇高质量、能代表大陆方面对于西安事变基本立场的论文。经研究后,杨先生的论文题目是《论西安事变的历史必然性》。吴教授抵达北京时,论文刚刚报经邓颖超、杨尚昆、习仲勋等众多领导人审批通过。由于工作关系,这篇论文由我负责起草,随后又确定我作为杨先生随员出席会议。吴先生到京后,首先由我出面接待,这样我就认识了吴天威教授。因为他读过我父亲米暂沉写的《杨虎城传》和我的有关文章,加之在接待中的交流与了解。于是,在和杨拯民先生商谈讨论会安排的细节时,他提议希望我作为正式代表参加会议,认为这样可以增加大陆方面的发言力度,他的建议得到了全国政协领导的采纳。
1986年9月底,杨拯民率领我与一名翻译人员来到美国。这时,美国国会图书馆中文部主任王冀先生也在华盛顿乔治敦大学筹办了一场纪念西安事变50周年的学术讨论会。于是我们就先参加了在华盛顿举行的讨论会,当时与会人员很多,议题也不错,但没有台湾方面的学者参加。
参加完华盛顿的会议,我们转赴伊利诺伊州准备参加第二场讨论会。
南伊利诺伊州立大学纪念西安事变50周年的国际学术讨论会于10月3日至5日召开,除我们与台湾的李云汉先生和刘绍唐先生如约参会外,还有来自美国其他州、法国、加拿大和中国大陆的许多知名学者参加会议,与会者达70余人。
这个会议,由于海峡两岸在一起讨论西安事变本身就具有很强的新闻性,更不要说还有两岸的部长级官员出席了,自然引起了新闻媒体的关注。除美国的有关媒体外,台湾中央社和我中新社、国际广播电台均派记者到会采访。
会前,许多人都认为双方在会上将有一番唇枪舌剑般的交锋与争斗,但事实上会议却开得热烈而又平和。
会上,杨拯民除发表《论西安事变的历史必然性》的论文外,还利用在会议中讲话的机会,进一步讲了四个问题:一是他所发表的论文代表着大陆参加过西安事变的各方高级人士的基本意见;二是介绍了多年来全国政协研究西安事变的成果;三是再谈西安事变的历史意义,强调民族要强盛就要统一;四是针对台湾和许多美国学者的偏见,指出西安事变的转折作用是促成全民族的抗战,而不是共产党夺取政权。他还用“张学良、杨虎城在1936年6月‘两广事变时就曾计划起兵响应;当年12月初曾计划在西安南郊秘密捉蒋介石;12月9日张学良对学生的讲话;12月10日因误会,险些造成‘捉蒋行动提前”等史实,进一步说明西安事变绝非偶然发生,而是经过长期酝酿、周密计划的行动。这些事实,学者们都是第一次听到,他们十分感兴趣。
李云汉的论文是《西安事变的善后与抗战的决定》,其主要观点是:蒋介石是抗日的;“攘外必先安内”的政策是正确的;西安事变破坏了蒋的战略部署,以致共产党“死灰复燃”而后夺取大陆政权。
尽管大家的论文各抒己见,观点尖锐对立,但在大会发言时双方却都能很平和地讨论学术问题。当加拿大的著名学者点名要求李云汉和我共同回答宋美龄在事变中给蒋介石信的真伪和内容时,我们都即席给予了各自的正面回答;李云汉此前不久以整版的专文在《中央日报》上论述西安事变中蒋介石没有任何承诺,而我带的一篇论文就是针锋相对、据理驳斥的,甚至发言中也当面直截了当地指出了李云汉《西安事变研究》专著中的一些史实错误。当时会议气氛相当热烈,但始终没有形成激烈的对抗。李云汉先生对我指出的史实错误表示虚心接受,体现出了大家的风度。
由于大家都有认真研究西安事变的基本态度,又有学者的文明风度,加之吴天威先生在会议期间穿梭于台湾与大陆代表之间,协调处理不时出现的问题,使讨论会开得十分成功。李云汉在会议中对杨拯民一直采取尽量回避的姿态。当他得知杨拯民将在会议晚宴上发表讲话时,因怕杨搞他的“统战”,便托人表示他不参加晚宴了。后经吴先生做工作,李云汉终于出席了宴会(未与杨同桌)。在听了杨的讲话后,到宴会结束杨拯民走到李云汉的餐桌前时,李主动起身与杨拯民先生握手并交谈了几句。他还送我一本他的专著并为我签字留念,刘绍唐先生也邀我一起合影留念。这次研讨会对当时的两岸交流确实起到很好的促进作用,而这里包含了吴天威先生的良苦用心和大量有效的组织工作。
强烈的民族情操
1987年底,我应南伊州大学国
际交流中心之邀到美国做半年的访问学者。其后,我在1990年再次到美国,又先后在南伊州大学、斯坦福大学做客座研究。其间,特别在南伊州大学时,我和吴先生共享他的办公室,几乎天天见面。我们讨论的话题也涉猎甚广,甚至可以说无话不谈,相当投机;但是在一些学术或政治问题上,我们也经常争论不休,各执一端。在这种亦师亦友的关系中,我逐渐加深了对吴天威先生的了解,也增添了对他发自内心的尊敬。
吴天威先生给我印象最深的,就是他强烈的民族情操,在海外华人华侨中他可堪称为人师表。
20世纪70年代,中国在与日本的建交过程中,放弃了对日本的战争赔偿要求,为的是中日世代友好。但是,若干年之后,我们看到,日本的教科书在一版一版地向后退,退到侵略中国是“进出中国”。
正统的抗战研究一直聚焦于谁在抗战中功劳大,而很少着笔研究侵略者带给中国人民多少深重的灾难。至今,连从学术上向日本侵略者清算战争罪行的任务都没有完成,更遑论政治上和经济上。在日本人整体上远远没有认罪之前,我们却早早地交出了自己手中的唯一筹码。反观日本,不谈政界,就是历史学界至今对此类问题也存在着诸多争议,比较客观的日本学者对侵华问题基本上是承认的,但即便是承认,他们也并不愿去正面地张扬日本对中国犯下的罪行;更多的是中右翼学者,他们对杀害上千万中国人,没有什么忏悔,甚至对历史事实予以否认。日本的主流文艺作品依然在灌输所谓的大东亚共同圈,认为日本人是把亚洲的黄种人从白人的统治中解放出来,是正义的事业。
因此,我们身为历史学者都肩负着一份深重的历史责任,那就是让世人了解历史真相,还历史公正,让被残杀的两千万同胞的灵魂能够安息于九泉。
吴天威先生作为一个东北人,比其他地区中国人遭受日本人侵害的时间更长,受害更深。吴天威先生在从事历史研究后,就树立起一个坚定的信念,决定要用毕生精力,做尽可能多的工作,让世人了解历史真相。他认为中国当时的关于抗日战争的研究,特别是对日军侵华暴行的研究,由于当时的外交政策关系,由于文化大革命,都被耽误了。因此在大约80年代初,他就向大陆的相关领导直接建言,希望加强对日本侵华暴行的研究。当时主管意识形态工作的胡乔木,曾经在访美期间为此专门给吴先生打电话,约他前往面谈。吴天威先生曾当面向胡乔木同志提出,在中国大陆、台湾和美国分别建立日本侵华暴行研究会,让历史真相昭示天下,让日本的右翼在史实面前认罪。这种学术性的、民间的研究在某种意义上比政府的外交手段更有力量。1987年的时候,吴先生再次来到北京,告诉我:台湾和美国的暴行研究会已经成立了,和我商议并嘱我起草一份关于建立日本侵华研究学会必要性的倡议书。于是,我起草了一份意见书,送到了乔木同志的家里。据说乔木同志对此问题专门做了批示。此后,中央对于抗日战争研究予以了充分的支持,卢沟桥的抗日战争纪念馆当时已经开始筹备建设。随后中国抗日战争研究会成立,中国大陆的民间性和学术性的清算日本战争罪行逐步开展了起来。无论这些后来的“果”是否以吴天威先生奋力呼吁为“因”,但有一点是毋庸置疑的,那就是吴天威先生作为一个首倡者,其功不可没。
吴先生不仅是一个“言”者,更是一个“行”者。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已经年届70,也是终身教授了,但依然坚持教学育人。按他的说法,他能够工作一天就要教书一天,目的是让更多的美国学生了解和理解中国历史与中国文化。
在吴天威先生的呼吁下,“两岸三地”先后成立了日本侵华罪行研究机构。此后,吴天威先生又与几个朋友共同出资创办了《日本侵华研究》杂志。他把征集到的史料和重要论文用中、英、日三种文字发表出来,刊物免费赠送到美国各大学和各个主要的图书馆。
1988年初我在美国的时候,正好赶上这本杂志的第一期出版,就责无旁贷地加入到吴先生和他太太的工作行列中来。记得一次,我们是开了两个多小时的车,到圣路易斯取回印刷好的杂志,然后再把它装信封、打印地址、贴卷标,再送到邮局和UPS分送到美国和世界各地。仅邮寄这点事情,我们三人就忙了整整两天。记得寄出最后一本时,大家都非常高兴,吴先生和吴太太还专门请我吃了一顿饭,以表庆贺。当时每出一期的经费大约是3000多美金,吴先生的亲朋好友几乎都为此捐过钱,但是其中多数还是吴先生自己出资的。这本杂志是季刊,吴天威夫妇一直亲力亲为,从约稿、翻译、校对到包装、邮寄等,大多工作都是吴先生和他太太两人亲自完成的。当时南伊大就有300多个来自中国大陆的留学生,而其中来自东北师大的留学生就有200多人,另东北师大和南伊大结成姊妹学校,也是吴天威先生以他的影响力一手促成的。他在这些留学生中的威望可想而知,他只要开口,立刻就会有众多的志愿者来帮他完成这些琐事,而且他自己带的两位来自国内的博士生,都曾主动要求帮助工作,但是吴先生都谢绝了。他曾对我说,这些学生平时学习任务比较重,而且还要打工挣生活费,比较辛苦。所以他能做的事情都自己做,尽量不给中国留学生们找麻烦。这本刊物,吴天威先生编辑出版了十多期,直到退休后体力上实在难以承担了,才转交给其他学者继续负责出版。在斯坦福大学、哥伦比亚大学、南加州等许多著名的大学的图书馆里都能看到《日本侵华研究》,它们在默默地发挥着作用。
以“历史”爱国
大约是1990年前后,美国国会的一些人,就西藏问题说东道西,提出一些干涉中国内政的提案。吴先生认为,像美国这些参议院、众议院的议员们,他们中很多人对其他国家的历史知之甚少,但又有指手画脚的毛病,吴先生认为这是美国政治上的一个弊病。而涉及对中国历史的无知和对中国内政的干涉,他觉得有必要站出来澄清史实。作为一个美籍华人,特别是作为一个历史学者,应当把西藏的历史沿革和作为中国一部分的史实向美国人展示出来。他花了大量时间查阅相关资料,就西藏作为中华人民共和国不可分割的领土、历史是怎么沿革演变过来的,专门写了一篇很长的学术性文章。这篇论文首先在中文报纸上发表了一个整版,接着又把它的英文稿投给一些英文报刊。更有直接意义的是,他给美国总统,包括各个议员写了封公开信,这封信是这篇论文的浓缩版,是用英文写的,用大量历史事实和论据来告诉美国议员:西藏一千多年以来就是中国的一部分。吴先生写这封信时我正好也在美国,我和吴天威先生共同去邮局把这封信寄给当时美国所有的众议员、参议员和相关人士,记得当时一共寄了五百多封。这封信很多议员收到并且读过,一些议员也表示这封长信对他们了解西藏历史提供了重要的帮助。后来我也
曾经把吴先生这封信转交给新华社驻美国的首席记者,他们也对这个事情进行了报道。
2003年,值温家宝总理对美国进行正式访问之际,吴天威先生提笔上书,洋洋洒洒近万言,向温总理,更多的是向布什总统阐述促进中美两国友好、实现两岸和平统一的建议。《公开信》首先预祝温家宝与布什的历史性会谈成功;吴天威表示,作为一名研究中国近现代史的学者,他在美国大学执教超过30年,深感有责任和勇气,借温、布的历史性会谈机会,对于美中关系以及中国两岸统一问题提出公正的看法。吴天威分别从历史和现实的角度就美国利益、中美关系、台湾问题、两岸和平统一以及美国如何做出决策等五个方面,阐述了他的分析和结论。他指出,在贸易问题上,美国不应对中国采取制裁手段,只有适当兼顾两国人民利益,才是公平合理的做法。在台湾问题上,吴天威指出,从中美两国先后发表的“三个联合公报”中可以看出,美国政府一直坚持一个中国,台湾是中国的一部分的立场。但遗憾的是,布什就任总统之初,中美关系出现倒退,之后的布什政府对于台湾问题也表现了保守的态度。吴天威引用中国历史发展的事实来说明相当多的美国领导人并不了解中国深奥的传统文化,更不理解经历了千年战乱和分裂的中国人对于和平统一的渴求和愿望。吴天威还表达了中国人不希望用武力来解决两岸问题的想法,因为中国人不能自相残杀。公开信提出:中国已不再是美国的死敌,而是国际社会最受尊敬的成员之一,也是维护世界和平的中流砥柱。美国应该首先停止或大量减少对台湾的武器供应,对于缓和两岸关系,美国将扮演重要角色。吴天威还引用了克林顿访华时的表述:“最重要的是,无论过去我们的行为如何分歧差异,中美必须为世界的未来而站在历史上正确的一方”。这封公开信在美国的华文报纸广泛刊登,在英文报刊也有转载,它在中美高层会晤前,表达了广大美国华人华侨对于海峡两岸和平统一的热望,为中美高层会谈营造出友好而和谐的气氛。
吴先生在晚年极力呼吁的一件大事就是希望在美国建立一座日本侵华浩劫纪念馆。这个动议是鉴于美国的犹太人为纪念二战中被屠杀的同胞而在美国众多城市设立了纪念馆,甚至二战中在美国的日本人因为受到美国政府不公正的迫害业已建立了两个纪念馆。他在《世界日报》的采访中谈到:“如中国浩劫纪念馆无法实现,恐怕再过十年,当日本侵华的证物逐渐损坏难辨,也再无证人能挺身而出时,这段历史将永远遭埋没。”
吴天威指出,德国人战后50余年来,对曾犯下的战争罪行充分表现出维护人类文明道德的勇气及尊重国际公法的精神;日本军阀在中国及其他亚洲地区所犯下的罪行远超过德国若干倍,中国人有向日本索赔的权利。日本至今仍坚持“三不政策”:不承认侵略、不道歉与不赔偿,还变本加厉篡改历史教科书;近期更为甲级战犯东条英机翻案及侵占中国领土钓鱼岛。为保持历史的真实和完整,中日两国人民应将这次战争的全部真相记录下来。特别是中国人,这是最低限度的历史责任。
为此,吴天威先生和诸多热心爱国人士,为筹建纪念馆穿梭两岸、奔走呼号。尽管这件事在吴先生生前没有完全实现,但是毕竟给世人留下了一份可贵的遗产,那就是亘古不灭的民族精神。当然,吴天威先生一生为民族所做的种种奉献,并不构成什么惊天动地的历史贡献,但是这点点滴滴却折射出吴先生内心深处对中华民族的深情厚爱,也从这涓涓细流中体现了他不尚空谈、脚踏实地的品格,相形之下我辈经常感到惭愧莫如。
在吴天威先生故去三周年的时候,谨以此文寄托些许思念。
责任编辑杨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