闪耀着理想光辉的一生

马绿波

今年是“无产阶级革命家、忠诚的共产主义战士、马克思主义理论家、社会科学家”吴亮平同志诞辰一百周年。作为他的最后一任秘书，我有责任让更多的人知晓这位杰出的老共产党人闪耀着理想光辉的一生。

1986年初秋的一天，我接到中顾委的通知，邀请吴老列席9月下旬召开的党的十二届六中全会。我本想照例为久病的吴老向中顾委请假，没想到当他得知这次会议的主题是讨论通过《中共中央关于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建设指导方针的决议》时，果断地说：“这个会议很重要，我要参加。”

根据他的身体状况，吴老夫人杜凌远和我商定，先安排他参加一次中顾委的小组讨论，还行的话再参加全会大会和中顾委的全会。当我用轮椅推着吴老进入小组会场时，小组长洪学智同志惊喜地站起来说，“亮平同志来了，不简单不简单!”回到这些老一代共产党人中间，我感觉到了他的不平静。

后来我又陪他去参加了大会，在大会堂里，当《国际歌》响起的时候，我清楚地看到他微动的双唇和湿润的眼睛。中顾委全体人员大合影时，李聚奎和陈再道两位老将军把吴老让到他们中间坐下，还手拉着手。这是他最后一次照相，永远定格在工农红军长征的队伍里、中华民族精英的方阵中。几天后，他就去世了。这时我恍然大悟：他强忍病痛，禁食禁水，硬撑着去开会，是为了见同志们最后一面，去向党、向他为之奋斗一生的理想和事业告别!而他的一生是怎样度过的，他会给我们这些后人留下什么呢?

青少年时期

吴亮平1908年7月出生于浙江省奉化县一个清贫的知识分子家庭。他天资聪慧，5岁就进奉化小学读书，1920年刚满12岁考入了著名的上海南洋中学，1923年刚满15岁时又考入了陈嘉庚先生创办的厦门大学经济系(预科)。

1923年，吴亮平参加了反对校长林文庆无理解雇三位教授而爆发的学潮后，随厦大的一部分学生和教师前往上海创办了大夏大学(现华东师范大学前身)。大夏大学地处沪西工业区，学生会为工人办起了夜校，吴亮平经常去夜校讲课，帮助工人补习文化，了解他们的生活状况。与此同时，他不仅读了《共产党宣言》等马克思主义书籍，还读了瞿秋白的《新俄游记》、《新社会观》等介绍苏联的书，把全新的思想观念带进课堂并与身边的现实结合起来思考，开始接受“阶级斗争”与“无产阶级革命”的学说。

1925年“五卅”运动中，吴亮平担任了上海学生联合会总务部长，并负责编辑出版了《血潮日刊》，他在这次伟大的反帝爱国运动中表现得非常积极勇敢。党的领导人恽代英曾多次找他谈话，和他谈中国革命的前途，谈青年在反帝斗争中的作用和责任等。吴老晚年在纪念恽代英的文章中称他为引导自己走上革命道路的“第一位师长”。当年8月，吴亮平加入了CY(共青团)组织，年仅17岁。

在莫斯科中山大学

作为“五卅”运动积极分子，吴亮平被派到苏联莫斯科中山大学去学习。1925年10月，他乘船离开上海，前往苏联。半个世纪后他回忆道：“那时我是个17岁的小青年，只知道仇恨帝国主义、封建主义，一股劲要革命，但革什么、如何革，基本上还不了解。闻天同志曾对我说过：我们中国一定要富强起来，但一定不能走美国的路，这条路走不通，而且走不得。”吴亮平是在去苏联的货船上认识张闻天的。这位长他8岁，1922年在美国旧金山任华文《大同日报》编辑的共产党员赢得了吴亮平毕生的尊重和友谊。

1925年11月，吴亮平到苏联后进入中山大学学习经济。他一边学习，一边参加翻译了马克思的《法兰西内战》、恩格斯的《社会主义从空想到科学的发展》、列宁的《两个策略》、《国家与革命》等经典著作；后来他和张闻天等还担任了教学工作，成为世界经济地理的教员。

同期在中大学习的还有王明，但王明拉帮结派打击别人、抬高自己的行为使吴亮平极其厌恶。在校长米夫的扶植下，王明的教条主义宗派逐渐形成，捏造所谓“江浙同学会”等莫须有的罪名打击对他不满的人，吴亮平与左权(湖南人)、陈启科(贵州人)等人都成为王明打击的对象，由于他们进行了捍卫真理的斗争，而成了王明等人的眼中钉。吴亮平利用为中共代表团在共产国际开会做翻译的机会，向瞿秋白、邓中夏如实反映了王明的所作所为，使王明更加怀恨在心，这就为后来他屡遭王明诬陷迫害埋下了伏笔。

1927年“四·一二”反革命事变后，国内革命转入低潮，正是在这种严峻的形势下，吴亮平经联共(布)党员2人和张闻天等中共党员2人介绍，毅然站到了党旗下。

1928年秋，吴亮平向瞿秋白提出回国的请求，经共产国际批准后，用自己平时的积蓄作路费，辗转数月，经欧洲返回祖国。他游历了德、法、英等欧洲工人运动和巴黎公社的发祥地，走访伦敦工人区，几个月下来，他对马克思主义学说产生的历史背景和现实依据有了亲身体验和更多的理论思考。

回到上海，翻译(《反杜林论》

1929年初吴亮平回到上海后，被分配在中宣部工作，部长李立三给他布置的工作任务：一是主编介绍国际共运的刊物《环球》；二是作为中宣部的代表参加对中央文化工作委员会的领导。

吴亮平与当时的中共中央宣传部文委书记潘汉年一同拜访了鲁迅先生，与他取得了一致的意见，促成了后来“左翼作家联盟”、“社会科学家联盟”以及“左翼文化总同盟”的相继成立，扩大了党对进步文化界的影响。

此后，吴亮平还积极参加了“关于中国社会性质问题的论战”，他相继发表了《中国土地问题》、《军阀混战的社会基础》、《农村革命与反帝国主义斗争》等十几篇文章。其中1930年4月发表在《新思潮》上的《中国土地问题》就中国土地问题的意义、中国农村中的剥削关系、中国农村经济的总危机、土地革命的发展前途等现实问题进行了马克思主义的分析，引导人们深入理解中国共产党关于土地革命的主张。

除此之外，吴亮平在这一年还编写了《社会主义史》、《辩证唯物主义与唯物史观》等马克思主义通俗读物。王明回到上海后，利用手中权力将他撤职下放，他蜷伏在闷热的亭子间，用三个月的时间，完成了列宁称为“马克思主义的小百科全书”的恩格斯的著作《反杜林论》的翻译工作，鲜为人知的是他中山大学的同窗好友左权和陈启科回国途经上海时，还曾一起帮他校对订正。《反杜林论》中译本的问世，是吴亮平对中国革命的一大贡献。在以后几十年里吴亮平曾对这本书作过四次修订。

1930年11月，吴亮平在上海英租界以“共产党嫌疑犯”被捕，以所谓“进行不合三民主义的宣传”的“罪名”判处二年徒刑，关在了上海提篮桥监狱。在狱中，他和曹荻秋、杨放之、彭康等难友一起，为

改善政治犯的待遇同敌人进行了各种形式的斗争；他们还在严酷恶劣的环境中秘密组织政治理论学习。直到1932年爆发了淞沪抗战，国民党决定大赦政治犯，吴亮平才于9月获释。

出狱后，中央特科的张庆孚告诉他由于顾顺章的叛变，国民党特务正在寻捕他；王明在赴莫斯科当中共代表前曾授意要杀害他。但当时的中央领导没有理会，而只是把吴亮平分配到中央苏区去工作，使他逃过一劫。1932年10月，他取道汕头到达瑞金。

在中央苏区

前些年有一次我见到张闻天夫人刘英时，我问刘老太太：“你还记得亮平同志刚到苏区时的样子吗?”“怎么不记得，他是从广东那边过来的，一身白礼帽白西装。很帅很洋气!我们知道他有钱，就打他的土豪(让他请吃饭)。”

吴亮平在红军学校任宣传部长兼总政治教员。在一次群众大会上，红军学校政治部主任欧阳钦把他介绍给毛泽东，毛泽东问：“你就是翻译《反杜林论》的吴黎平(笔名)?”

当时为“左”倾的党中央所排斥的毛泽东有较多的时间向这个“喝过洋墨水”的年轻人询问苏联和共产国际的情况，并且和他探讨哲学等理论问题，从而印证自己的见解。吴亮平被毛泽东强烈的求知欲、非凡的洞察力、渊博的知识和诙谐质朴的气质所折服。他们之间特有的交谈从江西到陕北，延续了二万五千里和整整十年。

针对国民党反动派对中央革命根据地的军事“围剿”和经济封锁给苏区建设和军民生活带来的极大困难，中央苏维埃政府于1933年3月成立了国民经济部，继邓子恢、林伯渠之后，吴亮平于7月任部长，并于1934年2月当选为第二届苏维埃中央执行委员会委员。在粮食、棉布、药品、食盐等生活必需品供应十分困难的情况下，国民经济部从部长到每一个干部都深入到城乡作调查研究和解决问题，在掌握大量第一手材料的基础上，吴亮平起草了《怎样解决粮食问题》、《目前苏区的现金问题》、《合作社怎样工作》等文件，用以指导经济工作。到1934年10月长征之前，吴亮平领导的国民经济部主要做了三个方面的工作：发展农业生产、抓紧粮食工作；组织和发展合作社商业；发展工商贸易、打破敌人封锁。

林伯渠、毛泽民、邓子恢和吴亮平等作为中国第一个红色政权经济部门的主要负责人，首次为党在执政区域内如何进行经济建设的重大课题进行了成功的实践。

长征到陕北后

由于王明“左”倾路线的错误，主力红军被迫于1934年10月离开苏区，开始战略大转移。出发前，最令吴亮平愤懑惋惜的是瞿秋白同志被留在了苏区，这位前中央主要负责人对吴亮平的临别赠言竟成为与吴亮平的永诀。长征初期，吴亮平任红一军团地方工作部长，到达遵义后调任红三军团宣传部部长，后来又在邓小平、刘英之后接任中央纵队秘书长。

1935年10月，中央红军胜利到达陕北。12月成立了中共中央局，吴亮平任中央局宣传部部长。

1936年7月，美国著名作家和记者埃德加·斯诺来到陕北保安(现志县)，吴亮平晚年回忆道：“有一天，我在街上走，毛主席看见我就喊住我说，一个叫斯诺的美国记者过两天要来采访他，请我当翻译。我说：‘哪行啊?抓个驴子当马骑。他说：‘行的，就是你。结果，在斯诺与毛主席整整几个晚上的谈话，都是我翻译。毛主席谈自己的生平，这是第一次。”斯诺是这样描写当时谈话的情景：“我坐在毛泽东住处里面一条没有靠背的方凳上，时间已过了晚上9点，熄灯号已经吹过……毛泽东交叉着双腿坐在从岩石中凿成的一个很深的壁龛里，吸着一支前门牌香烟。坐在我旁边的是吴亮平，他是一位年轻的苏维埃干部，在我对毛泽东进行正式访问时担任译员。”斯诺最后写道：“时间已经过了早晨两点，我精疲力尽，但在毛泽东的苍白得有点发黄的脸上，却找不出一些疲倦的表示。在吴亮平翻译和我记录的时候，他一忽儿在两个小房间之间来回踱步，一忽儿坐下来，一忽儿躺下来，一忽儿倚着桌子读报告。”斯诺对吴亮平的印象是“吴亮平在我会见他时年方26岁，是位双颊红润、春风满面的青年，才思敏捷的知识分子，已是党内有一定声望的马克思主义理论家。毛泽东对他显然颇为赏识。”

从7月16日开始的马灯下的长谈，构成了后来震惊世界的名著《红星照耀中国》(即《西行漫记》)的核心部分。斯诺说过：“经过耐心的吴先生的修正，所以是不会失真的”。这本书于1937年10月问世后，一年内五次再版，被译成十多种文字，成了当时世界上的畅销书，许多青年就是在这本书的影响下，走上了革命道路。吴亮平的这一经历在他革命生涯中占有重要的地位。

1973年周总理传达了毛泽东对吴亮平翻译功绩的评价：其功不下于大禹治水，大禹是用疏导的办法来治水，吴亮平把《反杜林论》从国外介绍到中国来，把中国共产党、红军、中国革命的情况，通过斯诺介绍到全世界去。这样一来一往，一进一出，此过程就像大禹治水一样。

1937年9月，吴亮平任中央宣传部副部长(部长由总书记张闻天兼任)，并负责编辑中共中央理论刊物《解放》。但到年底，王明从苏联回到延安，再次撤销了吴亮平的职务。

在延安时期，吴亮平与艾思奇合作编写出版了《唯物史观》一书。毛泽东说，这样的书对于培养青年正确的人生观极为重要。1939年7月，刘少奇在马列学院作了《论共产党员修养》的演讲，文章送毛泽东审阅后，毛泽东给吴亮平写信说，少奇同志这篇文章“提倡正气，反对邪气，写得很好，很重要，应赶快发表”。于是文章发表在《解放》上。吴亮平还承担了中央党校、抗日军政大学、马列学院、陕北公学的教学任务，讲授马列主义基础理论，是延安著名的几个“大教员”之一。我一次陪吴老在北京医院体检，走廊里碰见李东冶和袁宝华两位老部长，他们一人握住吴老一只手，热情地称他为“我们的老师”。

1941年，任弼时代表党中央与吴亮平谈话说，中央审查了他的全部历史，事实证明，他的革命立场是坚定的，王明出于宗派立场施加的种种罪名应全部推倒，同时宣布他已被选为党的七大代表。1942年，毛泽东曾对吴亮平说：“历史上你对革命是忠诚的。”1945年4月，吴亮平要求到东北工作。临行前，毛泽东请他们夫妇到家里吃饭，席间又对他说：“你对革命是忠诚的，工作是积极的。你是不搞挑拨离间的，你要多在实际工作中锻炼。”

从东北到上海

1945年9月，中共中央抽调了十余万大军和两万多干部进入东北，建立东满、西满和北满根据地。吴亮平到北满合江省(今黑龙江省东部)任东安地委书记和东安军分区政委。在东北局、合江省委的领导下，他克服重重艰难、卓有成效地完成了肃

清土匪、土地改革、开展边贸、发展工农业生产的任务，配合支持了军工军需和航空基地的创建，为东北的解放战争建立了巩固的战略后方。

1949年5月，中国最大的城市上海解放后，中央调配一批有城市斗争和经济工作经验的同志加强上海市的工作，吴亮平回到了青年时期生活和战斗过的地方，担任了上海工业大区沪西区的第一任区委书记。几十年过去了，不论是当年跟“老资格的吴书记”一起工作过的同志，还是荣毅仁、经叔平等民族资本家的代表人物，对吴亮平出色的政策理论水平，密切联系群众，注重深入实际和调查研究的工作作风和工作方法，以及共产党人艰苦奋斗的本色都还怀念感佩不已。

主管化工基本建设试办社会主义托拉斯

1957年吴亮平调化工部任副部长，他注重化工企业的科学管理和企业管理的规章制度的建立。在主抓上海吴泾、浙江衢州两个大型化肥厂的建设中，他亲自组织进口必需的设备和特殊材料；跑遍了上海制造化肥设备的大小几十个厂家组织设备生产；他还深入到施工班组，和工人促膝谈心，现场解决问题。这两大化肥厂的一次开车成功，为解三年自然灾害后农业生产的燃眉之急作出了贡献。

吴亮平在1963年任国家经委委员(副部级)主管工业企业管理，负责试办社会主义托拉斯的工作。正当试办托拉斯取得初步成果的时候，十年浩劫开始了，我国工业体制改革的这一重要尝试被迫中断。

最后的十年

在十年浩劫期间，吴亮平被打成“刘记托拉斯的黑干将”，挨批挨斗，后来在毛泽东的过问和周总理的保护下，才免于受到更大的冲击。在长期“靠边站”的日子里，他每天用大量时间学习马列著作，整理校订《反杜林论》的译稿。他回顾和思考了政治、经济、历史、文化等许多方面的现实和理论问题。1976年“四五”运动期间，他和杜凌远一起来到天安门广场，置身在群众中，感受澎湃的历史洪流，坚信真理一定会战胜谬误，正义一定会战胜邪恶，坚定了对未来的信念和乐观态度。

打倒“四人帮”，特别是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的召开，让吴亮平感到由衷的振奋和舒畅。他先后当选第五届全国政协常委和中央顾问委员会委员，担任过社会科学院领导小组成员、中共中央党校顾问等职务。他以一个老共产党人的坚定信念和高度责任感，积极为社会主义现代化经济建设出谋献策，并对林彪、江青反革命集团进行了严厉的声讨，同时也严肃地指出了毛泽东同志的晚年错误；指出主要教训在于“没有按经济规律办事”。

在列席党的十二届六中全会前的一天，我像往常一样陪吴老在小院里散步，和他聊天。我问坐在轮椅上的他：“你参加革命这么多年，各个时期党的领导人几乎都接触过，你最佩服谁?”他转过头来，睁大了眼睛，清清楚楚地说了三个字“毛主席”。我紧接着又问：“为什么?”他毫不迟疑地回答：“他成熟。”这简单而又坚定的回答，让我感到强烈的震撼和深深的感动，使我永生不忘——它几乎省略了一切，却一语点中了中国革命艰难前行的深髓……

吴亮平闪耀着理想光辉的一生，是留在中国共产党人丰富宝贵、可歌可泣的精神史上的动人篇章，我们应该永远怀念他!

责任编辑杨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