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青山之子刘铁骑:在父亲的阴影中沧桑前行
2008-11-14李鑫金
李鑫金
当年轰动全国的刘青山张子善案件已经深深地烙在老一辈人的记忆中,岁月的流逝,并没有冲淡人们对刘张的记忆,因为刘张二人已经成为反腐败一个绝好的反面教材。如今,随着中央加强了反腐败的舆论宣传以及打击力度,刘张二人的名字在各种宣传媒体中出现的次数也就越加频繁。而作为建国第一大案,毛泽东亲批斩杀有功之臣,又好意抚慰其后代,如此决策,这在新中国史上是独一无二的。之所以如此,刘张被杀一事就显得有种很特别的意味,刘张的家属和一般的被杀家属也就不能同日而语。普通百姓看待刘青山的后代(张子善没有后人)也就具有一种很复杂的心态:既不齿其父的罪行,又念党和政府抚养成人的特殊待遇,可以说,刘青山的后代就是在这种亦悲亦幸的环境中长大的。
父被杀母改嫁,
少年孤身求学谋生计
1952年2月10日,农历壬辰年正月十五。天津市西郊杨柳青镇估衣街47号石家大院。刚刚度过六周岁生日不久的刘铁骑已经用粉笔在自家的墙上画了62个道。“爸爸出差两个多月了,怎么还不回来?”他奇怪地问29岁的母亲范勇。
原来,两个多月前,作为中国青年友好代表团成员参加在维也纳召开的“世界和平友好大会”的刘青山出国后,想念父亲的大儿子刘铁骑每天就在墙上画一个道。
母亲强忍着不告诉他真相。
直到刘铁骑听同学们说父亲刘青山就在这一天已经被政府枪毙了,他猛地扑到母亲怀里放声大哭:“人家说我爸爸是贪污犯,早就枪毙了!是不是啊?人家还问我为什么不姓爸爸的姓,改姓妈妈的姓了?”
从此,这个原本是高官的儿子一下子懂事多了,帮母亲做家务,还常常规劝母亲。学习也比以前更用功了,从不用母亲管。从小学一年级到毕业,一直是班干部,学习成绩从没掉下前三名。
很快,河北省委派石家庄市人事部门向范勇传达了省委电话决定:“中央、华北局、省委三级领导研究决定,联合通知,刘青山长子和次子从即日起由国家供给……每人每月15元生活费,老三由范勇抚养。”
15元在当时的概念是:或等于小米150斤;或鸡蛋30斤;或羊肉30斤;或牛肉21斤;或猪肉15斤;或鱼50斤;或棉线汗衫15件……
当时实行的是供给制,机关干部根据级别不同所供给的小米也就不同,每个人的生活费标准是用小米(当时约1角1斤)来折合的。小灶约220斤(县团级以上的干部);中灶约180斤(科级干部);大灶约120斤(一般科员)。也就是说,1952年的15元,基本能满足一个普通百姓的生活费用。
然而,1954年4月,承受不了压力的范勇终于改嫁给一个叫张月东的男子。得知消息的石家庄市政府曾一度停止了两个孩子的抚恤金(后来在省委的干预下又恢复了原来的供给)。
这样一来,改嫁后的范勇除了精神压力,经济压力更重了。1957年,范勇终于忍不住在一次党小组会上为此发牢骚。结果,当即就被打成右派,在“轰轰烈烈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中,扫地出门,遣送农村,停发生活费十二年零三个月。一直到1978年,才得到有关部门关于“范勇同志属于错划右派,予以纠正”的结论。刘青山的二儿子刘铁甲这个时候就被叔叔刘恒山领回老家河北省安国县南章村。1958年,6岁的铁兵也被送回南章村。
命运之神毫不吝啬地将不幸和痛苦降临到三个孩子身上。大弟弟铁甲忧伤地对铁骑说:“哥哥,咱们哥仨爹死了,娘也改嫁了,现在只能寄人篱下,没有家庭的温暖,没有父母的疼爱,咱们就听天由命吧!什么也别想了……”
但刘铁骑不这么想。他自懂事起就对母亲改嫁不满。即便是时至今日,他仍然无法理解母亲的做法:“我们三个并没有因为她改嫁而变得日子好过,相反,日子更苦!”
后来的事实也的确如他所言。
铁兵走后,刘铁骑更觉孤单。因为母亲范勇和张月东婚后又生一子,母亲的爱逐渐转到新建的家庭中。1959年,在石家庄市上初中的刘铁骑再也不愿过这种令人尴尬的日子,终于也回到了南章村。
6年后,潜心求学的刘铁骑报考北京石油学院。当时石油学院招生办设在天津南开大学,招生办的老师拿着刘铁骑的成绩单觉得很纳闷,这是考清华的成绩,怎么考石油学院?再看家庭情况,大吃一惊:“父亲刘青山,原天津地委书记,1952年被政府处决。”招生老师顿觉事情严重,连夜返回北京向校领导汇报了此事。学校党委经过研究决定,同意接收刘铁骑入学。
当时的个人档案和现在有很大的不同,其中有一栏必填:“亲属中是否有人被杀关管(即被枪毙、关押、管制)。”大大咧咧的刘铁骑毫不隐讳地如实填写。所以,很快地,刘铁骑走到哪里,就成了哪里的“名人”(或者说是名人的后代)。“大贪污犯的儿子刘铁骑被录取了,在××系××班上学。”这样的传言到处都是。甚至他拎着饭盒刚刚走进食堂打饭,都能听到背后的女生小声说:“看!就是这个人!刘青山的儿子来了!”
好在“文化大革命”期间,虽然母亲范勇的家被红卫兵查抄,但在校读书的刘铁骑基本上没有受到冲击。因为他是落魄的“死老虎”的后代,并没有引起红卫兵的注意。而毕业后的他就没有那么侥幸了。1970年7月,刘铁骑大学毕业被分配到抚顺石油一厂在车间接受工人阶级再教育。在这个工厂里,哪里苦哪里累,他就被派到哪里,最常干的事是去车间出炉灰。总是干干净净地进去,灰头土脸地出来。
摒弃“血统论”,
邻家妹誓嫁“贪官后代”
在叔叔家长大的刘铁骑从小就和叔叔家邻居的女儿刘继先认识,两家只有一墙之隔,还同在一所中学念书。两个人岁数相当,接触得就多了,刘继先对刘铁骑兄弟的遭遇给予莫大的同情。她比刘铁骑早一年考入河北医学院,1969年毕业后分配在涞源县工作。
刘铁骑身高176厘米,天然卷发,戴一副近视眼镜,风度儒雅;刘继先清秀贤惠,是当年难得的知识女性。在刘继先毕业后的第二年,刘铁骑也毕业了。两个原本就有好感的年轻人慢慢地向家人公开了恋情。
当刘继先把自己的终身大事告诉父母时,父亲有很大的顾虑,他不无担忧地对女儿说:“不是爸爸反对你们的爱情,也不是铁骑这孩子哪儿不好,爸爸是担心铁骑的家庭背景会影响你一辈子啊!”刘继先坚定地对父母说:“我不相信‘血统论会统治人们一辈子!难道铁骑的父亲是贪官,铁骑就注定会是一个贪污犯?我决定嫁给他,就不管他的家庭是一个什么背景,更不怕受影响。就算是跟着他去坐牢,我也跟定了!”
身为安国县一个基层干部的刘继先之父见女儿如此坚决,也只得表示同意。他说,也好,铁骑是我看着长大的,这样一个知根知底的人,家里也放心。
1972年,两个年轻人请假回来一起领了结婚证,仅仅在一起待了两天就各自回单位上班了。
流浪十多年的刘铁骑终于成家了。为了有一个名副其实的家,1975年,他把工作调到刚刚组建的中国石油天然气廊坊管道局供应处。随后的第二年,刘继先也调到中国石油天然气廊坊管道局总医院工作。
也就是在这一年,刘继先生下了一个女孩。两年后,又生下一男孩。为纪念父亲刘青山,刘铁骑为女儿取名刘峣,为儿子取名刘嵌,都带有一个“山”字。长大后的女儿刘峣亭亭玉立,五官清秀,气质文雅,笑容甜美。毕业于河北轻化工学院,现在英国伦敦定居;儿子刘嵌高大魁梧,相貌忠厚,戴一副近视眼镜,从北京石油大学(原石油学院)经济管理系市场营销专业毕业,现在在中国石油北京一家公司上班。从两个年轻人的经历上来看,似乎爷爷的事并没给他们带来多大的忧郁的阴影。
其实不然。
1995年,刘嵌在河北廊坊管道局中学上高一。一次在政治课上,他们的一位男老师在课堂上讲道:“咱们廊坊以前属于天津地委,出了两个大贪污犯刘青山和张子善……”
话音未落,同学们都齐刷刷地扭头看着刘嵌(该教师并不知道刘嵌是刘青山的孙子)。
刘嵌低着头,一言不发。
下课铃声响过之后,男老师收拾教案走出了教室。刘嵌几步跟了上去,大声说:“老师你站住!你亲历过刘青山张子善的案子吗?”
“没有啊!?”老师很意外。
“那咱们的教科书里给刘青山和张子善定性了吗?”刘嵌再次反问。
“也没有呀。”老师更疑惑了。
“教科书里没有的东西,你就不要这样讲!”刘嵌小脸涨得通红,一字一句地说,“我就是刘青山的孙子!”
第二天下午,刘嵌从新华书店买回一本小册子《新中国反腐败第一大案》,神色严肃地对父亲刘铁骑说:“爸,这本书也在写我爷爷,爷爷是书中写的那样吗?”
面对儿子那双天真而困惑的眼睛,刘铁骑紧锁眉头,他坐在写字台前,也翻开了《新中国反腐败第一大案》,却无法对儿子说出任何安慰的话……
光阴荏苒。1999年1月31日,刘铁骑带着在英国留学回家探亲的女儿刘峣和在北京石油大学读书的儿子刘嵌,参观当年的石家大院。
位于天津市西郊的杨柳青镇估衣街47号石家大院,始建于1875年。一百多年来,经著名电影表演艺术家石挥祖上几辈人的努力,才建成现在具有相当规模、堪称中国北方最大的民宅。其建筑风格古朴典雅,气势恢宏;建筑结构独特新颖,砖木石雕,玲珑剔透。石家大院为明、清以来盛产“年画”的千年古镇杨柳青增添了一大景观。这座在华北地区享有盛名的大宅院,占地7200平方米,大小房屋278间。当年,刘青山一家住在一套东厢房里。
因为是星期天的缘故,天气又比较寒冷,游人很少,错落有致的大宅院里,到处静悄悄的。刘铁骑边走边努力搜寻着儿时的记忆,寻寻觅觅,终于找到了跟父亲刘青山曾经住过的地方。几十年后,也就是在挂地图的那个位置上,他惊讶地发现,那儿钉了一块50厘米见方、深颜色的有机玻璃牌,上面刻着几行白字:“一九四八年底,杨柳青解放以后,中共天津地委迁入石家大院。地委书记刘青山,地委副书记、专署专员张子善就在这里办公。刘、张二人自幼参加革命,身居要职后,利用职权大肆贪污挥霍,使国家财产遭到巨大损失。此案成为解放初期轰动全国的最大贪污案。”
“爸,这儿也这么说。”女儿刘峣小声讲。
刘铁骑无语。原本是为了怀旧,为了瞻仰父亲当年办公的旧址,不承想,因为父亲,除了带给自己一生的阴影之外,还把这种阴影如影随形地传给了儿女。
父母无法选择,
两代人一颗心向着党
1983年,刘铁骑来到廊坊后的第八年,一直眼热别人入党的他也尝试着在下班时间偷偷地写了一份入党申请书,虽然明知希望很渺茫,但他还是抱着试试看的心情,趁着没人的时候悄悄地送到支部书记手里。
果不其然,他的这一举动在单位里马上就有了轰动效应。“刘铁骑也写了入党申请书了!”同事们悄悄地你告诉我、我告诉他,很快就传遍了全单位。虽然他早就有心理准备,但见到大家反应这么强烈,一时还是有点接受不了。
当时的支部书记和党委书记很理解他,单独找到他谈话,安慰他说:“关于你入党的问题,还需要考察一段时间。”
而这一考察,3年也没有结果。
就在他快要绝望的时候,1986年,他所在单位的支部书记劝他说:“你再写一个思想汇报吧,看是否可以入上党。”
生性耿直的他一下子就火了:“当时我想入不让我入,现在我都已经绝望了,又叫我写思想汇报。我不入了还不行?”
就这样,直到现在退休进入一家企业打工,刘铁骑仍然没有实现入党的愿望。
见丈夫对入党一直耿耿于怀,1995年,在管道局总医院消化内科当主任的妻子刘继先也递交了入党申请书。结果却是石沉大海,杳无音信。
1995年,已经进入大学的刘峣为实现父母的愿望,也递交了入党申请书。这一天上午,领导找她谈话,要求她谈谈对刘青山问题的认识。
年轻气盛的刘峣一下子来气了:“我爷爷死的时候我父亲才六岁,我还不知道我在哪儿呢,我哪来对他的认识?”
“不谈认识你下午就不要参加入党宣誓了。”领导这样答复。
儿子刘嵌的入党经历和母亲刘继先一样,根本没有回音。就这样,一家四口入党的愿望全部落空。
对这样的结局,刘铁骑在叹气的同时,也很看得开:“入党嘛,总得考验考验呗!”
不过,如果有人说他父亲哪儿不好,“一提他就火冒三丈,说个没完。我老怀疑他精神上受了刺激!头些年我还说他几句,现在不说他了,也说不了!”刘继先这样总结老伴这么些年对待父亲刘青山问题的态度。“因为刘青山被处决时他6岁了,已经有了记忆。父亲在他的心目中不是一个虚幻的影像,不是一个大贪污犯,是一个具体的人。父亲被杀、母亲改嫁,他们兄弟三人过着低人一等的日子,他的精神压力要比两个弟弟大得多,他对父亲的感情也远比两个弟弟深得多。所以,他说话总是沉甸甸的让人感到压抑。”
如今,刘铁骑还是走到哪里都是哪里的“名人”。对此,他早已经习惯:“的确,我是个名人了。严格地说是‘名人的后代。不过我周围的人都很尊重我,我有很多朋友。我有时在工作中发脾气,大家都很理解。我们相处得很好,我也没有压抑感和自卑感。陌生人知道我的身份后,有的觉得好奇,更多的是尊重。”
已经六旬开外的刘铁骑对现在的生活很满意,从工作岗位上退下来的他还是停不下来,来到一家企业担任副总经理。女儿在英国给他添了两个外孙,儿子也已经结婚了。单位里还给他分了一套三室两厅的住房。妻子刘继先退休后还自己开了一个诊所,效益不错。夫妻二人感情笃厚,每天除去工作之外,一早一晚相携外出散步。而大弟弟刘铁甲在刘铁骑的帮助下成为一名石油管道工人,现在华北油田二连输油公司维修处电工班任班长。铁甲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刘岑,中专毕业,也已经结婚,在管道局承包的苏丹某项工程中任财会人员。老二刘岙,中专毕业,在上海管道局与日本合资兴建的一家公司搞集装箱运输。最小的弟弟刘铁兵高中毕业后在家务农,曾想入伍参军,因父亲的事被刷下来。不久县里给了他一个指标去曲阳煤矿下煤窑,才得以农转非,后调回保定市安国县。他有3个孩子,两儿一女。无一例外地,他们孩子们的名字里都带有一个“山”字。
我们无法选择父母,更无法选择出身。刘青山给他的儿子们带来过荣耀,但他更多地给儿子们的心灵上带来的是永远也无法治愈的创伤!
编辑 / 杨世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