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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尼达(短篇小说)

2008-10-29靳子墨

安徽文学 2008年11期
关键词:尼达红地毯入场券

靳子墨(法国)

莫尼达说话的时候像一台被改造过的加了过量电力的老式打字机,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

五分钟还能忍受,超过十分钟,就让人头痛了。她说话不仅快,而且随时会蹦出另一个和正谈论的话题没有任何关联的主题,等你刚刚跟上她的思路的时候,她却又重新拾起之前的那个主题继续,或是又换了第三个话题,很快地又会换到第四个甚至第五个话题去了,然后不知在哪个时间段又会提起之前的某个话题继续。那些话题好像线轴上的纱,但是质量不大好,老断,而莫尼达好像一个娴熟的纺织女工,接起话头来轻车熟路。她是那么热情地讲述着,令人根本不忍心,其实也没机会打断她,于是只好被她的话牵引着,走在一座迷宫里似的,满耳满脑疯狂地不知所在,不迷的只有莫尼达一个人。

开始的时候,不论她讲哪个主题,我还企图紧跟她的思路,经过了几次和她友好而痛苦的谈话之后,我放弃了跟随她话题的努力,因为无论如何我是跟不上的,就让自己的耳朵做她话语头顶的云,看她的话紧追慢赶吧。

她,让我极度疲倦,但是这并不防碍我对她的喜爱。后来我发现这是莫尼达所有朋友的共同观点。

莫尼达快六十岁了,却还保持着少女般的小巧美好身形,圆圆的棕色眼睛永远都有些神经质地充满神采,翘翘的小鼻子,有点撅的小嘴。她面上的肌肤也是难得的无暇而光洁,加上金色夹杂了白色的齐耳头发,让人立即想到玻璃柜里嗦嗦嗦来回不停歇的小白鼠。

陪伴莫尼达的是一条体格硕大的纯白色SAINTBERNARE狗——莫扎特,每次他们一同散步,都好像是不愿意散步的莫扎特带莫尼达出来似的,疲疲沓沓拖着尾巴跟在后边,而莫尼达却是风风火火的,等不及地拎着莫扎特的项圈往前赶。其实莫尼达做什么事也是风风火火的,不光是带狗散步。

莫尼达的公寓在十六区,离世界上最美丽的FOCH大道不远。曾经一度她还有个演艺经纪公司设在香榭丽舍大道上,麾下掌管着三十多个演员,并且雇着一个秘书和一个会计,这样子下来,一个月的开支可想而知,而她支付这间办公室长达二十年。十年前,她偶然地和失去了联系近四十年的儿时朋友在巴黎相遇,是在这个朋友的解释下,她才明白是她这二十年的公司开支和长期的心理咨询费用吃掉了她在巴黎买房子的钱,以至于直到现在她还需要付公寓的房租。于是赶紧关闭了这间公司,带着她所有的演员加入到了巴黎另一家更大的M.P.L演艺经纪公司,做了一名领固定薪水并拿提成的雇员。然而像她这样年龄的人,想再向银行贷款买房子也是相当困难了。

莫尼达的这种不善理财也是有渊源的。她的父亲曾经是HOMBOURG-HAUT市的市长,她是一个小时候上下学有专车接送的女孩子,从来也没有担心过钱的问题,更是不知如何计算花钱。和她一起喝咖啡,我亲眼见过她给了服务生十倍于一杯咖啡价格的小费。她的公司能坚持二十年真的已经是很不错了,也可想而知,过去的二十年间,钱也不是像这些年这样辛苦地难挣了。

现在常常听到莫尼达挂在嘴边的就是“得找钱,支付我的房租和我的心理咨询费用。”说起她的心理咨询的故事,又是一个吸引人的大长篇了,我们等着莫尼达自己来讲吧。我要说的只是,从1977年,她就开始了从没有间断过的一星期一次或是两次的心理咨询。

都说久病成医,这话是一点儿没错的,跟了心理医生三十年,莫尼达在这方面也快成专家了,凡是她遇到的人,交谈上一次,她就能很准确地说出这个人的个性,甚至心理上的缺陷。

经过近三十年的心理治疗,莫尼达说她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那就是我们要真心的感谢生活或者说感谢上帝赋予我们的一切,感谢并珍惜我们被接纳存在于世间这短暂的瞬间。我总觉得心理医生在某种意义上承担了教父的责任,只一点不同,教父是免费的,心理医生的费用是昂贵的。

去年,她一直跟随的DEBON心理医生去世了。DEBON夫人的去世在巴黎艺术人的圈子里引起了不小的震动,因为她也同时是许多其他法国演艺人员和艺术家的心理医生。我认识的摄影师杰克和莫尼达的前夫诗人话剧作家兼演员的彼得也是长久跟随DEBON夫人作心理治疗的。这让我觉得关于法国艺术家的心理,是另一个值得去了解的主题。

今年五月,我和莫尼达一起参加了嘎纳电影节。受着莫尼达的影响,她的大姐也成了十足的影迷,年年都从美国赶过来看电影。影节期间,莫尼达会住在她大姐离嘎纳不远的别墅里。这次因为有我,偶尔也会陪我住在临时租来的离主影场只有八分钟路程的小公寓。一天中午,我正在准备午饭,莫尼达进来了,这次她没有像平时那样兴高采烈地进门就问我好,然后迫不及待地向我讲述看的电影。身后一片寂静,我从厨房探出头来,见莫尼达低着头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衣服上缀着的小亮片一抖一抖地闪着。我走近她,才发现她在抽泣,我以为又是电影情节把她感动的,坐下搂着她的肩膀,等着她开口。她把头抬起来,泪眼汪汪地,说:“他们太不公平……”“要开始讲故事了。”我想,莫尼达有着非凡的叙事口才,任何电影经过她的讲述,是根本没必要再去看了的。“电影院里有三分之二的位子空着……”我有些诧异,这是在说啥呐?抽了张纸,递给她,“电影好看吗?”我问。

“好看,”她抽泣着又重复了一遍,“可是电影院有三分之二的位子是空着的。”

“但昨天我们去申请入场券的时候,都说没有了的啊?你不是也才领到了一张入场券?”我说。

“他们全拿入场券送了人情了。那都是些不懂电影的人,根本不在意,都没去。昨天我还好说歹说地跟票务主管请求,再多给我一张入场券,按理说,我是有权利得到四张入场券的,可我连多一张也没拿到。我在演艺圈里干了三十多年,我这么喜欢电影,……”她再也没压抑住,终于委屈地放声大哭起来,还没住嘴,“他们这些势利的人……”

《2046》在影节上是部夺魁呼声很高的影片,为了拿到这部片子的入场券,头天一大早我就去领券处排队,但是却被工作人员告知因为技术原因,没有拷贝的片子,所以只有一次放映机会,在次日晚上七点,主影场。这样一来,等于少了百分之五十的票。热衷电影的人可是太多太多了,为了得到入场券,我是不到九点就已经到主会场门口了,但是那里已经排了四列长长的队伍,大厅的门在整九点的时候打开,我马不停蹄地赶到领券处的时候,已经起码有二十个人在我前面又排着队了。整个嘎纳节有上百个领券处,除去大会留下的座位,其实到各个领券处的入场券已经寥寥无几了。机会实在是太渺茫。抱着侥幸心理,我还是坚持地排着队,但轮到我的时候,《2046》的入场券还是没有了。

莫尼达的姐姐知道了,坚决地把她的票让给了我,说:“没有道理嘛,中国人来了看不到中国的电影。”相对于莫尼达和她的姐姐,我绝对不是个电影迷,承着这么大的情,令我一时无话可说。

这下可把莫尼达紧张坏了,从半下午就开始催着我化妆打扮,还不停地叮嘱我:“等会儿你自己走上红地毯一定要记住啊,要和你前面的人保持距离,让摄像机有机会单独拍到你。”我问:“干吗我自己?你和我一起。”“这场电影好,又不是按号入座的,这些场面我经多了,我得先进去占位子。”

我真想对她说,我又有什么所谓呢?只是看一场电影而已。我从来也没指望过走这么回红地毯就能改变我的命运。只是她的热情,让我终于还是没把这话说出口。莫尼达可不这么看,还是不停气地说:“我会在银幕左边靠前占位子的,你进去找我就行了。但要是有机会和你们中国的导演碰到了,你就别管我,和他们呆在一起和他们聊,别管我了,记得啊。”

“莫尼达,别开玩笑了,只是看场电影。”我笑。

带着满耳莫尼达的千叮万嘱,我疲倦地排上了进入会场的队伍,那时夕阳正媚,满世界都闪着柔和的金色光芒,身周围香气袅袅,珠光灿灿,我独自一人,左顾右盼着,排着队伍的人们刻意地随意交谈着,眼神却是游离的。恍然间,我仿佛看到了二十多年前的一天下午,夕阳也是这样媚,我跟着我妈排在大街上通往公共澡堂的队伍里。一闪,眼前悬在那架美好裸露的肩膀上的精致泪珠型吊钻耳环颤了颤,通往澡堂和通往影院的队伍都同时向前移动,红地毯就在眼前了。

就在我按着莫尼达告诉我的,留意和前面的人保持距离的时候,道路旁边停下了两辆车,于是我身后的观众也被守卫禁止通行了。四个男人先后下了车,定睛一看,是张艺谋和刘德华还有另两个我不认识的男人。等我再回过头看红地毯的时候,前面一批人也离我太远了。一时间,红地毯上就剩下孤零零我一个和他们四个,没想到还真被莫尼达言中了。我觉得红地毯一下子被放大了。我等了等他们,说是要和他们套近乎,还不如说是为了不使自己在红地毯上显得太众目睽睽,单独一个人走完这段红地毯,心里一点儿不怯是假的,我也想着莫尼达,她看到我和这些人比较近的时候,也会高兴的吧?终于跟着他们走完了红地毯,途中,我瞟了几眼护栏外围观的人群。那些眼神足以被描述上厚厚一大本,所有形状的眼睛都亮亮的,掺杂着羡慕好奇嫉妒色情疯狂肆无忌惮……我有些窒息在这些注视里的的感觉。于是,我怯怯地把眼光放散,直盯着前方,完成了这段路程,进到了影场里,让我着实松了口气。这样的路,一辈子走一次也就够了。

我跟在张艺谋和刘德华的身后上了楼,这两个人都穿着整套的黑礼服,越发显得矮小。那样的矮小是我没有料到的。

摄像机真是个坏东西,就好像到嘎纳第一天站在人群里看那天的首映入场式,高高悬挂在主影场上的大屏幕在热烈的音乐里,毫不吝啬地夸张着现实里的场景,屏幕里的红地毯那么宽那么红,款款而行的人们都那么艳丽,反倒衬显得屏幕下现实里的景物像一个被放映过无数次的褪了色的老电影,恍恍惚惚不真实。而在同一时间内看到了这两种场面同时行进,那一刻,我觉得全世界人民都被骗了。

上了楼,刘德华和老谋子竟也朝左边的入口去了,我只好还是跟着。这把我在他俩背后难为得呀,本来只是为了看场首映,结果因为莫尼达的好心,变成了任务。就在我跟自己矛盾着和不和他们俩说话的时候,我们又一起排在等着进到放映厅的队伍里了。我终于还是没去刻意为了和他们说话而和他们说话,这实在是不合我的性格。

要是没有莫尼达的那番嘱咐,也许我倒是会自然而然地和他们说几句话了,说:“嘿,这么巧呢,在这儿碰上你俩。”也许还会说:“张老师,您导的《十面埋伏》我看了,大手笔就是大手笔,场面没的说,都挺漂亮的;可好像就漂亮了个壳篓。有点儿窜味儿,特别是结尾,咋就整出了个英文歌呐……”说真的,我来法国两年多了,越呆越觉得还是咱中国的文化深厚,有味儿。我有两个法国朋友到中国旅游一圈回来,说是眼睛不够使啊,名山大川自不用说了,就光是掏耳捶脚这两手功夫,就叫他俩不知道法国在哪儿了。要说老谋子从前拍的那些个中国味儿十足的片子,真是好。咋不接着拍了呐?再看那《十面埋伏》,就跟穿着水红衫葱青裤的俊巧闺女,一甩腕子,亮出了块劳伦士手表似的,别扭。真是替他急,咋就不知道坚持自己的文化和风格才能真的在国际市场上有价值,大家都有的,还看咱的干什么?心里装着莫尼达的话,再要去和他们攀谈什么的,反倒觉得怪那个的了,于是自己心里跟自己白活了一通。

前面的张艺谋和刘德华突然地转过了身,听到我跟自己白活了?吓了我一跳,于是我们六道目光相遇了。对于这两个已经与上亿道中国人的目光交错过的人,我这两道弱似清风实在是微不足道,于是那四道目光只是在我面孔上稍事停留,就又滑到别处去了。放映厅里,还有摄像机等着他们呐。倒是我,突然这么近距离地看到这两个我更习惯于在屏幕上见到的面孔,有点莫名其妙地不适应了。当时那种既陌生又熟悉的感觉,让我表现出来的结果是站在原地旁若无人似的把他俩当空气了。

我说我近视,于是那个可爱的莫尼达,她就占了第一排的座位给我。我看到她的时候,她正扭着头,张着大眼睛,小白鼠似的到处张望着找我。看到我了,兴奋地冲我挥手,简直在喊:“我看到你啦!我在屏幕上看到你两次啊!你实在是太美丽啦!刘就在你旁边啊!”这时我离她还有七八排位子的距离。

看了《十面埋伏》之后,莫尼达就崇拜上刘德华了:“我在屏幕上看见你和他们一起进来的,为什么不和他们呆在一起啊,那是机会,那是机会!”我冲她笑笑,说:“我更愿意和你呆在一起,再说你帮我占了这么好的位子,你看他俩,坐在紧靠后呐。”她遗憾得不得了,“你不该来找我的。告诉你了的,见了像他们这样的人,得紧跟着,多好的机会啊。”听着她这样的话,我真是有些后悔了,如果跟他们说上几句话,莫尼达会更高兴的。我就是想让她高兴高兴,没别的意思,好像正在讨妈妈欢心的小孩子一样。

莫尼达在巴黎是个小有名气的严肃的演艺经纪人,换句话说,就是不擅打交道,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好几个现在世界上挺有名气的法国明星,都曾经是她麾下的演员,但没多久都离她而去,投靠其他的公司了。这很是伤了她的感情,说那些人把钱看得比什么都重,自己为他们付出了那么多,最后的结果还是被他们抛弃。和我讲述这些的时候,她一再提醒我:“JIN,和法国人打交道一定得小心,这都是些把钱看得比什么都重的人。”

莫尼达很早就进入了演艺圈,在不少话剧中都有她扮演的角色,后来她遇到了法国六十年代非常著名的影星FRANCOISBLANCHE,那可真不是个帅哥,但是他几乎迷倒了那个年代的所有法国女孩子,当然莫尼达也是其中之一。所有著名显赫的人,特别是影星,我总觉得越是出名,失去的自由越多,越是在人前光彩照人,在他们身后的痛苦和艰难也越多。这让我觉得做个无名小辈是件非常幸福的事情。

莫尼达认识FRANCOISBLANCHE的时候,只二十岁出头,对于FRANCOISBLANCHE,像莫尼达这样的小女生,他见得太多了,那时的他已经离了两次婚,在他生命最后四五年和莫尼达生活期间,他同时还周旋在其他几个情人间,只是谁也没想到,只有这个单纯善良的小女孩子,一直伴随照顾他,直到他生命最后一刻,而他却什么也没有留下给她,甚至在别人为FRANCOISBLANCHE写的传记里,莫尼达这个名字也仅仅出现在书的最后,一句“莫尼达是FRANCOISBLANCHE最后的伴侣”,就把她简单的一笔带过了。演艺圈子里的故事挺多,只是美丽的不多。

去年,和莫尼达生活了近二十年的热勒离开她了。那是个比她小二十多岁的西班牙人,也是电影圈子里的人,搞布景的。我对热勒这个人没多大兴趣,让我感兴趣的是莫尼达和热勒的关系。

当我知道了莫尼达身边有这么个人之后,第一个问题就是:“你和热勒还做爱吗?”

她扬扬眉吹口气,这是典型的法国式表示无可奈何的神情,说:“亲爱的,那是十年前的事了。”人们都说相处的两个人,在扮演着夫妻角色的同时,还互相扮演着兄妹姐弟父女母子的角色。从莫尼达谈论热勒的口气里,我觉得这两个人的关系,母子的感情成份占了百分之九十九;很难说,莫尼达和FRANCOISBLANCHE的关系里父女感情的成份不是占了百分之九十九。只是在这两段感情里,尽心尽力的总是莫尼达。

现在想到莫尼达,就如同看见一只不幸落海的小白鼠,奋力地划拉着四只小爪子挣扎在一望无际的骇浪里,孤独和希望同时闪烁着光芒存在于她那双明亮的眼睛里。

上面关于莫尼达的叙述是四年前的。到今年,我们已经认识五年了。这五年时间,我们见面的机会并不多,一年平均三到五次。每次都是为了一起看话剧,但更多的原因,还是为了陪陪她,因为她所推荐给我看的话剧,几乎没有一场我喜欢,并且总是离我的住所很远,往返所花费时间常常是剧目的三倍。到最后,我不得不对莫尼达说:“亲爱的,咱把看话剧的时间用到餐桌上吧,你来我这里或我去你那里都行。我买菜,我下厨,我收拾碗筷,咋样?”“行啊!行啊!有中国菜吃,一年不去看话剧都行!”多么皆大欢喜的主意,我咋没早想到?

2006年圣诞节前夕,意外收到了热勒的电话:“JIN,莫尼达病了,很严重,现在在医院。”

“啊?!”

“她已经昏迷两个月了,是脑溢血。”

“啊?!”

“莫尼达常跟我提到你。我才找到你电话。”

“在哪儿呢?我这就过去。”

“不用了。医生要把她转到另外一个专科医院做手术,等安定下来你再来吧。”

这个西班牙男人我从来没见过,只是在莫尼达对他的最后的讲述中知道他在去美国见斯皮尔博格的飞机上认识了一个美国姑娘。那次他去见斯皮尔博格,是为了老斯的一部新电影的布景。热勒回巴黎之后就提出来要离开莫尼达,他要去美国找那个在飞机上认识的美国女孩子了,因为那个女子怀了他的孩子。

对于热勒的离开,不知道莫尼达独自一人的时候是不是落过泪,但在我面前,她口中的热勒永远是有才华钟情于她的那个热勒。

“热勒就这么走了,你不生气吗?他让那个美国女人怀孕的时候,你们还在一起的吧?男人都这么花心啊?!”

“JIN,热勒比我小二十岁呢。他能找到他的幸福和快乐,我很高兴。你知道的,现在我们的关系更像母子。二十年前他第一次捧着一大把玫瑰送到我办公室的时候,真的让我吃了一惊,那时他才二十岁出头啊,大家都知道他很腼腆,不善言语,闷着头做事。谁能料到他喜欢上我?我当时就对他说我够年龄做你妈妈了。他抿着嘴,没吭气,把玫瑰放在我桌上,就离开了。结果第二天他又捧着一大把玫瑰来了,见到昨天他那把玫瑰被我插在花瓶里,他高兴得不得了,自个把花瓶里那把玫瑰就给换了。还是啥也没说,就走了。第三天,他又来了,又来给我换玫瑰了。给我换了两个月玫瑰……

“我年轻的时候,太招男人喜欢了。我又工作在这么个花里胡哨的圈子里,接触男人的机会就更多了。别说送玫瑰了,送钻石送别墅的都有……”

“那你接受了没?”我迫不及待地插嘴问。

“能送得起钻石别墅,而没有犹豫的,无非就是想让你跟他上床吗?我太年轻了啊,太傻!总认为上床得跟爱的人。有喜欢我话剧的有钱人,带我到他拥有的其中一幢别墅前,问我喜欢吗?我说这么多房间啊,喜欢。送给你的。结果,就把我给吓跑了……”

我在旁边啧啧地遗憾着。

“我也后悔呢,过了一段时间,等我主动去找人家的时候,他已经把别墅送给另一个女孩子啦。年轻的时候,我可是错过了很多像这样的机会呢,要不然我也会跟我妹妹一样富有的,就是我那个嫁给了芭宝利其中一个继承人的妹妹。你看我那么多名牌子的衣服鞋子包包,都是她用一两次就淘汰了给我的。不过你看她儿子,前年去了西藏,硬是不回来了。”

“可不是,看看那个FRANCOISBLANCHE,可让你受了不少苦。”

女人呀,就是不能被爱情迷了头,要不受罪的就是自己。可是那个时候没人提醒我呀。我就是傻呢,送别墅送钻石的不跟,偏就跟送玫瑰花的在一起那么多年……当然啦,彼得是连玫瑰花也没送过我的,我也跟他在一起十年呢。

“彼得没钻石也没别墅。”

“是啊,我就说我傻呢。现在我就经常提醒我经纪公司里的演员们,上床那是演艺工作的一部分,既然决定做演员这一行,就不能怕上床,不管是台上还是台下,要不真的很多机会就错过了。”

这个纯真善良的莫尼达,怎么一下子就脑溢血了?我一时愣在那里,感叹着生命的脆弱与无常。

就在我跟莫尼达没有联系的几个月里,热勒这就回头了?我也迷惑着呢,莫尼达好像是早就知道似的,跟我说过她保留着热勒的房间,因为不一定什么时候,热勒就回来了。

等我见到莫尼达的时候,已经是她手术之后了。她的前夫彼得也正好在那里。他们两个人虽然离婚很多年了,但是关系还不错,偶尔会一起去看看话剧,聊聊天。

莫尼达躺在床上,头发短短的,小脸更小了,圆眼睛眨巴眨巴的。

能看出来,她一时没想起我是谁,那是脑溢血的后遗症。

彼得见到我挺高兴,说:“你来得正是时候,今天我不能陪莫尼达吃午饭了,你替我。”原来自从莫尼达手术后,热勒几乎天天都来医院陪一会儿;而彼得却是每天中午来,吃那份莫尼达不愿意吃的医院饭,顺便跟她说说话。

莫尼达想起我是谁之后,开始迫不及待地跟我讲述了,说话速度明显比往常慢,但是夸张的语气不减:“你看我多幸福!两个男人轮流陪我。吃饭拉便便都不用下床,电视就在眼前,什么时候想睡就睡!我都不知道我昏迷了快两个月,连梦都没做一个。倒是让不昏的人着急。你能想象得出吗?他们从我大腿根插了根管子给我做脑袋里的手术。我一点儿都不疼,就是好像忘了不少东西。好在我还记得热勒,彼得还有你,我亲爱的。热勒说我在他家里昏倒在地上至少七十二小时。对了,热勒在诺曼底买了座小房子!他接我过去度假了。本来是要跟热勒一起过个快乐假期的,你说这事弄的。”

一切变化出人意料又好像意料中。

美国那边有什么样的变化,让热勒又回了头?或者本来就是热勒编了个故事为了离开莫尼达,结果发现自己其实离不开莫尼达?热勒搞电影的啊。为什么没有再住在巴黎,而是自己又另外筑了窝?真的像莫尼达说的那样,他们俩现在的关系更象母与子?而对于热勒,他离不开莫尼达却又不能天天跟她在一起?所以在离莫尼达不太远的地方,造了独立自由的空间,不太远地牵挂着她?

不猜了,等莫尼达想说的时候,自然会告诉我。重要的是她已经脱离了危险,虽然还需要在医院卧床休养几个月,但是有她的热勒在,一切都会很快好起来的。

我已经又有好几个月没有见到莫尼达了。热勒现在虽然不常住在巴黎莫尼达家里,但是每周都会把莫尼达接到他的诺曼底小屋里度周末。我跟莫尼达通过几次电话,每次她都说:“亲爱的,真抱歉,周末我们不能在一起了,热勒要接我去诺曼底。”语气幸福而没有一丝抱歉。

责任编辑黄艳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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