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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袋祭

2008-10-29

安徽文学 2008年11期
关键词:棉线补丁男孩儿

陆 萌

我家有一条棉线口袋,高高的,圆圆的,白白的,一副雄壮的样子。从我记事那天起,它就矗立在我们家堂屋的土炕上,鼓鼓囊囊,大腹便便,谁也不敢撼动它。

我生性好奇,总觉得那里面藏有什么宝贝,便惦记在心。于是,趁大人不备的时候,偷偷地爬上堂屋的土炕,像攀登大槐树一样爬上了棉线口袋。

棉线口袋上布满了灰尘,一派古老沧桑的感觉。当我用牙齿咬开系在口袋嘴上的麻绳时,立刻就有一股莫名的芳香扑面而来。我欣喜若狂,猜想这里面一定有糖块、花生、月饼、年糕一类好吃的东西,生怕小朋友们来争抢,便奋不顾身地一头扎进口袋里面,以尽情享受其中的甘甜。

嗬,这可是一个黑咕隆咚的神秘的地方,只感觉有成束的谷子穗、黄豆秧、玉米棒、高粱头塞在里面,支支棱棱,刮耳朵,碰鼻子,满目荆棘。我像饥饿的老鼠一样穿行在干枯的庄稼地里,两只小手不停地翻弄着秧棵,只听得一片“刷刷”山响,不见有丰硕成果出现。

我汗流满面,嗓子被烟尘呛得喘不过气来,实在憋得不行了,才贼心不死地咬了一口高粱,然后垂头丧气地爬出口袋。我除了浑身粘满了五谷杂粮的空壳子外,别的一无所获,那些开放在心底的一个个奇思妙想的花朵,都随着滚滚尘埃无助地飘落了。

我委屈得热泪盈眶,抱着口袋直摇晃,你为什么骗我啊?口袋岿然不动,漠视我的哀求。我太馋了,童年的生活太艰苦了,嘴巴上得不到一丝油香的滋润,像旱地里一株晒黄的蒿草,渴望雨露降临。

除夕之夜,空气中弥漫着硝烟,胡同里铺满了干草,几盏忽明忽暗的烛光照在祖宗牌位上,反射出幽深的光亮。我随着哥哥姐姐们跪拜祖神,蓦然看到一张大白脸,吐着长长的舌头向我扑来。我惊叫一声,拔腿就跑,这一下可惊动了全家,吉祥的气氛骤然紧张起来。

爷爷说小孩子眼尖,可能看见祖神显灵了。我在众人的劝慰下才说出了原委。爷爷捋着花白的山羊胡子说,哪来的白脸长舌鬼?那是一条贴着福字的粮食口袋。口袋显灵了,预示着今年好年景,吉祥啊!

13岁(指虚岁)是本命年,我已经长得跟口袋一般高了。按照家乡的习俗,我扎上红腰带,扛起塞满庄稼秧子的口袋,满院子里跑了13圈,惊得鸡鸭鹅狗飞的飞,叫的叫。这样,我这一辈子年年就有充足的粮食温饱了!那命,该有多好啊!

棉线口袋又细又长,是那个年代手工纺做和驮运方式的体现。那时候人们出门串亲,胳肢窝里总掖着一条口袋。歇脚乘凉时,铺在地上当褥子;下雨天时,折个底角当雨披;骑驴时,放在驴背上当鞍垫。给亲戚的东西装出去,亲戚回敬的东西装进来,来来往往,口袋里装满了乡里乡情。

每年的腊月底,父亲都要翻山越岭,跑到敖包集市上买年货,回来后把口袋往炕上一倒,“哗啦”一下,什么花生啊糖果啊鞭炮啊绒花啊冻秋子梨啊,满炕翻滚,四处蹦跳,喜得孩子们嗷嗷乱叫,呼喊着寻找自己的东西。老人们讲:“口袋空,日子穷。”只有口袋鼓起来,才说明有了糊口的粮食,那日子才能充裕起来。于是,一条口袋倒出了我们原本苦难岁月里的乐融融的年关。在我的家乡有一个习俗,那就是把装满粮食的口袋视为一种吉祥物。

由此,家家户户都在供奉神灵的地方,摆放一条装满粮食的口袋,即使遇到灾荒年,吉祥的口袋里面也仍然装上一些树叶子、草棵子充实,美好的愿望永不破灭。

我们家特别节用这条口袋,尽管如此,还是打了两块补丁,而且这两块补丁对我来说有着极其重要的影响。

那是一个秋高月朗的夜晚,我在睡梦中被撕裂的声音惊醒,懵懵懂懂坐起来观瞧,就见窗外有白毛毛的羊在胡同里蠕动。我惊讶叫喊:“羊跑了!”话没说完就被母亲捂住了嘴。再仔细一看,原来那白毛毛的不是羊,而是大人们肩上扛着的口袋。不知是谁一不小心,把口袋刮在了我们白天玩耍时打在木栅上的钉子,口袋撕破了,粮食撒了一地,夜间打扫不干净,天亮时被人发现,结果酿成了大祸。

原来,在这天夜里,当生产队长的父亲给社员们私分了粮食,这在当时可是一个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事情。虽然私分粮食是为了救济穷苦的社员,但社员们患寡而不患贫,总觉得分配不合理。因为那时无论按照人口数量分,还是按照劳动力工分多少分,总有人家觉得吃亏,于是就上告。

私分粮食的父亲被公社关起来,公开审批后,撤了队长的职务。父亲急火攻心,不久便含泪告别了他的社员,头枕着口袋魂归了黑土地。从此,我一看到那条打着补丁的口袋,心里就为失去父亲而无限伤痛。

我出生在自然灾害最严重的时期,长得瘦小枯干,像一棵矮状高粱。学校放假时,就回生产队挣公分。由于干不了重体力活,我便去放羊,成为山野上孤独的放羊娃。

我的身边簇拥着白浪般的羊群,耳畔回响着羊们呼哧呼哧的喘息声,还有咀嚼青草的切割声,鼻子闻的是阵阵膻香。我的肩上搭着那条棉线口袋,吆喝着那些不能与我进行语言交流的可爱的羊们。

没有人说话,嗓子就发痒,我就把口袋往青山坡上一铺,学着晒太阳的羊们的姿势,躺在光滑绵软的口袋上,望着湛蓝的天空,悠悠哉哉飘行的白云,嘴里情不自禁地哼起没有歌词的歌。这样的歌曲婉转悠长,直唱得口干舌燥为止。

后来我才吃惊地发现,我的这些歌曲,竟然与蒙古牧民们的“长调”歌有异曲同工之妙。“长调”是草原音乐的灵魂。我的“长调”,是我童年的梦呓。

我手拿羊鞭,上山时肩搭口袋,下山时怀抱口袋,春天里装野菜,夏天里装山杏,秋天里装谷穗,冬天里装羊羔,童年的快乐和梦想全都盛在这条口袋里面。

熬到十四五岁的时候,我已经成为生产队的壮劳动力了。生产队长毫无顾忌地给我派活,我都十分荣幸地承担下来。我暗自庆幸,我终于长大了,那么多童年幻想都可以去实现了。比如:我要把眼前那座连绵起伏的大黑山,开出一条豁口,让乡亲们出门串亲方便;在东大地的沙草滩铺上厚土,种上万亩粮田,就会收成一口袋一口袋的金黄色的粮食;在那条洪水泛滥的河套上,架起一座高耸的石桥,让打了那么多年光棍儿的男人们扛着粮食口袋到四邻村庄下聘礼,让盖着红头巾的新媳妇走进对岸村庄的新房,让那些吉祥的日子一天天传承下去。

我也憧憬着自己将来能扛着粮食口袋到邻村下聘礼,于是就踊跃到生产队干扛口袋的活计,以此锻炼自己。一次,在往粮仓扛口袋时,不慎从几十米高的跳板上摔了下来,幸亏有那条口袋垫底,才保住了筋骨不损,可那条口袋却由此打了第二块补丁。

我躺在堂屋的土炕上,头枕着口袋兀自惆怅。口袋啊口袋,是您救了我,不然我就残废了。吉祥的口袋啊!祖祖辈辈供奉着您,祈望您实实在在地鼓起来,填满那空空的袋腹,可您怎么也不满足,像一个深不可测的洞,让我们距离吉祥幸福是那么遥远。

全国恢复了高考,在这躁动的日子里,我背靠着那条松软的粮食口袋,学呀学,几经波折,终于考进了城市,远离了故乡,远离了那条打了两块伤心补丁的口袋。

二十多年匆匆过去了,一个假日的午后,我到楼下买粮,竟然连一袋大米都扛不上来。卖粮的车主喊他的儿子帮我扛上楼,就见那男孩儿不由分说,一猫腰就将一袋粮食扛到肩上,疾步攀上了楼梯,让我在后面空手都追赶不上。当我气喘吁吁走进屋里时,那男孩儿已将粮食口袋放到了妻子指定的位置上。

在男孩儿与我擦肩而过时,我看见他也就十五六岁,黑红的脸膛儿上,长着一双清亮的眼睛,嘴唇上还微微生出了小胡须。我让他吃水果,他摇头谢绝,一副腼腆的样子。在男孩儿转身离去的瞬间,我心头一动,仿佛从他身上看到了当年十五六岁时扛口袋的我,一种童年的眷恋油然萦绕在我的脑海,使我联想起那条装载着我苦难童年的口袋。

不久,我回到了故乡。我当年居住的那座土房,早已被翻盖成了瓦房,只有残存的土墙依稀可辨当年的影子。站在粮仓旁,我问大哥,咱们家那条吉祥口袋哪里去了?大哥想了半天,说可能在北山坡上的瓜窝铺里。我耐不住性子,就让侄儿领我前去寻找,找来找去,终于在窝铺床的草垫子下面发现了它。

然而,它已经不是口袋了,而是被豁开了缝口,变成一张布片了。它黑黑的,薄薄的,软塌塌的,边角松落着条条灰旧的棉线,破损不堪,就连那两块令我永生难忘的补丁,也分辨不清了。

我的心微微抖颤,手拈着一条条凝结着无数汗垢的棉线,心里流淌下酸楚的泪。口袋啊口袋,您现在败落得几乎不存在了,在岁月的沧桑里逐渐消失了,习俗上的那些吉祥承诺也不兑现了,只在我心中残留着一个灰暗的影子,让我如何对您诉说,如何倾注燃烧的激情!

蓦然,我的心如释重负,觉得面前消失的不只是一个粮食口袋,而是一个贪婪地吞噬生命的饕餮巨口,一个充满饥饿的苦难岁月。这样,它就应该远去了,应该消失了,再没什么可以留恋的了。

我让侄儿薅来一些干草,堆在瓜窝铺前的空地上。我用双手从窝铺里捧出这条口袋,像捧着一个古老神灵一样庄重,然后将它慢慢地放在干草上,引火点燃。

干草欢快地燃烧着,而这条口袋却迟迟不燃,像一块僵硬的铁板。我用树枝拨弄着干草,让清亮的火焰把口袋紧紧包围,“啪啪啪”地强行熔炼,激烈焚烧。终于,口袋抵挡不过烈焰的冲击,冒出了滚滚浓烟,渐渐燃烧,一派凝重而壮烈的气势。

是啊,这条口袋凝结了那么多岁月的尘埃,那么多苦难的历史,它需要慢慢地燃烧,慢慢地焚毁,慢慢地化为灰烬,就像一个时代的终结,需要蜡烛成灰泪始干。

责任编辑蒋建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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