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暴力生活
2008-10-29杨献平
杨献平
刀子很长,柄上甩着一支红色璎珞……它藏在一个人背后,闪亮的刀片背对人,但却被太阳照耀。这种杀戮行为明目张胆、矢志同归于尽。杀人者心怀“壮士一去不复返”的决绝,而将死之人,却对死亡一无所知……临近之时:惊叫。鲜血。伤口。残肢。绝望。哀嚎。霎时间,该死的人死了,持刀者饮刀自尽,或在交战中被对方击杀……时常,我这样想象……事实上,我母亲是一位爱唠叨的、且常受欺辱的乡村妇女,年轻时是,年迈了更是。每次坐下来,她都能说很多话。按时间跨度,她讲的大都是往事;从情感上说,则是冤仇(个人和整个家庭的苦难、疼痛和屈辱)。我年少厌倦听她讲此类往事,三十岁过后,我忽然不再厌倦,时常坐在母亲身边,她不停讲,我听得专注,一言不发,想起旧年在乡村的屈辱往事,胸中气息就会变得粗壮起来。
这表明我对屈辱和仇恨还有着不妥协的敏感,有着与众多人雷同的“与生俱来的仇恨本能和要求”。好几次回家探亲,晚上,与父母亲说完话,与妻儿躺在旧年的房屋,不知繁衍到第几代的老鼠们依旧在里屋和房梁上吱吱喳喳,窗外风吹树摇,夜虫唧唧,月明星稀。我在想那些旧事——父亲是独子,在以人数多寡论势力的乡村,对于争强好胜,不甘人后的母亲来说,疼痛和屈辱似乎是注定了的。
母亲的那些屈辱大都来自抗争。这种抗争首先是生存方面的(生存是平民一生的全部内容)。爷爷排行老二,上面唯一的哥哥生有三个儿子两个女儿,这在家庭利益的占有和分配上占有绝对的优势(原始的暴力是以人员数量多少决定的)。另一个原因:父亲性格木讷,母亲几次正在遭到他堂兄嫂的殴打,父亲看到,看了一眼,就转身躲了出去。第三个,是母亲一个言辞凿凿的猜测:大奶奶一家想迫使母亲和父亲离婚,等爷爷奶奶百年之后,父亲这一脉的财产必定归其所有。
我一直不相信:人不可能如此狠毒(生而善的思想在很多时候显得荒谬和不可思议),且又是同一个娘生下的同胞兄弟,再怎么狠毒也不至于如此。而母亲说,这话不是凭空猜测,是大奶奶在辱骂母亲时亲口说出的——母亲说,要不是生下了我,离婚后,怕我跟着父亲遭受别人的欺凌和毒打,她才含泪咬牙留了下来。母亲说到这里,我常常无言,内心一片疼痛。我知道,这对母亲是不公平的(个人不是上帝,苦难不可能,也不能成为一个“布道”和言传式的公众行为),一个人不可能替代其他任何人的苦难,即使母子父子和一母同胞的兄弟姐妹。
但俗世的生存要求和利益冲突所引发的苦难和耻辱无休无止,我还没有记忆时,它们就在母亲身上和心里发生。我知道那是一种重复的疼痛,一种无法遏制和规避的宿命般的屈辱。我两岁时,和村里同龄的孩子玩,父亲堂兄的几个孩子都比我大,见到我就追着打我(父辈恩仇的延续和影响),站在山坡的高处,拿石块儿掷我,有几颗落在我的后脑勺上,鲜血穿过头发,墨汁一样滴在脖子上;还有一次,他们投掷的一块石头砸在我左边的脑袋上,我只听得“嘭”的一声,像是雷声炸开。
我下意识摸了摸脑袋上的疤痕,三个,不大,但缺口很明显。四岁那年春天,漫山遍野的洋槐树都开花了,雪白的花朵把整个村庄照亮。傍晚时分,母亲带着我去房后猪圈喂猪,住在高处的大堂伯看到了,他的老婆和三个女儿狼一样跑出来,捡起石头朝我和母亲投过来,母亲把我使劲拉在小腹前,弓着腰,上身形成屋檐状(类似动物的本能行为,但给我的不只是一种保护,更是一种无以伦比的天性)。
我看到了鲜血,从母亲的额前,幼蛇一样慢慢流了出来,到眉边悬空,一滴一滴落在我手背上,声音响亮,像是冬天半夜屋檐上掉落的冰溜子。我大声哭着,抬头看到一张扭曲的、极度愤怒的、无奈的和仇恨的脸(我以为,仇恨并非与生俱来,而是被激发起来的)。三岁时,母亲一遍一遍告诫我:不能和父亲堂兄弟的子女们一起玩耍,不能一个人走太远,更不能路过(逗留)他们家的院子,是他们家的东西,即使一根柴草也不能动!
小学,刚学会汉语拼音,我突然看到路边的石板上几乎写满了咒骂我母亲的话,极尽侮辱和诅咒。我蹲下来,一个字母一个字母擦掉,开始用袖子使劲擦,粘的满身粉笔沫子。母亲看到了,打我,教训我说要爱惜衣服,穿破了就没钱给我再买,不管冬天夏天就得光着屁股上学。我只能爬到山坡上,搉树枝或采些茅草,狠狠擦那些石头表面。有时候用力过猛,手指擦上石板,钻心的疼痛让我异常恼火,站起来,狠狠踢几脚,再吐几口唾沫。
文字的诅咒和谩骂是最恶毒的,也是最彻底的,尽管在石板上,但每一个识字的人都能看到——即使不说出来,但也知道是骂谁的。这是一种暗中的传播,经过的不是嘴巴,而是内心。很快,我也学会了,趁正午无人或者天擦黑时,在路边的石板上写:“cao×××niangdegoubi!!!”“×××、×××niangshijianbi,goucaode,lvride,wangbashengxiade。”“wocao×
××、×××niangdechoubi!!!”
……
写完,快感代替了恐惧。那种兴奋无以言表,那是一种连黑夜都无法掩盖的光亮,通过歪歪扭扭的白色粉笔字,令我浑身上下都觉得了一种无以伦比的成就和自豪。
从那时起,我觉得文字是一种怪异的东西,包容和展现了人最神圣和最无耻的那些东西。学会了写字,这种沿路咒骂和发泄仇恨的方式登峰造极,汉语拼音换成汉字,但遇到不会写的字依旧用拼音代替。那时,我最早学会了这样一个字“屄”(词典上说:这个字专指女性生殖器,为民间俗语。)当时兴奋得不得了,搬着表哥的大汉语词典看了好久,用手指在纸页上默写了好几次,直到记住。
当即,我在马路边继续写道:“×××是gou×的,lv日的,chaoji杂种一个!!!”“×××、×××、×××是从gou×里出来的!!!!×”“×××是zhu和gou生的四不像!!!”
……
一天放学,×××的儿子看到正在黑夜中书写咒骂他父母的我,从家里叫来大我十岁左右的姐姐,冷不丁从背后扑来,我脑袋嘭的一声,砸在我刚刚写好的字面上。我奋力爬起,随手搬起一块石头,冲他们砸了过去,可惜力气太小,石头几乎原地不动,噗的一声落在泥地上。
尽管如此,上学下学,马路上最显眼的似乎就是“屄”字和我早就学会了的“鸡巴”了,把其他字和拼音映得暗淡许多。直到初中一年级,这种方式依旧沿用。这时候的母亲,又遭遇了几场屈辱。深秋时分,庄稼早已成为茬子和秸秆,冬麦探出了脑袋。一天傍晚,母亲在山岭上,蓦然看到本村的一个人挑着担子,隐没在二舅家的那棵巨大的柿子树下。
第二天,我放学回家,看到母亲躺在炕上,脸上好几片青紫。我忍不住大喊一声,问母亲是谁?闻讯前来的大姨妈说是我本家的一个堂哥。我抄起一把铁锨,就往他们家冲。母亲大叫起来,大姨妈跑过来,一把抱住我的后腰,我仍旧大声喊着,浑身都是火焰。
晚上,躺在床上,秋风吹动大地,植物相互摩擦的声响使黑夜更加深邃和恐惧,悲愤和耻辱就像艾略特在《荒原》中所表述的“四月的残忍”(这种残忍是广阔的,有着巨大的无奈和悲伤的)。那晚,我想了好久,最终,选择了三种方式:1、明着我肯定不是他对手,知道他晚上出门的时,躲在路边,拿一根木棒,趁其不备,猛然袭击;2、用耗子药把他们家的鸡、狗、羊和驴子全部毒死;3、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后来的情况可想而知,母亲坚决不同意(更多是担心我不成功和就此走向沉沦)。对我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还小,要学本领,将来要当官,他们就再也不敢了(学而优则仕,浓郁的官本位思想)。我听着,忽然恍惚起来,想好的那些方式像是一些缭绕的云雾,逐渐密集和庞大,淹没了我的决心。
这里面肯定包含了恐惧和自私的成份(万一不成功,自己被堂兄逮住,或者被刑拘、判刑,成为电影《少年犯》一类的孩子等等)。我看看母亲,脸上青肿没消,忍不住心疼。咬了咬牙,低头走开了。但仇恨是一粒种子,总梦想着发芽,有几次看到那个彪悍的堂兄,眼睛里堆满火焰,灰烬沿着鼻梁簌簌滑落。
攥紧的手掌拧出了汗水,我总是想着自己狼一样扑上去,能把他打倒,骑在他的身上,像鲁提辖暴打镇关西那样:一拳打出鼻血,再一拳打掉牙齿,再一拳让他一命呜呼(暴力的欲望是强大的,无所不在,蓬勃向上)!后来看到梁朝伟主演的电影《英雄本色》,特别喜欢林冲拖枪直奔陆谦的悲绝姿势……但我还是妥协了——对暴力和恐惧的让步,一个人不能保护自己的母亲(天性、血缘和感恩),是一种更大的耻辱!
妥协并不意味着结束,但也绝对不是朋霍费尔所说的“恶常常在最短时间内就证明了它的愚蠢”。古旧的村庄一如既往,人们在田地中消耗时间,在忙碌和微末利益的争执当中冲突和和解。村里又重新分地,又像最初那次一样,分给我们家的地比实际面积少了好多不说,还都是没有多少泥土的劣质田地。母亲找了好几次村长和主任,但都被搪塞回来。
母亲骂父亲无能,白长了个男人头。哭着对我说,你看看,这就是无权无势的结果!要是你爹再有一个兄弟,谁敢这样?我低头,又抬头看看父亲,父亲坐在梧桐树下,嘴里的青烟似乎是母亲浓郁的哀愁。比我小五岁的弟弟还是一副不明世事的懵懂样子,早上,两兄弟在被窝里照样掐闹,你哭我喊的。母亲听到了,进门一顿呵斥,把弟弟拖出被窝,在屁股上拍了两个极其响亮的巴掌。
母亲说,我小时候,她受了委屈,没处出气,就打我,劈头盖脸,打得我吱哇乱叫,然后抱住我使劲嚎哭。这些我都忘记了,母亲问我好几次,我都摇摇头。我确实没什么印象,那种疼痛是暂时的,她对我的那些爱完全可以消泯和抹煞。
抗争的徒劳加剧了母亲的疼痛和悲伤,间歇性的欢乐只是瞬间。每次过春节,我和弟弟高兴得手足舞蹈,大年二十九晚上,母亲才拿出给我们做的新衣服,放在枕头边。我和弟弟都欢欣鼓舞,怎么也睡不着,时不时伸出手掌,摸一下新衣服(密尔说,物质是最大的幸福原理)。而母亲却没有一点儿笑容,脸总是黑着。大年三十那天,炒了鸡蛋(十六岁以前,我和母亲一样,是坚定的素食主义者),给我和弟弟每人一块,再倒在馅儿里。一个人坐在桌子旁边,擀面皮儿,包饺子。我和弟弟拿着零散的鞭炮,点根柴火,东跑西颠地燃放。回到屋里,母亲还是不说话,脸依旧黑着,我觉得难过,但不知道说什么好。
母亲多次说,我小时候,×××伙同他的老婆孩子,还有妹妹,很疯狂地欺负过母亲,几次都把母亲的头发捋掉一大片,发根渗血(我听到数次,每次都有一种愤怒,要是对方任何一个人在,我会毫不犹豫挥拳出击,现在依旧是)。
仇恨不会像感恩那样消失地快速,恩情只是一个瞬间的感动。这些年,每次回到乡村,看到那些欺负过母亲的人,我说不出来是恨还是轻蔑,总是抱有一种戒备。他们笑得再甜,我觉得都是虚假的(有时候他们可能是真诚的,但这种真诚已被曾经的仇恨遮蔽)。
但一个可疑的情况出现了:这些年来,我变得懦弱,憎恨和鄙夷暴力。竟然没有一点报复之心。母亲说,他们都盼着咱家过的不像样儿,现在好了,他们下不气(南太行乡村方言,意同心有不甘)也没办法。由此,一个更可疑的情况是:作为耻辱和疼痛最深切的体验者和受害者的母亲,心仇恨也消淡了好多。
利益的纠结使得乡村的冲突日复一日。这时候,邻村两家相恶的邻居,其中一家人的孩子失踪了,怀疑是另一家人干的,但没有相应证据,乡派出所问了情况,再无下文(十多年后,那孩子回来了,果真是被邻居拐卖到山西阳泉一带的)。另一个村里也发生了一些情况,其中一件令人发指:一家人的弟兄四个,将一个60岁的邻居骗到房间殴打致死,死者的儿女连案都没敢报,就草草收殓埋葬了。还有一起:女婿是外来人,在煤矿下井被砸断了腰,稍微能活动时,丈母娘将其叫到家中,面条里掺杂了老鼠药,然后锁上房门,夜里,邻居听到这个人的极尽哀求的号喊,早上还闻到浓郁的毒药味儿。
在偏远乡村,在很大程度上,法律或者制度是制定给依靠和信赖它们的人的。而乡村,至今似乎还没有这个习惯(意识),报案只是被欺凌者和伤害者的一种求助传达(同地域人群的暴力行为是不以行政和法律的干预和纠正为既定方向)。我们家一棵可以用来当房梁的大杨树被村主任强行锯掉,据为己有。母亲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愤怒烧红眼睛,但还是听从了我劝说,不管遇到什么事情,千万别去人前(自保是弱者的唯一武器)。
夏天,满山苍翠。中午时分,×××红肿着眼睛来到我家。她也被她的邻居欺负了,那邻居的孩子和我是同班同学,在马路上遇到他娘,迎面拦住,我狠狠说,你再欺负俺××绝对不饶你!这句话,包含了我的许多感恩和怨恨成份,×××对我母亲好,我一定要对她好,她受欺负,就像我母亲一样。
我怨恨的是依仗人多势众欺负弱小,特别是使用暴力的人(暴力者之所以暴力,大致是因为他们唯一的资源就是暴力)。没过多久,母亲知道了,×××也知道了,两个人异口同声说我不应当说的。我觉得纳闷,×××当面还埋怨我说,你这不是给俺罪上加罪啊。
我糊涂了,母亲说:你越是这样,你××家越是受欺负(以暴制暴有时候有其必要和合理性,但不没有足够的力量,得到的可能依旧是暴力受害者)。我无言以对,站在院子里的椿树下面,看对面的马路上来来往往的车辆和人。更高处的山上长满了松树,青翠的叶子被阳光照耀得一片漆黑。
这一年的十二月,南太行山下了一场大雪,淹没了路径和村庄,大地一片洁白,映得人眼睛发黑,村庄安静到了虚无。我醒来,穿上新发的军装。母亲在院子里忙活,很多人来到,有亲戚也有乡邻,其中还有几个欺负过母亲和我的人,我斜眼看了他们一眼,扭头走进房门。
没有什么可以在短时间内消灭仇恨(仇恨有时候是一种动力也是压力),再后来,我上车了,一路向西,把大雪留在身后,把父母和兄弟,我的亲人们和仇人们都留了下来。车过黄河的时候,庞大的神话一般的河流是干涸的,我向背后看了一眼,母亲的脸晃了一下,还有时常坐在门槛上抽烟的父亲、刚读初中一年级的弟弟。再之后,是郑州和洛阳、三门峡和西安、秦岭像是一个衣饰华丽的妇女,过了陇西就是金城兰州,越过祁连横贯的河西走廊,到巴丹吉林沙漠,我安顿下来,却发现,村庄和亲人一下子遥不可及了。
到巴丹吉林两个月,有一天晚上,同房间一个河南籍的人把我拉到走廊黑暗处,使劲反掰我左手掌(我的手指出奇细长,他掰起来似乎得心应手),我疼得呲牙咧嘴,勒令其松开,他不松,我气急,右手成拳迅速挥出。
接下来是血,从他鼻孔流过厚厚的嘴唇。我依旧暴怒,他也暴怒,两个人就像两头狮子,好多人来劝架(这在乡村几乎没有,大家都在看热闹,看着暴力如何实施和上演,再谈论哪一方获取“胜利”或者“占了便宜”)。
这是我第一次对他人实施的暴力行为,在乡村,暴力的承受者是我,而这一次却是别人,我觉得不可思议(暴力每一次获胜就是再一次的促发)。我想到母亲,这么多年,一个强争苦干,不甘愿自己生活落于人后的乡村妇女,性格仗义但却缺乏自我保护意识的人,她所受的那种疼痛、耻辱和苦难……异乡的第一个春节,我站在窗前,零星的雪花趁着西风,从干枯的杨树树杈之间斜刺过来。
母亲在做什么?是不是还像从前的春节那样,一脸的愁容。一个人炒了鸡蛋,再给弟弟喂一口,坐在寒冷的桌子前,给一家人包饺子……我哭了,大年初一早上,别人都在兴高采烈,我趴在床上,用被子蒙头,哭得鼻涕眼泪满脸都是(我当时的悲伤大抵是源于母亲的苦难和屈辱)。我暗暗发誓,即使我死在外面,也不要再回到那座村庄。
要把母亲接来(远离不是拒绝暴力的唯一方法,但对于个人来说,是妥善的),七年后,我还在筹划此事,包括弟弟的婚姻。后来在外成家,也请妻子帮忙劝说母亲,回到老家,晚上围着炉火,对母亲说离开的好处。但母亲说穷家难舍,金窝儿银窝儿不如自己的狗窝,就是不肯离开(北方人是恋家的,这好像与定居的传统有关)。
我三十多岁了,曾经的乡村还是原先的样子,蒿草遍布山岗,松树铺天盖地,陌生的人越来越多,熟悉的人越来越少。弟弟的眼角都皱纹了,我觉得心疼。在路上遇到旧年欺负和殴打我和母亲的人,我笑笑,尤其是最先给母亲和我屈辱与疼痛的×××,将近100岁了,还很硬朗。在路上遇到,我忍不住搀扶一下,叫一声奶奶。
看着她拄着拐杖一步步走远的背影,白发在风中乱舞,我觉得恍惚:这就是当年狼一样欺负我母亲的人吗?(其时,我也想到过一把将她推倒,或者干脆不理睬她。恶是随身而在的,善似乎也是),另外,当年明目张胆砍我们家大杨树做房梁的×××也病了,脑血栓,几乎瘫痪。我去看他,他很激动,嘴巴蠕动着,想说话又说不出来。
×××的四个女儿,都没落下好名声(一个与人通奸,人尽皆知,一个也与人通奸,也人尽皆知,另一个忽然中风,身体虚肿,一个婚后几个月与另一个人私奔,至今下落不明)。还有一个在外地与人斗殴,被砸断了胳膊;另一个半夜去敲邻村一个妇女的门,被其丈夫用菜刀砍掉了右手。还有一个,其女儿与人结婚不到10天,又离婚,男人气不过,在半路设伏,用砖头和棍棒将其新买农用车砸烂。
我听到了,觉得可怕。在巴丹吉林沙漠已经十六年了,乡村还是如此。人不可能改变与生俱来的一些本能和欲望,生存本身就是一个复杂问题,暴力仅仅是一种手段(或者说是平民唯一的自发性的权利手段)。每次到亲戚家,都要路过他们,一个个的人,有的不在了,但大多数的人都老了,皱纹深刻,须发皆白。
我几乎不去原先的村子,有几位老了的大娘对我母亲埋怨说,献平回来也不来看看俺!?我知道,村里的老人越来越少了,活一天没一天,他们都希望我回家时去看看他们,哪怕说一句话,也是高兴的。他们会说起我的爷爷奶奶(现在已经故去将近10年了),还有我父亲童年和刚和母亲结婚时的事情。
但我还是不愿去,就喜欢坐在家里,冬天围着炉火,或者靠在稀薄的太阳下面,背靠墙壁,听母亲说话;夏天就坐在树荫(院子里有三棵和我年龄差不多的椿树和梧桐树)下面,看着母亲黑的皱纹的脸,还有日渐花白的头发,听她口舌不停地说话(另一种形式的唠叨)。
近几年,母亲曾多次提到我十多岁时自制的弹弓和硬弓,用镰刀削了高粱秆子,箭头用白线缠住,头儿插了缝衣针(甚至还想到在针尖上涂上类似《射雕英雄传》中见血封喉的毒药);我一个人跑到后山的森林里,砍回一根手腕粗的青冈木树枝,用火烧掉皮,以母亲搓的麻绳做弓弦,又砍了很多的荆条(柔韧而笔直)当箭,射程可达15米之远。
现在,它们都不见了,成为灰烬或者埋在土里。只是我的性情变了,回乡的目的,就是守在父母身边,听他说话,他们没有女儿,我给他们做饭和洗刷碗筷、衣服。一天也不肯放过。冬天的炉火是温暖的,寒风只在屋顶刮过;乌鸦的惊叫在树枝上,别人的灯火伴随着老年人的咳嗽和婴孩的哭泣,乡村的夜晚依旧,只是父母越来越老了,当年那个吃苦受罪的乡村妇女,现在是名副其实的老太太了,父亲也佝偻成一个胡须花白的老头了。
弟弟的孩子长大了,上学了,我的孩子也在幼儿园。我现在就像母亲和父亲当年,这是一种必然的重复,我时常想到自己的老,在母亲的唠叨中想起童年和少年时代——大多是暴力导致的疼痛。母亲说我十三岁时,同村同学的哥哥,在半路把我拦住打了一顿,此后头疼了好多年。还有一个去年猝然死亡的叔叔,双手合力,夹住我的脑袋,悬空提在幽深的水井上面。
我也在慢慢变老,像院子里那棵椿树(新房子之前就在,和我同龄),皮肤粗糙起来,骨头经常疼。但内心总觉得自己还非常年轻,甚至像四岁的儿子一样小,父子俩像我当年和弟弟那样,在被窝里相互挠痒痒儿,掐肌肉,大呼小叫。我想我还是一个孩子,只有在填写出生年月和履历表,写下三十五岁这一数字的时候,才蓦然觉得一阵悲哀。
这悲哀是人共同的,时间在生命中划下痕迹,这痕迹刀子一样穿过衣饰和皮肉,使内脏和骨头受损和老化。我知道,当年那些欺负过我和母亲的人也都老了,比我更好,有的早已看不到了。就像我自制弹弓和木弓,身体消失,暴力也随之消失(暴力是低级的,完全依附于形体)。母亲一如既往,唠叨起来没完没了,即使说了三天三夜,只要有人听,她会嘴巴不停——而我知道她讲述的那些都是消失了的,甚至乌有(这可能是对母亲所受的苦难的最大侮辱),一点也提不起来当年用汉语拼音骂人和设计报复的雄心了(朋霍费尔还说:“相对于恶者而言,愚蠢对善者的伤害更大。”)。
但我总是忧愁,在睡梦中看到一些遥远的事情,无端冥想,常常会在远眺的时候感到极度困乏,尤其是朝向故乡的时候,那迢遥的路途和漫无边际的天空,自由的云彩是灰黑色的——奥古斯托·蒙特罗索有一则名叫《黑羊》的寓言:“还是很久之前,同样在一个遥远的国家,曾经有过一只黑羊。那只黑羊被处死了,羊群们后悔了,于是为它在公园里竖起了一尊威武的马姿雕塑。从那时起,每当发现了黑羊,就会立即被处死,以便新一代的普通羊可以学习雕塑。”
或许这个寓言对我来说并无多少意义,“黑羊”是不可重复的,人何尝不是的呢?“重复的处决”是一种不妥协的暴力。二零零七年春节前几天,我到北京出差,抽机会回去看望父母和亲人,这一次,很少有人见到我,仅仅半天时间,母亲又对我说了好多。我听了几个小时,才去看望亲戚们。离开时,车到村后的山岭上,我特意回身看了一会儿:古老的村庄,在南太行的皱褶山地之间,零散的聚合,安静的骚动,冬日的阳光照耀枯草,森林和公路,一些乳白色的炊烟、依稀的人声和鸡狗叫沿着红石高起的河谷而来,无边的忧伤一样遥遥而来。
责任编辑蒋建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