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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红(中篇小说)

2008-10-29吴诗娴

安徽文学 2008年11期
关键词:小可床单儿子

吴诗娴

1

“你看,我是不是绝经了?”

“没有,还不到四十,哪就绝经了呢?”

“那,是不是病理性的?”

“嗨,我看你身体没毛病,心理毛病多了去了,心情不好,压力太大,也会这样几个月不来的。亏你也当过几年医生,还消我说。”

“唉,病在自己身上,就不是可以分析来分析去的了,比不得你们临床看得多。你不说,我几乎忘记自己还当过医生。”

“我看你连自己是女人都忘记了。”白色的帘子,王璐一挑帘,丢下硬邦邦的一句,这句话够分量。明晃晃的阳光打在海婷的脸上,海婷穿上裤子,还对着阳光瞅了一眼干干净净的内裤,怎么会什么都没有呢?它们都躲哪去了?几十年见面的家伙,说不见就不见了。

王璐从金边链条的眼镜透出两只黑枣般的眼睛,半睨着海婷的下半身,又在她乱蓬蓬的半拉短发上停留了片刻:“没准是月经不调。别再跟你家那位吵了,影响不好,对自己身体也不好,有必要吗?像我,他爱干嘛干嘛,谁也不理谁,活的自在。”

海婷一路上想着王璐的话。走着走着就到了江南花园,有片很大的青色湖,浑厚的水草,一种温热的感觉,压在心头滞重的阴郁少了许多。遛鸟遛狗的人开始出来,三五成群。海婷很羡慕他们,把自己的时光安排得很到位,一天中的起点和终点秩序井然。前些天,博宇要跟她过性生活,被她拒绝了,她不想争吵,她习惯了观察博宇的细处,她想可能除了这张脸,只剩下呼吸是真实的。她和他之间还不至于走到悲剧这么远,她不是那种在此和彼之间非要做出肯定回答的人。当初,他恋爱时送过一件蕾丝边的短裙给她,她很不喜欢,但每次约会,她会穿上它,假装神采奕奕,等待他的拥抱——这样的拥抱在日记中发黄了。她把自己的欲望闲置多久了?有时,她会看着两只白枕头发呆,假想上面摆着阉割的博宇的生殖器,软塌塌的,需要费时很久,它才会有膨胀的欲望,或者干脆保持笃定的松弛,久睡不起,这一刻,她像个龌龊的让人心疼的女孩儿。莫名地流泪,莫名地伤感,一种情绪断裂的绝望。

湖边种着红豆树。红豆在青涩时用指甲可以掐出褐色的水,抹在指甲上慢慢会变暗红。有一次,她把博宇的脚指甲也抹上这种色,第二天上课,被许多男生指着大笑,一连好几天,博宇都没有理她。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他们都在湖边高中上学。

海婷在路边摊儿挑了两颗小粒饱满的红豆,放在兜里,时不时揭开看看。小而精致,美而纯粹,就像当年她自己,可惜,这么多年匆匆过滤下来,已经摸不到青春的纹路了。黑的黑,红的红,才好,她想。路过湖边高中,放学早已结束,里面门卫跟她打招呼,二十几年,还是这个门卫,他是个跛子,听说最近在家乡娶了个漂亮老婆,给他生了个儿子,所以跟谁都乐呵呵地打招呼,不然,要想在放学后进校园,他还得在那人面前神气半天。

怎么进学校来了?小可应该放学了,嘁!撞哪门子邪了。这条林荫路还是那样,春来吐绿,秋来饱黄,年岁不清,应是正当年吧。

似乎有人喊她,回头看看,林子里空无一人,走到操场,有些踢足球的男孩子,有个小可的同学冲她喊:“吴阿姨,小可早回去了。”

进球了,门栏网猛然晃动起来,那孩子高声欢呼,又把球踢远了,大脚开出,还看见海婷在操场边呆着,摸着脑瓜说:“今天吴阿姨怎么了,怪怪的。”有人吆喝着,三下五除二地痛快玩耍起来,玩累了,喝水,猛往肚子里灌,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拎了瓶矿泉水往操场外走,喊了几声:“吴阿姨,吴阿姨,你喝水吗?吴阿姨,你还在吗?”没有人应,从操场外的林子里飞出几只麻雀,叽叽喳喳,抬头一看,天已经暗黑了。

为什么会有血?

为什么会有一块血渍?

她和博宇双人床上,那床洁白的小碎花的刚洗过、晒过、铺好的床单上,今天早晨发现一滴血。

怎么会出现一滴血?这让海婷太费心思了。

2

“你拿好,要装袋吗?还是用纸包?”

“用纸包吧,塑料的东西不卫生。”

“就你这儿保持得好,按质按量,我就爱来这儿买。”海婷把春卷和葱油饼挨个放入菜篮子,在一大堆糕点摊前露了个笑,白白的牙齿,它们还算年轻。

“小可妈,听说你儿子又考了奥数第一,恭喜啊。”

“呵呵,可不是,我就这么个得意儿子。”

“那可不是,你得意的事多了去了,老博都自己开公司了,在一街,别以为没请我,我就不知道,我这地方小,知天下事。”胖子揉着自己的肥肚皮,蛮是得意,把烟往嘴里送,一口烟圈,吐得回肠荡气。

海婷挑起眼皮,仔细说:“开公司的人多了去了,我去年还承包过图书馆呢,我们都是平凡人,有吃有穿就够了。别钱没赚几个,心先飞起来。”

“呵呵,担心了不是,女人就这样,小可妈,喂,怎么就走了,唉,这娘儿们。”胖子的油手往肚兜上搓,换了只手依旧把烟往嘴里送,眼睛看着海婷一颠颠的臀。

“当!当!当……”

海婷在沉思中被钟楼的声音惊醒,抬头一看,指针已经指向六点整。过了本区最鲜明的标志——湖边钟楼,就到了另一种空间,十几条闹哄哄的小巷子,住着几百户人家,属于采光不好容易让人焦躁的市井地带。

“钟楼要修一修了,我的表明明是六点过九分了,这是刚买的新表,机械表,不会错的。”

“哦?劳力士?”

“哪,暴发户才买那玩意。”

“还真要修一修,我的表都是六点过五分了。”

“你表不准,绝对不准,六点过五分,我的实打实准。”

海婷习惯地看了看手腕,没有表,只有一只玉镯,是博宇去年结婚纪念日送给她的,她其实习惯带表,她的工作、生活更需要的是一只表,而不是干什么都不方便的玉镯子,但她天天戴着,生怕磕着,连洗衣服也小心翼翼地把它往臂膀上撸。

“小可妈,你的表呢?几点?”

“我没有了,没戴了,你看看,有好长时间没戴了。”

“哦,我忘记了,你们家老博开公司了,这玩意,是他送的吧,咦,对你可真好,我就说,女人干得再好不如嫁得好。我这辈子看来也没人送得起这玩意给我。”说这话的是小可同学玉琴的妈,也跟她在同一个医学院工作,是学校饭堂炒菜的。她俩吵过架,因为排污的问题,因为小可学钢琴的噪音问题,因为很多很多,不过,最终还是和好。海婷觉得自己已经套上了生活的轭了,走多远就多远,囫囵着过。

看着身边走过的一张张脸,突然觉得走不动了。

“妈,妈,你怎么才到这里,都六点了,快饿死了。”海婷回头,小可骑着车迎过来。

“妈,上车,我带你,钟楼的时间不准了,你看我的表都六点六分了。”

海婷马上对玉琴的妈说;“是六点六分。是六点六分,不会错的。”

“对了,对了,我的现在就是六点六分,老阳,你的错了。这回可以肯定。你的名牌机械表也不怎么样嘛。”

“嘁!嘁!不跟你们娘儿们费话,我先走了,晚上有人还等我三缺一呢。”老阳也骑上车走了,骑得不太顺利,身子大,车小,老被晃动的人打断行程,于是跳下来,再上车,再跳下来,还差点被陈老妈的污水拨了个透,把后面一帮人看得直笑。

“妈,我这段时间可不可以不练琴了。我下午想在学校补习一下奥数。”

“你不是拿第一了吗,还补什么?要补也补其他的。”

“再拿省里的第一,高考就可以加分了,而且洋洋也想和我一起补。”

洋洋是个活泼开朗的漂亮女孩子,还有一个略带忧郁的女孩叫楚子,对她海婷最堤防,因为儿子跟她说话的样子总让她想起当年的博宇。“只有洋洋吗?”

“是啊,就洋洋,怎么了?妈,你总是对我不放心,我都多大了。我是对自我行为有足够控制力和约束力的男性了。”

说到男性,她就想起小可的生殖器刚长阴毛那会儿,很惊讶地跟她说:“妈,我下巴上的胡子怎么长到下面来了。”让她和博宇笑了好长时间。

“还有两年才高考呢,你急什么。”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妈,我看你做什么事就欠这个火候,像爸,这方面就比你强。”

车到家了,海婷不高兴地往里走,儿子在身后喊:“妈,你的菜篮子,唉,还得我帮着拿。”

依然是门锁在外,博宇果然不在家,海婷冲儿子说:“把花草浇了,把鸡喂一下,再拔点葱给我,洗好拿进厨房来,晚饭要用。”

“这是爸爸做的,现在怎么都摊上我了?我还要不要学习,要不要考大学,要不要为这个家扬眉吐气,光大门楣,光宗耀祖?”

“不花你几个时间,快点。”

“嘁!嘁!”儿子在几盆花前很不屑的样子看着就生气。“再嘁,剁你狗头。”儿子是属狗的。最近,儿子天天跟着博宇去早锻炼,刚才骑车时,她能摸到儿子肚腩上的肌肉,有点形状了。

会不会是自己那天杀了公鸡给儿子补身体,然后进屋拿什么东西,结果滴上的一滴血?不可能啊,那血像被什么压住似的,成印记,而不是一滴偶尔从高处滴落的样子,嗯,她该到图书馆去翻翻法医学中的《痕迹学》。

3

“又停水了,这鬼地方。”海婷收拾着碗筷,手还是油腻腻的,吃饭的时候没洗没擦,就怕错过和儿子一起吃饭的时间。小可现在吃饭极快,和他爸一样,也没有养成等人的习惯,他们整个家族都一个鸟样。

“妈,我吃完了,我要不要帮你去井边打些水来,不然,我就晚自习去了。”

“去吧去吧,你吃一顿饭就走,你爸连回都不回,也不吱声,都当家是旅社,走了倒清静,还留一大堆衣服,我算什么,你们的保姆?还是佣人、丫头?”

“小可妈,你别成天唠叨,女人都这样过,男人嘛,就是干事业的,女人居家过好日子。我那床单也一起洗了,多少天了,天气潮,我容易生湿疹。”博宇的爸剔着牙,有板有眼地说。

“爸,你该多出去走走,你新买的狗你也不愿意搭理它,当初就别买,还得我伺候。”

“它跟我不搭调,脾气不和,我还得再找,找条顺意的。”

“那这条怎么办,丢了,让它作流浪狗?这可不道德,也不符合你的为人准则。”

那边,小可一串自行车铃声钻进她耳朵

收拾好一大桶衣服,她又出门了。

有人在就着昏黄的街灯拍煤球,黑呼呼的手,往墙上一打一个煤球印,贴得稳当当。海婷家今年开始已经烧煤气了。井边已经围了好些人,一股肥皂味和井水湿气让她觉得分外疲劳。

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她从桶里挑出那件带血迹的床单,疯似的跑回家,再次摊开,在灯下细细研究起来——五六厘米见圆,中间很红,周围变淡,像被什么挤压过。她心思再次变得异常沉重。她把这块小碎花床单折好,塞到衣柜最低层。

低着头回到井边,有人对她喊:“什么宝贝怕我们看见,还拿回去。该不是新买的缎子吧。”

“现在流行棉布,时尚得很,缎子不吸汗,也不好保养,没人要了。”玉琴妈说。

“你家老博开公司了,可好了。往后我家小二没事做了,可得帮帮忙找条吃得上饭的行当干干,现在又不能顶编了。你说,一家谁没两三个的,不能顶编,还不包分配,以后这些孩子怎么办?”老阳媳妇说。

刷,刷,刷……

“包养大,还包一辈子娶妻生子盖房养家?我才不管呢。养到十八,都给我出去住,回来吃喝交饭钱,我们早想好了。早独立早好早轻松。”

“你这玉镯可要小心,别磕坏了,少说也要几百块,你不心痛,老博还心痛。”

刷,刷,刷……

“小可妈,我前天在江南花园见到你家老博了,跟一个女同志呢,男人有钱就容易花心,我是直率的人,藏不住事,反正就是看见了。说给你听,提个醒也好。”

“是啊,是啊,我也看见过,在新开的那家超市,什么狗屁超市,进去了随便拿东西,不丢东西才怪,要我才不敢开。对,他也是和一个女的,转了一圈,我跟他打招呼,他都装着没看见。不过,也许我个矮,一大堆食品架,他没看见,不能怪他。”

刷,刷,刷……“这么难洗,真是的。不如丢了,再买一条。”是博宇的汗衫,上面留着星星点点的汗渍。她放到鼻子上闻了闻,只有肥皂水的味道,早在他刚脱下来的时候就该闻到了,有什么味道还能等到现在,她有些懊恼自己的迟钝。

“嘿,你们知道不,农资公司经理,姓陈的,跟他老婆离了,听说在外面早有人了,这个陈大头,原来在乡下做乡会计的时候不是靠他女人能调过来做农资公司会计吗?一步步升迁也有他老婆的功劳,现在好了,有钱有地位就把糟糠妻休了。”

“你哪来的消息,才不是这样,是他老婆有了相好,把他踹了。过来,我跟你说。”老阳媳妇把耳朵凑近玉琴妈的嘴,两个嘀咕了半天,然后抹着嘴窃笑,惹周围其他人不满,一个劲的要她们俩把话打开了说。

“不能说,可不能说,唉呀,反正就是离了,离了就离了,你们瞎操什么心。”老阳媳妇说。

刷,刷,刷……

那床单的血会是谁的呢?

刷,她的手被鞋把子上尖削的铁片剐了一下,冒出鲜血。她赶紧往家跑。

“咦,这小可妈,又跑回家,这是怎么了,神神叨叨的。”

“别理她,老公有钱了,她也神气很多,几次叫她,她都不理人呢,有钱干嘛不买个洗衣机,也就一千多块,越有钱越小气。”

4

夜里快十二点,博宇满身酒味回到家。

海婷没有睡着,懒散地问他:“我今天去江南花园了,那里的红豆都结籽了。”

博宇醉眼迷蒙地看见自己的妻子突然从床上立起,然后冲向衣架,乱翻了一气,然后跟他说:“唉哟,我买了两粒红豆,想给你看的,怎么会不见了呢,到哪儿去了。”他才不在乎,扭过头,打起呼噜。却被一次次摇醒。他开始吼了:“你的红豆没了,跟我有什么相干,你想去江南就去嘛,我哪有时间陪你,照你这样,人不丢了就不错了,成天见风就是雨的。”

“你什么时候关心过我,我的手被剐破了,老长的口子,你连看也不看。”

“我的脑袋还在单位门口被撞了个大包呢。”博宇摸着头。

“真的,我看看,我看看。”海婷的手被博宇无情地推开。

“你在外面是不是有人了?”

“有人,什么有人?”博宇瞪着俩红眼睛。

“你有多久没碰过我了。如果不是有人了,怎么可能不碰我。”

“上次我还,我还……是你,是你……喂!你这人怎么这么不搭调啊。”

“你根本没诚心,我一看就知道,是应付,完全是应付!几百年才一次,你连吻都不吻我,不是,连灯也没开,看都不想看我这张脸。别以为我不知道。”

“好好,不跟你吵,我今天累了,我真累了,多喝了几杯。那儿有镜子,冲那儿吵去,正好里外都不是人。”

几分钟后,听到镜子哗啦啦在坚硬的地板上撞得粉身碎骨。博宇此时有些痛恨自己被良好教育驯化成了一个无为之人,他私下里承认自己和某位职员有暧昧,他权衡了许多利弊,最终只停留在暧昧上,可这极细小的暧昧也要被习惯关起门来算他精神账的妻子无端消耗,他很可怜自己,跟自己轻飘飘的暧昧也要挥挥手了。他用枕头捂住耳朵。

接下来是闹钟,它撞向衣柜,所有零件像开拔的士兵,头也不回四下行军去了。

再接下来,是他的屁股被重重打了一巴掌。一只被激怒的火鸡,挺直了羽毛,准备迎战,迎面而来的不是怒火冲天的一张脸,而是海婷正儿八巴经端上来的一条床单,当着他的面一层层的翻开,然后眯着眼,小声迎着他的脸问:“这是哪儿来的?上面的血。”

五六厘米见圆的血迹,如果不是白底小碎花,乍一看还以为是朵红印花。

“怎么了?这床单哪来的?”

“晒了几天,昨天早晨上班前刚铺上的,今天一早就看到这个。这屋子里有鬼呢?”

看着海婷莫测高深的笑容,博宇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怪不得李小三离婚那天找他喝酒时就说:“女人与鬼同出一辙,深夜尤其要提防。”

小可很早上早读课,一手背书包一手拿了春卷和葱油饼,夹着吃,看见沙发上的博宇,指着床单说:“爸,爸,你怎么睡在这里,这床单,这床单还没洗。”

博宇说:“没洗,你妈的事,快去上课去。”

一串铃声掉进博宇的耳朵里,旋转了一圈,又转到海婷耳朵,落在口腔,海婷打了个嗝,起床了。

“前天是礼拜天,我陪爸去遛狗了,小可上奥数,只有你在家。”

“我也不在家,我去……”

“去哪了?”

“为什么要告诉你,你以为这床单,咦,你怎么盖我身上,你这人有毛病啊,这不干不净的,你怎么盖在我身上,整整一个晚上,你就让我盖这个。”

“你犯的事,你自己解决。”

“好男不跟女斗。吴海婷,你现在活脱脱像个魔鬼。”博宇操手甩门走了。

卫生间内,博宇的爸正踡在狗狗旁边,一声一声地喊:“我的狗狗,他们是不是不喜欢你,昨天把你赶出门去了,我的乖狗狗,你昨晚可怎么睡的哦,他们都是恨心人啊,总有一天我迟早也会像你一样,无家可归,无家可归啊!”

“爸,你说什么呢,快吃早餐。”

博宇的爸嘴里哼哼着往餐桌上坐,啃着葱油饼,乐了:“就是这个味,我就喜欢,是江南青色湖边胖子家的吧,呀,多少年了,这味道就是好。小可呢?小宇呢?他们都吃完了,哼,我就吃剩的。”

海婷懒得理他,捏了只春卷拎着包带上门,也走了。

5

钟楼的钟的确坏了,都过七点半了,没听见响。她嘴里嘟嘟了一句。

“响了,响了,刚响的,你怎么没听见。”

海婷回头一看,是王璐。整了个萝卜丝头,头发像被生生按在油锅里炸过一般,半长不短,染成半黄不黄色,更像丰年的包谷穗子头,心里冷不丁冒出一个字——俗。

她摸了摸自己的短发,往脸颊后拢,那本是一种叫午夜槟榔的发型,现在槟榔没了,单剩下午夜了。

“走这么快干嘛,离上班时间还早着呢,陪我吃早餐去。”

“不去,吃过了。”

“总是那老三样,有啥意思,我带你去湖边中学,那里有一家新开的天津‘狗不理,灌汤的,管你吃了一次还想吃。”

两个人说笑着往湖边中学去。

“你说,来那个,会不会冷不丁突然冒出一点点,而自己不知道。”

“总有知道的啊?像内裤,裙子,床单,你该不习惯裸睡吧。”王璐笑起来,眼睛眯成缝,怪不得当年博宇没看上她。“我喜欢大眼睛的女孩儿。从第一眼见到你,我就喜欢上了,不是王璐,是你,就是你,她不过是我找你出来的一个借口。”还是那个湖边中学,当年的博宇就是这么告白的,让她感动了几十年。

“看,你儿子和博宇一样,骑车的样子也像他爸。真帅。”如果换着以前,她听这话不会有任何疑心,这一次,她扭头盯住王璐,认真地问:“你觉得我们老博一直很帅吗?现在也是?”

“当然。你是生在福中不知福。他是当年多少人眼中的白马王子啊。我还单相思好几年呢,被你这妞给抢去了。”

江南花园,青色湖,微风吹过,她的初夜就是这么给他的,一塊草地上,用她的裙子和他的的确良上衣,他轻声说:“把衣服都脱了,裤子也要脱。”她就脱了,然后很贴近地闻到他身上的酒味。他找不到入口,很着急,用手乱塞,“痛。”“不痛。”“痛。”“不痛。”“痛!”“好,痛!很快就好。”那条裙子上弄的都是血。那年他们才十七岁。

任何时候想起,她心里总是很美。她一直认为自己的身体是就是他博宇的,这个让她恨透顶的博宇,他像个躯壳一样行走在她的生活中。下次如果博宇还问:“你需要我什么反应?”她决定直接往他裤档里掏:“你死了,它也死了吗?”

“你儿子要跟人打架呢,快看啊。”

海婷的思绪顿时被刷新。

先是站在远处看。小可被几个男生团团围住,外面也围上了几层观看的学生。几分钟后,小可冲了出来,往学校里跑,那帮男生看来不是本校的,被门卫挡在了学校外,手里拿着铁链子“当当当”抽打着大铁门,一副势不罢休的样子。等保卫科的人出来时,他们往江南花园方向逃之夭夭了。

她家的自行车还孤零零地躺在校门口的草地上。上课铃响了,海婷要上去拿,被王璐拦住:“看,快看,还有好戏呢。”

披着长发的清纯的楚子提起自行车,骑进了校门口。洋洋冲她喊:“你还这样,他们又会找小可的麻烦,他们肯定没走远。”

楚子一脸笃定的神色,盯着校门仅一米来宽的口子一冲而入。

“你儿子肯定跟这女孩子有一腿。”

“楚子!楚子!等等我!”车慢了下来,洋洋跳上后座,两个人进了那条林荫道,被晨曦的光吞没了。

海婷提前下班,决定去接儿子下课。半路上遇到离了婚的李小三跟陈大头在一起,两个离了婚的男人凑在一起能说什么,他们见到海婷笑了笑,小三说:“你这脸上挂的是什么表情啊,像个见到坏人的小孩子。”

她摸摸自己的脸:“没有啊。没有啊。”脚步又比先前绕远了些。

“我看你丢魂了吧,海婷,今晚哥几个请你家博宇喝酒,晚些回了,这可向你提前告假了。”

“博宇?博宇是谁?我不认识他。”跟他们在一起能有什么好,海婷心想。

她大脚走了几步,身后传来“吴老师!吴老师”的喊声,还有人叫她这个?回头一看,原来是刚在市卫生局升了官的程喜,医学院毕业的学生,她在附院做医生时带过他几个月,那时她还年轻呢,扎俩小辫,有时束成一扎,卫生帽中间露出两只迷离着青春气息的大眼睛。说是学生,其实只比她小一二岁,一个乡土味很浓的学生,跟她说话还结巴。收过他几封情书,陈年旧事了,博宇还笑她专有吸引贫下中农的魅力,说明她至纯至真。王璐说他也在闹离婚,这世界乱套了,下海的闹离婚,搞承包的闹离婚,升官的也闹离婚,有什么问题都敏感在婚姻上了,改革到了一定程度就意味着婚姻的瘟疫期到了,无药可治。

“好了,在这个婚姻里活埋死掉算了。”她自言自语。

“你在跟我说话吗?什么……算了?”他升官了,也不结巴了,“今晚有空吗?想请你去喝茶,我们其实常碰见,在这条路上,但总不好开口邀请你。你……常是一个人走。”

“几点?”这话一出口,她自己也吓了一跳,很大声,不过,说了就说了,没什么好怕,他博宇天天跟人喝酒,抱女人呢——这话是听说的,她没亲眼看见。

“吃完晚饭,大概八点吧。我在巷口等你。就是随便聊聊天。”

“嗯……嗯……”程喜听她嘴里吐的像是个“嗯”字,就满意地走了。铃声又丢下来一串,她捂住耳朵,不让它们在鼓膜处旋转。那些铃声就掉在地上,贴着地面窜动了一阵,渐渐冷却,变成尘土。

她往湖边中学赶去。路过江南花园,青色湖,湖边卖红豆的老头冲她笑,两粒红豆,会去哪呢?还有那块血渍,还有我的那些它们呢?怎么几个月都不来了?

当!当!当!钟楼这回倒准时响了。她想应该是六点,可钟明明指向晚上七点。坏了,真坏了,早该修了,才几天就坏成这样,少了整整一个小时。

海婷不知道自己的时间丢失在哪里了。提前下的班,去接补习奥数六点回家的儿子,一路上行来,时间没有留置的地方。可一个小时怎么凭白无故没有了呢?她后悔自己戴什么玉镯子,常常不知道时间,而时间对她来说,一个中年妇女来说——比生命还重要。

问题还有,她还没接到儿子呢!

6

她站在校门口,面对笑容可掬的门卫不知道问什么。

门卫问:“你要进去吗?”“不。”“那你找学生?他们都回家了,晚自习一般是八点开始。”“不是。”“那你是等人吧?”“不是。”“不然你来我这儿坐坐?”“不用了,谢谢,我这就走。”“你还没吃饭吧?”“没有,这就回家吃去。”“那你走好。”“谢谢。”“不用谢,别往那去,那黑,晚上不安全。”“才七点,不碍事,没事的,你忙你的。”“我,我,我也没什么好忙的,不就看着人来人往嘛。”

学校外一条长长的走廊,斜斜穿过大片的草地,这里的绿化越来越好,有艺术街灯、壁画、雕塑作品,都是这所学校毕业的学生创作的。博宇作为艺术长廊的创始人还上过电视台做人物专访。

文化传播公司?不知道博宇这公司是做什么的。他们俩曾经是热的,现在都渐渐冷了,她想给冷却的灰烬加些火,却发现被他打击的体无完肤,零下一度。身边没有一丝略有生机的温情。温情?她突然想起,八点要见程喜,她还没吃饭,没梳洗呢!家里有个蹲在狗尾巴后面成天滴溜着两只黑眼球的老头,细腻的情绪被屋子旮旯里层出不穷的物质消耗,咫尺天涯的家人……她快步走了起来,鼻子一阵阵抽泣,哭得一点也没由来。

然后就看见了两个拥抱在一起的年轻人,在绿肥的藤蔓下被夜色和树影掩映。他俩的脚相互交叉着,像拼图画,她花了好些时间侧目这对恋人的脚,它们看上去还未成年,一些青春期的余波被瞬间激活。她轻咳了几声,不为提醒谁,只是的确喉咙在发痒,可能是有些风化的东西在慢慢组合,它们顺着空气呼吸到她的心灵了。

一双她极为熟悉的球鞋与一双女式球鞋交叉。

几乎是零点一秒的反应时间,几辆摩托车发出巨大的声响把那对恋人包围了起来。她被阻隔在一股迅猛的凶暴势力之外,那些人比那对恋人都高大威猛,比她也高出半个头,她左右张望,想看清楚那双鞋和它的主人,但它们被那股势力迅速带远了她的视力范围,她在后面跟跑了一阵,小肚子有些抽筋,最终停停歇歇还是放弃了——今天她做什么事都不太顺利。

那双鞋,一路上怎么想怎么都觉得像她儿子——今天穿的那双——这是件大事,非同小可的大事。难道是和楚子?

她再次回到长廊。除了夜色只有那个门卫冲着她张望,比她还茫然。

“那是学校的学生吗?”

“我看不像。不过,里面有一两个还蛮面熟。”

“要不要报警啊?”

“什么呀,八点晚自习。学生都还没来呢,这是课余时间,学校可管不着。”

“噢?”

“嗯!”门卫板上钉钉地说。

海婷折返回去,肚子里叽咕叽咕响了几声,真饿了。

她很快进了家门,下了一锅面条,提声问:“爸,你饿了吧。小可今天怎么还没回来。我本想去接他的,谁知道错过了时间。”

“哼!哼哼!狗狗啊,可怜啊,没人管啊,不如我们都到街上流浪去,吃一顿是一顿。喂,别放辣,我今天牙痛,牙腔肉都肿了,回头叫小宇带点药回来。”

“爸,转弯就有药店,犯不着让他买,你自己就可以出去散散步买回来了。”

“哼!哼哼!我腿也疼。”

“好,你歇着,我等会儿要出去,我买好给你。你先把面条吃了,没放猪油渣,少吃点油腻的好,对你身体好。”

“要放,要放,小宇生病,他妈还给他下荷包蛋呢。”

“……那你自己放吧,都是炸好了的,直接放,我先吃了。”

“没规距。”

“有事不是?”海婷鼓着气,闷闷地往肚子里灌进了几把面条,算做底料。老头边吃边看边说:“你尽瞎忙,一天也不知道忙了什么,到这个时辰才回,像小宇没吃晚餐,就该送去,小可没回,就该到他们同学那打听打听,狗狗的饭还没给它调,畜牲也饿,花还没浇,鸡也没喂,说你,别不高兴,你妈可是里里外外的好手,在世时,你不多学着点,她做事那叫麻利,这条街就数她第一,你能学上一二,我都知足了。看这家乱的,看不过眼。喂!还有那床单,在沙发上搭了一天了。”

说到床单,海婷心头越发堵得慌。她低沉着脸色,把那条有血渍的床单揉成一团,进了屋,左塞右塞,急急忙忙,把前一天自己摔醉的闹钟零件踢来踢去,差点自己滑倒。

“嘁!嘁嘁!脾气倒挺大。也不知道小宇怎么找的媳妇?”传来老头的声音。

她跳上了程喜的自行车,心头一阵报复的兴奋。

当!当!当!钟楼响起。她这回认真仔细地数了起来。

“八声,是八声,八点了,这回没错。哦,不对,是八点过六分。”她还记得儿子的时间。

“呵呵。”在程喜眼中,海婷一直是个敏感带些神经质的女人——很可爱,像草地上的猫,对,就像只猫。他想着想着笑了。

程喜怎么身材魁梧了许多?海婷坐在自行车后架上用目光丈量这个男人,抬头,觉得脖子有些梗梗的疼。去江南花园吗?还是路边摊点?夜色,无声息;远处,疑是一抹山,却是如黛的树影。起风了,微雨了,街灯过来了,像什么呢?出岫的彩云,那好吧,现在,彩红飞处彩云飞。这天,哦,这晚,这细密的雨。

海婷有些懵懂了,跟着程喜进了江南花园里的咖啡屋。出来就是钟响十二声。当!当!当!十二点过六分了!她喝得两颊绯红,在程喜的自行车后座极力收拢放肆的呼吸。“我还以为这花也是可以吃的,好看着呢。”粉的是花瓣,藏着一枚雪色的蕊,青的叶,色质把持得很好,像一个女子,暗掩了门,一抬头的抿笑。

程喜把她放在巷子口,她跳到地上还一副懵懂不知所措的样子,仅在程喜伸手揭掉她额头上的叶子时发出了笑声:“干什么嘛。呵呵。你喝醉了呢。”手里晃着那朵花。

程喜进一步把她手中的那朵花夺了,挑开她的耳廓,往丛丛的短发里一插。

她呆在巷口,然后听见铃声,在深夜狭长的巷子发出萤火虫的光,一闪一闪亮晶晶,偶尔有人撞头出来,那微小的光就寂寂地灭了。

回到家,她睡了。嘴里念叨着:“那不是桥是什么?想骗我呢。”博宇抱着她,说:“桥,就是桥,你说是桥就是桥,我这也有一条桥呢,嘿嘿。”然后,云雨了一番。

7

屋梁上怎么有鸡在走?

晨光照得一切都薄薄的,她懒着身子,不想起来,摸摸旁边是空的,博宇昨晚没有回来睡觉。一只蛾子停在她的手臂,羽翼粉厚,随呼吸蹀躞,看了半天,满脑子难辨的心思。

“小可妈!小可妈!小可要上学了,你还不做早餐。小可!小宇!两个人,今天怎么还不起床。”

这话轰然在海婷耳边响起。她推开小可的房门,没有人在床上。

“啊呀!不好了,小可昨晚没回。”

“快快,叫小宇起床去找找,别出了什么事。”

“博宇这个死东西昨晚也没回。”

“什么?你,你,你说什么,死东西,我看你才是死东西,还不去找,儿子,老公,我看你怎么不干脆把自己丢了。去啊!快回来,我还没吃早餐呢,你想饿死我!一家人你都算计着,就你一个人活得自在。”

她头也不回。老头由喊变成吼,狗在一边也急得汪汪叫,惹不少邻里出来看热闹。

海婷先去了洋洋家。洋洋说昨晚见到小可和楚子放学时在一起补习奥数的。“奥数?下学期就别去学了,学个什么劲嘛。那楚子一直跟小可在一起吗?”“不知道,她昨晚没来上晚自习,对了,小可也没来,会不会?阿姨,我不好说。”“说!”“他们俩在恋爱呢,不过,没耽误学习,他们常在一起复习功课的,说好一起上北大,唉哟,小可、楚子,你们可别怨我,事情逼到这份上了,我不得不说。”洋洋凭空作揖,一副可怜样儿。

“你怎么不恋爱?阿姨,你这话说的,我得看上好的才行。我喜欢小可呢,可他不喜欢我,他喜欢楚子。楚子文静又有才还会跳舞,我可比不上。”“你多大年纪就说这话。”“这跟年纪不成正比,都八十年代了,别跟我妈说。好了,别问下去了,我有什么秘密会全被你逼出来的,那我在同学中可没得混了,我上学去了,回头见到小可,让他找你就是,你也是,阿姨,有什么急事,不在早饭时跟小可说呢?”“说什么说!他昨晚没回!”

洋洋被她灵魂出窍的声音给唬住了,差点流出眼泪来:“吴阿姨,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昨晚一直在上晚自习,他们俩都没来。”“带我去找楚子,带我去找你们老师。”“好,好,吴阿姨,您坐我的自行车,您坐好,您……阿姨您有些沉呢,等会路过修理店我要去充充气,您别着急,一定别着急,会找到的,他们会去哪呢?”

洋洋的车骑得七扭八拐的,差点在巷子里撞到人。海婷跳下来,和她换了一下。洋洋扶着海婷的腰说:“吴阿姨,你的腰还很细呢,听说你以前是湖边中学的文艺骨干,跳得特好。”

“没那回事。”

“我听程叔叔说的,他还说你在医学院附院也是医生里头的文艺精兵,你怎么就做图书馆管理员了呢,太委屈您了。”

“不是承包嘛,下海嘛,弄不来的人去弄,就成了我这个样子。”

“博叔叔就做的很好啊。”

“好个屁!屁好!”

两个人下了车,充气,遇到程喜,笑容可掬,海婷黑着脸,沉默不语。“你怎么了?”“没怎么。”“没怎么干嘛满脸不高兴。”“跟你没关系。”“这不关心一下吗?昨天还……”“还什么?还什么?什么也没有,你别想太多。”海婷直愣愣地跟洋洋骑车走了,心里又觉得刚才那脾气来得太急了些,对不住他,回头看了一眼程喜,他也正往她这边瞅。

她猛按了几回铃声,一串串丢到脑后头,它们在地面浅浅地留了些痕迹,像把昨天的某些空白悄悄填补了。程喜都听见了,不语。

“昨晚的确没见到他们俩来上晚自习,现在他们也没来,这事有些麻烦,我看不如报警吧。真的,快报警吧!这事我马上要汇报校长。现在,就现在,你们坐,我去。”这老师皱着眉,一阵大呼小叫,不经事地聒噪着。现在就兴让一些刚出校门的学生做什么班主任,完全模糊了学校的社会责任——她还穿着当下最流行的蕾丝边泡泡裙,那袖子贴着脖子宛如两个巨大的囊肿。

十点过六分了!远处的钟楼的钟声浅浅滑入海婷的耳廓,像从沙漠吹来的一股风,炽热的沙土几乎把她活埋。她喝了杯热茶,出了一身大汗,然后疲塌塌地坐在椅子上。没多久就看到博宇出现在窗口,拉上她,气呼呼地往楼下跑。

“你干嘛,你干嘛。”

“小可一晚上没回,你昨晚就没发现?”

“我……我昨晚本来要接他。”

“你现在跟我去看看,看看小可都干了什么事,真丢脸,真是丢脸。”博宇丧失理智地边下楼边敲打旋转楼梯,根本不看在后面跟着疯跑的海婷。

“吴阿姨,吴阿姨!班主任找你呢,你们去哪?”

“噢,我们先出去一下,晚点儿再来。去……我也不知道。”她最后一步超越了博宇先跳离了教学大楼,偷睨满脖子渗汗的博宇,一股酒气从身体发肤往外出逃。

两个人在光与影结合得比协奏曲还好的校园林荫道一前一后地走。此时海婷反倒有些兴奋,把丈夫摄取在她的眼中,结实的身体和真实的汗水,他们之间滋生了些麻烦的家事,这就是日常的夯实。

她把声音放得很温柔:“你怎么知道的,谁告诉你的。”

博宇回头看了看,妻子拎着包,衣服和头发都是凌乱的,那样子衬在绿色的背景下,分外有些可怜样,也压低了声音:“爸爸叫人告诉我的。”

“那你昨晚去哪了?”往常,她会疯狂地冲他吼,这次不敢,很小声。

“李小三和陈大头请我喝酒呢,我们是朋友啊,不能让他们说我做老板了就不理朋友了。你……昨晚到哪去了。”博宇很诚恳地回答。

“我没有啊!没有!我只是……只是有朋友来找,去江南花园玩了一下,谁知道就晚了。”

“爸说你喝酒了,他今天进你屋,还有酒味,一个女人家,喝什么酒。”

这个老头!海婷咬着嘴唇,沉默不语。

要踏出林荫道之前,博宇下意识放慢了脚步,两个人并肩离开了,海婷还回了回头——早年的林荫道远没有如今这么缤纷,各类物种剪得干净利落,多了繁杂的重叠,少了简单的自由。那天,下了场雨,把他俩困住,于是他俩就把初吻种在某棵树下了。

“是中间那棵杨柏。对不对?”她无厘头地冒出这句话。他居然也回答:“是。”

8

他们家已经围满了邻里街坊。

“你们都不上班?快离开,快离开。小黑,把他们都劝走。”片警刘伍六在太阳底下晒得出油,小黑很瘦小,穿梭在一群膘肥体壮的人的空隙中,像块夹心饼干,也被挤得出油。

见主人家来了,分开一条道,海婷和博宇径自走进自家屋里。

坐了一屋的人,都扬着脸看着他俩。有小可,楚子和几个从未谋面的人。

“好,来了就好,今天要解决。”一个胖墩墩的女人抖着肥腿。

“你们是什么人,有什么事?”海婷疑惑地问这群人,也似问博宇。博宇低着头。

“来喝茶,喝茶,有事好商量。”博宇的爸泡了一壶茶,挨个给坐下的人倒茶,这更让海婷吃惊。

胖女人身边一位面容端正的妇女站起身说:“好,我说。你儿子要给我女儿一个交代,这事发生了,不能就这么算了。我儿子可是亲眼看到。你们想抵赖是抵赖不了的。”

“就是,我什么都看到了,楚子那天就是从这里走出来的。在这里他们待了有一个多小时呢。我一直跟着他们。我早就发现他们关系不正当。看我妺,还这么小,才上高二呢,他博小可根本就是个混蛋。”海婷瞅了一眼这个男生,一副街头小混混的模样,跟自家儿子根本没法比,她脑袋里慢慢知道了些什么,接着听。

“一,我儿子看见楚子从你们家出来,楚子的神情很不对,裙子有些皱巴巴的;二,当晚我洗衣服发现了楚子裙子没有给我洗,这很奇怪;三,之后几天,楚子整个人像变了一样,而且她哥问她那天的事,她就是不答;四,昨晚我儿子又发现了他们俩在校外的长廊……唉,我说不出口。所以才被我儿子带回家来问个究竟。这不是畜牲是什么?还这么小,什么都能做得出。你们要还我女儿清白。”

那么,昨晚在长廊见到的,真是小可。

“这个不行,要他们赔偿青春损失费。都已经这样了,哪还有什么清白。”胖女人夹了一句。

“你们简直是无理取闹,爸,妈,他们把我关了一晚,他们简直是血口喷人,我和楚子什么也没有做。楚子,你说话啊,你不能总是沉默。不然,我会冤死了。”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楚子只是一个劲地流泪。

刘伍六把风扇开到最大档,喝了口茶,嚼着半截茶叶:“这事这么办,我先问问情况再说。楚子,你是叫楚子吧。这个小可,我是从小看着他长大的,不是个坏孩子,但都是少年,情窦初开……“

“什么情窦初开……”楚子的妈不屑地说。

“就是情窦初开!他们是同学,相互产生了感情。怎么不是情窦初开,我和我老婆十六就恋爱,十八就结婚,二十就生了仔。嘁!他们在一起,未必就会发生关系,楚子,你跟我说一下那天的情况。就是上周日在小可家发生了什么事。”

海婷猛然想起了那床带血的床单,心里发怵,紧紧抓住博宇的手,难道是小可和楚子?不可能,小可?这么小怎么可能?不过,她和博宇的第一次也是在高中毕业的时候——博宇醉眼朦胧,抱着她,然后说:“脱……”

那么,真是小可?

“我们刚开始做作业来着,做完作业,他说他爸屋里有一些关于生理卫生方面的书,我们可以一起学习,我们就去了那个屋子,他没找着,后来,我们……我们亲近了一次。”

“什么叫亲近了一次?明确些。”

“就是亲了一下嘴。”

“在哪里?具体的地点。”

“坐在那张床上。”

“胡说,肯定他儿子和我女儿发生了关系,不然,楚子出来的时候为什么要用书包挡着屁股。我儿子看见的。楚子,你的裙子为什么不让我洗,你还包庇你的小恋人?!”

“云美,楚子的亲娘死了有几年了,楚子可怜啊,你应该知道疼她才是。这事够难为情了,你别老逼一个孩子,又不是什么好事,成天大叫大嚷的。”坐在靠门边位置一直不语的男人发话了,应当是楚子的爸。

“你们脱了衣服吗?”刘伍六诱导性地盘问。

“想脱来着,没脱。”楚子低声说。

“是我错了,是我错了。不过,我没有做那种事,我用我的人格保证。”小可可怜兮兮地说。

“你人格?你这混蛋。”楚子的哥想冲过去揍他,被博宇扭过一边,这是谁家啊!

“小可有没有压在你身上。”还是诱导。

“有。”

“有没有放什么东西进你的身体?”海婷听刘伍六这么问,气恼极了,气冲冲走到小可身边:“你们,到底,做了什么,快说,你这个小王八羔子!”啊?小王八羔子!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骂人。除此外,还有一巴掌,用力地扇在小可的脸上。

小可蹲在地上呜呜地哭了。楚子哭得更响了。

“你打小可!你这妈妈怎么这样。”“不打不行,这种孩子当然要打。”“都做这种事了,再不教育,下次成流氓了。”“你儿子才流氓呢,成天带人打群架,跟踪我儿子,打我儿子,我都看见了,昨晚,就是你儿子带了一帮人打我儿子。”“我没打,我只是吓唬吓唬他,刘叔叔,我可没打,你可以带去验伤,我们到哪儿都是按事实说话。”“好了好了,让我问完。”刘伍六接了小黑递过来的烟猛吸一口接着问小可,“男子汉,哭什么哭,都十七八岁了,快是成年人了,好汉做事好汉当,跟叔叔说,你做没做那事。”

“什么事,做什么事,……我只是让她掀起裙子让我看了一眼那个地方。我就是做了这么多,后来她怎么出血了,我根本不知道,我没有碰她,楚子,是不是?我只是看了一下,我根本没有碰。”小可抹了把眼泪,委屈样儿。

“是,他没碰!”

“胡说,没碰会出血,你骗谁呢,你这死妮子,还在袒护你的小恋人。他给了你什么好处,我可是供你吃供你穿供你上学,天天对我还像对个陌生人似的,心给狗吃都比给你强。”

“好了,你少说几句,谁像你一天到晚数落楚子,她本来就是个乖孩子,就是你给逼成这样的,你有一半像她亲妈样我就知足了。还说!你别说话,都给我憋进肚子里。”楚子的妈有所收敛,也端起了茶,俩黑眼珠转着。

“刘队,我看这事应该找条合理合法的途径解决。”博宇说。

“怎么合理合法,法律上又没有说侵犯未成年少女赔偿多少钱,但这涉及我侄女的名誉,是一辈子的大事,我们要求赔偿!一定要赔偿!反正他博宇现在是大老板。”

“爸,不要,我没做这事。”小可话落,看到博宇恶狠狠的样子,不敢做声了。

整个屋子突然静了下来,只听到博宇的爸猛啜了一口茶,发出“嘶啦”的声音。

这时,海婷从屋子里十分镇静地拿出一床床单,在大家面前一层一层的揭开,博宇轻声说:“你还留着?”他此时也被海婷的神色给吓住了。

“我的儿子,我了解,他不会说谎,但我们要始终相信事实。这床单是上周日那天我铺上去的,第二天发现上面有血。我们做为父母也想知道真相,现在我决定,请刘队带这床带血的床单拿去我们医学院附院检验,血型、精液等等,该查什么查什么,对检验的任何结果我们都将如实面对。如何有小可的精液,或是楚子检查出处女膜已破裂,那么我们这个家庭向你们表示十二万分的歉意,我们会在双方协商之后给予经济上的补偿。你们看,行不行?”

刘伍六仔细翻看了那床床单,满脸诧异地说:“你居然还留一手,行啊。”

一番话,博宇刮目相看,他的妻子总能够让他踏实。

9

检验结果很快出来了,楚子处女膜没有破裂,血型为AB型,无精液残留物,无除楚子之外的其他皮肤组织——是楚子第一次来初潮。

后来听说,在此事发生之前,楚子的哥在外面放过话说他要让弟兄们在百乐门包场一周,好喝好玩,钱他一周内就能搞得来。结果,这事没成,他还被弟兄们一顿好打。打得脸红鼻肿的他,抬头第一句话就是:“妈咪的,怎么不多一个听话的妹妹。”

夜里,海婷往小可的门里好好地瞅了瞅,他睡了,很安静的样子。她把他的毛巾被往肩头拉了拉,已长成男性的肩胛有力厚实。这事结束后,她突然发现儿子怎么一下子长高了许多,他阳光、帅气,相比之下,博宇就像亟需修理的自行车。她本来拿了本《少年维特的烦恼》,在书箱某处翻出来,久不使用,一股藏匿的鼠味,后来想想又收了回去。儿子的书桌上摆着文具,笔盒子里她看到两粒极熟悉的东西——红豆,上面分别刻着两个字——可。楚。会不会是她掉的那两粒?由他罢。

她回到博宇的枕边,他的汗腺很发达,枕头的部分已经湿了一大片,应该买个竹篾做的枕头,博宇在去年夏天就跟她说过,可惜一直没买。

“我赶明给你买个竹枕头。”

“嗯。”

“你说,我是不是真的老了,记忆力越来越不好。上次有一个小时,我自己怎么也想不起来做了些什么,好端端没了一个小时。而且平时说话也是,一不小心思路就断了,耐心也不够,听你爸说话,刚听一半就想发火。”

“我爸才是老了,你没发现他现在天天都要把我妈念叨一百遍,他想我妈了,估计时间不长了,老人还有心思念叨是件好事。不念叨了,麻烦就大了。”

“嗯。我……我有几个月没有来红了。是不是绝经了?查了,又说不是。”

博宇转过脸,摸摸妻子的脸,因为这些天的紧张,她看上去苍老许多:“怎么会?你还年轻呢。你看,程喜到现在还想着你。可见,你还是很有魅力的。他现在要做局长了呢。”

哦?他知道。海婷的脸刷地红了:“我可跟他什么也没有,你总是深更半夜才回……我只是跟他喝了一次酒。”

“来,来……今天我可要呢,行不行?行不行?”博宇凑近她的脸,轻轻说,“脱了吧,脱了。”博宇今晚没喝酒,但眼睛依然透着孩童般的无辜和迷离,她喜欢。她伸手探了探,那东西渗着液体,一副兴致勃勃的样子。

这个过程中,博宇被海婷手上的玉镯硌了一下,疼得很,他咬着海婷的耳朵说:“下次还是给你买表吧,比这玩意儿实在。”

“当!当!当!”钟声……

吴海婷哼着小曲,欣赏着赤膊的博宇把汗衫套上,再把纽扣一粒粒系上。

“你还不起。七点了,好吧,今天我做早餐,你再睡睡。”博宇回头看看妻子,她还斜枕着头,歪着脸笑,莫名其妙,“你笑什么呢,今天这么开心。是不是我昨晚很不错?”博宇眯着眼神叨叨地问。

“嗯。不,是七点六分,小可的表是准的……告诉你一件事。”

“什么?快,快说。”

“我来红了。今天,刚才。”

责任编辑蒋建伟题图摄影:木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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