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坳的边缘
2008-10-29刘政
刘 政
很小很小的时候,大人说如果你出门迷路走丢了,人问你是哪里人,你就说你是井坳子人,这就是说我的家乡叫井坳子。但不怕你笑话,我认识坳字却是在很久很久以后。截止现在,我还弄不懂它为什么叫井坳子,查了很多字典,更加模模糊糊。然而真正令我难堪的,却不是查不准村名中的一两个字,而是认不得村子中的大多数人。在村头,见了四十多岁以下的女人,得问你是谁家的,见了二十多岁以下的后生,得问你爷你爸是谁,根据他们的回答,才慢慢想起几个人来。
S叔
从我第一次见到他,或者说从我知道我应该叫他S叔,他就是一个干瘦的小老头,腰有点弓,留着一小撮花白的胡须,脸上有一种非常陌生的慈祥。在一个少年的眼中,他显得异常的奇怪。在那个以汗流浃背为荣的年代,他的中式白布衫却总是那么干净,有时简直一尘不染。当正在干活的社员为一个粗俗的笑话而哈哈大笑时,他似乎充耳不闻,没有丝毫的反应。当大家正在为了某个干部的贪污多占行为或为了分配不公而愤怒地议论时,他从不吭声,似乎这些事情发生在几千里之外,和自己毫无关系。干活干到中午,队长说歇会子,这时社员们就会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唠闲,S叔却远远地蹲在一个僻静的地方,拿出他的被别人短得多的烟斗点燃吸起来,显得很不合群。
我曾经问过一个长辈,问S叔怎么这样显得特别,他只说你S叔当过保长,再无下言。这就使我觉得更加奇怪,保长是黑暗社会我们村的统治者,电影里教课书里的保长个个作恶多端,应该是专政的对象,怎么我们村连富裕中农都打倒了,连曾经只做过几天国民党小学校长的八爷都专政了,为什么却不打倒S叔?更有甚者,当生产队里召开批判大会时,S叔从不发言,含着烟斗遥望着远方,像坐在寂静的溪边或者谷底想着心事,当大家愤怒地高呼口号时,他竟敢含着烟斗起身扬长而去。
那时我们生产队有一个非常牛皮的工作岗位,就是看苜蓿和看玉米,这个岗位大约从来只有两种人所从事,或者是政治上绝对可靠的六亲不认的贫农代表,或者是为人心狠手辣而又对队长忠心耿耿的人。但是尽管人选换了几任,尽管队长在群众大会上呼娘喊老子地毒骂,却难以制止接二连三的偷盗。后来不知怎么把这个差事安排给了S叔,但是,从不见S叔或者执着一把铁镰领着队里的白狗威武地站在村头;或者扛着一把红缨枪在人们不注意时突然从玉米地里窜出;或者站在生产队的场畔指桑骂槐地吆喝,只是偶尔见他含着短烟斗像一个影子一样在田间地头转悠,但他的看管效果却出奇地好,偷盗的游戏没再重演。
后来S叔更加得到重用。我们队里靠沟边有一个老城,大概是以前我们的祖先栖息之地,城里栽有几十棵苹果树,树间种着大葱、洋芋等各种蔬菜,用现在的话说就是我们村的果篮子和菜篮子。看管这个老城,是人们可望不可即的岗位,从来都是最权威的老贫农的差事。但这个老城也最难看管,不仅我们本村的人偷,附近的外村人也偷,到头来被偷得所剩无几,队里便启用了关羽式的传奇人物S叔。S叔果然不负众望,他像诸葛亮一样昼夜大开城门,却没有一个敌人敢进得城来。他早晨起来从山泉打得一罐泉水回来,做饭,熬茶,抽烟,转悠,过着神仙般的日子,群众吃到的果菜却比往年多很多。一次,副队长带着我们去菜园拔草,中午我们非常口渴,别的孩子都不敢去向S叔讨水喝,只有我斗胆踏进了S叔的窑洞。进得门来,我一眼看见二伯父的宝贝——一本《三侠五义》竟放在S叔的炕头,我的第一感觉是S叔和二伯父的关系不一般,因为那时二伯父的这本书从不轻易示人。我一气喝完一勺凉水就要走时,S叔说听说你看过这本书,能不能给我讲一段。这是一本竖排的繁体字《三侠五义》,二伯父认不得许多字,却讲得准完整的故事,我按二伯父讲的故事对照着读却认识了许多字,它前面丢掉了几页,后面丢掉了几页,如果不去多读几行,不会知道是一本什么书。我给S叔讲了我认为精彩的几段,S叔竟听得连连点头。
S叔的所为,几乎可以算作我们队里的功臣了,但他依然和以前一样游离在大家的生活之外,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后来的一件事,曾使我和大家极为震惊,但他还是和以前一样,安然而神秘地生活着。我的S婶殁了,就是S叔的老婆去世了,我去悼念时,她的儿女们难过得哭天呛地,前来吊唁者无不动容,但我却突然发现S叔竟坐在乐队里一起奏乐,脸上漾着淡淡的微笑,花白的胡须随着手中的鼓槌有节奏地颤动着,似乎显得特别惬意。更有甚者,按照我们当地的习俗,死者安葬后,灵堂要保留三年,特别是写有死者生辰八字的木制牌位,更要长期供奉。但第二天早晨当我们送葬回来时,发现S叔竟将S婶的牌位和灵堂焚之一炬,儿子哭问时,他竟淡淡地说,人死如灯灭,要这些干什么!
后来国家恢复了高考制度,我去一个很不理想的学校上了学。寒假回来时队里已经实行了联产承包责任制,在一个本家儿子满月的聚会上见到了S叔。S叔这时好像换了一个人,一脸慈祥的微笑,坐在上席接受着晚辈的敬酒,一任孙辈们调侃和耍笑,和大家相处是那样的融洽。见到我后高兴得出奇,几乎要将我揽在怀里,聚会后拉着我的手问这问那,一直走到他的家门口,特别要我给他讲书,我便给他讲述了新学的《史记》中关于鸿门宴和垓下之围两段故事,直到夜幕降临方才离开。
就在我参加工作的那年春节,大年三十父亲突然说你是不是去看看你S叔,你S叔病的时间很长了,病中经常念叨你,你应当去见一面。我便约了几个堂兄去。一进门,才发现情况很不妙,S叔已经穿上了寿衣,靠睡在被子上,脸色蜡黄,双眼紧闭,胡须脏乱。在场的几个亲戚表情严肃。我将带去的水果糖放在柜子上,觉得好像来得不是时候,轻声说了几句话正准备告别时,S叔突然睁开了浮肿的眼睛,脸上泛起一丝轻笑,右手稍微动了动,示意我坐在他的床前。我轻轻捏住他的右手坐下来,他用非常微弱的声音说给我再讲一段《史记》,我为难地看了看大家,见大家没有反对的表示,便轻轻地讲起韩信和张良的故事。他似乎听得非常入神,又似乎远在故事之外,讲着讲着,突然有人大喊一声,快,走起了……我看他的神态还是那么安详,似乎听得很认真,只是胸前没有了微弱的起伏,鼻孔里不再有呼吸。
H叔
H叔其实不是我的叔。他不是我们的族人,也不是我们村的亲戚,只是我的长辈尊称他为娃他叔,他便成了我的叔,以至他的晚辈后来也和我论起了辈分。H叔和我也没有什么交往,就像村头的那棵老梨树和我没有什么交往一样,只是因为他顽强地存在着,使你不得不注意它。
就像我的侄子在作文中所写的一样,在很久很久以前,我们村边的老五突然和他的一截梗阻的肠子一起离开了我们,他的年轻的媳妇和四个嗷嗷待哺的孩子突然失去了靠山。就在这时,H叔出现在了我们的村头。就像我们村头的老梨树又一度开花结果一样,我们注意到了H叔的存在。但那棵老梨树曾经两年因受冻而未开花,曾因一场冰雹而落尽了幼果,还因一股龙卷风而失去了半边树头,从此使它变成一棵不完整的树。H叔却不像老梨树,等人们正式肯定了他存在的必要性时,他已经一气生了7个孩子,使一个一贫如洗的家庭人丁兴旺到无以复加的地步。
如果说H叔创造了一个奇迹,不如说是他们一家创造了一个神话,这个神话应该使成千上万的生命科学家和医学家感到汗颜。H婶没有公婆,也没有妯娌,从生育第四个孩子起,她就自己给自己接生,你不会发现她何时怀孕,何时因生育而耽误了出工,等你发现她又多了一个孩子时这个孩子已经快能走路了。但她从未尝过一粒药丸,也不明白别人为什么要把香甜的凉水烧开来喝,七十多岁后照样能下田劳动。他们13口人住一孔窑洞,睡一面土炕,盖一条被子,十几年没有买过一尺布,捡到什么穿什么,不知道什么是棉衣,什么是单衣。吃了早饭不知道午饭在哪里,有什么吃什么,没有香辣苦甜的概念。一次早晨起来H叔感叹孩子们听话晚上没怎么挤他,一点人数却原来有两个晚上没有回来睡在柴窑里。有一个也不知是老几病得不行了,H叔将他放在土堆旁准备第二天扔掉,第二天起来竟忘记了,到第三天想起时他已经自己跑回来了,就没有扔成。
H叔没有家族的佑护,没有亲戚的接济,除过我叫他H叔以外,队里男女老少都对他直呼其名,就是说他在人们心中毫无地位。之所以能在人们的蔑视中带领一家人创造生命的奇迹,是因为他会农活中的三绝。那时生产队每年都要摞几个很高的麦草垛,在垛上将人们挑上来的麦草扬匀最后又将垛顶收得圆圆的叫拨垛。拨垛是一项最苦的活计也是一项农活行道里的硬功夫,H叔拨的垛麦草扬得匀,周边趁得平,顶又收得尖,样子造型美观,雨水从不会渗漏,几年后打开垛麦草都新鲜如初;那时生产队没有铡草机,几十头牲畜吃草全靠人工用铡刀铡,铡草时擩草是一项最危险的分工,也是队里没有几个人能会的绝活,但每逢铡草小伙们抢着和H叔搭伙,H叔擩草擩得匀,既省力又铡得快,铡出的草暄腾,牲畜肯吃,饲养员们抢着担;还有一项就是摇耧,摇耧就是用木耧下种时掌握摇把,相当于现在开车掌握方向盘,H叔无论是播小麦、播糜子还是播其他的庄稼种子,无论是正槎还是回槎,深浅和下种量都掌握得恰到好处,使其他老农望尘莫及。
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似乎使H叔一家获得了第二次解放,他们一家分得的耕地、农具、牲畜最多。几年间女儿该嫁的嫁了,儿子该娶的娶了,还奇迹般地盖起了一座座新房。分到地的村民们一家家喜出望外,但能种会收的却没有几家,一时间东家请H叔摇耧,西家请H叔擩草,远邻邀H叔拨垛,近邻邀H叔扬场。再很少有人对H叔直呼其名,而是像我们家一样称他叔,或者叫老H。H叔经常被小酒喝得涨红着脸,田间地头庄前屋后经常听得见他高亢的嗓门。
虽然他们老两口比村上其他同龄人要硬朗得多,但H叔毕竟年龄大了,村人们也慢慢学会了各种农活,人们不再请H叔亲自干,而是把他请到田头场畔进行指导。甚至有些人已经开始关心起H叔来,村人们和H叔的儿子们一样都告别窑洞住上了新瓦房,只有H叔老两口还住在破烂不堪的地窑中。村上的长者曾叮嘱H叔的儿子们,应该把H叔老两口接到家里一起居住,让他们和村上的其他老年人一样享享清福,但儿子们商量了五年都没有达成一致意见。在一个闷热的凌晨,天空突然雷声大作,瓢泼大雨一直下到天明,听着滚滚的雷声和噼啪不断的雨声,人们都惦念着H叔的破地窑,但等到雨过天晴大家再去照看时,H叔的地窑已经变成了一汪平展展的水洼,老天已经为他们举行了隆重的天葬。
最近我又经常回到井坳子,和老伴在村畔转来转去,田野里没有我的庄稼,但我看到这些庄稼很亲切,庄稼地里释放出来的空气使人觉得特别舒服。有几个少年在村边玩,他们各自玩各自的,其中没有一个认识我,我也不认得他们是谁家的后生,但我觉得他们很可爱。村子里没有了我儿时的打麦场,没有了饲养室,没有了耕读学校,但它还是我的井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