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瘦的村庄
2008-10-29李文香
李文香
我的村庄地处饮马河的下游,距渤海湾约七、八里路。饮马河蜿蜒曲折像鸡的肠腔似的,容纳不了多雨的季节,年年盛夏的洪水淹没着农田。七十年代初,在根治海河和改变家乡面貌大潮余波的冲击下,为了给饮马河排洪、泄洪,在原有无名小水沟的基础上引挖扩宽,使饮马河水畅快地随着人们的意愿流淌。而那条被改造的小小的沟壑也以容纳百川的海量将饮马河及其它河沟多余的水通通收揽,欢快激越地涌进渤海湾。这条河同时包绕十几个村庄,县政府正式命名为“饮马河减河”,除饮马河较狭长外,因方圆百里为最长最宽的一条河,因此人们称她为“大减河”。后来又为大减河修筑了河堤,堤坝上原有的树木进行了修剪并种植了新的白杨、垂柳、洋槐,长长的堤坝繁茂葱茏。伴随着大减河淙淙的流水汇入渤海湾的同时,引逗了另辟蹊径觅食的鸥鸟们,它们经常光顾飞翔嬉戏在河水上空,时而浮光掠影般飞来翔去,时而擦着水面箭离弦一般射向远方……
我的本家三太爷(农村按姓氏、辈分排出的称呼,实际比父亲小五岁)是远近闻名的拐子(跛脚),他是荣军,被委派护林、护坝、护河。大坝的西侧,在两棵有五米多高的大槐树中间,土坯垒砌的“森林小屋”(这是我给三太爷的小屋起的名)是三太爷的栖身之所。大坝上的每一棵树都是三太爷看着摩挲着长大的。他对待每一棵树,如同父母对自己的孩子那样疼爱。每到秋天黄叶飘飘的时候,森林的早晨沸腾了,大约四点至五点的光景,上学的孩童和持家的妇女们拿着大扫帚或小扫帚,背着背篓,就急匆匆地往大坝上赶,在众多的树之间用扫帚先扫一个大大的圈,如同划地为牢一样,慢慢地缩小包围圈,将飘落的树叶最终扫到一起,作为过冬的柴禾。在这些人尚未到达之前,三太爷已经起来护林了,他生怕哪个前来扫树叶的人掰下他的树枝。大家都明白,掰了树枝就如同掰了三太爷的手指一样连着三太爷的心。
我那时是扫树叶中的一员,也是经常光顾森林小屋的一分子。七十年代中期,人们以垂柳长长的枝条编织柳条筐,大的不过盛五六只苹果,小的只能盛一只苹果,有圆的扁的方的椭圆的,而我独爱那椭圆的。人们从大坝上的大垂柳树上割下柳条后,就近在三太爷的小屋里编织柳条筐和传授编织技术,那些手巧又手快的姑娘小媳妇们一天能编上十个交到供销社去,听说是用来出口,十个就能挣上八块多钱的。那时,三太爷的小屋每天都热闹非凡,三太爷的老伴还经常送些白薯干、煎饼、炒豆粒等好吃的,三太爷把好吃的分发给这些唧唧喳喳的姑娘小媳妇们吃,还帮着她们从树上割柳条。三太爷制作了好多割柳条的工具,还指导男人们从树上哪些地方割,即采集了原料又修剪了柳树。我那时为学编织椭圆的柳条筐吃了三太爷好多好吃的,那些手巧的小媳妇经常嬉笑我:“你呀,好东西吃了很多,可你编的筐还不是要出口转内销?哈哈……哈……哈……”在三太爷的小屋还能听到很多新鲜的故事,也享受到了小屋里的快乐。
1976年的晚秋,大坝的树林里,瑟瑟的秋风灌进来,大树的枝桠互相摇摆碰撞,树林吱嘎嘎作响,那些由幼虫变成的虫蛹巧妙地在大树的根须处安了家,准备在这里过冬,以完成它们化蛹阶段的休眠期。这个时候,人们又开始在大树根部进行挖蛹的战斗,以用来交到公社卖钱。挖出的蛹绿绿的一小堆儿一小堆儿的,它们蠕动着绿绿的胖胖的身躯,即吓人又可爱。当我正沉浸在收获虫蛹的快乐时,看见三太爷的小屋前站着那么多的大队干部,三太爷立即向我们打过来手势,并喊着让我们快到学校去。就在那个晚秋,我们的国家发生了好多事,我们的村庄发生了好多事,三太爷的小屋从那时起也发生了好多好多的变化。
我最后一次见着三太爷时,是在1992年的冬天,三太爷明显地苍老了。这时的大坝已经失去了往日的华彩,高大的洋槐树被作为盖房用的檩木,粗壮的白杨树已被作为打家具的原料,只剩下远近不等距离的小柳树瘦弱地站着。三太爷的小屋已破旧不堪,三太爷也很少在这里过夜了,因为大坝的森林没有了。没有哪个大队干部重视村庄的大减河和树林的保护了,三太爷像一个下岗的工人,也整天无精打采的。据三太太说,这几年村里没有清凉的河水了,人们种不了水稻,只能种一些玉米,打不了多少粮食。三太爷总是唉声叹气,他到了秋天总要去大坝上看大雁南飞,他怕他救活的大雁来看他时找不到人。我曾几次回到故乡,陪着三太爷到大坝上看大雁南翔。面对被污染的大减河、被毁坏的大坝森林,每次人字形的雁阵从村庄的上空掠过时,都会缓慢的稍作停顿似的,那只头雁便带头发出凄厉的叫声。
自从听说家乡的森林被砍伐了,家乡的河水被污染了,我像受到了强烈的刺激,很多很多不安的日子,来自于对生我养我的故乡的想念、牵挂和魂牵梦绕,但最终的意向定格在痛失不该失去的亲人,不该失去的森林、河流,那些刻印下童年记忆的原野上……仅八十年代末至九十年代中期,就将村庄大约二百多亩的树木砍伐殆尽。蒙昧和野蛮阻塞着文明前进的道路,文明在和野蛮蒙昧的搏斗中畏首畏尾。我想念着三太爷,想念着我的儿时的村庄。
我时常悲怆和震撼,为什么文明的建构必须以毁坏原生态的环境为代价呢?为什么人们手里充裕了,却反过身来损毁大自然的恩赐呢?
2008年的一天,我这个无名小卒又回到了我日思夜想的村庄。
夜已经很深了,那如黛的云雾遮掩过来,繁星的余晖连接为一片凄迷的光晕。我再一次探望深深眷恋的故乡。村庄南面那条大减河载着浑浊的污水仍旧滔滔的向着与渤海的交叉口流去。如今的大减河的堤坝,光秃秃的空旷着,像一个人被剥光了衣服裸露着瘦骨嶙峋的身躯,我再也观望不到你涓涓河水的生命暗示,再也触摸不到你郁郁葱葱的枝叶里饱含着的坚韧,你被这般折磨这般蹂躏这般摧残。其实你一直在流泪在流血在抗争,村里的人们也在接受着失去你秀色失去你呵护的惩罚。我想,任何事情都会有个结果的,无论是好是坏,我的内心告诉我,终究有一天村庄的环境会在醒悟的人们手中美丽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