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城的路
2008-10-29周伟
周 伟
进城要走22公里。
走村口那条路,那条坑坑洼洼的土路,晴天一身灰雨天一脚泥,蹑手蹑脚地走。尽管如此,这条路在大伙的眼里,却是一条长长的黄金飘带。村子里不知有多少人日思夜盼想从这条路上飘出去。
在我的记忆中,草玉姐是最早走出的一个。草玉姐的爹是村里的秘书,别看是一个秘书,却是村里掌印把子(公章)的,说一不二,大伙都得听。不听,他让你稀里糊涂地就吃了大亏,吃了亏又喊不出声。不听,他敢让你当场下不了台。所以,尽管很多人恼恨他,也只能在背后里喊他的外号:黄蟮壳罗。大伙都讲黄蟮狡猾狡猾的,常常只留一个空壳罗。全村913人,黄蟮壳罗都有一本账,算盘珠子一拨弄,噼哩啪啦,料不定就有人被他算计了。好在到我懂事时起,村里分了责任田,大伙都忙乱着,他也得忙自己家里的三亩四分地,没多少闲功夫去算计人了。
有一年,他进城去开了一次三级扩干会。回来后,就逢人称赞城里的世界,直说得城里的天是另外一重天、城里的地都不是土长的。还常常逮着人说,哎哟,要是进城了,那是几多的有味,几多的美气!说着说着,仿佛他进了城一样。有很多年轻人也围着他,听。但上了岁数的人,没有几个听他的。晚爷爷还说,咯个黄蟮壳罗,指不定又在算计哪个!就算城里头有一百个好,进城是容易的吗?!进城是你咯个黄蟮壳罗想进就进的么?
进城,进城!村里头有几个人敢想?进城,进城,村里几辈子有几个人能梦想成真?只缘那进城的路太长太长,走不到尽头。
就在黄蟮壳罗开了三级扩干会后不久,十六岁的草玉姐进城了。这在村里,不啻是一声惊雷!而且,草玉姐进城那天,那场面隆重得村里的老老少少别说见过,形容起来都毫无办法。我只围着草玉姐看,草玉姐本来就蛮乖态的,那天,简直仙女下凡!许多年后,我见过大大小小的许多美女,均引不起我多大的感觉。是的,你美,你能美过草玉姐吗?!看到草玉姐,你才知道什么是美丽。就在我惊叹草玉姐的乖态时,就在村里的老老少少惊叹草玉进城的场面时,不知是谁喊了一句:草玉出嫁了!十六岁的草玉就要嫁进城里了!正在大伙恍然明白的同时,不知谁又问了一句:新郎呢?哪个看见新郎啦?然而,你问我我问你,没有一个人看见新郎。当然看不见新郎!新郎此时欢天喜地正在家里等着俏嫁娘。真个是做梦都想不到,自己一个瘫痪的大龄青年还有人看上,而且还是一个漂亮聪慧的少女。新郎只能在想,是不是自己上辈子积了德行了善,感动了上苍,上苍怜人……
自从草玉姐进城以后,再也没见她回来过。我也从没进过城,我就一直没见过草玉姐。但我常挂念着草玉姐,总缠住进城回来的人没完没了地问。只听说草玉姐安逸地待在城里,只听说草玉姐在城里的丈夫是某局一个守传达的,只听说草玉姐后来有了儿子,只听说草玉姐和自己的丈夫和自己的公公婆婆并不和好,只听说草玉姐还惹了些风流事,只听说草玉姐在城里头见了村里的人总是躲着……
城里的草玉姐和草玉姐居住的城里,总是无数次地出现在我的梦中。奇怪的梦里,总是最早出现一条弯弯曲曲的土路,眨眼间,变成一条蠢蠢欲动的大黄蟮,老而丑陋。偌大的一座城,还有城里的高楼大厦,在倾斜着,聚散着,变幻着,渐渐地都变成了一个个黄蟮壳。我看着草玉姐一会儿和我在一起掏黄蟮,一会儿忽然变成一条美丽的黄蟮,一溜,很快地钻进黄蟮壳洞里,不见了。我急急地喊,我醒了。白天里,我在泥田里,循着一个个黄蟮孔,找寻我的黄蟮,还有我梦中的黄蟮。
我后来进了城,读书,工作,娶妻生崽,在城里安顿下来。我很多次碰到了草玉姐,而且完全有机会有时间和草玉姐多接触。但是,每次草玉姐似不认识我一般,从我身边走过。我一直没能和她说上一句话。尽管如此,我还是尽可能多地了解草玉姐。我原来听说草玉姐的那些事,得到了证实,真的没错。更坏的是她前几年和丈夫离了婚,离了婚的她还不能带着儿子。男方说她生活作风不检点,一直和单位里的一个领导关系暧昧。离了婚的她只想着那领导能和她一起过。却不料那领导的妻儿子女一并向她兴师问罪。那领导当然没有离了婚和她一起过,还算有点良心,一个月给她点生活费。她就这样过着,在外头租了一间房子,整日地在屋里呆着,有时,也去儿子的学校,远远地看一会儿儿子。
她就这样一日一日捱着日子。她再也没有从城里回去过。她也从不想见从村里进城的人,包括她的爹。以至于爹来过一次后,晓得她的住处了,她又搬到别处租房住。黄蟮壳罗有一次进城找不着草玉姐,第一次来找我问,我明明晓得,我没有告诉他,我还戏谑地讲,是你的女,哪有当爹的找不倒崽女的屋?当然,还有一句话,我没说出口:哪见过你这样当爹的?!
不知黄蟮壳罗是找不着女儿了,还是什么原因,要他的崽草根来城里。草根进城找着了他的姐姐,好几天都不回去,在城里闲逛。有一天,竟被他的姐姐草玉一顿大骂,要他回家去种田,田土靠得住些。草根竟不肯回去,说,只准你呆在城里安安逸逸,就不准我呆?爹也同意了的,准我呆在城里头。田土靠得住些,你又如何不回去?我又不是不清楚,城里比农村强上一万倍,我死也要死在城里!
后来,果然草根再也不回农村去,在城里呆了下来。他太活,原本不是呆的料,总想动作,有几回动到了派出所里。草玉姐去过两次后,再也不管了。有一回,草根来了一个大的动作,抢劫杀了人,后就被判了死刑执行了枪决,果真应了他那句“我死也要死在城里”的话。
后来,我们那个村子里进了县城的人越来越多了,有当干部的、有教书的、有经商的、有搞科研的、也有把房子砌到城里的……隔不久,凑一起聚会,总要谈论起黄蟮壳罗、草玉和那个“死也要死在城里”的草根。逢过年、清明扫坟,都要结伴从城里回到村里去。
回去时,便常常见到黄蟮壳罗游荡在村口那条坑坑洼洼的土路上,一身邋遢,一双眼呆滞不活,口中却唱个不停,老是些“城里好,城里宝,不到城里城里好。城里怪,城里害,到了城里城里草……”有人说,这个黄蟮宝!还有人围着他转,逗他,逗宝一样。我严肃认真地说,这条进城的路得修修,大伙都得掏钱。大伙忙噤了笑,一个个都点了头。
几年过去了。现在,修好的路,平平整整宽宽敞敞。想进城,想回家,说进就进了,说回就回了,坐上车,一餐饭的功夫,一飘就到了。
飘不走的,是我眼前草玉姐进城的那一幕。
责任编辑蒋建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