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露天舞会

2008-10-24王季明

百花洲 2008年1期
关键词:姑妈音响农场

王季明

姑妈好长时间没与我家联系了。父亲每次打电话到姑妈家时,总没人接。打手机呢,不是关机就是不在服务区。其实父亲打电话给姑妈也没啥事,只觉得姑妈一人住在市区,打个电话问候问候也是应该的。但几次下来,没联系上,父亲也就懒得再打。一次,我听父亲对我母亲说,我姐这是怎么啦,好长时间没有音讯了,我们是不是去看看她啊。我母亲说,去看是可以的,但总得先联系啊。如果我们突然去了,她不在家,怎么办啊?从我们农场去一次市中心,不是去一次奉城镇,那是来回要六个多小时啊。母亲这么一说,父亲也就没话说了。后来母亲见父亲总是郁郁寡欢,就笑着说:你姐独身那么多年了,会不会恋爱了呢。父亲摇摇头说,我知道我姐的脾气,她这年龄,是不会再恋爱结婚的。

也就是在我父亲想着我姑妈时,那个夏天傍晚时分,姑妈突然坐着公交车来到了我们的五七农场。姑妈来时并没有打电话,而是像架直升飞机突然降临的。姑妈来时,父亲不在。他带着他的挖泥机去芦潮港挖泥去了。母亲还在农场的一块边角落里莳弄茄子、番茄之类的东西。之所以说边角落是因为农场早已没了土地。说没了土地也不对。土地还在,只是土地上不种庄稼了。当母亲听到我气喘吁吁地跑来叫她时,她还愣住。她说,你姑妈怎么会来呢?我说,妈啊,我怎么知道呢?

母亲赶紧随我回家一看,果然姑妈笑盈盈地坐在我家客厅里。姑妈一见我母亲就站起来说,阿珍啊,阿珍,你倒勤俭啊,还在种蔬菜啊。我母亲笑笑说,做惯了。再说自己种的蔬菜总是比较新鲜的。姑妈笑笑点头。姑妈没有问我母亲她弟弟的去向,因为我已经告诉了姑妈。姑妈只是问我母亲,阿金几时能回来?阿金就是我的父亲。于是我抢着说,可以打他手机,让他马上回来的。我母亲一听说,是啊是啊。

姑妈来了,最为高兴的当然是我了。我们家现在也只有姑妈一个亲戚了。再说姑妈一年难得来几次。现在看到我姑妈依旧像以前那样高高大大白白净净丰丰满满年年轻轻,我能不高兴吗。想想啊,我妈比我姑妈要小10多岁了,可是两人站在一起,你马上可以看出,我妈比我姑妈老多了。这是为什么啊?其实这就是城市与农场的区别啊。不过,令我奇怪的是,以前我姑妈来时,总是喜欢摸着我的脑袋说:小阗啊,你们这五七农场也算是上海啊,可是我怎么看,都比苏州杭州还要远啊。以后长大了,就跟姑妈到市区里去住。然而姑妈这次来,却没说这个话,也没摸我的脑袋。

其实姑妈这话没错。如果你要到我们五七农场来,那你就要做好思想准备。来回六个小时不算,你还得住夜,因为白天是没有车子进出五七农场的。要进五七农场只有傍晚;要出五七农场只有清早。

姑妈突然降临,我原本以为姑妈像以前一样,是在市区里住得腻烦,想到我们农场乡下消消夏,玩上几天,图个新鲜。但事实上不是。我记得那天傍晚,我父亲接到我打给他的手机后,他和母亲一样,很吃惊。其实父母亲的吃惊是有道理的。以往姑妈来时,总会先打个电话的,问候一下,而这次电话不打,一下子花了三个小时,倒了几次车,非常辛苦地从上海市区赶到我们五七农场来,总不会单单是来消夏,或者说是玩吧。我记得父亲在手机里第一句话就是问我,你姑妈是不是有要紧的事情?我还是像回答母亲那样回答了父亲,我怎么知道呢?

父亲听我这么一说,就挂了手机。

父亲租了一辆私人摩托车,匆忙地从芦潮港赶回五七农场。父亲能这么快地回来,最高兴的要算姑妈了。父亲这一回来,我就听到姑妈对我父亲说了,她打算卖了市区的房子,到五七农场来定居。父亲听姑妈这么一说,我发现他与母亲对了一下眼睛,都愣住了。姑妈自然懂得父母亲的疑惑,便说,我不是说要住你家,我想在五七农场买套一室一厅的。父亲想了一下笑着说,姐啊,你能来五七农场定居,我们当然很高兴,大家呢,也能互相有个照应。可你知道,现在农场里的人,都巴不得离开这儿,可你为什么要来呢?你放着好好的大上海市区不住,到我们这儿来,你这不是第二次插队落户吗?

父亲这么一说,姑妈没有正面回答,只是说,阿金啊,原因以后再说吧,你吃过晚饭,就去问一下,有没有人家需要卖房。父亲马上说,姐啊,这还要问吗,这农场里多少人家想卖房,就是找不到买房的人了。你需要一室一厅,我马上就可以让人与你成交。姑妈说,那最好。说完,她从包里拿出了一张农业银行卡。说,里面有15万,够不够?父亲说,用不了,一室一厅带装修最多10万元了。姑妈笑了说,妈的,这狗日的农场房子也真够贱的了。

吃过晚饭父亲出去找房。姑妈对我说,小阗啊,能不能陪姑妈出去散散步啊。我一听散步,自然巴不得。我说:行。说完就拿上了手电筒与姑妈一起出去了。

其实我们出去时已经是晚上七点多了。尽管是夏天,但天已经暗了下来。刚下楼梯,姑妈就说,小阗啊,你闻闻这是股什么味道。听姑妈这么一讲,我便使劲抽搐了鼻子。我说,没什么味道。姑妈说,你真闻不出?我说是的,姑妈你闻到什么味道了?姑妈说,一股腥味。我听后笑道,姑妈啊,我们这是海边,海边总有腥味的呀。姑妈这才说,对了,我说呢,怎么会有一股咸带鱼的味道呢。

就在我们从公房台阶上走下来时,姑妈又说了,小阗,你看看,你们这也算小区吗,小区怎么会没路灯。我说,我们小区除了进来的主干道有路灯外,通往公房的支道是不装路灯的。姑妈不做声了,只是走得靠我近了些。于是我拧亮了手电筒。

我们沿着家门口那条窄窄水泥路慢慢朝小区外走着。窄窄的水泥路两旁长得都是高高矮矮的树。这些树,除了法国梧桐外,还有广玉兰、杨树、杏树、李树、桃树等等乱七八糟不按规划种的树,当然还有好多我根本认不得的树,杂七杂八地挤在一块儿。而树上的叶片与叶片互相纠缠在一起,在夜晚里变得漆黑一团,把个水泥路的上空遮蔽得严密密黑黝黝的,让你根本看不清天空在哪儿。这大热天的农场小区里的小道,茂密得就像是进入一个小小的森林。姑妈说,没有路灯也罢,可是我看看这一幢幢公房里怎么没有灯光呢。姑妈这么一问,我难回答了。也确实是,没有路灯也罢,几百户人家,上千人口的农场小区,晚上怎么不开灯呢。尽管我从小生活在五七农场,现在奉城读高中,但是十多年了,在我心中,我们五七农场一到夜晚,像市区那样灯火通明的时节好像从来没有过。我说,我也不知道,大概是节约用电吧。刚说完,姑妈就拉着我的手说,你看看那些人家的窗玻璃上,怎么会飘出一片片蓝荧荧的光呢。姑妈这么一问,我就笑了说,姑妈你是近视眼啊,那蓝荧荧的光是家里开着电视机啊。姑妈说,不对呀,开着电视机总应该有声音啊。怎么没声音呢?你说我眼睛不好,我承认,但是你总不能说我耳朵也不行吧。我说不是的,我们这儿不习惯大声喧哗。姑妈这才说,小阗啊,姑妈以后一直要呆在这里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可你看看,这儿没有灯光,没有声音,人呢,也看不见几个,我还真搞不

清是怎么回事呢。

姑妈话音刚落,我们背后传来呼哧呼哧的声响。我想姑妈肯定也听见了。姑妈耳朵好着呢。我看不清姑妈的脸,但我想姑妈肯定害怕了。果然,我发现姑妈靠近我的身子僵住了。姑妈说话的嗓音都颤栗着。她说,小阗啊,我是做梦还是怎么了,我怎么觉得身后有人啊。一看姑妈这么胆小,我哈哈大笑地说,姑妈你还想定居我们小区啊,你怕什么,那是与我们一样出来散步的小狗啊。姑妈有些不信,低头一看,在树枝的阴影里,一条毛茸茸的小京吧在她脚下打转。

姑妈见是一条小狗,也就长吁了一口气,说,小阗啊,你们这小区怎么看,都像是在鬼怪世界里呀。姑妈这么一说,我没吭声。姑妈这话让我不爽。难道说,我活到现在就一直是生活在鬼怪世界里吗?如果是,那么姑妈为什么要把市区里的房子卖了,反而要到我们这儿来买房子定居呢。当然这话我是不会说出口的。

我们终于走出了小区,来到了马路上。说是马路,其实和市区里比也就是一条二车道的小路,这条小路就是姑妈坐车进我们农场时的芦五公路。到了公路上,姑妈总算看到了路灯,虽然那几只路灯还掩藏在浓密的树丛中,地上只看到片片白白的碎光,但姑妈还是不由自主地大松一口气。更让姑妈高兴的是,透过树阴,她看到前面有一个小广场,小广场上方有一排蓝光。细细一看,原来是农工商超市。农工商超市店牌的底板是蓝色的,里面亮着日光灯,日光灯一亮,那牌子在黑夜的包围下,就发出一片蓝荧荧的光了。那蓝荧荧的光,也就把门前小广场的空地洒成了一片蓝荧荧的了。

姑妈这时来了兴趣对我说,进去看看。

当我们走进超灯火通明的超市里时,除了三二个营业员外,并没有什么顾客。但是我发现姑妈的情绪明显高涨起来。姑妈说,整个五七农场,也就这儿有点人烟气味。姑妈的话不太好听,但我不得不说,她说的是对的。现在是什么年代啊。农场里如果有人烟气味,那才叫怪呢。

姑妈在超市里替我买了支雪糕,她自己买了瓶矿泉水。正当我嘴里含着雪糕与姑妈一起从超市出来时,却发现外面下雨了。看到下雨,姑妈高兴起来了。姑妈说,这雨一下,晚上就会凉爽了。

我与姑妈就站在超市门口的蓝荧荧的灯光下,看那空旷的小广场上的雨水。雨水真大啊,从黑压压的空中下来时,你能清晰地看到雨点子,就像从空中砸在地上的一元钱硬币,劈啪作响。这还不算,你还能看到那硬币一样大的雨点砸到地上,竟然会腾起一小股热气。更让人觉得有趣的是,昏黄的路灯下,还能看到大团大团不知名的虫子,竟然在强大的雨丝下,奋力嬉笑玩耍。

远处的夜,依旧漆黑一团。

在黑的强有力的雨水中,一辆头顶上闪着蓝光的警车,悄然无声不紧不慢地像一只橡皮艇似地从马路上慢慢驶来。

夜,虽然看起来像是很深了,其实时间还很早,也就是晚上八点来钟。那场大雨来得快,去得也快。雨后的夜更闷热了。姑妈说,小阗啊,我还从来没有晚上到海边走走呢,你能陪我去一下吗。我说,那有什么不可以的,去吧。

海边就在眼前,从超市过去,也就三五分钟。

我与姑妈来到海边时,除了看到一望无际的黑黝黝的大海外,连一只渔船,一盏渔灯都没有。看着姑妈一副好累的样子,我便拉着姑妈一起坐在水泥堤堰前。

黄色混浊的海水就在眼皮底下喧嚣。姑妈一声不吭茫茫然地不知看着什么。也就一会儿,我们屁股边上就出现了一些细小的嫩嫩的小螃蟹,它们在身边慢慢地爬过来,爬过去。茫茫然中的姑妈看见了,脸上就出现了笑容,转过身子把小螃蟹抓在手中,又轻轻放下,小螃蟹没命似地朝芦苇中爬去。这样的动作反复做了几次后,姑妈冷不丁地自叹一声。我有些憋闷。我问,姑妈,你为什么要把市区里的房子卖掉,跑到我们这儿来呢?我说,来这儿的人,都是去五七度假村呆上一天,吃点农家饭,图个新鲜就回市区了。姑妈没作声。我想了想,又试探性地问,姑妈你是不是来这儿养病的?姑妈这才点点头。我说,市区多好啊,大医院又多,看个病多方便啊,哪像我们这儿,除了个卫生站,连个医院都没有。你犯不着到我们农场来养病啊。姑妈依旧不作声,半晌后姑妈说:小阗,有些病啊,去美国养也好,在五七农场养也好,又有什么区别呢?

我给问傻了。

后来准备回去了。我记得当时姑妈站了起来,先看看四周,确定除了我俩外,其它连个鬼影都没得一个后。姑妈就在我面前撩开她的胸部,在漆黑一团的大海边,我一下看到姑妈两个高耸的乳房。我想,姑妈这是什么意思啊。是不是她的奶子比我大啊。其实,还没等我想好,姑妈就轻轻地摘去了乳罩,我讶异地瞪大着眼睛,我看到姑妈白花花的胸前,竟然只有一个乳房。

姑妈的另一个乳房到哪儿去了?我吃惊得睁大着眼睛。内心一阵恐慌。

后来我们回去了,我妈就让我姑妈去洗澡了。姑妈洗澡的当儿,我惊恐万状地告诉母亲说,妈,你·知道姑妈……我话还没出口,我妈竖起食指对我嘘了一下。我知道我妈知道了。我说,妈,既然如此,姑妈为什么要到这儿定居呢?要是犯病了,送医院都来不及。我妈说,你姑妈说了,她来这儿,就是下定决心不治了。我说,为什么呀?我妈说,姑妈说了,她这种病是没得治了。与其烧钱,还不如在这儿过得开心些。这儿还有你爸与我们呢。我说,姑妈在这儿能开心吗?这儿是农场,除了一片黄浊浊的大海,什么东西都没有啊。我妈没吭声。

姑妈洗完澡就到我房间里来了。姑妈要和我睡一块。姑妈换上睡衣上床后对我说,小阗,你摸摸姑妈这一边。我知道姑妈的意思,那就是让我摸摸她另一只完好无损的乳房。我有些害怕,说,姑妈你自己摸一下不就得了。姑妈说,自己摸不灵的,你摸一下嘛。姑妈这么一说,我抖动着手指,轻轻地摸了上去。姑妈剩下的那只乳房很大,很柔韧。我在想,如果姑妈两只乳房都在,那该多匀称多丰满啊。可是只有一只了,在我眼里就变得十分怪异。

记得当时,我是轻轻地摸了一下,就想缩回手指。姑妈一下按住我的手说,摸重一些。我说,重了,你不就疼了。姑妈说,疼什么呀。我的手指间就重了一些。姑妈神色紧张地问,摸到什么了?姑妈这话不说也罢,一说,你还别说,我真摸到了东西。姑妈紧张地问,小阗,摸到什么?我想了想说,一块块小小的面疙瘩。

姑妈一听,泪水流了出来。

暑期很快过去了,我回奉城上寄宿学校了。上寄宿学校,只能周末才能回家。我爸呢,也很快帮姑妈搞定了房子。姑妈在五七农场定居了。

姑妈独住一室一厅,算宽敞。姑妈不开火仓,除了早饭搞一下外,午餐与晚饭都在我家吃。姑妈每月给我们家500元钱伙食费。这钱我爸妈都不要。他们说,粮食便宜,蔬菜又是自己种的,花不了多少钱啊,你这是干嘛呀。姑妈却说,不行,桥归桥路归路,吃饭付钱,天经地义。后来,我爸妈还是收下了,但是却把姑妈给的伙食费,单独放一边。我爸对我妈说了,我

姐要看病的,还是放一边为好,不就多双筷子嘛。

日子不温不火过着。

记得一个周末下午,刚下课那会儿,我正准备回五七农场时,老师来找我说,你上海的姑妈来找你呢。我奇怪了,我姑妈不是在五七农场吗,她怎么跑到奉城学校来找我呢。再说,我马上就要回去的呀。我拿起书包,小跑着来到学校门口,一看,是姑妈,她正笑眯眯地看着我呢。我说,姑妈你怎么来了呀。姑妈说,我来奉城买东西,店家送货上门,所以也就可以捎你回去。我高兴了,说,你买啥东西啊,你身体不好,可以让我爸买。姑妈开玩笑地说,你爸是个乡下人,让他买东西我不放心。

我跟着姑妈去了店家。原来姑妈在奉城商业中心店买了一套音响,买了一大堆舞曲。姑妈说对了,我爸除了操纵挖泥机是内行,要让他摆弄音响与舞曲,那才是赶鸭子上架呢。

我不明白的是,姑妈为什么要买音响与舞曲?她是不是寂寞了?再说这么一大套音响价码儿也不便宜。姑妈看出了我的疑惑就说,小阗啊,你是不是以为我寂寞,买套音响玩玩啊。我点点头。姑妈说,是有这个原因,但不是主要的。你能猜到吗?我摇摇头。姑妈大笑说:你怎么能猜到呢?我可以说,整个五七农场没有人能猜到的。我说,那你说呀。姑妈说。小阗啊,你姑妈能忍受白天的寂静,但是我不能忍受夜间的寂静。我奇怪地说,姑妈,你现在已是五七农场的人了。不管你忍得住还是忍不住,你都得呆下去啊。姑妈说,是啊,所以呢,我就买个音响,买上一些舞曲碟子。不但是为我,更主要的是为五七农场的人搞些娱乐活动。我说,什么意思呀。姑妈说,我决定把这套音响放在农工商超市门口,我来教大家跳交谊舞。我笑了说,你又不是不知道,五七农场小区里的人都是农民。哪有农民跳街舞的。姑妈说,农民怎么啦,我就要让农民学跳舞,这叫五七农场夜间的露天“爬腿”。一听姑妈说“爬腿”,我就笑说,不是“爬腿”,是Party。姑妈说,一个意思。我说,代价不小。姑妈说,与其无底洞似的花钱去看无用的医生,还不如弄套音响开开心心实惠。

回到五七农场当晚,吃过晚饭,姑妈就让我妈找了根扁担,准备挑着音响去农工商门前的小广场跳舞。我妈一听跳舞就笑说,这儿可不是上海市区呀。姑妈说,市区乡下有区别吗?我妈说,当然。姑妈说,我看在跳舞这方面市区与乡下没啥区别。农民就不想跳舞吗?我妈说,至少我不会去的。我妈这么一说,我姑妈来劲了说,你说你不去,我就非要让你去。我妈说,我就是不去。我姑妈抓住我妈,就把她朝外拖。我妈使劲与我姑妈对抗着。我一看不行了。姑妈那是我妈对手啊,只一会儿就气喘吁吁了。我当然是帮姑妈的。姑妈好不容易花钱买来音响,我们不帮衬着怎么行。

我妈终于架不住我与姑妈的力气,只得说,好了好了,我去就是了。我说,你不但要去,还得挑担子。这回我妈爽快说,行。我看你那姑妈老爷身体怎么行啊。但是姑妈却说,不行,这是天天晚上要干的活儿,再说,我整天价只吃不做,那不行的。

最终还是我妈挑的担子。

我前面说过了,五七农场到了夜里,可以说连个鬼影都没有,但是当我妈挑着音响和我、姑妈出现在小区小道上时,小区里的人儿,不知怎地像是从地底下冒出来似的。他们一个个地说,阿珍啊,大晚上的,你挑的是啥啊。我妈说,音响。是孩子她姑买的,要放到农工商小广场上跳舞的。我妈这话一出,把那些邻居弄得一愣一愣,说,阿珍你说什么?是跳舞?我妈说,不跳舞,我干嘛挑个音响,显摆啊。

说来也怪,当到达农工商门前的小广场时,竟发现小区里好多好多男男女女跟在后面。姑妈得意了,说,你看看吧阿珍,农民就不需要娱乐活动了?不需要娱乐活动他们跟着做啥?我妈笑笑说,他们看西洋镜。

我妈把音响放下后,姑妈就走进了农工商超市。我发现姑妈与超市里的人似乎很熟。超市里的人一见姑妈,马上就把电源插座拿了出来。我说,姑妈,怎么回事?这用电是不是要付钱的?姑妈说,小阗,你傻不傻啊,这要付什么钱啊,要跳舞,就有人。人一多,超市门口不就热闹了吗。哪怕不买东西,超市门口也有人气啊。姑妈这么一说,我才恍然大悟。

那天晚上,音乐一放,也只有姑妈带着我跳三步四步。大多数人都围着看。我悄声对姑妈说,光我们两人跳啊。姑妈说,没事,今天是新开张,用不了几天,他们都会自觉加入的。我说,何以见得。姑妈说,你张开眼睛看看周围的人呀,手脚都在不停地动呢。我回眸一觑,果真如此。

季节已从秋天到了冬天;又从冬天到了早春。自从过完年后,我已经很少回五七农场了。这不是说我不想回去看,其实是读书紧张啊。今年要高考了。我得抓紧时间复习。姑妈是从上海市区定居到五七农场养病的。但我不是,我没有理由不通过自己努力而去改变自己的命运啊。从骨子里讲,就是要跳出五七农场。要跳出五七农场,就要考进复旦或者说交大,这样才会改变命运,否则只能打道返回五七农场,成为一名农场工。

我不返回五七农场,并不是说,我几个月来没有回去过一次。春节过后,我是回去过一两次的。这屈指可数的一两次,主要是拿些更换的衣服。回去后,也与姑妈见上几面。我发现,姑妈人变了很多。首先她的身体大大不如去年来我家时的情形;其次我不解的是,既然身体不好,这个跳舞次数应当减少是不是,可她不。她好像更加迷恋跳舞。据说,跳舞这东西很像吸毒与打麻将,不迷则已,一迷上瘾。确实如此。那天晚上,与我同住五七农场的同学的老爸,开着面的来接我同学回家拿东西,我呢,顺便搭了顺风车。记得从奉城回到五七农场,已经很晚了。刚见我妈,她就对我说,自从你开学走后,酷暑也好,凉爽也好,严寒也好,细雨也好,你姑妈天天晚上挑着音响担子,去农工商门前跳舞,连自己身体也不顾了,这样下去怎么办啊。

怎么办呢?就像我前面说的,一旦迷上吸毒与打麻将,你不让做,行吗?

吃过晚饭,我同学老爸的面的还没来,我去了超市门口小广场。离小广场老远地方,就听到阵阵欢快的音乐像流水一样,倾入我的耳膜。你别说,音乐这东西真是怪得很,不听也罢,一听真是让人魂不守舍。其实我这人并不太会跳舞。但这老远传来的舞曲,竟也使我双脚在地上像发羊蹄疯似的抽搐起来。

到了农工商门口小广场前,除了灌入耳里的震耳欲聋的舞曲外,天空飘起了雪花。都早春了,怎么会有雪花呢?这是从我记事以来,五七农场从来都没有的事儿。

我顾不上去找我姑妈,而是马上站到农工商门前的屋檐下。

等我站定后,我就借着农工商超市店牌下那片蓝荧荧的光,寻找姑妈。我的眼睛还算不错,但无论如何找不到姑妈。我只看到雪花纷飞的小广场上,到处是一对对漆黑的人儿,在雪花里或高或低地舞蹈。看了一会儿,我发现,无论是慢三、快四、吉他巴、伦巴、狐步还是拉丁、迪斯科、摇摆,说好听是摇曳多姿;说难听不就是他妈的鬼影幢幢嘛。你看看,他们的人影一会儿拉长,长得直插天际,一会儿缩短,短得不见踪影;一会儿缠绕,绕得成了麻绳,一会儿分开,竟然成了夜风中摇曳的稻谷。是一种美。但又不是人间之美。那又是什么美呢?对了,是那种鬼魅之美。尤其是我在雪花中,无意看到农工商一边的矮墙上,站着一排整齐的黑猫时,我内心无来由地“喀嚓”一下。

我同学来短信息,说是面的就在我家门口。我得赶紧过去。我要回学校了。

时间过得真快,7月15号我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我没有考进复旦与交大。但我考进了华东师大。我就要离开生我养我的五七农场。不管今后如何,我将毫无疑义成为市区人。但姑妈没看到。我还记着我妈曾讲过的事:那个早春雪花纷飞的晚上,姑妈那帮人跳啊疯啊,直把那个农场夜间露天舞会,闹到农工商超市深夜打烊,她才挑着音响回来。我妈帮着姑妈从肩上取下担子时,姑妈软了下来。我妈大叫,你怎么啦。姑妈说,我开心。我妈说,什么开心不开心。我得叫阿金回来,送你去医院。姑妈说,不要送了。我只是托你一件事。我妈噙着泪水说,你快说。姑妈说,你以为我只是想着自己要跳舞,我是看着五七农场的人活得太冷清,你以后得每天替我挑着担子去……

姑妈走了。

姑妈走后,五七农场的夜里重归平静。那套花大钱买来的音响置放于我家墙脚。我妈说,我们是农民,又不是上海市区里的人,跳什么舞啊。我妈依旧去农场的一块边角落里莳弄茄子、番茄;我爸依旧带着他的挖泥机去芦潮港挖泥。姑妈的出现,就像我家小区对面的大海里突然跃起的一条鱼,跃起时是短暂的耀眼;落下时是永久的寂静。

责任编辑杨剑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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