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昭之心
2008-10-24胡觉照
胡觉照
中国人有以帝王是非为是非的思维习惯,因了皇帝曹髦一句“司马昭之心,路人所知也”,遂使司马昭三字成为野心家的代名词,并将其钉上历史的耻辱柱,遭受世世代代的口唾鞭挞。可是,这样一句标签脸谱式判词真能概括“司马昭之心”吗?
政权中的警惕之心
司马昭祖籍河内温县(今河南温县西),据《晋书》追溯历史,他是五帝之一的高阳后代。在尊亲合一的制度下,自高阳之子重黎以降,历经唐尧、虞舜,直至夏、商、周几代,其当世祖都任职夏官,主管军政和军赋,周代改夏官为司马。周宣王时,司马程伯休父因平定徐方之功,遂被赐姓司马。
司马昭虽出身豪族,但却没有沾染纨绔子弟浮华奢侈的恶习,在曹魏王朝的末年,他代表了积极进取的新兴力量。
在继任乃兄司马师的大将军、录尚书事等多个要职后,司马昭已成为曹魏政权的实际掌权者。皇帝曹髦虽拥有皇权,但仅是一面政治旗帜;司马昭拥有军权,自然拥有了行政权、财政权和官吏任免权。
在专制社会的历史长河中,有军权保证的皇权,才可以为所欲为。而失去了控制军权,必然会发生异化,倚天剑就有可能变成威胁皇权的屠龙刀。
曹魏政权从第二任皇帝开始,就进入到这一不可逆转的轮回怪圈。魏明帝曹睿上台之后,大兴土木,直闹得农桑失时,民怨沸腾。齐王曹芳更是荒淫无道,竟让青年女子脱光衣服在宫中游戏,他与亲信在光天化日之下群宿群奸;还像个地痞流氓,喜欢以弹弓打人,用烙铁烙劝谏的大臣……
继任者曹髦并不坏,喜欢读书,循规蹈矩,更有勤政的表现。然而从司马昭的角度观察,这当然是一个巨大的潜在威胁,宫廷不可预见的变数,会让军权掌控者夙夜难安,这有先例可以追寻。曹操有一次入宫觐见汉献帝,汉献帝不无情绪地说道:“如果您认为我能当皇帝,也值得辅佐,那您得客气一点儿;如果您认为我不能,就请您把我废掉。”曹操闻言大惊失色,一再地叩头并请求出宫。按照汉代的宫廷制度,司徒、司马、司空(合称三公)带兵进京朝觐皇帝,得由持刀武士挟着两臂。曹操出宫时,也有这样的“待遇”,联系到与皇帝的谈话,他吓得汗流浃背,面如死灰,自此后再也不敢请求朝觐。而之后的司马昭之父司马懿发动洛阳政变剪除大将军曹爽、东吴孙峻发动宫廷政变屠杀诸葛恪并灭族等血淋淋的事实,都发生在司马昭掌权前后,他能不警惕吗?
诸葛诞(与诸葛亮是堂兄弟)在曹魏政权时期曾任过吏部郎,因平叛有功,被封为高平侯、征东大将军,成了独当东南藩屏的封疆大吏。
甘露元年(公元256年)冬,东吴兴兵夺取徐埸,魏吴之战已不可避免。以诸葛诞所部军力,完全有能力防御侵犯,然而他却向朝廷请求增10万大军防守寿春(今安徽寿县西南),并请求临淮河修筑新城。明眼人都能看出,他想乘机发展个人势力。考虑到他是资深望重的旧臣,司马昭决定软处理这一可能发生的事变,遂征调他回洛阳任司空一职。
诸葛诞接到诏书,对被剥夺兵权十分惶恐,怕回京后成为俎上鱼肉。于是为了争取主动,他索性公开扯旗反叛,先发制人地攻陷扬州,刺杀牵制其手脚的刺史乐琳,收编淮南、淮北数县屯田官兵十余万和乐琳降兵四五万,囤积的粮食也足够一年之用,并派吴纲与东吴取得联系,遣送其子诸葛靓入吴为人质,以换取东吴的支持。东吴对这意想不到的有利形势欢喜若狂,立即派大将全怿、全端和降将唐咨等率大军北上,此前已经降吴的文钦也前往支援。
自赤壁大战之后,孙权军事势力已发展到长江以北,如若诸葛诞投降,东吴军事势力将扩张到淮河流域,魏国将没有稳定可言,军事力量的此消彼长,会使战争更加频繁。司马昭不能坐视叛乱的发生和东吴的强大,一场叛乱与平叛的战争已箭在弦上。考虑到自己根基尚未巩固,为避免远征东南时变生肘腋遭内外夹攻,在积极备战的同时,他请求傀儡皇帝曹髦与皇太后“御驾亲征”,把皇权监督在军权之下。
可以说,当皇权与军权相分离时,必然会构成无法渊解的对峙。在今天来看,皇权与军权的激烈碰撞无是非可言,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唯有德才兼备者居之,才能有利于社会发展,有利于民众的安居乐业。我们没必要为失去皇位者打抱不平,而处于权力中心的司马昭则必须时时警惕,这一非常之心也就构成了“司马昭之心”复杂的第一要素。
平叛中的仁爱之心
甘露二年七月,司马昭在充分准备后,率领青、徐、荆、豫及关中军队26万(号称50万),迅速推进到寿春并四面合围。当谋臣将领均主张急攻孤城、速战速决时,司马昭却说:“寿春城防坚固,兵力众多,急攻会带来巨大伤亡。若东吴从后边掩杀,我必将腹背受敌,这很危险。今三叛(诸葛诞、文饮、唐咨)聚集城内,已有了全歼的可能,想方设法留住他们,可坐取胜利。”在司马昭的安排下,魏军没有立即攻城,而是高垒深沟,依仗充足的人力物力,摆开了持久战架势,尽量将伤亡降低到最小程度。
围城是等待叛军的因急生变,军事重点则是打援,这是军事上的反客为主,主动权轻而易举地掌握于司马昭手中。诸葛诞被围之后日坐愁城,唯一的希望,是等待东吴援军。
然而东吴援军还没有等到,寿春城却因缺粮发生了内乱。先是文钦欲杀主张突围的将领蒋班、焦彝,导致二人率部出降;适逢其时,东吴将领全端之侄全仪带着母亲到寿春避祸,司马昭采纳钟会之计,伪作书信,使其兄弟五人畏惧于东吴的惩罚而率众出降,寿春城为之震动;文钦与诸葛诞本就不和,及至穷蹙时又相互倾轧,在一次军事会议上因意见不同,诸葛诞不顾大敌当前的严重形势,很不理智地杀了文钦,文钦之子文鸯、文虎为报父仇,立即率兵进攻诸葛诞,失败后出城投降了曹魏。
同马昭认为时机成熟,于是开始攻城。当四面架云梯鼓噪着登城时,城内竟没有回击者!原来,诸葛诞见军心已散,大势已去,只好率亲兵突围,结果为胡奋所斩;唐咨、王祚及万余吴军也放上武器自缚投降,寿舂平叛战至此结束。因畏威怀德,全怿、全端等东吴将领,在战后也率部投降魏国。
在如何处理东吴战俘时,司马昭内部发生了意见分歧,有人提出:“东吴降兵不会服从于魏国,更不会甘心为我们打仗,干脆全部坑杀了。”司马昭说:“不用那样,即便投降后再乘机逃回,正好让吴人看到我们的宽大为怀。”于是,将降兵统统带至三河就地安置。对追随诸葛诞叛变的各地将士、官员、文人等,只诛其首恶,其余一概赦免,不予追究。扬州平叛的善后处理,显示了司马昭在战争中的仁爱之心。
灭蜀中的仁智之心
平定诸葛诞叛乱之役,我们可窥见司马昭算无遗计的智者之心,而在灭蜀之战中,其智者之心更为突出,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首先,完成了战略转变。
司马懿父子主政后,恢复了曹操、曹丕的守势战略,专注于东南战线。
公元259年,在扑灭诸葛诞叛乱六年之后,统
一国家的时机已经成熟,司马昭欲主动出击消灭吴、蜀。关于先取哪里,其内部又生争执,谋臣、将领们受惰性思维的支配,几乎众口一词地指向东吴。司马昭力排众议,仔细分析道:“粗略地估算,如果先取东吴,必须打造战船,疏通水道,大致需要千余万人工;更何况,南方潮湿,军队南下必然会因水土不服发生瘟疫。如果先取西蜀,三年之后,乘巴蜀地理之利顺江而下,水陆前进,那将是灭虞定虢、吞韩并魏两个古代赫赫战例的重演……”
这一战略思想的转变,为统一中国选择了最为简捷的途径。
其次,疑人照用的智者之心。
中国有一句“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的古训,用人者常说,意在传达对被使用者十分信任的态度;被使用者常说,或出于良好的愿望,或发泄不被信任的牢骚。准确地说,使用人而不疑人必是弱智,头脑正常的用人者,都应知人之长而用其所长,又知其缺陷而提防缺陷的恶性发作,这才是英明的用人之道,司马昭正是这类人物的佼佼者。
先取西蜀的战略已决,司马昭欲任用钟会统率主力,西曹属邵悌劝阻道:“你怎么让钟会率10万之众去伐蜀汉?这个人是不能单独外派担负重任的!”司马昭说:“我难道不知此人?蜀汉不断地北侵,使天下民众难以安身,今灭蜀易如反掌,而众人都说不能讨伐。人心犹豫胆怯时,既缺乏智慧又缺乏勇气,智勇全失之人勉强派出,则只会变成敌方俘虏。钟会与我的主张相同,今派他去,灭蜀无疑。灭蜀之后,你顾虑的那类事,他一件都办不成。败军之将不可言勇再战,亡国之人不可能复谋自主,皆因胆都吓破的缘故。蜀汉灭亡后,刘氏遗民震惊恐慌,钟会已不能利用;中原将士胜后思归的心情迫切,不会与钟会同心谋逆。他若作恶,不过是自取灭亡罢了。”
启用钟会担任主将,是司马昭经过深思熟虑作出的选择,这不只是因钟会伐蜀的表态踊跃,更因其军事才能。不夸张地说,三国后期的将才中,钟会是屈指可数的。他是东汉末年太傅钟繇的儿子,5岁时被中护军蒋济见了,就赞其“非常人也”。及长,“有才数技艺而博学”,司马师东征平定毋丘俭叛乱,钟会就参与了最高的军事指挥。司马昭弟承兄业后,钟会成为不可缺少的帷幄谋士,漂亮的寿春平叛之役,钟会的计谋最多,因此他特别受司马昭器重。
任命钟会的同时,又任命了反对伐蜀的邓艾,令其率偏师在沓中(今甘肃舟曲以西、岷县以南)牵制姜维,这似乎与司马昭、邵悌的谈话内容相抵触。其实不然,一方面,邓艾是不可多得的将才,且与姜维长期作战,熟悉对方;另一方面,沓中北边正是邓艾的防区,无须做大的调整就可使用;第三方面牵制是守势作战,无须去冒险犯难长途奔袭。
果如司马昭所料,灭蜀之战易如反掌,无激烈可陈。刘禅采纳谯周建议,率百官开门投降,灭蜀之战宣告结束。灭蜀的胜利,不仅是曹魏政权的军事胜利,更是司马昭知人善任的胜利,是敢用疑人的智者之心的流播。
最后,表现在其政治斗争上的驾轻就熟。
“不教而杀谓之虐,不戒视成谓之暴”,至于诱导犯罪,然后捕杀者则是袅雄。从成都传来捷报时,司马昭不愿看到钟会将自己推向万劫不复的境地,以上善若水的胸怀,极力制止其做灭族蠢事,其用心可谓仁厚。他一边调兵遣将,一边请旨封钟会为司徒,赠爵县侯,增采邑之地万户人口,还将其二子封为亭侯,采邑各千户。同时写信给钟会:“我担心邓艾不肯服罪,特派遣贾充率领万余轻骑人斜谷,屯乐城;我自领10万大军驻扎长安,咱们相见的日子不远了。”
这封措词亲切委婉、开诚布公的书信绝妙至极,堪称政治斗争中的书信经典。分明是断绝钟会掠取关中的后路,拉开准备决战的架势,以此警告钟会不要心怀二志轻举妄动,但是,却又不予以点破,给对方留下改弦更张的机会和重新见面、和舟共济的余地。由此,司马昭不仅表现出杰出的军事才能、知人善任的才能,更突现出宽厚聪敏的仁智之心。
按说,贾充、司马昭两支军队已经扼住了钟会叛变的咽喉,钟会如果谋反,必然成为瓮中之鳖。他唯一的出路,是让叛变阴谋胎死腹中,保全大节班师返回。然而钟会不作此想,反而加速了叛变进程:“事成,可得天下;不成,退保蜀汉,不失作刘备也。”
事实正如司马昭预料的那样,钟会谋反后,不仅魏军反对,连蜀汉降官降将及士兵也不支持。兵变发生后不久,钟会及其亲兵无一例外地倒在了血泊之中。
艰难中的残忍之心
那么,如此有“仁智之心”的司马昭,如何成为“路人所知”的野心家了呢?
在曹丕之孙、高贵乡公曹髦登上皇帝宝座之后,皇权与军权分置的事实已无法弥合,只能酝酿成暴力,并以暴力求得统一。曹髦对大权旁落忧心忡忡,诚如《晋书·文帝》记载:曹髦以为,司马氏父兄三世在中枢掌握实权,政令已不由己出,更担心将来被废黜蒙受羞辱。于是,他一方面再封司马昭为丞相,封爵晋公,加赐九锡(专制社会中,皇帝对大臣封官加爵到无以复加而又不得不笼络时候,就赐给车马、衣服、乐别、朱户、纳陛、虎贲、弓矢、铁锇、栀鬯等九种物品);另一方面,又在暗地里做着夺回权力的准备。
自嘉平元年(公元249年)司马懿发动洛阳政变,掌握了曹魏王朝的军政大权,中经司马师巩固拓展,至正元元年(公元254年)司马昭弟袭兄职,司马氏在军队和政权中的基础已相当稳固,即便皇宫也在其掌控之中。这时的皇帝曹髦,真正是外无兵将内无臣宰的光杆司令,他能做什么准备?无奈而又焦躁中,他召来自认为可靠但手无权柄的侍中王沈、尚书王经、散骑常侍王业,四人一起密谋,他愤愤地说:“司马昭之心,路人所知也。吾不能坐受其辱,今日当与卿自出讨之。”这段话,前一句是情绪话,后一句是牛皮话,合四人之力,不过是羊入虎口耳。
王经倒冷静,列举了春秋时代鲁昭公不能忍受季孙氏擅权,轻率地发兵,结果成为亡国之君的历史,劝阻曹髦忍一时之愤,静待时机。然而,激愤中的曹髦听不进去,竞从怀中掏出早已拟好的密诏掷到地上,大耍皇帝脾气说:“这个决定不能更改,即便是赴死,有何畏惧?何况未必就是死!”
秘密会议一开过,王业、王沈就向司马昭告密了。在不知彼亦不自知的状况下,曹髦率领皇宫俺仆数百人,鼓噪呐喊着向大将军府杀去。中护军贾充率兵迎击,战场在皇宫南门前摆开,曹髦持剑亲自冲锋。太子含人成济早已投靠司马昭,见部众慑于皇帝的威严欲后退时,转头问贾充:“形势已十分危急,您说咋办?”贾充纵容道:“原养你们,正为了今日;今日之事,有什么可问的?”成济是个只知有上级,不知有法纪的二百五,一听贾充放了口,立即拿鸡毛当令箭,肆无忌惮地冲上前去,将曹髦戳得前胸透后背,一场宫廷政变遂落下帷幕。
在皇权至上的专制社会,皇帝是国家政权的象征,是民心的依附,关系着整个社会的稳定,不是想杀就可以杀的。然而,这一非常事件毕竟发生了,摆在司马昭面前的当务之急是如何善后。从个人利益分析,天子亲自向自己杀来,君臣矛盾已成水火,生死决于瞬息之间,若无人刺杀气势汹汹的曹髦,自己则必死无疑。但是,同内臣民受忠君思想的熏陶十分久远,弑种是对民心的挑衅,又是十恶不赦的首罪,处理不好,会造成意想不到的内乱,自己也会成为首恶而遭到全国讨伐。内乱已令人担忧,更加之尚有东吴、西蜀两个外敌,他们会乘机兴兵犯境,造成内乱外患的夹击。曹魏政权的动摇就是自身地位的动摇,绝不能令局势向不利于自己的方向演化。应该说,此时司马昭的处境已十分艰难。
但司马昭毕竟是优秀的政治家,艰难中他作出了三个决定:第一,上表章将自己洗刷干净;第二,保护股肱贾充不予追究;第三,拿成济作牺牲品,用以平息激愤的民情,依汉律将其杀了,并夷灭三族。由成济顶罪是唯一合理的、牺牲最小的选择,专制政治本身就是阴谋政治,宫廷纷争尤为肮脏,因此当后世再来谴责司马昭时,不如谴责不断制造血腥事件的专制制度。
可是,令人叹息的是,由于曹髦的误导,也由于国人衡量是非的帝王标准,使得司马昭这位顺应历史和民心,在三国史上作出特殊贡献的人物,却遭到世人千秋万代的鞭挞。这到底是司马昭的不幸,还是历史的悲哀?
编辑/汪微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