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阅读史(续)
2008-10-22赵勇
赵 勇
五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轰的一声就结束了。我又回到了那座小城,九十年代也悄然而至。
铁凝在《大浴女》中说:“九十年代什么都是一副来不及的样子,来不及欢笑,来不及悲伤;来不及恋爱,来不及失恋;来不及倾听,来不及聊天;来不及吃醋,也来不及产生决斗的气概。”有这么多的来不及,我想来不及读书也该是那个时代的一个特征。但我生活的那座城市格局小,气候好,交通不便,信息闭塞,它有效地阻挡着外面的喧哗与骚动,也有效地调理出人们的平静与闲适。所以,我似乎还是读过一些书的。
但我的书却读得零乱而不成体统,一副乘兴而行,兴尽而返的样子。王朔横空出世了,我就读王朔;新写实火了,我就读新写实。有一阵子,张承志饱受争议,张承志的书就又一次走到我的案头;有一阵子,为了写一篇文章,我把《赵树理全集》通读一遍;还有一阵子,我把《张爱玲文集》买回来,计划通读,却只是读了她的一些散文,小说死活读不进去。1993年,为了写一本小书,我读的是卢梭与伏尔泰;1996年前后,我把“三红一创,青山保林”之类的红色经典重读一遍,原因是正在上一门当代文学史的课。1996年春节前夕,我读完《丰乳肥臀》,觉得有话要说,就写一篇长文。我在漫天大雪中把稿子投寄给一份重要刊物,结果如泥牛入海,我却因为这篇文章,生了一场小病。1997年,王小波英年早逝,那一年我似乎就把阅读全部交给了王小波。1998年,我意外地读到了戴维·洛奇的《小世界》,结果他的五本小说和一本谈小说的书就全被买回来扫荡一遍。我对戴维·洛奇并不陌生,读研究生时,我曾托师兄从南京买原版书20th Century Literary Criticism,那本书就是由他主编的。只知道他搞理论有一套,却没想到小说也写得这般有趣。
我也开始读弗洛姆、马尔库塞和海德格尔,读那些能够买到的形形色色的理论书。韦伯的《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一读,大为震动;贝尔的《资本主义文化矛盾》一读,非常震撼。《发达资本主义的抒情诗人》读了一遍,似乎没读懂,却觉得迷人;《伊甸园之门》读过去,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美国文化已尽收眼底。
我似乎还制定过一些庞大的读书计划,比如我想通读一遍鲁迅,通读一遍沈从文,但我还没来得及认真执行,就把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稀里糊涂过完了。
在这种零乱的阅读状态中,好像也有一条阅渎的主线或明或暗,隐隐约约。它蜿蜒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悠闲中,也延续在新世纪的匆忙里。我说的是米兰·昆德拉。
我对昆德拉的阅读始于1989年后半年,先读他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又读他的《生活在别处》,从此开始了对他的迷恋。那个时候,昆德拉热在中国方兴未艾,我对他的迷恋似乎也成了昆德拉热的一部分。关于昆德拉热,我也见过一些解释,但那个隐秘的原因却一直没有说透。也许真实的情况是这样的:某一个时段,知识分子的身心世界与价值系统遭到重创,他们既需要疗伤,也需要反思,而昆德拉则适逢其时地出现了。昆德拉是一个流亡作家,他体验过极权主义统治的荒诞,又以小说的形式不懈地开掘着苟活之个体、扭曲之人格的存在状态。他的经历让中国的知识分子惺惺相惜,他的思考又仿佛提前预见到中国知识分子将要遭遇的问题。我的一位朋友告诉我,《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他读过五六遍,正是在对昆德拉的不断体悟与玩味中,他度过了精神上的困顿期。我想,许多人可能都会有与他类似的感受吧。突然的变故之后,一些人在读金庸,那是一种逃避;一些人却选择了昆德拉,那应该是痛定思痛般的重新上路。
就在那种黯淡、沉闷甚至苟活于世的心绪中,我开始了对昆德拉的搜集与阅读。《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与《生活在别处》都是先读后买,前者1989年12月购于济南,后者1991年11月购于长治。1990年元月,《为了告别的聚会》在长治买到。1992年9月,《玩笑》代购于北京。1993年,《玩笑》的另一译本面世,我又买回一本。1992年10月,《不朽》托人代购于太原。1992年11月,《小说的艺术》邮购于北京。1993年5月,《笑忘录》在太原买到。1994年11月,《可笑的爱情》邮购于郑州。1996年3月,《被背叛的遗嘱》邮购于上海。1999年4月19日,《本性》在我复试的北师大买下。1999年12月,《缓慢》购于北师大门外的一家小书店。2000年12月,《认》购于北京国林风书店。2003年,上海译文推出“米兰·昆德拉作品系列”13本,这是一次规模浩大的重译,起初我犹豫着,只是买回来《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不朽》与《雅克和他的主人》,最后我终于决定把它们悉数拿下。2006年3月,我在新加坡上课,见昆德拉的最新文学论集《帘幕》已被台湾译出,立即决定购买。又看到台湾版的《米兰·昆德拉全集》置于架上,甚是可爱,也想全部背回,无奈囊中羞涩,不敢造次。我只是挑出一本《不朽》留作纪念。而那两本书加到一起,已是45新元,折合人民币200多块。2006年9月,《帷幕》也在大陆面世,我又把它买回来,这样,对照着读《帘幕》和《帷幕》,就成了我在2007年春节前后的主要事情。
现在想想,如此迷恋昆德拉,我究竟从他那里读到些什么?也许是那种政治与性之间的无限张力,也许是那种思与诗的有机融合,也许是小说中的音乐结构,也许是那种既能人乎其内又能出乎其外的写法,也许是他所发明或经他阐释又重新闪光发亮的语词概念:意象形态,媚俗,缩减,快与慢,轻与重,存在的被遗忘。有人说昆德拉只是一个二流作家,这个说法我不太同意。我有一个奇怪的观点,衡量一个作家是否伟大的标尺之一是看他是否有清晰坚定的理念,而这种理念是否又被他表述成了理论文字。比如,假如没有那些“论文艺”的文章,巴尔扎克就显得黯然。假如没有那些“论艺术”的文字,陀思妥耶夫斯基就不够完善。纳博科夫不仅有《洛丽塔》,还有《文学讲稿》。卡尔维诺不仅写出了漂亮的小说,还写出了同样漂亮的《未来千年文学备忘录》。诗人奥登说:“绝大多数读者可能都难以接受托尔斯泰在《什么是艺术》里所下的结论,但是,一旦我们读罢这本书,我们就再也不能漠视托尔斯泰提出的那些问题。”这就是理念与理论对于一个作家的重要性。所以,如果没有《小说的艺术》、《被背叛的遗嘱》和《帷幕》,我真不知道昆德拉会是什么样子,他还能像现在这样在我的心目中如此重要吗?
当然,我也从昆德拉那里读到了他对政治的形而上思考。我以为这一点不仅对于我,而且对于许多中国读者,都应该是非常重要的。
近朱者赤,昆德拉的幽灵开始在我的文章中游荡了。但惭愧的是,直到现在,我也没有写过一篇关于昆德拉的像样文章。2004年,香港一位同学欲来北京求学,复试时她说她喜欢昆德拉,并且想以昆德拉作为她的硕士论文研究对象。我大
喜,便把她收入自己门下。如今她已经毕业了,论文也做得不错,我感到欣慰。我曾经动过研究昆德拉的念头,中、英文的资料也弄了一堆,但我却一直拿不出时间,也似乎一直没有准备就绪。昆德拉心仪拉伯雷、塞万提斯、卡夫卡和哈谢克,对于他们组成的文学传统,我还知之不多。我的学生进入昆德拉的研究领域,于我也许是一种缺感的补偿。我似乎还在期待着,牵挂着。
六
1999年秋,我来到北京,又一次当起了学生。我一刀斩断了与原单位的所有关系,当的是纯学生。
来北京上学有许多理由,但有一个理由并非无关紧要:我在那座小城里买不到书,我得找一个买起书来方便的地方。那座小城原本还是有一些文化气氛的,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有那么两年,我去新华书店转一圈,每每会有些收获。有时候,见一些很专业的书十本八本地放在架上,我都会感到吃惊。这种书除了我之外,还有谁会去买它呢?我甚至都替它们发愁了。
这种局面很快就结束了。大概书店也终于明白专业书没有销路,后来就把书全部进成了大路货。偶尔有一半本专业书光临小城,那也肯定是漏网之鱼。我在那里终于买不到书了,只好请远方的朋友帮忙。而我自己一旦有外出的机会,也绝不会放过那里的书店,哪怕它只是一座小县城。
与此同时,我也开始了书的邮购。当时,《读书》杂志每期必读,其中的一个原因是那上面有一些书讯,它成了我的购书指南。我的邮购范围也逐渐扩大了,北京的万圣书园,上海的东方书林,三联书店、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的邮购部,郑州、杭州的某家书店,它们都成了消化我银两的地方。有时候一本特别想要的书遍寻不着,就直接给书的出版社去信询问,一些书就是这样买到的。2000年前后,麦克卢汉,开始在中国发威,《理解媒介》被商务印书馆隆重推出,但这本书我早就从四川人民出版社邮购到了。那一版名为《人的延伸一一媒介通论》,大概是为了纪念那次邮购,我特意把出版社开出的购书收据贴在书后,那上面的几栏写得清清楚楚:接收款7.70元,书款6.40元,邮挂费1.30,合计7.70元。2007年,我见到麦克卢汉的译者何道宽先生,听说他翻译的书我全部都有,他吃惊不小。我没告诉他的是,或许就是从那次阅读之后,我不仅迷上了卢氏,而且也瞄上了何氏。我向何先生请教,为什么新版把原来的“电子”改译为“电力”?为什么他译得如此之快?何先生就说,他晚九点准时入睡,三四点起床译书,效率高,出活快。他的这种作息方式让我顿生模仿之意,但一想到模仿的成本,我就打了退堂鼓。
我现在已忘记我是如何与广州的博尔赫斯书店建立起联系的,但从1995年年底开始,我却确确实实收到过书店老板每月寄来的新书目,长达一年多。新书目设计考究,一张A4纸折两次,正好可以塞进信封。折页上则印满了每本书的信息:书名,作者,译者,出版社,出版日期,版次,页数,定价。最神奇的是它还提供了每本书的尺寸,这是其他地方的邮购书目中所没有的,可见老板是个有心人。比如《极权主义的起源》,上面标的是150x210mm。折页正反共计六面,其中一面专门设计为封面。每一期封面上有照片,那是书店重点推出的一位大师。艾柯、爱伦·坡、戈达尔、卡尔维诺、约翰·巴思、科塔萨尔、福柯、列维·斯特劳斯、利奥塔、海德格尔、图森、罗兰·巴特,他们与他们的著作就以这种方式走向了读者。每一期新书目来临,我都如获至宝,便在上面挑挑拣拣,然后就是汇款,等待。还有许多书吊足了我的胃口,却只能心生艳羡,不敢购买。因为那都是些港台书,它们的定价让我脸热心跳。比如,《福柯的生死爱欲》315元,冯建三翻译的《广告的符码》124元,余英时的《中国知识阶层史论》135元。这种书我每月买上个三两本,就得喝一年的西北风。
一年前我整理信件,翻出了博尔赫斯书店当年的新书目,也翻出一封写于1997年元月的信。信是写给书店老板陈侗的,信中说:“得知贵店正在筹办L月刊,这自然是一件可喜可贺的事。但我想知道的是,如果不订L月刊,是不是就再也得不到贵店书目方面的有关信息了。倘如此,我觉得贵店是否可以采取一些配套措施,比如,还可以印一些书目,纸张无须怎样考究,印刷无须如何精美,亦无须出现什么图像,这样可把印刷费用降低,同时隔两三个月给读者寄一次,这样可减少邮资。”这封信既表扬又感谢还提建议,其中也有我的一些惶恐。我害怕失去这份每月必寄的小礼物。但1997年我是如何与陈侗打交道的,现在的记忆已模糊不清;是否收到过L月刊,也已经忘却了。我能够确定的是,1997年4月,我收到从博尔赫斯书店邮购的《当代思想家访谈录》一套五本。布尔迪厄的书本来未在邮购之列,但陈老板给我补上了。他在信中说:“因《语言的牢笼》未到,暂改发《文化资本与社会炼金术》,估计您不会反对,若再寄《语言的牢笼》,您需补13.75元。”
在网上查,发现了陈侗与博尔赫斯书店的一些报道。陈老板1962年生人,广州美院教师,画家。书店1994年创办后,前后搬家十多次,至今健在。书店经营的书种类不多,却品味高雅。陈侗似乎要以书店为据点,给广州带来一些文化气息。据说,书店只有过短暂的赢利时期,正是我与它打交道的那两年,此后便只赔不赚,月亏损万元。陈侗则卖些画作,以维持书店经营。一次记者问陈侗,书店坚持至今的目的是什么,陈侗答日:“保护一种集体的象征和他人的寄托。比方说,当人们说文学在今天不重要了时,这个书店的存在便是一种无声的反驳。此外,它不光捍卫一种文学,它也反对另一种文学。”一看这回答,就知道陈侗是个牛人。原来我当年一直在与牛人打交道。也查到陈侗在1999年的《芙蓉》上发过一篇三万多字的长文:《博尔赫斯书店》,那上面都写了些什么呢?我很好奇。
但是我却很多年没向博尔赫斯书店邮购过书了。
免去邮购之苦,正是我来北京的目的之一。
七
我不邮购书了,我开始了书的复印。
我做的毕业论文是一个西方的选题:法兰克福学派的大众文化理论。当时敢于去碰这个选题,跟我的导师童庆炳先生有关。第二学期读到一半时,突然就听说我们的开题时间提前了,原因是导师将赴新加坡讲学,我们顿时成了热锅上的蚂蚁。我在脑子里装了几个题目,去跟导师谈构想,没想到等我说完,他就一一进行了否决。情急之下,我抛出了大众文化。我说我正在思考中国的大众文化问题,也正写着一些东西,大众文化可不可以做?导师很痛快就答应了。但他告诫我,大众文化的选题有两种做法,一是面对中国的大众文化说事,二是去啃一啃西方理论家的著作,看看人家是怎么说的。比如法兰克福学派的理论大家都在用,但用得是不是那么同事,值得考虑。他分析了两种去处的利弊得失,让我回去
自己决断。
显然,导师是倾向于后一种去处的,但我却顾虑重重。西方的理论我一直关注着,却从来也没敢想过要把它做成一篇博士论文。因为我知道,那篇论文但凡要做得有点模样,就得去读外文资料,而对读外文资料,我不仅无信心,而且有恐惧。记得当研究生时,我那学外语出身的师弟曾试图翻译点英文文献,不久就大呼其难。我去跟那些英文理论书打交道,岂不是会要了我的小命?但思前想后,我还是决定冒险一试。人在年轻气盛的时候总会做一些超出自己能力的事情,我当时虽已不年轻,但依然气盛。
开过题之后,导师已远赴狮城,且一去半年,我似乎也给自己放了心灵长假。法兰克福学派的书自然也断断续续地看着,但我主要却读起了别的书,写着一些不三不四的东西。王蒙的“季节”系列出齐了,我通读四本,很不满意,就琢磨着写点东西。朱学勤的书读完了,我觉得很是满意,就又琢磨着写点东西。还有崔健的摇滚乐,冯小刚的贺岁片,巴赫金的狂欢化理论,它们都成了我思考的问题。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心似平原跑马,易放难收。我似乎已把法兰克福学派那几个爷们儿忘记了。
导师回来了,我也立刻进入到论文的焦虑之中。我在博士论文的后记中说:“当我真想走进法兰克福学派的世界中时,我却发现自己面临到一个大大的难题一一看不懂。马尔库塞说,阿多诺的许多段落连他都看不懂,愚钝如我者读不懂阿多诺似乎也不算丢人,但问题是这帮法兰克福人的书没有一个好懂的。阿多诺的密码式语言片断式写法本来就让我的脑袋瓜子既疼且大,本雅明的‘文学蒙太奇又把我弄得一头雾水,加上洛文塔尔的闪烁其词,马尔库塞的云遮雾罩,有一段时间,我完全沉浸在一种无法言传的‘低级痛苦中:当别人在为自己的理论构想而焦虑时,我却是在为看不懂而发愁。看不懂怎么做论文呢?经过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之后,我选择了退却,我想从‘德国回到‘中国。”这里说的是大实话。
我制定了详细的逃跑主义计划,既夸大了我的痛苦,也夸大了“回到中国”的重要性,以便导师能够回心转意。他听完我的陈述,面无表情,却开始了和风细雨的炉边谈话:你要是还想做点学问,就不能怕吃苦,你得给自己打点基础。法兰克福学派可能比较难,但你要是现在不去碰它,以后可能就再也没有碰它的机会了。导师慢声细语给我上课,但我知道那些话的力度。在此之前,我已听说过许多个关于导师与学生的故事。因为论文,学生被他“整”得涕泗滂沱者不在少数,我是不是要在那个故事会中再增加一个故事?
我无话可说,也无路可逃。我仿佛听到身后的导师拎着一支二十响的驳壳枪大声喊着:“不许退,给我顶住!”于是,我便猫着腰弓着腿皱着眉抿着嘴,在飞蝗般的子弹中向法兰克福学派高地发起了一轮又一轮的进攻。我去的是“国图”。
就是从那时开始,复印书成了我的一件例行工作。当时国图外文书的藏身之处有三,一为基藏库,二为阅览外借室,三是新书阅览室。前两个地方都能把书借出来,但一次只能借三本。有一阵子,我的师妹在跟本雅明较劲,书借出来我们就资源共享。有一阵子,基藏出纳台的一位老师见我借书辛苦,就给我透露了个小秘密:电脑程序出错,基藏库借完三本后还可以在外借室借三本。我大喜过望,便如法炮制。一下子能把六本外文书放到车篓子里,那是什么感觉?恐怕能够体会到的人没多少吧。
也有死活借不出来的书。阿多诺的The Culture Industry:Selected Essays on Mass Culture,是我必须找来一读的书,国图的检索目录中明明有它,但每次借都无功而返。终于,借书员告我,此书很可能是某位大人物通过关系借走,长期不还,我才意识到中国的关系学无处不在。我立刻移师北大,托那里的同学帮忙借书。洛文塔尔的一本书,北京的图书馆里全部无货,却发现它躺在复旦大学的图书馆里睡大觉,我便向上海的朋友求援。还有的书,中国大陆的图书馆踪迹全无,我就只剩下华山一条道了:向海外的朋友发出求救信号。持续地找,不断地借,我终于弄回了一堆外文书。
不用说,这些外文书绝大部分都是复印件。现在想一想,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似乎还是一个没有复印机的年代;九十年代,复印机倒是呼啸而至,但复印价格惊人,一般人不敢问津。我做论文那两年,除国图外,许多地方的复印价格都降下来了,大大小小的复印店也寄生于各个高校之中,生意红火。A4纸,复印一面两毛,一毛五,一毛,七分,如今已到了五六分钱,有时复印一本比买一本还便宜。我从国图借出来的书,常常是直接就交给了复印店。在我读之前先让机器读一遍,似乎已成了一个固定程序。装订一本复印件通常三块,封面纸五颜六色,任其选用。有一阵子,我相中了学校图书馆专门搞装订的一位师傅的手艺,就把复印件全部拎到他那里。他穿针引线,把复印件缝住,再用牛皮纸做成封面。封面的边缘处必定要折回一截,以免边角卷曲。书脊平滑整齐,书名就写得流畅舒展。而那些摁着两个大书钉的封脊,总是坑坑洼洼,在上面写字,如同赤足走在田埂上。夕阳西下的时候,我去那个旧馆的作坊里取书,阳光散落在斑驳的墙上,忧伤而凄凉,我就觉得有些恍惚,也有点滑稽。我用机械复制的形式印了本书,却还想保留一点手工制作的痕迹,我是不是有病?
自然,那些复印件我并没有全部读完,但它们却陪伴我度过做论文时的全部岁月。导师说,论文写10万字即可,我跟导师要求多给我5万字的篇幅。但实际上,我已偷偷向35万字挺进。别人早就把初稿交了,已开始享受做完论文的闲适与快意,我却依然趴在电脑跟前敲敲打打,钻在复印件里寻寻觅觅。当我写完最后的文字,已是四月下旬,室外阳光明媚,春暖花开,我却忽然觉得腹中空空,两腿酸困,像是走了很长很长的路。
也许,我只是一个长途跋涉的行者,这种旅行只有一个个的节点,却注定没有终点。驿站里的短暂歇息只是为了重新上路。
八
1904年,卡夫卡在给波拉克的信中写道:“总而言之,我们只该去读那些会咬啮、刺痛我们心灵的书。书如果不能让人有棒喝般的震撼,何必浪费时间去读它。好像你说过吧,人们会去读书是因为书让人快乐?上帝啊,没有书,我们也同样快乐。让人愉悦的书,必要时我们自己都能写出来。人们真正需要的书是读后有如遭到晴天霹雳的打击,像失去至亲至爱;或者有如放逐于野外的大森林里,面对不见人烟的孤寂,就像自杀身亡。好书必须像把冰斧,一击便能敲开我们结冻的心海。对此我深信不疑。”
法兰克福学派的书似乎就是卡夫卡提到的这种书。有时候,他们只是写出了一个句子,就已经具有了撼动人心的力量。本雅明说:“没有一个文明的纪录不同时又是野蛮的记录。”阿多诺说:“奥斯威辛之后写诗是野蛮的。”这种说法深刻精湛,没有那种刻骨铭心的生命体验,是写不出这样的句子的。有时候想想,任何哲学到最后其实
都是生命哲学。如果阿多诺们没有在法西斯主义甚嚣尘上的日子里颠沛流离,深切感受过流亡之艰辛,生命之脆弱,他们是否还会变得那么冷峻,他们的哲学是否还会忧郁,很可能是需要打上一个问号的。而我读他们,既是在读他们对大众文化与极权主义的批判,也是在读他们心灵的歌哭、灵魂的呻吟。从他们那里,我感受到一种底气、力量和反抗绝望的美。也许,这是除了那篇论文以外的最大收获。
在那一阶段,还有一本书也值得一提,这就是巴赫金的《拉伯雷研究》。
读《拉伯雷研究》的直接原因是因为我们上了一学期的西方文论专题课。课分两段,前半段读的是一本英文原版书,后半段由程正民老师主讲,他给我们提供的读物是巴赫金的《陀思妥耶夫斯基诗学问题》。这本书我在1993年就从杭州邮购到手,读博之前也已读过。借开课之机,我又重读、细读,忽然发现这本书的第四章内容写得十分迷人,巴赫金本来是要写陀氏作品的体裁特点和情节布局特点,却岔开笔去,追溯起陀氏体裁的源头。他谈到了庄谐体、梅尼普讽刺、苏格拉底对话、狂欢式的生活、狂欢化的世界感受、狂欢化文学,这些论述让我心头发亮,两眼放光。但可惜的是,这些问题并非他这本书谈论的重点,所以简明扼要,点到为止,我读起来就觉得很不过瘾。为了把狂欢化弄清楚,我把《拉伯雷研究》买回来,准备开读。
但真正读这本书已到了2000年的下半年,那门课已经结束了。读这本将近700页的大书并没有一气呵成,而是断断续续,读了整整一学期。记得十岁左右,我偶然弄到了《西游记》的下部,顿时被里面奇妙的故事所吸引。我读着,每读完一段就忍不住现炒现卖,立刻给父母“回放”一番。我手舞足蹈地讲述着,比划着,嘴里吐着一串串莫名其妙的象声词。大概那就是一种迷狂的境界。半部《西游记》我每天都在读,但每天只敢读一点。我舍不得把它一下子读完,就用这种方式延长自己的快乐。
读《拉伯雷研究》,我又找到了少年时代的那种感觉。我有意延宕着自己的阅读,每读几页、几十页就停下来,开始咀嚼、回味,对比、联想。巴赫金说,现代人体的规范性意味着,人体已是一种完全现成的、完结的、有严格界限的、封闭的、由内而外展开的、不可混淆的人体,任何显著的凸起、突出部位都被砍掉、取消、封闭、软化。这种论述是何等精妙!巴赫金引用赫尔岑的话说,诙谐具有某种革命的因素,伏尔泰的笑比卢梭的哭破坏性更大。这真是至理名言!巴赫金说,中世纪的官方节日无法使人偏离现有的世界秩序,也无法创建任何第二种生活。结果,节日生活被国家化,逐渐变成了歌舞升平的东西。巴赫金说,民间节庆的第二种生活之所以能够展开,原因之一是有了一个狂欢广场。我们有林林总总的广场,但是有狂欢广场吗?巴赫金说,广场话语具有夸中带骂、骂中带夸的双声效果。我们也不缺少这种话语,但它却常常流变为北京话的调侃与油滑。这种话语肯定不是广场话语,却很可能是取消了狂欢广场的后遗症。我就这样断断续续地、颠来倒去地、细嚼慢咽地读着,2001年1月9日,这本舍不得读完的书终于被我读完,我在书后隆重地记下了读完的日期,并写下两句感言:“读此书期间,受到的冲击与震动无与伦比。大概只有俄罗斯的土地上才能生长出巴赫金这样的伟大思想家。”
这本书读完之后,我开始读巴赫金的其他著作,读别人研究巴赫金的著作,读美国人写的巴赫金传。为了让一些想法凝固,我写了一篇文章。我还想写第二篇、第三篇,甚至还在过年回家时做了一点田野调查,我想考察一下中国的民间文化中有没有巴赫金所谓的狂欢精神。但是我却不得不终止我的思考。法兰克福学派已在向我招手,我不敢狂欢了,我得忧郁。
即便如此,巴赫金还是让我拥有了一种打量世界的目光,也让我多了一种价值判断的尺度。后来,每当人们拿狂欢说事,巴赫金就在我面前出现了。2006年,余华的《兄弟》面世,有人就用狂欢和怪诞现实主义对这部作品做出了隆重解读,但我却觉得,《兄弟》与真正的狂欢精神还有不小的距离。
巴赫金说:“思想不是生活在孤立的个人意识之中,它如果仅仅留在这里,就会退化以致死亡。思想只有同他人别的思想发生重要的对话关系之后,才能开始自己的生活,亦即才能形成、发展、寻找和更新自己的语言表现形式、衍生新的思想。人的想法要成为真正的思想,即成为思想观点,必须是在同他人另一个思想的积极交往之中。”我想,我读巴赫金,也许不光是倾听,也是一次意味深长的对话。正是在那场对话中,我的思想被他激活,我也磨砺了自己的思想。读巴赫金的书,我觉得放心、踏实,我甚至从他那里悟出了做学问的道理。九
博士毕业后,我似乎开始了新生活,这意味着我需要读更多的书,但我却写得越来越多,读得越来越少。我的生活过得紧张忙乱,如同激战无名川。我也越来越不满意自己的读书状态了。
买书早已不是问题。在我当学生的日子里,在我挣工资屈指可数的日子里,买书常常是一笔不小的开销。一本书拿在手里,我不得不反复掂量,以决定取舍。如今,我再也不必为买书而抠抠搜搜了。去书店走一趟,只要觉得是对自己有用的书,就二话不说将它拿下,仿佛马科瓦尔多逛超级市场。但是,我拎着一包一捆的书回来,却再也没有了以往的那种欣喜。
获取书的渠道也早已不是问题。北京的书店遍地开花,转书店便觉得力不从心。北京图书大厦我也去过几趟,但置身其中,觉得像在菜市场,我就不去了。学校的东门外有几家小书店,将近十年的风风雨雨,有的已销声匿迹,有的却顽强地存活下来。有一家书店起了一个俗不可耐的名字:盛世情,但老板却颇可爱。那是一家夫妻店,男老板瘦得皮包骨头,女老板丰满敦实。老板可能是下岗工人,原本没多少文化,但经过大学发散的人文气息熏陶,说起外国人名书名已像报中国菜名那样娴熟。“哎哟赵老师哎,您老今儿怎么闲啦?您可是有阵子没来了。您要的波德里亚的书到货了,最近有本《知识分子都到哪里去了》卖得挺火,要不您也来本?”通常这就是老板的开场白,通常他也会把你夸一顿。你一高兴,买的书就多起来了。有好几年,我主要是在这家小书店买书。
过个一月俩月,我也会去万圣书园转一圈。可能是当年邮购攒下的情感,去万圣就觉得顺理成章。实在懒得跑的时候,就在网上订货,三天之内,送书的就会摁响你的门铃。
我也依然保留着从国图借书、复印的习惯。当年跑国图,国图里面的复印价格贵得惊人,只把我这个穷学生吓得一溜跟头。后来,还是那个复印价格,我却在里面开了戒。百十来块钱复印一本,多加五块钱就可以装订。装订出来的封脊用一张光滑的薄纸裹着,蚊子在上面都站不住,我一写字似乎就到了溜冰场。但我却不再去找那个专门搞装订的师傅了,也可能是旧馆拆除之后,我已找不到他的作坊。
还有赠书。忽然之间,某学校某专业就寄过来一包书,那些书通常是在为“跑点”打前站,不
读也罢。朋友、同学、师长也把他们的大作寄赠过来,这些书我通常是要翻一翻的,但来不及细读就被其他的书淹没了。偶尔也有不相识的朋友寄过书来,他们大概知道我是个读书人,却不知道我已经为书所累。每当我被书压得喘不过气来时,我就想起昆德拉的说法:如今是一个写作癖流行的时代,每个人都成了潜在的作家。但他接着说:“如果有一天(这一天为时不远了)所有人一觉醒来都成了作家的话,那么普遍失聪、普遍不理解的时代就降临了。”这似乎并非危言耸听。
就这样,我的书变得越来越多了。我迁往新居,靠墙做了两面顶天立地的大书柜,其中一个书柜特意增加了宽度,可放两排。起初它们还有所空余,不久便书满为患。一个跟随我读博的书架是当年中文系资料室的退役之物,却宽大结实,用它放外文书正合适,如今也满负荷运转。我的电脑桌特意做得宽宽大大,为的是放书方便,却总是被摆得垛得满满当当。为缓解桌子的压力,我又买回来个书车。有那么几天,桌子果然清爽了许多,但半个月不到,桌子便恢复了原貌。我把书堆到宽阔的窗台上,但时间一长,书就被晒得发黄,或者是下雨忘了关窗户,书就跟着泡了汤。书在架上、柜里、桌上、车中都有自己的位置,但我常常为了一本书转着圈找,像是一头磨道里的驴。我不知道把它放哪儿去了。
但是,当我的书变得越来越多的时候,我却似乎已经不读书了。或者准确地说,是我再也找不到当年读书的心境了。以前把书买回来,我就如饥似渴地扑上去;如今,新书已经变成旧书,我却还没有与它们相逢。为了写出一个东西,我翻看着一堆一摞的书,那似乎也是一种读书的方式,但我却打心眼里看不上这种功利化的阅读。这种阅读多快好省,仿佛是1958年的大跃进,显然并非真正的阅读。去外地开会,我常常会选择火车而不是飞机,因为火车是让人读书的,飞机却是让人看报的。那个时候,或许才有了一点像样的阅读,但火车现在也提速了。我的床头常常堆放着二三十本书,那是治疗我失眠的良药。有好几年时间,我总会隔三差五睡不着觉,这时候我就开始读书,读小说不灵读理论,读中文不成读英语,有时候折腾半宿书会读到七八种。在这种一星半点、支离破碎的阅读中,读书成了蒙太奇。但问题是,我现在几乎已不再失眠了。
我也不怎么读文学作品了。有时候好不容易鼓起了读小说的勇气,却常常是半途而废。贾平凹的《秦腔》,读不进去;阎连科的《受活》,读了四分之一;王蒙的《青狐》,读了三分之一;莫言的《生死疲劳》,只是读到了“猪撒欢”。2005年盛夏的某一天,我在上海的鲁迅公园里读《2004年最佳小说选》,却没弄清楚那些小说佳在何处。2006年我重读张承志的《心灵史》,忽然对这本当年让我热血沸腾的书产生了怀疑。后来我终于想清楚,我是不喜欢他的高调叙事。日本的桑原武夫说:“人到中年之后,就开始厌倦文学,或者说变成了文学方面的老油子。”是我成了文学油子,还是他们写得不尽人意,这个问题常常让我困惑。那些过去没读过的长篇巨制我很想一读,那些过去曾经读过的名篇佳作我还想重读,但是我却既找不到读的时间也找不到读的心情。张立宪说:“我悲哀地发现,终于让自己生活在一个伸手就能拿到书的地方后,读书的巅峰状态却已经过去。像《追忆似水年华》这样的重体力活,要不趁年富力强的时候啃下来,就一辈子也看不动了。原来读书也分青春期和更年期的,一个人要是在青春期不抓紧干活,等到了更年期,就会跟才娶得起媳妇的老光棍一样,对书的那种渴望已经力不从心,纵使有欲望,也显得有些勉强。”这个比喻略显粗俗,却很说明问题。莫非我已到了力不从心的年纪?
2004年6月的某一天,我从书架上抽出《平凡的世界》第一部。《人生》上大学时就读过了,《早晨从中午开始》不仅早已读过,而且读过许多遍,但这套厚厚的小说我却一直没去读它。也许是觉得读过《人生》和《早晨从中午开始》,《平凡的世界》已没必要再读,也许是那三大卷的长度把我吓住了,总之,关于这部书的传说虽不绝于耳,却并没有勾起我的阅读欲望。但是,在那个闷热的中午,我却毫无缘由地拿起了这本书。
孙少平上学的情景让我想起当年自己读补习班的岁月,我很快就读进去了。感觉还不错,没有我想像的那么沉闷,看来它会吸引我读下去。不久,我开始学车了,学车得考交规,考交规得听一周的课,听课还要点名,《平凡的世界》就成了我听课时的读物。上课的老师唐山口音,在讲台上一摇三晃,晃得人眼晕,我就把头埋在路遥的世界里,读得津津有味。我仿佛又回到了大学时代,老师正在讲课,我却在课桌下搂着一本小说。
三大本的《平凡的世界》就是在那几天读完的,我似乎又找回了当一名纯粹读者的感觉。这部小说开篇不久即写到孙少平读《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起初,他以为是一本炼钢的书,但开读之后,他一下子就被迷住了。“记得第二天是星期天,本来往常他要出山给家里砍一捆柴;可是这天他哪里也没去,一个人躲在村子打麦场的麦秸垛后面,贪婪地赶天黑前看完了这本书。保尔·柯察金,这个普通外国人的故事,强烈地震撼了他幼小的心灵。……在那一瞬间,生活的诗情充满了他十六岁的胸膛。”
兴许我正是从这部小说中读到了生活的诗情,我有点被感动了。这种感动尽管已不是我当年读《人生》时的那种感动,但它确实也是感动。我想到了《人生》里的高加林,想到了《红与黑》中的索黑尔,也想到了那个为了进城买书却烧伤了双腿的少年。也许,在进城的路上,我和许多人一样,身上既打着索黑尔的烙印,也流着高加林的血液,我们也就有了像他们一样的燃烧,执著,冷酷和忽然之间的轰然倒下。我们得到了不少,也必然会失去很多。
但毕竟我还有感动,我还会感动。想到这里,我忽然觉得自己还不算贫困,脸上也流露出一丝满意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