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日采煤工
2008-10-22阎接囤
阎接囤
1968年初冬时节,我怀揣长治市劳动局的《招工录用通知》,背着铺盖卷,孤身一人来到了石圪节煤矿。
我选择当矿工,家里老人是不很赞同的,他们不知道下矿井有多苦,但是知道煤矿很危险,不舍得让我下井当矿工。母亲说:“你从学校回来三四个月,对农村的劳动也已经适应了,过一段看有合适的机会找一份工作干,走投无路才下煤窑啊。”父亲是刚下放回农村的“五七”战士,自顾不暇,对我的工作安排爱莫能助,只好违心地同意我的选择,他说:“你,去看看吧,不行再回来。”而我本人则认为煤矿虽艰苦,毕竟比农村要好。不过当时我对煤矿的情况也知之甚少,只是在电影《燎原》里看到过矿井,在报纸上看过关于“石圪节矿风”的报道,关于矿山矿井的其他方面还是一片空白。
入矿之后先有半个月的培训。说是半个月,其实也就是一周多一些,因为那时候生产任务很紧张,到了年底经常组织高产,全矿上下老婆孩子一起上,一年下来也就产20多万吨煤。我们培训的第二周在井下,现场实践参加劳动。培训的负责人是史成群和史效师,是两位很有经验的老工人。培训的地点是篮球场东边的会议室,那是个很别致的建筑,不与任何房屋毗连,高出地面五六米,孤零零地坐落在篮球场一侧。培训的主要内容是阶级教育和安全教育,参观杀人场、万人坑、三角院和窝铺等阶级教育场所,听老工人王秘昌讲矿山的苦难史和斗争史,由工程技术人员讲安全课。培训结束的当天下午宣布分配结果,我被分配到采煤一队当采煤工。当时石圪节矿年产煤炭28万吨,只有501和508两个采煤队,采煤一队就是501队。
分到队里先给了我三样东西:一是睡觉的床位,二是一套崭新的工作服,三是一处澡塘的更衣箱。一个两间平房里睡六个人,靠门口的一个床位便是我的。领工作衣的时候还给了一个炮箱,这是化工厂装火药的包装箱,虽然很小很简易,但它在很长一段时期都是我唯一的家当。澡塘的更衣箱分为上下两格,说是让分放黑衣服和干净衣服的,可是过了两天上下全是黑煤粉,更衣箱里里外外全是煤粉,干净衣服放进去立马也变成黑衣服。
也许平时都这样,也许是我新到的缘故,我住下的第一天晚上,宿舍里来了不少人,显得很热闹。一位面皮黄瘦,表情幽默,只有少许头发的大个子,嬉笑中带着几分调侃,一见我面便问道:“老弟,红字号吧?”“文化大革命”中,晋东南地区的两大派分别是“红字号”和“联字号”,最后“联字号”得到上级的支持,“红字号”以失败告终。我告诉他,我什么号也不是,他却不信,“拉倒吧,老弟,不是红字号还能让你下煤窑?什么号也不怕,干吧,下了窑就只管挖煤,什么号也一个样!”这一位是班上的电工,人特别聪明,俏皮话也特别多,大名叫王孝则。班上有两个煤电工最活跃,另一位叫贾玉林。班前班后,两个人一唱一和,不时来一段故事笑话,给采煤班增加不少快乐和欢笑。他问过话后连说带唱,表演了一段《朝阳沟》,一边表演,一边清唱,“你前呀么前腿弓,你后呀么后腿蹬,你心不要慌来,手不要猛……这棵苗儿又让你判了死刑。”表演结束后,他跟我说:“老弟,明天就驾到犁沟里了!你这下窑也和银环下乡一样,不容易啊。”看他刚进门那阵势,我以为这家伙嬉皮笑脸要拿我取笑开心,不想他最后却安慰鼓励我一番,我真从内心感激,这也算他给我举行的小型欢迎会吧。
没下过井的人很难想象出井下的环境,坐上罐笼一到井底,完全是另一番天地。井底一年四季如同下雨一般,淋头水淅淅沥沥往下落,这是井壁的含水层渗出的水。井下分不出春夏秋冬,也分不出白天黑夜。没有地质和采矿方面的基本知识,便没有煤层的概念,以为一到井下便是无边无际的煤炭。下井一看,才知道煤是夹在石头中间的一层,煤里的矸石也是分层夹在煤层中的,地质工作者已经把一层层的煤全都勘察清楚编了号码。石圪节那时正开采3号层,这层煤厚六米到七米,分上、中、下三层开采。井下有南翼和西翼两条主巷道,我们的工作面在南大巷东部的东870采区。
那时,井下的作业条件很差。回风巷压得只有800高,也就是80公分,巷道里还有一潭潭的积水人进出工作面只能猫着腰膛水爬行,像我这样的大个子,干脆就得爬下才能进去。进工作面干活之前,先要备料。金属柱、木柱、鞋板、楔子,一样样都要猫着腰蹚水从风巷运进工作面,一根金属柱120斤,几乎是爬着滚着从二多高的巷道里拖进去,拖进去柱子衣裤就全湿了。作业的环境也不安全,有时候回柱和运料平行作业同时进行,危险就大了。采煤工搬运材料穿行于风巷中,而回柱工正开着绞车拉倒老塘的金属柱,绞车就安装在风巷,钢丝绳由于受力过大发出“叭叭”的响声,随时都可能断裂,而一旦断裂就会伤及运料的人员,也曾发生过钢丝绳断裂致伤致死的事故。因而遇上这种情况,我们只好在高度警觉中注意观察动向,侥幸冒险作业。
把材料从风巷运送到工作面,只是做了准备工作,更为艰苦紧张的工作是在采煤工作面。那时采煤还没实行机械化,靠的是打眼放炮,一下井先在风巷躲炮,工作面一放完炮,班长一声吆喝,所有的采煤工迎着浓烈的炮烟和煤尘鱼贯而入,进入工作面。
采煤工作面是一个不断移动的作业场所,它的两端分别与运输巷和回风巷沟通,形成一个“U”型,运输巷是煤的出口,回风巷为工作面通风所用。工作面内,一面是煤墙,一面是老塘,中间紧靠煤墙沿底板平铺一部长百米的刮板运输机,工人们叫它煤溜子,可以拆卸也可以弯曲,靠它把采落的煤运送出工作面。煤墙不断地被开采,老塘不断地同柱逐步垮落,这样整个工作面就随开采作业朝煤墙的方向一米一米地向前推进,这就是长壁分层金属网假顶后退式采煤方法。工作面处处承受着顶板的压力,所以处处都要打柱子支护,打柱和回柱便成为一项很重要的工作。作业程序通常是先放炮,后装煤,装煤的同时支柱架棚,然后移溜,移过溜再把临时柱替换为正规柱,同时还有装浮煤,回柱。如果是采上层还要加一道铺网联网的工序。打炮放炮,回柱移溜,铺网联网,一般都安排专人来干,其余的活就全部由采装工来干了。
一进人工作面就如同上了战场,没有片刻喘息的余地。工作面一放炮,煤墙的煤就落下来,原先靠煤墙支撑的顶板便处于无支护状态,这时候必须赶快打柱子支护,顶板空着压力很大,迟手慢脚打不起柱子,就会造成片帮冒顶。顶板的压力逼迫你拼命加快作业的速度。而常常是越急越出汗,越急越出乱,刚刚挖好一个柱窝准备打柱,忽然又落下煤把柱窝填满,只好重新再挖。一支好临时棚就赶紧装煤,装得慢了就会影响移溜,甚至影响整个工作面的推移,你便成了影响整体推进的拖腿户,这时候班长会过来催你帮你,遇上坏脾气的,甚至骂你训你,这时候你的汗会出得更多更急。这样的紧张作业不仅要付出体力,而且精神紧张,用不了几分钟就满头大汗。采装工一般是两人结对作业,一次扎四节溜,一个班
要返三四同,也就是一人一个班要装七八节溜,一个班干下来精疲力竭。
那时候不仅文明生产、质量标准化搞得不好,装备也很落后。工作面没有上采煤机,运输巷没有上皮带机,工作面是44型煤溜,运巷是20型溜槽,随着工作面的推移,每个班都要把运输巷的溜子大拆大卸,截断大链进行缩溜。推移溜子用的是齿轮式手动移溜器,硬是凭手压脚蹬一齿一齿地往前推。金属支柱的升柱方式更加落后,使用一个一尺来长的铁制楔形板,叫“升柱板”,把这块板的小头插入金属支柱的套筒,板撑着柱心,一锤一锤打着铁板往起升。打临时柱的时候,心急如焚,生怕柱子打慢了造成冒顶,而这样的升柱板却由不得你着急,只好一板替一板地慢慢来。这是三四十年前的东西了,现在的采煤工已经根本没见过也不认识这种工具。
井下的活太累了,上井以后吃过饭倒头便睡,已没有任何剩余的精力。尽管休息的条件很差,可当时并不觉得。一个宿舍睡六个人,正对门还是一个茶炉房,茶炉一添煤,滚滚黑灰便如怒云翻滚,落在我的被褥上,鼓风机一吹,嗡嗡声大作,要不是累得太厉害是没办法入睡的。累到了极点这一切便都不是问题。有时上零点班,想吃过午饭在门口晒一会儿太阳,长期下井见不到太阳,缺乏日光的照射,人就像石板底下长起的小草,脸色青里泛白,渴望阳光的温暖。可是,常常晒一小会儿太阳就不知不觉睡在了椅子上。
井下虽说像战场一样艰苦紧张,却也有消闲的时候。临时停电或电器出了故障,煤工使不上劲,只有电工上下忙活,时间一长大伙便扎堆在一起海阔天空,胡谝乱侃。这时候电工正忙,王孝则和贾玉林不在场,老程便是主角。老程是潞城人,在剧团唱过戏,能说能唱,活泼幽默,大家叫他“小炉匠”,常常能来不少精彩的段子。井下工人到井下,如同鱼入大海,自由自在,侃起大山来,口无遮拦。说几个荤段子不在话下,更有甚者把夜里听床的所见所闻包括自己的心理感受一一道出,供大家欣赏。我们几个刚下井的学生一开始有点少见多怪,不好意思。时间一长也就入乡随俗了,而且渐渐体会这是艰苦紧张劳动之余的一种情绪释放。也有人一停机就找地方睡大觉,一躺下就鼾声大作,常常把谝侃的人们都惊动了。说也奇怪,在地面脱光衣服躺在床上暖铺热盖,有时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可是在井下,脚穿高筒靴,头戴安全帽,系着皮腰带,背着矿灯盒,一躺下就在煤堆石块中呼呼地睡着了。有一次给上级汇报工作谈到工人在井下睡觉的问题,这位听汇报的先生没下过井,当即便问“井下还有床”?岂不知在井下睡觉没床比有床反而舒服许多,没下过井的人是想象不到的。
当过井下工人的都知道,最难受的不是在井下干活,而是下井之前换衣服。头一天出汗湿透了衣裳,酸臭冰凉,第二天再去穿,难以着身。到了深秋季节,更衣室凉衣服更冰冷,换衣服就成了一道难过的关。因而井下工人常常是连续上班不休息,不是不愿休息而是不敢休息,休息一天就不愿意再上班,许多人旷工就是这么旷起来的,也因此许多人连续下井一个班也不歇。我也曾一鼓作气一个月连上三十一个班,可那时工资太低,三十一天连续上满班,到月底才开79元钱工资。
每月要倒一次班,倒松班可以休息一天多,而倒紧班的时候却只有八个小时的间隔,除去洗澡、吃饭、换衣服的时间,最多只能休息五六个小时。轮到上夜班,夜里零点上班,晚上十点钟就要吃饭作准备。上夜班常常由于干扰太多睡不好觉,十点钟睡意正浓的时候,却必须起床吃饭下井。矿上的高音喇叭每天都会在这时准时播放同一首歌——《哈瓦人民唱新歌》,这歌声成了叫醒夜班工人起床的信号,广播员一不小心误了点,就会影响全矿不能准时上班,工人们和调度室便都会一齐怪罪。按说《哈瓦人民唱新歌》的旋律是很美的,歌手的音色也很美,可是由于长期把它作起床信号,而且是在我最想睡觉的时候催我起床,因而一听到这首歌顿时有一种睡不醒觉的条件反射,多少年后仍无法改变。
装备落后,作业环境差,安全状况自然不会很好。工作面除了煤墙和溜帮使用金属支柱,其它地方一律打木柱,木柱被压得呲牙咧嘴,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坠包冒顶时常发生,只要不压住人,就叫没事故。我参加工作的第一年,临近春节只有几天了,采煤二队发生一起冒顶事故,采煤工张双群不幸遇难。他家住在长子县西边的大山里,我们送他的灵柩回去那天,天下着大雪,汽车加了防滑链,翻山越岭,一直到午后才到达他家。春节临近,村里人都在忙着准备过年,一口白花花的棺材拉进村来,村里人也为这一家子悲哀。妻子只有二十来岁,抱着一个大约两岁左右的孩子,哭得死去活来。他的母亲看样子五十出头,哭得几次昏死过去。一起事故要给多少人带来巨大的痛苦啊。这些事我一句都没敢在父母面前提起。
有一次上夜班,与我同宿舍的一位工友在井下被金属网假顶冒落的石头埋住,虽然跟前就有人,可是碎石头冒落得很快,眼看着就把人埋到了胸脯,他原先还叫喊“快救我,快救我”,这时候已发不出声了,所幸现场有人,很快把他刨了出来。他上井后哭着说:“伙计们呀,差点见不上你们了。”他是从陵川招来的五至七年合同工,小名叫八金。我们采煤班有不少来自陵川的伙计,郝真成、徐春贵、刘忠胜、杨福生、王保全、李徐富、赵旦则……一个个都是纯朴老实的厚道人。他们告诉我,陵川是个穷地方,村里没有出多少当官的,倒是不少人在外面下煤窑。老百姓最害怕小汽车往村里开,凭以往的经验家家都知道,小汽车一进村,准是矿上出了事故来叫家属,开到谁家谁家倒霉,因而各家各户都生怕小汽车开到自家门前来。当然,这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事了,如今汽车已进入了家庭,拥有汽车的老百姓天天在增加,昔日的皇历已不能再看。
记得有一次,几个伙计在工作面处理漏顶,顶上架了大板,又塞了不少木料,可是碎石头还是一个劲往下流,刨石头刨得人满头大汗。王保全说:“尽往下溜石头,溜下个大闺女来有多好呀。”可怜这位在井下挖石头还念着大闺女的保全兄弟,快三十岁了还没有娶媳妇,后来好不容易在老家娶了一个农村姑娘,媳妇又看不上他,一直闹着要离婚,队长杨学保还帮着做了不少和解工作,总算凑合过下去了。可是保全又不幸在井下干活砸伤了脑袋,做了脑颅手术后,就成了个废人,一会儿清醒一会儿糊涂,在陵川老家养了几年便离开了人世,死的时候还不到四十岁。
我刚下井的时候,看到班长凶神恶煞好生厉害,在工作面从机头到机尾训斥谩骂是家常便饭,对此大为不解。时间一长我发现这种人具有两副面孔,一上井有说有笑,说话的声音也低了许多,一下井便换了一个人似的。大概是艰苦的劳动和危险的环境造就了这种粗犷的性格和管理方式,井下工作面就像战场一样情况紧急,刻不容缓,不允许也没时间让他们去讲道理。但是我经历的班长中却有一位属于例外,他叫晋黑豆,个子矮小,言语不多,小小的眼睛里常含一点
柔柔的笑意,很少见他骂人训人,工作面的活却安排得井井有条。下班以后还常和伙计们在宿舍拉话访古,有一次他提出让我拉一支二胡曲子给大家听,我选了《山丹丹开花红艳艳》。乐曲拉到欢快处,他的嘴角和眼神都透出浅浅的笑意,笑容传达了他对音乐的喜爱和对美好生活的向往。
只有长时间一起工作和生活,你才能真正了解煤矿工人的内心。外表看他们是很粗犷的,甚至有人说矿工“很牲口”,而内心却充满了善良和真诚。和我同一个采煤班的一位老工人叫申来全,申庄人,瘦瘦的,脸上生有麻子,班上人叫他疤来全。我刚下井的时候走巷道没有经验,个子大又不知弯腰躲闪,每到巷道低处便要挨碰,一路能碰五六次脑袋,碰重的时候整个人都差点跌倒,要不是安全帽护着,脑袋准会碰出血口和大包。他看我连遭挫折,便说道:“钱难挣,屎难吃,慢慢就好了。”虽然是一句粗话,却分明是善意的安慰。后来我和他曾一起同柱,他分工掌锤,负责把柱子敲倒,这是一项技术要求高且非常危险的活;我分工出柱,负责把敲倒的柱子在顶板垮落之前快速拖出老塘,这只是一个力气活。干活当中我想试着敲一棵柱,他一把夺过锤子,脸色大变立即制止了我,他说:“年轻人呀,可别瞎干,你要是送了命多可惜呵。”他的话说得粗,内心却十分善良和真诚。
我在采煤队干了不到两年,后来调入矿政工组当干事。尽管当采煤工的时间不长,却是我人生经历中非常重要的一部分。
改革开放三十年来,在全国煤矿的现代化建设中,潞安率先建成了全国第一个现代化矿务局,石圪节是首批现代化矿井之一。随着技术进步和矿井改造,采煤方式已经全部机械化,井下运输全部实行了皮带化。综合采煤机的应用使采煤由分三层变为分两层,开天窗放顶煤技术的应用又实行了一次采全高,煤炭生产装备达到世界先进水平,生产效率大幅度提高,煤炭产量快速增长,安全事故大幅度下降。井下大搞文明生产,实行质量标准化,工作面“三直一平两畅通”,对水、火、瓦斯等重大灾害事故的治理和预防实行严密管理,实施了监测监控等现代化管理手段,石圪节成了年产百万吨的现代化矿井,全局年生产煤炭从200多万吨上升到了3000多万吨,很少发生事故。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那种落后的生产方式和不安全状况已得到了根本改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