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乐颂
2008-10-22马车
马 车
李板凳冷不丁地打了个喷嚏,炸雷一样,吓得觅食的小鸡,伸长了脖子直直地瞅他。李板凳不慌不忙掏出手帕,揩着鼻涕嘀咕道,哪个又在背后念我呀!他婆娘爱娟梳着头顶他,屁话!大清早的,哪个有闲功夫念你糟老头子呀。李板凳说肯定是有人念了,要不然怎就打了这么响的喷嚏呢。说着擤了一下鼻子。爱娟咬着梳子柄,左手抓一撮花白的马尾辫,右手扯开橡皮筋圈上头发,哼了一声。
爱娟懒得跟李板凳瞎扯淡,梳完头,咳了一声就上里屋喊儿子顺子去了。
礼拜天孩子爱睡懒觉。念初二的儿子还在打鼾,爱娟拎着顺子的耳朵说,日头都晒墙根了,还不起来写作业?顺子赖在床上,喘着粗气瞪着爱娟,那眼像是要喷火似的,不管爱娟么样说,就是不动弹。气得爱娟一下子把顺子的被子掀了,说了句:一个比一个懒,老的那个样子少的也懒得抽筋,跟你说话耳都不耳你娘,这日子没法子过了!
爱娟说着,把木梳子“啪”的一声扔到床踏板上,板着个脸出去了。
李板凳在门外听见爱娟那通唠叨,他没吭声,也不想吭声。结婚二十几年,爱娟那脾气他是知根知底的。她呀,有点什么烦心的事老是挂在嘴边、搁在心尖上,一天不念叨就不能活。
爱娟还在为他上次去上海闹的事烦着心呢。做了大半辈子的木匠活,谁能想到去趟上海,钱没赚几个子,倒把家里搞得鸡犬不宁!早晓得是这样,就算家里穷得揭不开锅,李板凳说么事也不会去上海的。李板凳咳了两声,一口吐到一只小黑鸡身上。小黑鸡翅膀挂着痰,若无其事地啄谷粒。
挂钟脆脆地响了八下。
李板凳挪了挪屁股。日头高过梧桐树的顶梢,向西走下来的树荫偶尔还晃动一下,像是没站好似的。李板凳扯着嗓子往里屋喊,顺子,时辰不早了,起来吧!
顺子没应答。
顺子,是李板凳三十五岁那年生的。中年得子那可是心尖的嫩肉!李板凳从没嚎过顺子,他怕吓着孩子,更别说是动他一个手指头了。为了顺子能念高一点书,多几件换洗的衣裳,李板凳才决定去上海的。
顺子靠在床头,眼睛眯着。李板凳说,赶紧起来,早上想吃什么,我去做!顺子跟没听见似的,眼睛眯着,嘴角翕动像要说什么,但犹豫了一下又停了下来。
李板凳捡起木梳子梳了两下,坐在床沿上,把被子往顺子身上拉了拉,想把顺子露在外头的肩膀盖住。顺子眯眼扭过脸去,赌气地说,我不念书了!
李板凳正在抠夹在梳子缝的头发丝和黑黑的污垢,听见顺子这么说,后脑勺像是让人拿棒子凶击了一下,脑袋瓜“嗡”了一声响。
瞎说,为么事就不念书?李板凳看顺子鼻子下头那毛茸茸的胡子,开始破土生长了,他又说:考个中专进城去,也不要割么事谷插么事秧了,好多呀!李板凳晓得顺子最讨厌割谷插秧,就挑了这个话题开导儿子。
割谷就割谷呗,那总比做小偷要好吧!顺子说完,鼻子还哼了声。李板凳觉得有什么东西梗在喉咙里,李板凳扭过脸抹了一下眼角,从嗓子里蹦出来的咳声,显得那么无力,就像秋天的稻草软塌塌地在禾场里翻着滚。李板凳说:顺子,你不信父啊,你父真没偷东西,你父是个清清白白的人……
房子静得让李板凳快要窒息了。堂屋一只老母鸡咯咯地唱着歌。李板凳还在想着顺子那句话:割谷就割谷呗,那总比做小偷要好。儿子居然也相信他父在上海做小偷了。看来那趟上海真的去坏了,现在搞得村子里的人在背后指指戳戳,一些零言碎语在村子里传得越来越邪门!李板凳越想越气,越想越恨罗柱根!
罗柱根在上海一个工地上做事,论辈分他还要管李板凳叫爷呢。三十几岁的罗柱根是李板凳从小看到大的,年轻时,偷懒没学么事手艺,一身死肉抖抖就落一把子死劲了,除此之外李板凳想不出他还有么事能耐。罗柱根后来,大概是让他老婆给逼的,去年跟远房亲戚到上海打工。居然混得人模人样的,过年同来,见面跟人散的烟还是带金边的红金龙。这种烟李板凳在吃人家喜宴时见过,十几块钱一包。没钱是抽不起那个的,所以在罗柱根说要带李板凳去上海找事时,乐得他一宵没睡稳过。
板凳爷,在不在屋呀?
屋外的叫唤,让李板凳的回忆像裂口的鸡蛋,跐溜一声蛋清蛋黄掉到沸腾的锅里,没影了。捏着蛋壳,李板凳应了句,在屋在屋!谁呀?
村长让你去一趟,有事找。
么事呀?李板凳盖上锅盖,赶到门口。达民的背影拐过墙角,没影了。么事,这么急也不进来坐坐,唉!就是真犯事了,隔壁邻里还可以走动的嘛!李板凳嘀咕了一句。
村委会坐落在村东头,三间大瓦房加一道墙围成一个“口”字。一棵泡桐树光秃秃地杵在院落角,像个看门的,又像根拐杖,怎么看怎么别扭!李板凳进大门后干咳一声,一则是打听一下虚实,看村长在哪间屋;二则也给自己壮壮胆子!俗话说,无事谁上金銮殿呀,窝在家里没事偷着乐多好!说实在的,这会儿李板凳内心可是十五个水桶打水,七上八下,那个扑通声闹得李板凳走路也不知先出哪只脚了!这是他从上海回来,第三次进村委会。
头次村长找去,是前年村泵站丢了一卷电线,问李板凳知道不?李板凳不知道村长问那事什么意思,事情都过去两年多了,今天还特意找自己问这事,李板凳不明白村长卖的是什么药,就说晓得了。咋不晓得呢,村里三岁的娃都晓得,那年就是因为少了那卷电线,没及时接上电害得李板凳往自家田里挑了两天的水呢,这事就是放十年他也忘不了!
村长笑着说,这就对了!过去的事过去就算了!俗话说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大家毕竟是一个村的,是吧,那电线还在不?
什么电线还在不在呀?村长你说什么,我么就听不懂呢?李板凳朝村长挪了挪椅子。
你会听懂的!村长涌在鼻子上头的笑容,李板凳怎么看都觉得像自家草垛堆上的稻草,显得那么干瘪那么枯燥。村长接着说,人一时穷怕了,穷糊涂了,这个我们都了解的,电线没卖吧?
村长,你怀疑前年那电线是我偷的?李板凳当头一棍,他总算是听明白了。
嘿嘿!板凳老弟呀,你不要急不要急!喝点茶!村长把自己那茶杯递给李板凳,上海你犯的那点事村里人都晓得了。我嘛,一村当家的,受大家的嘱托让你大度一点,把那卷电线交上来算了,那事也就算没发生,就当你跟大伙开个玩笑!
李板凳说:村长呀,我上海那事全是误会呀,上次人家公安局打电话给你也只是做个调查。再说,我就是再穷也不能干那伤风败俗的事啊!电线我影子也没看见过!
我们今天不谈上海那事,那事你犯在外头,我管不着。咱就说电线,那是咱们村的财产,就是我也不能挪用的,更别说谁没打招呼就挪用了……
那次,李板凳就差没给村长下跪作保证了。最后,村长差使会计带两个人到家里搜了一圈,没找到所谓的电线,气得村长又是摇头又是叹气的,那事不了了之,总算给搁下来了!
在村长对面,李板凳正襟危坐。
村长给李板凳介绍他旁边那个络腮大胡子,这位是乡派出所的李干事!村长又指着李板凳说,我们村的李板凳,从上海回来有一阵子了!你
们谈,我到隔壁坐一下。
村长你又不是外人,不需要回避什么,我们也就是调查一下情况!络腮胡子给李板凳递根烟,说道:是这样的,昨天我们所接到报案,隔壁村的黄长源前天被盗了一头黄牛。
李板凳眯缝着眼深深地吸了口,噢!谁这么缺德偷人家黄牛,那可是咱乡下人的大半个劳动力呀!
是呀!你这么想就对了!李干事笑着说,听说你去过上海,还犯过一点事?
噢,上海去过。不过那犯的事不叫事,是场误会!李板凳知道自己那点破事肯定让村长捅给李干事了。抽着烟,烟里雾里他再次陷入往事……
九月二十五日,那天天空又蓝又高,棉花一样的云朵飘在半空。
李板凳在上海找到了头份活。一个姓周的老师家里装修,到劳务市场找小工,李板凳很幸运地被选中了。那天跟李板凳一样幸运的还有老张,一个河南人。
李板凳记得那天,老张跟李板凳收拾东西正准备回家。装修队的老黄喊住他们,说认识这么久了,今日你俩就跟我们一起吃顿饭吧,也算相识一场,交个朋友么样?没等李板凳应话,老张拍着身上的锯木灰说,行呀,你们管菜我们管酒,老李么样?还有么事好说的,老张你都应了,我就随便啦。李板凳硬着头皮顺着老张的话应道。说实在话,李板凳不愿意留下来跟他们一起吃饭的,也不是说他李板凳瞧不上人家,只是老张说他们俩管酒,这大热天肯定是喝啤酒,就是最便宜的上海啤酒一瓶也要一块五,瞧刷墙的杆子那副身板至少也要喝上五六瓶,这五六瓶就要九块了,还有其他人呢?李板凳心里算计过,裤袋还有五十块,这顿酒钱要是两个人平摊,至少要花去五十块,这差不多可以管他吃一个礼拜了。一想到这,李板凳感觉心在隐隐发痛。
在楼下小卖铺,老张边点烟边说,先买二十瓶啤酒吧。李板凳问买么牌子的。老张想了一会,说也是做事就买便宜一点的上海啤酒吧。老张摸索裤袋,哎呀!瞧我这记忆,今日忘带钱了,要不老李你先垫着吧,等发了工钱还你。李板凳听老张这番话,那心痛的感觉一上一下狠狠摇摆了一下,一口气花三十块钱,这让李板凳有点头晕。
酒最后还是买了。在喝酒时,李板凳没说么事话,一个劲地吃菜,酒也少喝,他静静地听着老张跟老黄还有另外几个师傅吹牛。哎,这些天累死了。老张喝了口啤酒,伸手抹抹嘴角的泡沫。那是,你看这个大工程才几只猫在干呀。老黄把干活的人说成了猫。
你们当师傅的还好啦,工钱比我们多得多,你问老李我们一天才几个钱?老张指了坐在对面正夹花生米的李板凳。李板凳应了句,是呀,一天才二十几块,还不够这餐酒的钱。一提到钱,李板凳就想起刚刚掏出去的那三十块,那鼻子情不自禁地哼了一下,什么意思那也只有他自个晓得。
我们一天也就是五十块,干活要比你们烦琐些,技术活嘛。老黄这话像鱼刺冷不丁地鲠在李板凳喉咙里,让他咳得脸红脖子粗的。五十块还不高,那你们想要多少,你们累?一摁机器的开关机器就帮你刨了锯了,还说累。李板凳在心里犯嘀咕。
我说要不然我们就跟姓周的闹,让他多少加点,再说他还急着想搬进新房呢,只要我们一闹,那姓周的没准就跟我们加工钱了,你说是吧,黄伯。坐在李板凳对面大口喝酒的杆子提议道。好主意,我认为这个办法不错,老黄你觉得呢。老张睁着他那双老眼盯着正在挑鱼刺的老黄,眼里流露出兴奋之情。
等老黄将那筷鱼肉咽下去筷子搁桌子上后,他点上老张递过来的牡丹,狠狠吸了口,说道,行呀,我们就这么干,中途谁也不准打退堂鼓。老李你觉得么样?老黄盯着李板凳。李板凳听出话外之音了,他们是担心自己不参与呢。李板凳干笑了几声,没吱声。大伙目光唰地一下子都扫在他身上。处于那样境况,李板凳半天才吱声,行,我听大伙的,你们说么干我就么干!说这话李板凳是违心的,他心里可不是这么想的,他认为周老师这人不错,隔三差五捎个西瓜过来,嘘寒问暖地问候大伙,今日让你们受累了,对不起呀,礼拜天你们也歇一下吧。这么有人情味的老板,老张老黄么想得出要抬人家扛子呢。李板凳实在是想不明白,虽说他嘴上跟着应付下来了。
李板凳从村委会回来,一路上他在想李干事刚才的话。
回去好好想想,乡里乡亲的低头不见抬头见的!犯不着在家里找事?要是让所里查出来,也不好办!李干事说着,在本子里记着什么。一旁的村长赔着笑,也让李板凳先回去好生想想。
李板凳不知道他们让自己回去想什么,想上海那点破事,还是想人家黄牛丢哪里了?上海那事自己不是已经跟他们讲了嘛?难道他们不满意?李板凳弄不明白出趟远门,为什么丢什么东西总往自己头上扣屎盆子。
顺子坐在门槛嗑蚕豆,见李板凳端着饭便转过背去,嘴巴好像说了句,这饭也吃得进去!李板凳嚼着腌萝卜,没听清顺子说的,他说,说么事呢,洗脸快去吃饭,饭我盛好了。
顺子顶了句,吃你的,少管我。李板凳这句听清楚了,翻着白眼咽下嘴里的饭,说,我怎就不能管你?一大早老的跟我吵,这会儿你又跟我吵,还要不要人活!我早就说过,我没偷人家的东西,我是清白的。你怎么连你老子的话也不信呢?
公安局的人还会抓错人呀?村子里的人出去那么多,为什么别人就没进过公安局,你一出去就让人家抓进去,让我相信什么!顺子哽咽的声音带着几分委曲。
要是我真偷了,人家还放我出来呀。李板凳颈脖上的青筋突得老高,眼睛瞪得大大的。
没偷,没偷,可村子里的每个人都在说这事,就连我们学校也晓得我有个当小偷的父亲了,你让我么样念书……顺子站了起来,将手里的蚕豆扔到李板凳跟前,转身要出去。
李板凳看顺子要出去,一下子急了,他怕刚才吓着了顺子,就问他要上哪去?顺子恶狠狠地说,我不要在这个家呆了,我就是死了也不要当小偷的父亲。
“啪”,李板凳一下子把青瓷碗摔到地上,腾着热气的饭撒了一地,几只小鸡跑过来啄饭粒。老子是清白的,今日就死给你们看看。李板凳吼一声就朝屋外奔去。
李板凳踉踉跄跄朝黄水塘跑去,现在是吃早饭时间,路上没什么人。就是有人看见李板凳也是远远地避开闪过。没有人知道李板凳这是去黄水塘跳水的。坑坑洼洼的田间小道让向前奔跑的李板凳崴了脚。他摔了一跤,鼻子流出血来。李板凳喘着气哽咽着,他一拐一晃地朝黄水塘走去。
十月的田野,稻谷郁郁葱葱地向上打着苞,高粱红红地压弯了秆子。不知名的飞虫在路边低低地飞着,隐隐约约可以听见牛哞哞的叫声……一个要去死的人对这些是没有感觉的,李板凳两汪老泪不争气地直往下淌,抹了一次又一次。
黄水塘一些水草让风吹动,漾起蓝蓝的波纹,塘面一棵柳树根上也不知道谁家拴的水牛,站在树荫下摆着牛尾,拉下的牛屎滚到塘里,发出咕咚的声来。可能是看见李板凳走路的姿势有些怪,朝他哞哞地叫了几声。李板凳不想再走了,一屁股坐下来,跟那水牛对着看,被崴的左脚肿得老高,李板凳想把那左脚挪到跟前,好生看一
下。他轻轻地用手抬着,轻轻地挪动左脚,可能是碰到了红肿的脚脖子,他“哎呀”叫了一声,咬着牙,一脸痛苦模样。
黄水塘没少淹死人。
去年,王混子的媳妇就是在这死的。她在屋跟男人吵了几句,趁着天黑跑出来跳进黄水塘给淹死了。人家死得干干净净,最起码死后没有说她偷过东西。现在,李板凳也要死在这里了,死了村里人还要指着自己的坟头议沦!李板凳一想到这些,那眼泪又涌了出来,说不定自己还没坟头呢,顺子和爱娟那样恨自己,能给自己立个坟头吗?李板凳越想越觉得活着没意思,儿子养了十几年,自己那么大声吼着要死,可他跟没听见一样,这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呀!
李板凳把脚放下去试了试水的深浅。十月的塘水还有点温。李板凳接着又把那只被崴的左脚放进塘里,一点一点地往下探,坐在塘边的屁股也开始往边边挪动着。李板凳叹着气,仰着脸望了望天,一抹日头刺得他睁不开眼,他开始觉得水到了大腿,深处的水显得有点凉……
对面的那头牛“哞”地叫了一声。李板凳想起自己牛圈的牲畜还没牵出喂呢,现在也该饿了!还有那两头猪也没喂食。李板凳停止往下溜滑的动作。他想要是就这样死了,顺子那书还念得成?没了父,他顺子还不得受人家欺负呀,想着他便往回挪了一点,又挪了一点,屁股坐在塘边上,双脚泡在水里。时辰还早,现在才中午,要死也不差这一会儿。
李板凳坐着等他婆娘或是顺子来找他。也不知道刚才摔那个碗有没有把顺子吓着,孩子还小,自己不应该那样做的。好好的一个碗给摔了,多可惜,一个碗去买要花八角钱呢。李板凳开始为刚才的行为内疚着。不知怎么搞的,他再次从心里恨起罗柱根,要不是他说上海的活好找,说上海好赚钱,他李板凳也不至于落魄到今天。
李板凳这么一想,一股寒意不由自主地钻进心窝里,他把泡在塘水的脚往上抬了抬。通向村子的泥巴路单调地向前挺着,一个人影子也没瞧见。也不知是哪家的一条狗沿着路边嗅着什么,是条黑狗。李板凳望着越来越近的那条黑狗,心里跟掉了么事东西一样,空空的……
爱娟在堂屋收拾黄豆。李板凳干咳一声,意思是告诉爱娟他回来了,可爱娟跟没听见似的弄着她的黄豆。顺子这会儿也不知道跑到哪去了,屋里不见他的人影,那摔碗的地方早被扫得干干净净,一粒饭也看不见。
李板凳上灶屋,他想在碗橱找点剩饭吃,可是没有找到,碗橱一叠空碗,透着青光!咽了咽口水,李板凳到堂屋问爱娟早上的饭没剩一丁点?爱娟头扭都不扭一下,跟放铳子一样吐了句,那焦饭也能吃,就是死人烧的饭也比那强,全倒喂猪了!李板凳听这话一下子梗住了。
李板凳蹲在地上,双手抱着头。爱娟鼻子哼了一声,嘀咕一句,瞧你那副死样子,不是要去找死嘛,咋又回来了呢!没那个胆就别说那个话,还摔碗,你以为你能是吧?李板凳的确是受不住了,吼了一声站起来,眼睛睁得老大,你这婆娘还有没有良心呀,老子死了你好改嫁是吧?我死不死你管不着,要死我也要吃饱饭死,死在屋里!
吼出之后,李板凳觉得身子软得很,跟肩上放下百把斤的担子那样,让他感得轻松。两人僵在那里。李板凳看见爱娟眼里噙着泪嘴巴翕动着,像是有好大的委屈要说。咣当一声,爱娟把筛子扔到灶台上,黄澄澄的豆子撒得一地。在外受气,回到屋里,还要受你的气,我,我不活了!爱娟说完扭头就往外走。李板凳是知道爱娟的,她脾气倔,属于那种认准了理十头牛拉不回的性格。
李板凳听婆娘要去找死,立马慌了,他追上去,一把拉住往外走的爱娟。李板凳喘着大气说,你去找死,咱顺子咋办?
李板凳说这话时,心口痛得很,这一天不到几个时辰,先是自己要去找死,现在婆娘又要去找死,这个家是咋的?去趟上海,回来这家就不成家了!
爱娟,我真的没骗你,在上海我没偷东西,公安局往咱村里打电话是为了证实我身份的。要怪都怪我不小心在火车上把身份证弄丢了,要晓得身份证有那么重要,说么事我也不能丢呀,可谁又晓得那身份证重要呀,办了十年多了,就一直搁在柜底没用过……李板凳又蹲在房门口,向抽泣的爱娟说着理由。
我相信有什么用呀,全村子的人都晓得你被逮到公安局了,都晓得你偷东西了!一出门背后老有人指指点点,学校也晓得这事了,你叫顺子么样念书?
是呀,要是没去上海多好,家是穷了一点,可最起码活得自在啊。李板凳又想起在上海的事来……
老黄那餐饭吃过的第三天。周老师来了,捎来了一个大西瓜,吆喊屋子里的人过来吃。可大家肚子里都装着事,所以那天周老师喊过去吃西瓜时,大伙都磨磨蹭蹭的,好像要是吃了周老师那块西瓜就难为情把前两天商量好的话吐出来。还是老黄比较精明,他边洗着手边喊大伙,喂,周老板喊吃西瓜了,晚来的,没有了可别叫哟!
周老师切开西瓜后,就看工程进展状况。这两天工程进展要比之前放慢好多,原本那吊顶昨天应该做完的,可到现在还剩一半。周老师可能也看出来了,只是没说话,站在大伙旁边露着笑脸,杆子吃完一块把嘴巴一揩说,你们吃吧,这两天肚子不舒服,这西瓜还得躲着。周老师在旁边笑着说,杆子师傅肚子不舒服,有没有到医院去看看,这身体重要可不能马虎!说着递根精装的上海烟。
杆子点上周老师凑过来的火,吸了一口说,这医院可进不得呀,哪次去不是花百八十的,我一天才几个钱呀,看不起!吃西瓜的老黄听这话也跟紧接着说了句,是呀,我们一天才几个钱,前几天头痛得厉害,就是没钱治!
杆子那句没钱医的话像是一根导火线一样,一下子点燃正在旁边吃西瓜师傅们的话题,都是说一天才几个钱呀,连吃肉的钱也得细细算,哪有钱看病呀?周老师听出了弦外之音,他露出为难的表情,是呀,这人活着不容易,钱也不好赚,我这房子也是贷二十几万块买的!我家有备用的药,明天捎一点过来!
老黄见周老师死不说添工钱的话,他朝蹲一旁啃西瓜的李板凳剜了眼。现在这伙人当中也只有李板凳没喊苦了,这明显违背了那天的约定。老张在一旁暗示李板凳,他干咳几声。周老师说,老张你慢点,莫呛住了!老张尴尬地笑了笑。
李板凳也晓得老张在提醒着他,但他不愿意让周老师为难,他蹲在角落啃西瓜,装傻!
工钱没加,大伙把责任推到李板凳身上。老黄他们有什么事情总是背着李板凳。李板凳成天缩着脖子,休息的时候,东站站不是,西蹲蹲也不是,简直跟蹲号子一样,浑身不舒服。李板凳几次想找个话题跟老黄解释上次的事,可没等他张开口,人家就说,得了,老李同志,我们心里明白得很,我们是俗人,就你高尚!
装修进展得很慢。一个礼拜之后,周老师又过来了,黄师傅,照这么干什么时候能完工呀,我还等着早点搬进来呢!老黄眼睛往上一翻,做得慢我有什么办法,周老板你也看到了,这些工人生病了好几个,咋干?
周老师为了装修进度快点,那天请大伙吃饭,李板凳有事没去。可就是那天他没去,才闹出
后面的事。
爱娟擤了擤鼻子,她问李板凳,你在上海到底干什么呀,好生跟我说说,要不然在村子里我跟顺子么样抬得起头呀!
李板凳叹了口气,把进公安局的来龙去脉跟爱娟说了说……
周老师请老黄吃饭的头天晚上,周老师家的装修材料被盗了。公安局的人过来录口供,就李板凳一个人没身份证,李板凳把村长家的电话给了公安局,说村长能证明他是个好人。结果公安局打电话给村长,村长不分青红皂白,在村里散发谣言说李板凳犯事进公安局了。李板凳望着头发零乱的爱娟说,唉,你说我咋就这么悖时呀!爱娟把跟前觅食的那只小鸡嘁走,她怪这李板凳不该把身份证弄丢了,有身份证,公安局就不会打电话找村长。
李板凳听婆娘那番话不吭声了。他想也是,好几十岁的人了,平时也没掉过一根针一个扣子,咋就把身份证给丢了呢。爱娟见李板凳蹲着不吱一声,就替他拿主意。她说要是自己没干过那事,找公安局打个证明,再请村长跟村子里长一辈的人喝餐酒,把事说明白不就行了嘛!
打个证明,还得去趟上海!这让李板凳很为难。上海带回来的几百块没落多少了,要是去上海还得借钱,可又上哪去借呢。现在李板凳一出门,见人打个招呼,别人还要躲躲闪闪的,哪个借他钱?
爱娟说,让顺子写封快信给罗柱根,让他帮个忙到公安局打个证明。开始李板凳不同意的,他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罗柱根平常懒得跟猪一样,他能帮自己去公安局打证明么?爱娟见李板凳不同意,一下子发毛了,她说,不这样做,难道你有闲钱去上海呀?
李板凳收到罗柱根寄来的证明,当天就跟爱娟琢磨晚上请村上几个长辈和干部,把证明给他们瞅瞅,他要为自己洗清冤枉!李板凳说,那就把留过年吃的鸡给杀了吧,反正迟早也是个吃,能把鸡用在刀刃上也是件了不起的事!给顺子买衣裳的钱,先挪出来买酒……
爱娟认为只要能把李板凳那点事说清楚,哪怕是砸锅卖铁她也心甘情愿。所以李板凳说要杀老母鸡、挪动顺子的钱,她都同意。
傍晚,村子静下来,偶尔几声狗叫夹杂着大人吆喊小孩子回家吃饭的声音,冗长,朴实!李板凳倚在院门,脖子伸得长长的,他巴盼路上出现弓背一步三咳的老人,或者闪出一个拐着外八字步的……时间在昏灰色中,一点点地流失!
菜要不要炒呀!那鸡都煨烂了!这是爱娟第三次问李板凳。说实在话,李板凳也不晓得人家几时过来,下午请人家村长王会计,他憋着勇气去敲人家门,活了大半辈子,跟人家客客气气说话还可以,可要他说一两句拍马屁的话,那简直比便秘还难过。为了给自己讨个说法,他今日倒是说了几句。现在回想起来,脸还发烫。
李板凳决定趁着天还没黑透,再去请一次。村长一家人正围着八仙桌子吃饭。半大个子的狗蓦地从桌子底下窜出来,跑到李板凳跟前,朝他一阵猛吠!村长的女人把狗踢了一脚,那狗夹紧尾巴跑了!
李爷,吃了么?这么晚了有事呀?桂花擦着碗问李板凳。
啊,还没呢!村长呀,下午不是说好晚上到我那去喝几盅的嘛?李板凳拽住村长的肩膀,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草,死死不肯放开。
走呀,村长,家里就差你一个了!李板凳扯了个谎,刘大爷和会计都去了,他们让我叫你快点!
这一招果真有用,村长嘴巴嘀咕一句,他们不是说不去嘛,口是心非,闻到酒香比兔子跑得还快!
村长让李板凳先回去,他换件衣裳随后就到。从村长家出来,李板凳依这一招先后去了会计的家,还有刘大爷家,如法炮制地把在村长家说的那遍谎话重讲了一回。
回到家,村长已坐在桌子上了,爱娟陪着。村长一看李板凳进来了,唬着脸问他,王会计呢?你扯什么蛋?
村长叹了口气,又说道,板凳呀,你这趟上海去得不么样,好的没学到,臭毛病倒是落了不少,唉!
李板凳想不到村长会生这么大的气,他也跟着叹了口气。进里屋从枕头下翻出那张证明来,他想让村长看看,他没变坏,他还是以前的李板凳!刘大爷和会计打外面进来,一碰面都说李板凳的不是。说他变了,说他不是以前那个老实巴交的李板凳了!
李板凳脸跟猪肝一样,憋得通红。请的都是村子里有头有脸的角,李板凳小心翼翼地陪着,给每个人斟满酒,他仰脖把杯子里的酒干了。菜一道道端了上来,桌子上空腾起雾气,往外散发的香味引来几只狗,蹲着桌子不远处,眼睛盯着桌子上啃肉的人们,哪里有骨头掉地的声音,它们会立即闻声嗅去。
村长我这儿有张证明!李板凳从裤袋拿出那张盖有红圈圈印章的证明,小心翼翼地展开递给村长。
大冶金山店罗屋下村领导:
兹证明贵村村民李板凳在上海务工期间,无不良品性,未从事任何犯法行为!
上海公安局徐家汇分局特此证明
2004年10月
村长念着,刘大爷若有所思,他拍了一下桌子说,我明白了,你今日请我们过来喝酒,是想让我们在村子里给说明白你上海的事,是吧?呵,呵,呵,刘大爷咧开嘴露出黄牙笑了!
嗯,我只想让村里人晓得,我还是以前那个李板凳。
李板凳,这证明是上海公安局徐家汇分局打过来的吗?会计问道,怎么印章跟落款不一样呢?
怎么啦?李板凳一听会计的问话,心里头立马打了个结,他瞪着那双眼问会计。
现在人家打证明都用电脑打印了,上海那么大一个城市,干啥还用手写呀?落款与印章的名称也不一样,你看落款是:上海公安局徐家汇分局,而印章却是:上海徐家汇公安分局……
不会是假的吧?让我看看!村长从会计手上拿过那张证明,忽然冒了这么一句。
怎么会是假的呢?李板凳胸口那个结越缠越大、越扯越死,堵得李板凳两眼发晕。
这后头的酒,李板凳不记得是怎么喝的,村长他们什么时候回去的他也不知道。李板凳很累,很累,趴在桌子上,他好像又来到了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