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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火苗,红火苗

2008-10-22毕星星

山西文学 2008年10期
关键词:恭城沼气农村

毕星星

世纪之初的中国农村,正在经历一场影响深远的绿色革命。

千百年来,农户砍柴搂草取暖烧饭,近乎天经地义。靠山吃山,近草用草,没有人把它同“能源消耗”联系起来。和巨大的工业能源石油煤炭电力相比,农村的耗能似乎微不足道,没有人看在眼里。

人们忽视了一个常识,正由于农村依靠消耗生物能源,乡村的能源供给完全依赖大自然养奉。日甚一日的索取,环境的承受能力已经迫近危机临界。青山绿水都在乡村,乡村养护着国土,保护着环境。大气呢,水源呢,阳光呢,乡村是他们的守护神。一旦乡村的环境遭到破坏,必然爆发可怕的环境危机。亿万家农户,在祖国的版图上星星点点,综合起来,它却是一支规模可观的耗能大军。事实上由于我们有意无意的忽视,中国农村的能源消耗和环境保护问题,已经紧迫得形势逼人。保护绿水青山,时不我待。

寻找解决农村能源问题的根本出路,国内专家将目光一致投向生物能源的节约利用、循环利用。亲近自然是乡村的优势。取之自然,永续利用,是从上到下的一致共识。利用人畜粪便制沼气,太阳能暖房,节柴炉灶,秸秆汽化等,都是农村大规模推广使用的清洁能源项目。2001年起,国家农业部在全国启动生态富民工程,有步骤按计划地在农村推广户用沼气。经历了几年的实验推广,小小的沼气火苗,现在已经在全国二十多个省市点燃,火势依然在蒸腾在蔓延,大有一方星火,万方燎原之势。嗣后,各地农村不断创造出各种各样形形色色的新能源模式,农村能源这个名词不再陌生,它不但成为各地政府的一个职能部门,也成为能源家族中举足轻重的一员。

和集中规模高大突兀的工业能源设施不同,农村能源连通千家万户,小型多样为主要特点。小村小镇,洒落在千山万水间,形成了农村能源工作复杂细致琐碎的特点。从事这一工作的基层干部,长年和农民打交道,也和他的服务对象一样平凡众多,站在人群里就隐没了。战线千万里,火点似繁星,这些也决定了我们此行走访的时空跨越。辽阔的版图上,我们寻找一朵朵星星之火,试看星罗棋布蔚为大观。

从两广海南,到东北西北,我们跋涉数千里,翻山越岭进农家,看沼气,看新村。客舍青青,草木葱郁。牛哞鸡鸣,院落整洁。太阳房,秸秆气,屋里是镶裱着瓷砖的节能炕灶。猪栏菜棚果园,循环经济,农家的日子生气蓬勃。嘎巴一声拧转开关,沼气灯射出柔和的白炽光,丝丝的低鸣也像是欢畅的歌吟。汽化灶腾地一声开火,淡蓝色的火苗跳跃升腾,火舌盘旋着,欢快地舔贴着锅底,一会儿,潮湿的水汽就雾漫了房间。火光映照着明洁的瓷砖墙,也映照着主人甜蜜的笑容。一个崭新的日子,已经开始了,我们看到了热气腾腾的希望。

当北方冰天雪地,寒气若无阻碍地冲撞游荡,我们能感到,不可阻挡的春色正在孕育,暖融融的春意扑面袭来。在酷热的盛夏,瓜棚豆舍,果园菜畦,我们畅叙今昔,畅想未来。一朵一朵的蓝火苗,红火苗,点燃了渴盼和期冀。神州大地千山万水间朵朵跃动的火点,燃烧起新生活的热流,就在农家人心头甜润地舒卷。

好日子不待崭新的日历掀开,它已经着急地走来了。

走在前面的人们

车进广西,我们立刻感受到了扑面而来的南国风情。这里树木葱茏,常年盛开的紫荆花正在绽放,高大的细叶榕树密密匝匝地铺展成一片浓绿,气根飘动似老人的美髯。即使在北部山区瑶家聚居的恭城兴安一带,走进深山,也是只见林木繁茂,绿草如茵,一座一座吊脚楼依山比邻,淙淙流淌的小溪穿过稻田隐没在竹林里。恭城县果农多,平川多产柑橘橙子,山地加工竹器。我们到恭城的时候,正值一年一度的全国“月柿节”,火红的月柿装点得山乡更加妖娆娇艳。恭城,一个响亮的名字。

不过恭城的火,更在于它的农村沼气推广工程。它首创的“三位一体”,改厨改厕改圈被称为“恭城模式”,业已吸引了相邻的县市省区成千上万的参观取经人,一些国外能源专家也开始把眼光转向这个山区小县。它是全国知名的沼气发展先进县份。

恭城的历史,是全国农村沼气建设的缩影。

沼气是恭城的品牌,沼气是恭城的骄傲。在恭城,但凡谈起沼气,随便一个干部都能给你说个子丑寅卯。陪同我们访谈的能源办李书军老人,就是一个远近知名的老沼气专家。

恭城县农民接触沼气比较早。就在上世纪七十年代后期,已经有农户实验使用,不过那时技术不过关,零零星星不成气候。黄岭村有个黄光林,一天看到生产大队的猪粪池子冒气泡,他取过一个木桶倒扣上去,桶底打个眼儿,插上一根管子,划火柴一点,着了!黄光林凑近火苗抽了一管烟,这可说是山乡农民最早使用沼气的记录。一束小小的火苗照亮了这个村民的视野,他成为第一批接受和使用沼气的农户。他修建的第一代沼气池,有的现在还在用着。老人已经七十多岁了,依然是乡里的沼气技术员。

对于这位勇敢地闯进农村能源领域的先行者,李书军亲切地把他称做恭城县的“沼气祖师爷”。

1980年代中期是恭城县沼气发展的草创时期,李书军老人说起当年的创业艰难,依然感慨不已。一辈子守在山村的农民,谁相信臭大粪能烧饭呢?就在黄光林砌成第一口沼气池子以后,村里有个叫吴小军的老人找上了门,他提着一块猪肉,进门就招呼:“光林哪,今天我在你家吃饭喽!”黄光林知道他是来试沼气灶的,笑说:“好吧,我今天就教你看看,一根火柴给你煮熟了饭!”一会儿猪肉芋头熟了,两人一边吃饭,吴小军还在将信将疑,“这臭屎臭尿的,跟柴火煮下的一样嘛!”出了门他脚跳手舞地逢人便说。黄岭村就这样点亮了恭城的第一束沼气之光。

那个时候的能源办,只有李书军和唐咸民两个人。他们知道,老百姓最相信实的,说千道万,不如办个点儿来看。他们在全县选了几个村子做点,他们要让全县都看到:沼气,就是能代替柴火走进村镇,走进瑶家。

李书军说,当时最困难的,一是说动专家认可,一是说动领导投资,批钱。

每当桂林市里、自治区上来了专家,李书军他们都钻着机会打探消息,千方百计拉动专家到点上看一看。恭城的试点多在山乡瑶寨,有一次,好不容易等来市里的专家,他们骑自行车驮着,眼看快到了,一条河流挡住去路。专家是个老人,跨上独木桥就心惊胆战,他们怕出事,只好回头。过一阵来了自治区的专家,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李书军他们提前一天就看好了路线,收拾好自行车,碰巧当晚一场暴雨,山洪爆发,等赶到路口,昨天的细流今天已经是浊浪滔滔,他们沮丧地阻隔在岸边,看着对岸的人家无可奈何。

李书军说,他那时真想大哭一场。

困难的还有游说领导拨款。李书军他们找到县长,县长正在吃饭,他说他的,县长跷起腿自吃自的。你吃你的,我说我的。听着听着,县长停住了筷子;接着再听,县长推开了碗;一顿饭没吃完,县长拍板拨款10万元。这在当时是一个令李

书军感动惊喜的数字。他们觉得,一头打动了领导,一头打动了老百姓,这事儿就有门了。

1990年代初期,恭城县被列入全国农村能源建设项目县,沼气工程的大步跨越发展时期开始了。跑点儿,学技术,到各部门联系物资,连续六七天奔跑坐车,有一天说好傍晚回县,唐咸民实在走不动了,两个老头在半道歇缓了半晌,借了一餐饭,天黑透了才跌跌撞撞回到家。不懂技术,他们狠狠心,锁了农业局的办公室,到自治区学了四十天。回来再办培训班,第一年就给县里培训了1234名技工。缺水泥、钢材、塑料管材,他们到相邻的县份去借,去讨。上到自治区农业部,下到老百姓,都知道唐李二人是恭城的“丐帮帮主”。有一部分机电材料账,一直拖欠到进入新世纪才还清。起步是艰难,但是看到自己的工作为老百姓所欢迎,那种成就的喜悦也难以形容。仅1991年一年间,恭城就新上沼气8200户。上门买材料、求技术的农户络绎不绝,能源办成了人气最旺的科室。进货,开票,帮教,面对涌来的村民,能源办的同志们日夜加班,中午时常回不了家,到对面小店打一碗米粉,一边吃一边开票。与此同时,技术创新也在有条不紊地进行。改厕改厨改圈一并进行,养猪沼气果业相辅相成。有这样轰轰烈烈的群众行为,必然要创造出先人一步的经验。恭城全县人的血汗凝结,让这个广西北部山乡,终于闪烁出灼目的光彩。

1995年,恭城的“猪沼果”三位一体生态农业,被广西壮族自治区誉为“恭城模式”。进入新世纪,恭城县的沼气入户率已经达到80%以上。它的节柴,它的清洁,它的生态效益,已经为越来越多的人们所公认。以此为起点,恭城在全县开展生态家园示范建设,试行“人畜分离,规模养殖,集中供气”的新型沼气建设模式。近年来,自治区和全国的农业能源会议多次在恭城召开。跨进新世纪,世界能源理事会的代表们也慕名来到这里,参观中国一个山区小县的生态农业。恭城的声音,已经传出国门,成为世人瞩目的新亮点了。

恭城的效应也迅速在各地发散。成群结队的人们来恭城取经。相邻县份的农户要开沼气池,纷纷到恭城拉技工,恭城的技工逐渐在广西全区打出了声名。他们自豪地把自己称做“广西粮票”。意思是走到哪里,只要亮出“恭城”的牌子,就有信誉。更有一部分闯出广西,进入云贵广东的工匠,越发骄傲地把自己称做“全国粮票”。一个小小的沼气,点旺了恭城人的价值和自信,这是当初李书军他们怎么也想不到的。

一个火红的年代,激情迸射的岁月。李书军他们为把自己最美好的年华献给农村沼气而无愧无悔。从1983年的41口旧池子,发展到如今的五万多户,沼气已经成为能源消耗的重要一支。李书军的名字响彻瑶乡,成为恭城家喻户晓的“进火大王”。他的奋斗历程,就是一部恭城县的沼气发展史。一个人的名字,如果能够和一个地域的事业紧密联系在一起,那他也可说不虚此生了。

李书军已经退休好几年,如果不是见面彻夜畅谈,你怎么也难以相信,就是面前这个须发稀疏、身形瘦小的老人,曾经那么强劲地影响了一个地区的能源发展历史。夜色深浓了,窗外,茶江正在静静地流淌,有吱吜的摇橹声,欸乃的船工号子,遥远传来。李书军说,他和唐咸民现在还有一个心愿:终老之前,再去早年开发的农户看一遍。说来,结交也有二十多年了,想念他们。

一个基层能源干部和沼气的生死之恋,在哪里,也能燃烧成熊熊的燎原烈火。恭城的奇迹,就是这样创造的。

冻土地带的暖流

想要知道什么是严寒,那还是得到东北。想象中的东北冬天,狂风刮起白毛雪,漫天飞扬。周天寒彻,滴水成冰。天地之间银装素裹,人们穿着厚重的棉衣棉靴,狗皮帽子的耳沿在风里扑打。哈出的热气凝霜结晶成白眉毛白胡须,好一派冻土地带景象。在诗人笔下,那就叫:“空气啊,冷得发辣——”

因为北方的严寒,早多年前就有“沼气池子不过黄河”的说法,更有“沼气不出山海关”的断言。1960年代大搞土法上马时,东北也曾经大跃进,用三合土渣,搞出11万沼气池,结果当年冬天全部冻裂。东北局大院冻实了一个一个臭水窖,失败的尴尬依旧记忆犹新。道是任何困难也挡不住群众的首创精神。怕冻,那么,柴火垛子盖上行不行?有了塑料大棚以后,修到大棚里行不行?沿袭这个思路,东北人将猪-沼-菜全部搬进塑料大棚,创造了“四位一体”这个北方生态能源新模式。它的具体做法是:在一个小单元面积(一般一亩地)上,将沼气池、猪圈厕所、蔬菜种植组合在一起,共用一个塑料大棚采光取暖。生猪一年四季长肉,粪便经过无害化处理喷洒施用,生产绿色菜果,美化环境,方便生活,节约能源,一举三得。在一亩地这个框架内形成一个小能量的良性循环,这是实实在在的东北特色。

东北的阳光大棚,开始农民也还是有些将信将疑。朝阳县喀左乡羊角沟一户人家,县上搞四位一体实验,动员他们包下两栋大棚,投资五万多,贷款办下以后,三四天睡不好觉。全家在棚里种了嫁接茄子,当年春节卖到一块多一斤,每栋大棚收入一万多。最高的年份,年收入8万多,成为远近闻名的示范户。实在的东北人算了一个账:一亩地连带养猪,旱涝保收万元,有道是种十亩田,不如包一个生态小家园。示范户激发了农民的积极性,东北的新模式很快抢得烫手。在朝阳地区,曾经出现过农民集体上访,找县政府发难。投诉的不平是:为什么给他们修大棚不给我家?凌源县能源站长下乡,被几个村民神神秘秘请过去,摆了三桌饭,不知道葫芦里卖什么药。好酒开瓶,一个74岁的老人一口干了,说明来意:求你拨给70个四位一体指标。康平县建设沼气大棚的规划刚一公布,三千户农民一下子交上了三百多万现金,大大超过了规划数额。所有这些,都曾经是他们在推广新模式过程中遇到的“困难”。倾听这种困难,你能感到,一项事业大得人心,他们的诉苦多么甜蜜多么得意多么自豪。

国家农业部的目光注视着黑土地,从1990年代开始,农业部将东北人的创造列为全国生态农业实用技术之首,开始在北方17省市大面积推广。这个集中了北国农民创造智慧的日光温室荣获农牧渔业丰收计划一等奖。在北方辽阔的原野自不必说,大凡高寒地带,都是它施展本领的用武之地。陕甘宁青海西藏,东北人全去修过沼气池子。西藏农业部门多次派人到辽宁学习,辽宁人多次进藏,一次20多人,检查身体,家属签字,买保险,一身远征出师舍我其谁的豪情壮志。在林芝施工点火,火苗腾腾的,谁说青藏高原不能用沼气?他们的另一支队伍到了九寨沟,一样马到成功。这些高寒地带有了沼气暖房,东北人非常自豪。他们的用意也不在自夸,他们欣慰的是,在我们辽阔的国土上,从此沼气无禁区。无论关山,无论高寒,东北人的创造告诉世人,四海之内,新能源没有气候障碍。

东北人的创造不只沼气大棚一种。他们全方位立体化推广农村能源各项发明,各种重大骨干

技术日益精品化规模化发展。在东北,四位一体沼气暖棚、“吊炕”、“被动式太阳房”被国家农业部誉为辽宁农村能源的“三件宝”。除开澳门、台湾外,全国各省区都先后远涉山水到东北参观考察。其中的“吊炕”,可以看出东北人不事张扬唯求实效的性格特征。东北烧大炕取暖,这个最普通最常见的物件,谁能想到在它身上做出节能的大文章呢?东北的炕灶改革节能技术,那可叫震动全国,世界瞩目。所谓吊炕,就是火炕不着地,预制板架构组装,炕体架空,散热功能好,节柴好烧。看似不起眼,你可不能轻视它的技术含量。长期从事炕灶改革的辽宁省能源办副主任郭继业,是东北大地家喻户晓的“炕神”,关于他的故事,传奇一般在乡村口口相传。郭主任呈报科研论文,参加过《居住建筑能源与环境》国际学术讨论会。火炕改造正式成为一个专业,清华大学和香港大学建筑工程系开始设置。国内外几所名牌大学,即将毕业第一批火炕专业的硕士博士生。有人觉得匪夷所思吗?那是他对于造福千家万户的农村能源事业缺乏了解。

2006年的年头岁尾,全国举办建设节约型社会展览会,辽宁省的一组模型参加展出。模拟的农户,住太阳能暖房,睡节能吊炕,庭院院落是一顶四位一体蔬菜大棚,照明烧饭连通沼气。人欢马叫,鸡飞猪闹,一幅农家和谐社会剪影。国家领导人吴邦国、温家宝在模型前驻足良久,给予高度评价。东北农家看了报道,自负地搞起了城乡生活比拼:城里人怎么啦?你们住楼我们有庭院;你们烧暖气,我们有太阳房;你们通煤气,我们通沼气;洗太阳能热水澡,享受瓷砖卫生间,经营生态小农场。在现代化的欧美人眼里,“乡间别墅”,那可是比城里还要优越的生活。

东北是喜剧演员赵本山的故乡,这块黑土地盛产幽默笑话。冻土冻不住他们乐观豁达的天性。东北人天生的大大咧咧,天生的凑趣热闹。见过的东北人,都会编出一套一套的顺口溜,歌颂或者自嘲。对生活,他们喜欢轻松地嬉笑逗趣地面对。对于乡村的新面貌呢,东北人即便唱一曲颂歌,依然不改二人转式的游艺逗乐子。

对四位一体能源生态模式,东北人说:

“种十亩田,不如建一处四位一体生态小家园。”

“靠模式,盖新房;靠模式,娶新娘;靠模式,奔小康。”

节能式吊炕也有首歌,叫:“灶王口中夺青山,居安思危建家园。”

秸秆气化供气工程,当地人说:“不见炊烟起,只闻米饭香。”“两人烧火,全村做饭。不用柴草,农民叫好。”

太阳能暖房,东北人说:“不让太阳空走过,留住天火暖人间。”

2007年3月我到辽宁,能源办安排我在城乡各地考察。我真切地感受到农民对于新生活的赞美和向往,对于生态能源建设的蓬勃热情。一种崭新的发展伦理开始注入乡村生活,我们的发展进步,开始显示出别样的景色,跳跃起别样的音符。灿烂的亮色,染红了底层的情景。新农村,新生活,从来没有如此诱人。

我们一行出沈阳,向黑山、朝阳,由平原逐渐进入辽西山区。平阔的地区,农家的院墙比肩相邻。村边小河沟子已经枯水,不过家家都有手压自流井,看得出东北水源取用方便。东北土地辽阔,农家院落宽敞,好多人家的猪-沼一菜一体大棚,就修建在自家院落。居家生活,节能产出就完成了小循环。黑山农户养猪较多,也有养貂户,太阳房前,一排一排铁丝笼子,黑貂花貂在笼子里窜跳。我们看过的两家,幼貂都在100多只,收入是惊人的。另一家农户承包50亩地,存栏25头猪,有10头种猪,一年三窝小猪,每年卖出成品猪60多头。依靠这个收入,老两口供养大儿子湖南大学毕业,小儿子正在读高中。

黑山大营盘村的李双庚、陈丽凤两口,招待我们极其热情。20年前他们结婚时,李家穷得啥也没有。是岳父看上小伙子能干,贷款500元嫁了女。2004年推广沼气技术,这是第一批国债项目,当时村民都不敢接手,李双庚带了头。先行一步,养牛养猪秸秆综合利用,活计轻省,日子滋润。不烧火不熏烟,陈丽凤说,沼气是个好东西,解放男人,漂亮女人,谁用沼气谁年轻10岁。

我们继续向深山开进。远山围列,平林昏黄,沿着河沟行走,两边的人家星星点点高低散布着。为了取暖,辽西民宅一般较低矮,正房背靠山,砖墙围起,院门朝河。河滩平地堆放着秫秸,鸡鸭摇摆着悠然进出,黑驴黄牛悠闲地坐卧,看到快车,张皇地注视着陌生人穿过,又低头自顾自地嚼草。一派辽西山区自在天然的风景画。

车几乎走到路尽头,眼看要撞住了大山。我们看到了一片乳白色的大棚,从滩地一直延伸到山脚,白茫茫一座接一座弯顶穹庐,铺满山野,大约有数百亩,一眼望不到尽头,主人告诉我们,这是朝阳最大的四位一体工程,也是国债项目。辽西山区也是贫困地区,政府决心组织山庄窝铺的零星居民点移民。这里实际是一个移民新村,每家一座四位一体沼气暖棚。和以前的土打土闹不同,这里的工程上规模讲档次,每座60米长,十多米宽,走进去像是进了一座暖气小礼堂。暖棚的骨架全用钢筋,半圆形搭建,塑料封盖,外加一层稻草帘子。辽西山区严寒,白天卷起草帘采光采暖,夜晚封盖严实御寒。大棚里有温度计,一旦过热过冷,按动开关,塑料膜自行开合,颇有些自动化的意味。我们和大棚的主人谈天,室外严寒,室内主人却光脚趿拉一双拖鞋进出,料理他们的赶季节蔬菜。黄瓜顶着嫩黄的小花,豆角也一柞长了,正在下架。几家院子都停放着时风农用车,不过主人说,现在都是菜贩子上门来收,辣椒已经卖到4元一斤。大棚蔬菜一年两熟,一熟卖一万多,还不算养猪收入。这是辽西最大的一个脱贫工地,猪-沼-果菜这个产业,实实在在打开了致富通道。原来只是以为阳光偏爱南方,来东北看看,你会知道,捉住阳光,东北的寒冬同样暖意融融。

东北的严寒继续给我们开眼界,我们行走黑土之时,恰好赶上沈阳百年一遇的大雪。

东北的雪才叫雪。东北的雪,那才叫豪爽大气,那才叫酣畅淋漓。雪落黄河静无声,内地的落雪静如处子。东北的雪,那是搅动天地震响河山的大呼,是让全世界看他表演的威风锣鼓。正像东北汉子,一路高喉咙大嗓门,震得寒山颤抖,无边落木萧萧下。山里农家,一个早上起来,发现大雪封了门窗,平地挖开一个雪洞才能拱出来。一夜大雪,沈阳城里大街全部掩埋。成队成行的大车小车埋在雪堆里,小车没顶,大车只露车窗。一个城市立刻变成千岛湖。学生放假,机关干部回不了家,下班后全部借宿附近宾馆饭店。出租车司机早已习惯了如此豪放的大雪,一旦被大雪封堵在大街,立刻弃车回家,只在车窗上贴一个手机号码:通车了呼我。如此豪放的大雪,关内根本无从领受。

可是,大棚怎么样呢?一夜悬心吊胆,我终于忍耐不住,拨通了能源办唐主任的电话:咱们刚看过的辽西大棚,受得了这风、这雪吗?

电话那边唐主任说,那是钢筋撑着,没事。

一个没事,让我的心放了回去。那么,就等着

冰消雪化吧。在冰封雪飘的日子里,东北农家若无其事,也许正在大棚里烧酒畅饮。高天寒气回旋冲撞,身旁春潮涌动,那是黑土地人造的东北亚暖流。

黄岭春秋,回黄转绿的故事

1980年代初期,是什么原因,导致我们的农村能源先行者痛下决心发展沼气进户?各地的忧虑大致相同,“既愁锅中米,也愁锅下柴”。广西恭城人说得更震撼:是因为砍山。砍山把我们砍毁了。

来到南国,放眼满目青山,我这个山西人很快被告知,这个地方是没有煤的。桂林山水,水似青罗带,山如碧玉簪,青山站列,绿水环绕,风景入画,但山里没煤。也所谓靠山吃山,当地农家烧火煮饭,就靠上山砍柴。砍了长,长了再砍,山水养育了祖祖辈辈的乡民,任谁也没有想到这里面还潜藏着什么危机。

历经了五十年代大跃进的大砍伐,恭城的山水已然是满目疮痍。没有植被保护,山洪一来,浑浊的黄泥进一步撕裂山体,峻山水库上方,一人多高的巨石从山坡滚下,被滔滔浊流挟带到库底。人口增多,煮饭讲究了,用柴量也就越来越大。老百姓没有办法,也就是近山砍了砍远山,一步一步向深山推进。1983年到1985年,能源办沿着恭城县的九大河流普查,一个村子一个村子打问老乡的砍柴地点,调查表明,老百姓砍柴火每年向深山推进大约3到5公里。每到冬天,肩挑的,单车队,板车队,一队一队,进山出山。为了一担柴火,一天担挑几十里,艰难跋涉的人们,眼光里满是辛苦和无奈。

黄岭,就是以这样一个典型形象,走进了恭城决策人的视野。

黄岭是恭城东部平安乡一个瑶家村子。背靠东顶山,村前是起伏的坡地。1980年那阵,黄岭人也和别的地方一样,结成队伍进山砍柴。最难的时候,为了打一担柴火,天亮出发,中饭带到山里吃,来回二三十里,傍黑才能回来。争抢一根枯枝,常有成帮结伙打架的。跑远山太苦,他们就在村子后山一遍一遍搜拔,大树砍光砍小树,小树砍光砍藤蔓,后山剃了光头。最后,黄岭村只剩下一棵百年老黄连没有动,那是村里护村的树王,按当地风俗,砍树王天神要惩罚的。

我们在黄岭村的村民龙有阶家里访谈,他一边说一边比画给我们:先砍合抱这么粗的,后砍木椽这么粗的,再砍胳膊这么粗的,再后来,就没有砍的了。

后山沿着山坡走不远,原来有一眼山泉。泉水淙淙,清凉甘甜,终年不断,黄岭人吃水就到泉眼去接。谁也想不到有朝一日吃水会成问题。但是,没了林子涵养水源,那泉眼眼见得逐年细小无力。接满一担水,时常要等半个钟头。没有办法,半夜起来排队。1983年遇到天旱,立秋以后就不见雨水,那泉眼在风里飘忽着,越发细如游丝,终于有一天,黄岭人吃惊地看到,泉眼滴答滴答流尽最后一滴泪,它断流了。

泉断了,吃水靠什么?田里有水坑,到田里接呗,渠道也有水,刮着用。龙有阶说。

在南方水乡泽国,这样取水,让人只有叹气。

痛如切肤的地方,往往就是改革的起点。黄岭村就这样被确定为恭城县最早的沼气试点。

1985年开始,黄岭村家家沼气进户。与此同时,也只能与此同时,县乡开始封山育林,禁止砍伐。十多年间,郁郁葱葱的一茬新绿就铺遍了山野。胳膊一般粗细的小树蓬勃向上,繁茂的竹林撒下片片浓荫。树丛里,带刺儿的小灌木密密匝匝盖住了小路。嫩茸茸的浅草野花顶着晶亮的露珠。放眼望去,后山又成了连绵起伏的绿色林带。南风吹过,一路花香,沟坡飘扬起棉絮一般的雾岚。鸟群啁啾,树丛里有了张望的麂子。山活了,水也活了,后山的那一眼山泉又重新开始哗哗流淌。水流越来越旺,洁白的水柱喷射迸溅,翻滚出层层雪浪花。挑水,重新成为一件悠闲的事体。溢出的泉流,沿着坡沟,绕过院墙,一条小溪,欢畅地奔出村外。

就在我们说话间,龙有阶担回一担泉水。和着茶叶、大蒜、生姜、花生仁、葵花子,他要按瑶家的习俗打油茶待客。

我们还去看了那棵老黄连。古树有一人合抱粗细,高出身后人家的三层小楼。时令隆冬,树叶已经落光了,只有粗壮的树身和坚实的枝杈定格在云天和大地之间,仿佛还在严肃地提醒我们曾经有过那样一段毁林断水的灾难。只有这棵古树,逃过了刀锯斧斫,见证了二十多年黄岭的林木荣而枯,枯又复荣的历程。

黄岭的回黄转绿,已经成为一个口口相传的故事。凡来广西看沼气,主人都要向你介绍黄岭。因为再也没有这个村子的变化,更能有力地证明发展新能源对于生态环境的优化作用了。发展带来速度和优裕,发展也带来环境恶化的忧虑。这个时候,黄岭人已经先行一步,开始修复他们的生态环境。他们酿造出甜蜜的生活,他们创造了出色的生态效益。凡有沼气点燃的地方,都有动人的故事和传奇。对于创造生活的人们,这是大地和蓝天给予你们最好的回报。

敬礼,播火者

刚踏上海南岛的时候,能源站的朋友们介绍当地的习俗。他们说,在海南农村,是没有厕所的,村民们都是随便找个树丛方便,好在这里到处是树丛,村民也就习惯了。海南农村,猪牛羊也是放养的。田野里随处可见黑色的大水牛,挺着两只粗弯的大犄角,悠闲地吃草。当地人说,这些水牛,过夜也在野外。谁家要使役了,到地里拉自家的牛就是。村里喂养的黄牛也没有圈,就在村落里外晃悠。这里,我真实地看到了岛上民风古道淳朴的一面。同时,当你看到村里猪羊乱窜,牛粪猪粪人粪随处“装点”,忽而有男或女急匆匆地钻进树丛就解带迅速下蹲,这种不文明、不卫生的生活习惯,也让人不禁要皱起眉头。

现在,这一切,眼见即将成为翻过去的一页了。

许多海南农村,推行“一池三改”后——也就是人们所说的建沼气池,改圈,改厕,改厨,猪进圈,粪进池,沼渣沼液进地,家居环境和卫生状况都明显改善。厨房无烟尘,厕所无臭味,乡村的卫生环境讲究多了。过去炊烟笼罩,粪便污水横流的脏乱村容一去不复返了,明净的天空,眺望新楼,俯视绿地,令人心旷神怡,流连忘返。近城的村落,每年引来成队的游客到农村度假,“农家乐”旅游成为一条“新干线”。

乘新能源建设的东风,许多村庄开始建设文明新村。全面改造道路、庭院、房舍、自然环境,出现一批村容村貌焕然一新的新农村。尤其是那些生态文明示范村,更是先声夺人,专美于前。沼气工程,拉开了新农村建设的序幕,南北大地,乡村从此更加美丽。

海南农村能源办的邝主任说,发展沼气,海南有几个全国第一:第一个主管农业的副省长,亲自进农家挖沼气池——

那是在2004年的夏秋之交,海南的热天乍雨乍晴,一阵风,一朵云,立时雨脚就噼里啪啦敲打地面。定安县新安村的农户刘少斌,头天刚挖了一天沼气池,早晨还没有起来。他家穷,四个孩子,没了老婆。为了养家,他今年养了四头猪,村里挖池改圈通沼气,他觉得是个好办法,抢着报了计划。池子开挖了,拉砖挖坑,累了一整天,他真想多睡一会儿。影影绰绰听见门外有动静,是

锄镐刨地的响动,他穿衣出门,就看见六七个干部模样的人,正在他的沼气池旁边忙活。其中一个看样子是大干部,正在池底铲土,六七立方米的池子,站下去就没过了头顶。一锹一锹的红土铲起扔上来,领导的鬓角慢慢渗出了细密的汗渍——

这时有随行的人员向刘少斌介绍:这是咱们的副省长江泽林,今天来你家看沼气工程来了。

什么?给我家挖沼气池的是副省长?刘家做梦也想不到能来这么大的官。刘少斌一时感动得手脚没地方放,连说话也连不成句儿了。

有这样的领导拧住干,海南的沼气之风自然刮得最猛最烈。嗣后,海南的十八个市县,书记县长纷纷下乡帮扶农民修挖沼气池。2004年10月,十八个市县主管农业的副县长,农业局长,能源中心主任,由全省组织了一次沼气知识考试。省委领导批题下发,限三天交卷,由能源站统一批阅。考试结果是全部通过,最低分数80分。各部委办局都负责包村包工程,干部负责包到户,结成的对子要报到县委,每月公布一次进度。保亭县委书记李永喜,亲自抓点,深入村镇宣传沼气十大好处,面对面给农民做工作,讲道理。工程开始以后,亲自跑材料,测算数据,村民们感动得评价她是“一身朝气”。她是全国人大代表,把发展农村沼气的提议带到了北京的全国人大会议。海南全省都知道,有个走到哪里,就把沼气带到哪里的女书记。

按照全国十一五规划,全国农村的沼气入户率是8%,海南的比率是38%。海南能源办的同事们常常提到这个数字,这是责任,也有自豪。

在这一场规模空前的沼气化行动中,我们的各级领导干部,他们带了好头,他们是神州大地的播火者。

在广西桂林,能源办的朋友们经常深情地回忆起原地委书记龙川同志。他们一口一个“龙川书记”,亲切得就像说叨他们身边一个熟悉的同事。这个龙川书记,他对农村对沼气好像有一种与生俱来的亲近和着迷。1980年代初,是他拍板决策,将各县沼气办划归林业局,这是一招高棋,也是一招险棋,开拓创新,先声夺人就是风险。谁都知道,农业局是个穷衙门,只有林业局能为沼气建设提供启动资金。但那时沼气办像一个穷孩子,哪个父母愿意抱养他呢?“远看像要饭的,近看像烧炭的,一问是能源办的。”后来的事实越来越证明,龙川同志的这一决策,既显示了超人的胆魄,也显示出非凡的领导智慧。背靠林业,沼气办果然发展壮大如鱼得水。龙川书记下乡调研,经常找到最不起眼的沼气办,一起探索养殖种植产气一条龙的每一节发展链条。恭城的“猪沼果”模式的形成,其中就有这个地委书记的心血。黄岭这个典型打响了,龙川书记又开始着手制定新的发展规划。他既随和又严肃地嘱咐恭城的下属:不要年年开会,年年看黄岭噢!1990年代他调任自治区副主席,广西全区的农村沼气这把火越烧越旺。从那时起,是自治区牵头搞调研,很快形成了全区农村发展沼气的调研报告。1998年,自治区在恭城召开全区最大的生态农业建设会议。各地市领导参加,到会二三百人,响亮地提出广西的152工程,即建设100个生态村、50个生态乡、20个生态县。由此出现了广西建设沼气生态农业的新高潮。广西的绿色革命很快引起国人瞩目,2000年,他被公推为全国沼气协会的名誉会长。

龙川同志已经退休,住在南宁。当地人还是习惯叫他龙川书记。从起初恭城的无钱无物、单枪匹马,到从点到面,终于势若燎原,老书记理应露出欣慰的微笑。

许多能源部门的技术干部,他们既是专家,也是一场革命大潮的直接推动力。在辽宁省农村能源办,“吊炕”专家郭继业接待了我们。这个东北大地家喻户晓的“炕神”,原来是下乡知青。早年下乡他就带着瓦刀,在知青点一带学打炕。那年月“教会徒弟,饿死师傅”,他自学“偷艺”,学成以后盘活多少死炕、创出声名的故事,至今当地传为佳话。千百年来,打火炕就是一种民间手艺。郭继业这一代有文化有抱负的技工,决心要把打炕技术打造成高科技。古今中外,他们无不借鉴研究,在国内外科研杂志发表专业论文。“吊炕”发明推广以后,业界评价它是“国内领先,国际先进”,俄罗斯、朝鲜的火炕热效率,目前都不如辽宁。清华大学牵头成立了中国火炕学会。1990年以后,吊炕在东北以每年100万户的速度推广使用,华北、西北都在享受这一项科研成果,全国现在已经普及到两亿户。东北照样也有砍山问题,山区农家烧炕煮饭,以前大量还是靠薪柴。全省每年耗费350万斤,一个小山包就完了。农村能源办搞了个调查,触目惊心。省委、省政府确定了“靠山吃山,靠山养山,养山富民”的战略方针,大力推广吊炕等新能源。终于,新省长到任四年后宣布全面封山育林,原因是农民不砍山够烧了!一个小小的土炕,为保护一方水土的“天更蓝,云更白,山更绿,水更清,农民更富庶,江山更美好”做出了多大贡献!

郭继业也接近退休年龄了。前年农村能源系统举办培训,全国各地的能源干部欢聚一堂。学习要结束了,带课老师出了个题目:你认为人生最值得看重的是什么?让每个学员走上讲台,在黑板上写一个字回答。这当然是一个集体游戏,课堂顿时炸开了锅,大伙轮番上台,有写“权”的,有写“金”的,有写“情”的,郭继业上台,一笔一画写了一个字:炕。一字境界全出,全场立刻静默下来。老郭的答案镇住了浮华的世声。人一辈子应该追求什么?在老郭这里是清楚又执拗的。

从东北,到海南,一路上接待我们最多的,是县乡能源部门的干部。每一个点,都是他们介绍典型,叙述数年来的成功经历。其实这些典型,每一个点都是他们的血汗凝结。我知道,他们才是这块土地上真正的英雄,他们是最基层的播火者。但是我一直没有找到一个基层能源干部的模范典型。眼看快要离开了,这些直接和农民打交道的基层干部的形象,依然还是若明若暗。在广西只待最后一天时间了,我还在追着他们,索要那些“生动感人”的材料,他们却总是搔着头皮,一脸的难为情:没有啥子特生动感人的,大家都那么干呗。没觉得有啥子特殊的。

我们的车快要返回桂林了,兴安县能源办的副主任杨迪福开车送我们。他曾经在榕江镇大凸村抓过点,我继续缠住他,了解他所经历的艰难和成功。

大凸村也是个示范村,住房改造和建沼气同时进行。杨主任那时驻村,足足住了有三个月。他说,要说难,最难的还是钱。

广西北部山区,都是贫困县。村民不富裕,县财政也力量有限。工程要一下子铺开,那是要竭尽全力死扛才能顶住的。县长蒋庭春给各局下了死命令:单位出钱,干部集资。大局两万,小局两千。开会动员,县长开讲就惊心动魄:各位如果是副职,请你立刻退场,给20分钟时间,把你们的正职叫来。会议结束,县长宣布了一项铁面无情的决定:两天以后,下午5点,各局按规定数额,把集资款交到财政。完不成任务,就地免职。这就叫:不交票子交位子,你不能干有人干。

两天以后,各科局果然如数上缴了集资款。

会计小涂一笔一笔清点入账。其中有两个单位来得晚,大概是计生委和供销社吧,报纸包裹的票票摞得老厚,小涂不禁开了个玩笑:你们单位阔啊,集得真不少。翻开报纸,会计惊呆了:里面有许多张一元两元票,旧的,已经揉软了,还有皱巴巴的毛票。

毛票!

毛票!

杨主任依然在平静地叙述,这个毛票,却一针刺痛了我的心。这些贫困县的干部,他们本身也不富裕。我们能够想象得出,他们掏光了全身,翻遍每一个衣兜的艰辛尴尬,他们的毅然决然,他们的豪情和悲壮。面对艰难险阻,我们仿佛看到指挥员下达了不惜流血牺牲的死命令,将士们是杀红了眼一般拼死冲锋啊。

因为是县里的示范村,杨主任在大凸村驻守时,这个乡的党委书记唐建平也在蹲点。抓沼气,抓拆迁,抓新村建设,年轻的书记也很少回家。几个月后,新村工作理顺了,村民们突然感到不见了唐书记。几天以后,村民们再见到唐书记时,那已经是他的尸体。年轻的书记因患癌症延误治疗,在医院悄然去世了。

唐建平,35岁,组织部门已经考察过,是下一届副县长的人选。

这一年系统的模范表彰大会,唐建平的名字上打着一个粗粗的黑框。

我立即打电话给大凸村的村长唐世贵,电话那头,村长一说起乡书记,声音就哽咽了。唐书记,走得太早了啊。我没有招呼好他,我心里有愧啊。他死后,遗体就停放在乡政府礼堂,大凸村的人每天都去吊唁。他留下遗言,要葬在他老家的柑橘园里。离我们村十五里。那已经入秋了,下着毛毛细雨,下葬那天,我们全村,家家去人,戴黑纱,戴白花,把唐书记送到县殡仪馆,又送回他老家,全村人围着柑橘园哭。我现在都还记着那棵柑橘树——

我们的车里,静了下来,静得只听见发动机如蜂鸣一般的轻吟。我已经控制不住眼眶里的泪水。我看到,杨主任驾车的双手在微微颤抖,我于是招呼,停一下,咱们停一下。

我们的车停靠在高速路一侧。大家静静地不说话,都在听任心里感情的潮水放纵奔流。时间凝固了,空间也凝固了,只有车窗外稍纵即逝的飞车,提醒我们世界依然在高速奔驰。我们在心底默哀,为一个献出年轻生命的播火人致哀。和平时期,人们一般看不到流血牺牲。今天在这里,我们确实看到一个年轻的献身殉道者。我们常说,幸福不会从天降。对于执政的共产党人和各级干部来讲,更确切的表达是:人民的幸福不会从天降。它需要我们的各级干部付出超出常人几倍的牺牲。汗水,辛劳,热血,青春,生命,一列一列的播火者们倾其所有,而广袤的大地上村民们甜蜜的笑容,就是他们最美好的人生礼赞。

立交桥纵横飞越,路旁的车队如神龙挟风一般掠过。时光,依旧流逝,生活,依旧前进。为了人民的幸福,曾经奉献过的人们,每当蓝色的火焰升起,那是你们的精灵化育么?你们的名字必将刻进新世纪的年轮,历史会永远牢记你们的热血和风采。

敬礼,播火者。

中国大地蓝色的希望

自1958年毛泽东主席题词号召在乡村发展沼气以来,已经近半个世纪了。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文革”时代,我国农村曾经掀起一浪沼气建设的热潮。不过那时候技术问题尚未解决,全靠行政命令推动,土法上马,因此收效甚微。广西的朋友们概括那个时候的池子是“方、大、深”,也是没有科技含量的粗放经营。当地有个顺口溜嘲笑说:“一年好,二年差,三年变成臭水洼。”事实证明,无视技术障碍盲目上马,再美好的幻想也只能演变成劳民伤财。早年的弯路,也给后来的重新上马增添了二度艰难。成长和曲折,给后人留下了沉重的思考。

1980年,邓小平同志视察四川农村沼气工程,发展沼气问题重新提上议事日程。两年后小平同志又有新批示,可见他对这项工程的急切期盼。新时期以来,伴随着各项事业拨乱反正,我国的农村沼气工程建设也从此走上健康发展的轨道。至上世纪九十年代,沼气建设技术获得重大突破,新的发展模式的形成,终于为它的稳步发展奠定了基础。在广西,在东北,沼气专家们经常笑谈当年的“方大深”,喜看今天的“圆小实”。沼气技术业已成为一项成熟的施工技能。不客气地讲,我们的沼气发酵技术和综合利用,已经处在世界领先水平。在广西辽宁,随便一个县,都能找到顶尖的技术专家。全州县的能源办主任,亲自设计改造过几代池型。他创制的循环浮罩式气池,农场养殖户非常欢迎。前年受农业部派遣,带着援外项目去国外援建沼气三年。一项技术普及到如此程度,它的全面铺开就成为顺理成章水到渠成的事情了。

如同任何一件新生事物的出土成长一样,南北各地农村对于沼气新能源,大多同样经历了怀疑、接受,最终到欢迎抢手的过程。现在全国的好多县区,沼气工程已经成为农家的一项基本建设。小伙子要娶媳妇儿,娘家先要看看,婆家安装沼气了吗?我们在海南的五指山市什茂村访谈时,当地介绍说全村74户,但安装沼气工程的94户。这是怎么啦?这些,都是为未来的新娘子准备的。考虑到孩子结婚要分家另过,热切的父母索性提前为他们改了厨改了厕。群众欢迎,群众需要,群众渴望,这是我们的事业蓬勃发展最强大的动力和最深厚的根源。有七个亿农村人口的支持,新能源工程兴旺发达还有疑问吗?

党中央领导人非常关心全国农村的沼气工程,1991年,江泽民同志在湖南考察沼气农户做了重要指示。2003年以来,胡锦涛同志在江西赣州、河南梁园区、河北张家口分别考察了解了农村沼气建设情况,并给予充分肯定。

坚冰已经打破,航线已经开通,道路已经分明。潮平两岸阔,风正一帆悬。

国家农业部,理所当然地成为全国农村能源建设的统帅部。坐落在北京长虹桥一侧的农业部大楼,是全国农村能源建设的中枢。无论在东北在江南,但凡看到沼气工程,我们都能够感觉到有一只巨大的无形的手,在布局,在调控。从濒临海疆的三亚丛林,到隐藏在十万大山的偏僻瑶寨,只要有一个气点,那就是它的触角,它的神经,那一股一股搏动的气脉,从北京启动,一直延伸到每一根毛细血管的末梢,照亮了千里万里之外的农家。

广西恭城是农业部早期树立的典型示范。恭城人说,没有农业部的大力支持,就没有恭城的今天。这是赞美,也是实情。“恭城模式”这个新农村建设的蓝本,是上下同心的集体创造:恭城县发展以沼气为纽带的三位一体生态农业,建设生态家园的全过程,农业部的领导和专家来恭城进行专题调研考察和指导,前后30多次。他们认真总结当地经验,同时引进国内外的先进技术和管理规范,对于“恭城”模式的创建完善,发育成熟,引领之功,功不可没。进一步提高推广,则利在当代,功在千秋。

当南方农村大办沼气风起于青萍之末,农业部长杜青林时任海南省委书记。2000年6月21日,书记在儋州市农村调研,走进村民周李辉家,看到添加沼液养猪,用沼渣沼液养鱼,施用沼渣沼液栽种果树蔬菜花卉盆景,沼气综合利用引发了

他的浓厚兴趣,他对陪同考察的省市乡镇领导们说:“沼气建设要大搞综合利用,向深层开发,增加农民收入,促进农村经济发展。”随后在听取儋州市委市政府汇报时,杜青林书记深情地说:“我们要金山银山,更要绿水青山,农村沼气是生态省建设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一定要抓好抓实,抓出成绩来。”2000年8月28日,杜青林书记在加快中部地区发展座谈会上发言,再次强调了农村沼气的重要性。他说:“要大力推广利用清洁能源,在山区偏僻地方发展沼气,可抓一批示范户。沼气的发展,从某种意义上说,其作用不亚于茅草房的改造,一举多得。”2001年海南省财政十分困难,杜青林书记果断决策,斥资1000万元扶持农民修建沼气池,实施沼气循环经济。在这一年,海南沼气建设实现跨越式发展,当年建池1.8万户,超出了海南20年累计建池总量。调任农业部长以后,杜青林同志总揽全局,统筹兼顾,科学规划,合理安排,南北各地的沼气工程如雨后春笋,已经成为新农村建设瞩目的亮点。

进入新世纪的2001年,农业部开始在全国369个县,2036个村,全面推动“生态家园富民计划”的沼气项目。其中,湖南湘西、河北邯郸、江西井冈山、延安宝塔区,都已成为示范市。截止2003年的统计,全国户用沼气的总数已经达到1300多万,建成沼气工程1500多处。各地的示范效应在逐渐铺开,管理经验日臻成熟,服务体系逐步完善,各地农户热情拥护。无疑的,我们的新能源建设,已经驶上了飞速发展的快车道。

不过,综合农村各种条件,全国适宜发展沼气的农户为14600万户。

也就是说,我们的成果尚不足十分之一。

是潜力?还是压力?我们任重道远。

2002年,在农业部的《生态家园富民计划调查报告》上,温家宝总理亲笔批示:

发展农村沼气,既有利于解决农民生活能源,又有利于保护生态环境,确实是一项很有意义、很有希望的公益设施建设。

北京发出了号召,千万农户在等待,田野在期盼,大地在渴望。

五十年的生聚教训,三十年的改革开放,昭示着一个真理:事关10亿农民的事情,必定是事关国计民生,事关国运盛衰,事关政通人和,事关国基安稳的大事情。发展带来富裕,与之相伴的也有城乡差别、能源短缺、环境污染、生态危机等顽症。乡村日甚一日地成为弃儿,饱受创痛的土地在呼唤新的发展之路。新世纪以来,建设新农村的呼声越来越高。工业反哺农业,城市支援农村,城乡协调发展。循环经济,清洁能源。资源节约型,环境友好型。生产发展,生活富裕,乡风文明,村容整洁。聆听北京传出的每一个声音,我们在思索新农村建设的突破口。我们上下求索,我们左右巡视,终于,越来越多的有识之士把目光停留在新能源建设上。多少人共同关注,多少双灼灼闪亮的目光照亮了一个焦点,终于,中共十六届五中全会提出:“大力普及农村沼气,积极发展适合农村特点的清洁能源。”十届人大四次会议顺应民意,关注民生,十一五规划庄严地写上了一条:新农村要通水、电、气。一个“气”字,凝结了多少年的期盼,又预示了多少年的奋斗。

领导人高瞻远瞩,农民衷心拥护,上下戮力同心,我们的农村能源建设无疑处在一个空前美好的加速发展时代。

从白雪皑皑的东北,到春色盎然的海南,“高天滚滚寒流急,大地微微暖气吹”,我们到处可以看到农民期盼的眼神,我们到处可以看到通气的喜悦,我们当然还看到了净化的厨舍,美丽的村容。我们还看到了,觉悟了的农民正在抢专家、抢技工,一座一座新型的能源设施神气体面地走进新家,成为新人新家的新产业。一点一点的星星之火,终于席卷神州大地,燃起熊熊的烈焰。14000万户,将有六七亿农民从此告别薪柴,告别浓烟,告别肮脏,迎来整洁,迎来发展,迎来富裕,迎来文明。这一场绿色革命已经到来,它必将又一次带给中国农村深刻的新变化。我们希望的田野上,已经看见了明天的曙光。

我眼前这样一幅画面在跃动:

林木繁盛,花草含笑,清风摇动着树影。田野里,起伏的麦浪稻花,一望无际的果园无公害农产品源源输出。一个农妇下地归来,街道纤尘不染,她低头看了看皮鞋,光亮的。庭院里,猪牛羊静静地躺在洁净的棚舍。她抬起头,树上的花果迎风摇曳,像煞了叮当作响的风铃。地上的瓜菜已经贴上了绿色食品的商标,平静地等待主人送行。她抽了抽鼻子,鼻翼轻轻翕动了一下,香味,淡淡的。她进了里屋,嘎巴一声拧开沼气开关,蓝色的火苗立刻欢腾雀跃,火光映红了新修的房间,也照亮了主人的喜悦和向往。面对这个美丽的蓝精灵,她在心底吟出一行诗句:

燃烧吧,中国大地蓝色的希望。

这个农妇这一刻的感受,无疑是千万户中国农家生活的缩影。

这一天,正从不远处走来。

这一天,你想不到来得这么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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