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母
2008-10-13柏杨
柏 杨
西方有一句话:“上帝不能跟每一个人同在,所以赐给他一个母亲。”但上帝并没有赐给我一个母亲。正确地说,是赐给了我一个母亲,但在我最需要母亲的时候,上帝却把她夺回。带我长大的是继母,这位继母是满洲人,她非常漂亮,也绝顶聪明(可悲的足,她只有聪明,没有智慧),没有人比得上她更能说善道。她原来是一个满洲籍官员(河南省怀庆府道台)姨太太所生的儿子的妻子。1910年代,清王朝灭亡,民国建立,那位满洲官员从高位上跌下来,一病而逝。不久,继母的丈夫也一病而逝,全家只剩下婆媳二人。大概就在这个时候,父亲中馈乏人,就把寡媳娶进家门,也把婆母接过来。婆媳的身份变为母女,问题是,她们到底不是母女。这位可怜的婆婆,孩子们都以北方的习惯叫她“姥姥”。
继母共生有两个男孩跟两个女孩。以我判断,继母一定携带了她丈夫与她公公的全部财产,嫁到郭家。所以,她在家庭中,居于强势地位,颐指气使,没有任何顾忌。因为她没有受过什么教育的缘故(那个时代所有妇女受教育的机会非常少),她时常对父亲破口大骂,侮辱到祖宗三代。而且,她撒起泼来,简直像一头疯狂的野兽,趿托着鞋(鞋子被压下后跟,当作拖鞋穿),不只是在家里叫骂,而是到门外大街之上,有行人来来往往的地方,一而走,一面挥动着手,高声叫喊。每一次几乎都是父亲把她半劝半吓,扶持回家。吵闹本应该就这样结束,但是不然,这不过是更大吵闹的开始。她回到家里。仍然继续她的诟骂,愤怒地擂着桌子,把桌子上的东西掷向窗户或掷向墙壁上的字画,砸碎东西的声音和家人围在她面前祈求息怒的声音,使她更觉得自己扮演着一个重要的角色,反而加倍兴奋,然后再悲从中来。号啕大哭。等到眼泪哭尽或她觉得哭下去已经没有意义的时候,她就干号。干号过久,她会上气不接下气,艰辛地气喘,并口吐白沫,眼看就要毙命。这时父亲总是从抽屉里拿出经常放在那里的“喷射管”(一种可以伸进口腔,把药粉喷到喉咙的管状器材),将一种粉剂(到现在我也不晓得是什么药),喷到她喉咙深处。这时继母脸色苍白,双手与双臂痉挛,骂声渐小,最后变成呻吟。这种闹剧每次都需要一个小时或两个小时,而每隔一月半月,总要上演一次。
夫妻吵架到这种程度,在我心中留下深刻的烙痕。虽然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继母不是亲娘,但对继母的泼辣手段,早生出强烈的反感。除了这种镜头之外,我跟每一个孩子一样,对一个并不知道不是亲娘的母亲,仍充满了孺慕之情。我是多么渴望继母能够抱抱我,亲亲我,喊我一声“乖儿子”。然而,在我的童年里面,从来没有发生过这种事。
每一天早上,两个弟弟和两个妹妹,被各人的奶妈安置在桌前,吃各人的牛奶和荷包蛋时,只有我没有人理会。我也站在桌前,既饥饿又渴望温暖的心灵,使我东看看、西看看,左跑跑、右跑跑,希望有人也给我一碗,结果当然没有。眼看着香喷喷的荷包蛋和牛奶,进入弟妹的口中。有时候,有些弟妹还拒绝早餐,也没有一个奶妈愿意把它递给我,她们总是自己徑行坐下,把它吃光。我眼睛瞪得大大的,呆呆地望着那红红的荷包蛋和热腾腾的雪白牛奶,口水从嘴角淌下来。只有一次,我喊叫说:
“妈,我也要吃。”
继母冲过来,一耳光打到我脸上。她愤怒的倒不是我胆敢要求吃荷包蛋和牛奶,而是我的口水。继母认为我没有出息,诟骂说:
“叫炮头(这是开封土话,就是被枪毙的头),你也配吃?”
从此以后,我就没有再期待妈妈会给我牛奶和荷包蛋。每一次,我都是自己用袖子擦干口水,默默地走出房间,仍然饥肠辘辘。我一直不知道,为什么全家孩子,只有我一个人不能吃。
开封街上有一种贩卖江米甜酒(南方叫“酒酿”)的小贩,一根扁担前面挑着一个小柜子,柜子上有一个小小的泥制火炉,炉子右边有一个小小风箱,左边放着若干小碗,柜子下面放有一大罐酒酿和一大罐白糖,后面挑着一点木炭、木柴和一桶清水。在当年,江米甜酒是足以使全城小孩欣喜若狂的美食。小贩经常把担子放在有小孩购买的地方,拉开嗓子高叫:
“江米甜酒!江米甜酒!”
兄弟姐妹们只要听到这样的叫声,立刻争先恐后地跑出院子,冲出大门,站在担子边上,用同样的声音高叫:
“江米甜酒,江米甜酒!”
江米甜酒不久就到了兄弟姐妹的手上。我像一个冥顽不灵的小动物,每一次都随着大家飞奔而去,也站在担子前面,高叫:
“江米甜酒,江米甜酒!”
然而,江米甜酒永远不会到我手上,因为小贩明确地知道,弟弟妹妹身上都有钱,吃过后各人都会付各人的,而我身上则从来没有一个铜板。所以我每一次都似懂非懂地,慢慢把手放下,两只眼睛骨碌碌地绕着那热气熏面的酒酿,一直看到弟妹们吃完后付罢钱一哄而散。才自言自语,用脚踢一下地面的小石子,低着头回到我的破床上,直等到几天以后,那种“江米甜酒”的声音再起。
当然,继母对我并不是没有和颜悦色的时候。记得一个夏天的夜晚,我光着脊梁,趴在院子里一张竹床上,迷迷糊糊乘凉。父亲正要出门搭火车南下去许昌(第八方面军司令部所在),穿过院子时,关心地对我说:
“快回去。快回房间睡觉,这里会受风寒。”送父亲出门的继母,也柔声地重复一遍说:
“快回房间睡觉吧!这里会受风寒。”
这是我记忆中,继母给我惟一一句最温暖的话。我这个十几岁小男孩的幼弱心灵里,觉得忽然温暖起来,第一次尝到母爱给自己的力量。我趴在那里,咀嚼这份母爱,从来没有出现过的幸福感充满全身,渐渐地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