勉强的风雅
2008-10-13马伯庸
马伯庸
上上星期去了一趟三联书店,用公司发的卡买了许多一直想要但很贵的书,比如王鸣盛的《十七史商榷》、张岩的《审核古文(尚书)案》、杨宽的《中国古代都城制度史》,还有若干本“大家小书”系列的小册子。买新书是一件令人愉悦的事,尤其是买了这么多看起来既深沉又有内涵的文化书籍之后,感觉旁人注视自己的眼神都多了几分恭敬。我捧着这些书兴致勃勃地回到家里,把它们一本一本摆在书架上,心里盘算哪些书以后写东西用得着,哪些书以后吹牛用得着,哪些书可以增加自己的修为和学问……
盘算到一半的时候,腹中忽有触动,五谷轮回,山雨欲来。我的视线飞过这些崭新的内涵书,抽出一本机器猫,匆忙跑进厕所……
类似的事情其实经常发生。比如跑去看现代艺术画展,最后发现真正停留超過两分钟欣赏的,都是裸女主题油画;买来许多经典DVD,最后挑拣出来搁进影碟机的只有《恐怖星球》和《料理鼠王》;甚至当我偶尔在手机里下载了一款类似口袋妖怪的游戏以后,我连游戏机都不玩了。每天在班车上和地铁里不停地按动手机键,就如同一位真正的无聊上班族。
我把这个发现跟朋友们说。他们都纷纷表示自己也有类似的经历。有人拟定了全套瑜珈健身计划,然后周末在家里睡足两天;有人买了昂贵的手动咖啡磨,摆在家里最醒目的位置,继续喝速溶咖啡。最后大家一起唉声叹气,试图要把这个发现上升到哲学高度,提炼出一点什么精神感悟,让自己上个层次什么的。
但是这个努力可耻地失败了,于是我们发现这是一种感染范围很广泛的疾病——下里巴症候群。
简单来说,下里巴症候群是这样一种病:我们会努力要做一个风雅的人、一个高尚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结果还是在最不经意的时候暴露出自己的俗人本质;我们试图跟着阳春白雪的调子高唱,脑子里想的却总是阳春面和白雪公主。
一般这种疾病分成两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你发现了“超我”,折射到现实社会,就是你买了一台西电KS-16608L音响;第二个阶段是你发现了“本我”,每天晚上都用这玩意儿听《两只蝴蝶》。
其实仔细想想。这种疾病或者说生活状态很不错,一来可以满足自己的虚荣心,二来又不会真正让自己难受——要知道。让一个俗人去勉强风雅,比让一个风雅的人勉强去俗气更不容易。
按照文法,在文章的结尾应该提纲挈领,但是刚才已经失败了。现在也不会有什么成功的可能。所以我还是以一个隽永温馨的哲理小故事作为结尾。
我有一个朋友R。有一次,我们一群人跑到附近的一家书店闲逛。我偶尔瞥到书架上放着一些关于佛教的书。下里巴症又发作。于是微皱眉头,用轻松安详的语气对R说:“最近俗务缠身。我忽然很想看看禅宗的精神,让自己的心空一下,也未尝不是件愉悦的事。”
没人理我。我低头一看,R原来正蹲在地上,聚精会神地捧着从书架角落里拿出来的大书。
“你在看什么?”
R把书举了起来,我首先看到的是R愉悦的表情,然后是封面硕大的字体:慈禧美容秘籍。
R的真诚和坦率就如同初春的阳光,我看到自己虚伪的面具惭愧地开始融化。心灵被震撼的我扔下南怀瑾、南怀仁和慧能,毫无矫饰地抽出一本《奇侠杨小邪》。
真是个美好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