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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感的奥秘

2008-10-10杨邦俊

中学语文·教师版 2008年7期
关键词:语感言语作业

杨邦俊

关于语感,目前学界有了基本一致的看法,特指“言语交流中人对词语的直觉判断或感受”①。但是,在言语交流中,如何对词语作出直觉判断,获得感受,还缺乏深入研究。为了弄清其中的奥秘,我们曾进行了大量有关语感发生的实验研究,对语感的路径、发生过程和相应的机制有了一些认识。

一、“声—气—神”:语感的初始路径

为了观察语感发生的路径,我曾作过这样一项实验:在黑板上写出“我来”,然后要求学生加上不同的标点符号,并把它们读出来,看看可以表达哪些意思。话音刚落,一个学生站起来说:“我来!”接下来精彩的场面出现了:“我来?”“我来。”“我,来?”“我——来!”一个一个络绎不绝,并且有声有色地讲述了各自读法所表现的意义。

这些情景引发了我的很多思考,既然语言文字背后的意义沉淀在辞气中,可以通过特定的语气、语调读出来,那么是否只要读出贯注在语言文字中的辞气就能觉知其中的意义呢?为了寻求科学的答案,后来,我又进行了大量的实验研究和语用考察,注意到语言本身的含义一般是简单的、明确的、可言说的,但当它们出现在不同的语言环境中,带上不同的语气和语调时,表现的情状往往又是复杂的、模糊的、灵动不羁的。例如孤立考察“我来”两个字,意思非常单一明确,但一放到具体的语言环境中则呈现出复杂的情态:“我来?”带有一种询问的意味;“我来。”传达着一种服从的情感;“我,来?”则含有几分迟疑的成分。仔细考究,这些沉淀在文本辞气中的意义正是通过不同的语气语调传达出来的。反过来,人们要通过物化的以文字为媒介的语言来感知其中的神韵,就必须激活文字,读出沉淀在文本中的辞气,或者是在心灵深处想象出这种辞气。至此,我们发现,原来在抽象的语言和真实的意义之间有一个非常重要的中介,这个中介就是令人拿捏不定的辞气。谁把握了这个中介,也就在语言与语意“两岸”之间找到一只涉河的木筏,就能跨越天堑,就能登临彼岸。长期以来,人们正是通过形形色色的语气读出文本的辞气来获得语感的。

由此观之,所谓语感,实际上是人们在阅读中通过默读声诵读出沉淀在语言文字中的辞气,复现其中的神情韵致,从而觉知到语言文字背后的生活真意。在这一过程中,读诵有着非常重要的作用:读时声气相生,气承声运;诵中气神相契,神随气行。读的人因声求气、气到神至、气动神逸,就能读出辞气背后的情感和味道来。

需要说明,从实际情形看,语感过程中的读诵有两种形式:一是声诵,一是默读。所谓声诵就是通过有声的语气直接读出沉淀在文本中的辞气,由“无”生“有”的读诵;所谓默读就是把有声的语气,隐声以后在意识深处特别地读诵出来,去“有”还“无”的默读。声诵也好,默读也好,都具有以无通有、化有为无、假声张气、以声尽气的特点。因此,人们通过默读声诵就能读出沉淀在文本中的辞气,进而读出辞气背后的神情韵味,便捷地获得语感。如果把这一路径解析出来,应该是读而声,声而气,气而神,其线路应该是:“声—气—神”。语感发生时语意的输传,正所谓始自声载,继以气运,毕于神化。这些发现为我们深入研究语感的奥秘,有效地开展语感教学奠定了理论基础。

以往,人们注意到语感的获得与读有关,但究竟怎样读才能读出语感,不是很清楚。现在我们找到了语感的路径,语感教学就应该遵从这一路径,引导学生从诵读开始,把重点放在品读文章的辞气,把玩辞气背后的情趣意态,以提高阅读教学的效率。

二、“言—象—意”:语感的内化过程

语感的路径研究,使我们比较清楚地觉察到语感过程中断文发声、调息张气、驰神达意、由外部言语活动逐步向内部言语活动转换的特点。但人们是怎样在这种不经意的读诵之间完成言意之间的跨越或过渡的呢?下面这个有趣的生活场景给了我们很大的启发。

一天,我到教室催收作业,科代表站起来说:“交作业,交作业啊!”就在这时,一个调皮生在下面回应道:“收作业,收作业啊!”引起了一阵哄堂大笑。一时间,那些本已下位交作业的同学纷纷作罢,科代表只好上位收取。

同为催作业,“交作业”和“收作业”的指令不同,完成的方式也不同,言语信号的细微变化,引起了行为方式的巨大变化。这“收”和“交”的动作为什么就区别得这样开?言语信号是怎样内化为行为指令,进而转变为行为方式的呢?后来,经过反复探究,我们终于发现了其中的一些奥秘,原来言语信号(言)包含的意义(意),要从一方传达给另一方,必须在信号的两端达成默契,即一方面发出方发出的言语信号必须含有某些动作提示;另一方面,接受方收到信号后必须能准确地识别出其中的动作提示。只有这样,彼此才能达成思想和行为上的一致,完成某个动作(行)。那么言语信号的授受双方怎样才能达成这种默契呢?这就需要借助生活中的事象(象)来“搭桥”。再看上例,科代表发出“交作业”的言语信号,它的用意是希望同学们把作业移送给自己,这个意义要能够被理解,首先,科代表和交作业的同学必须在意识深处浮现把作业送到科代表手上的形象,并把这一形象和“交作业”的指令联系起来。否则,大家都不知“交作业”为何事,也就根本不可能完成交作业的动作。

由此观之,“言—意”之间的转换,必须经过中间状态的“象”来过渡才能实现,实际上是按照“言—象—意”一站一站传递的。其间,言为有,象是中介,意通行,也是本体。中介之象,承言接意,彰有藏行。言不能尽意,但舍言又无以达意,象不是意,但舍象则无从言本体。其间奥秘,需要用“言-象-意”来解释。

三国时魏国著名哲学家王弼指出:“天地虽大,富有万物,雷动风行,运化万变,寂然至无是其本也。”②意思是说宇宙万物及其变化是有形可考的,但这里的有形之“有”是一种特定时空的历史存在,是彼时彼地宇宙运化的产物。彼时为彼,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彼不再彼,彼时有,此时无,彼时之有终要寂然至无。历史不可停留,但可以借助语言文字传媒,融象于言,化象为意,言载意储。历史不可重复,但可以通过语感追溯到历史上的本体之象,获取储意,复现历史。

从语感过程中言、象、意的演化中不难看出,所谓语感又是人们在阅读中观言感语、立象辨意、由言及意的过程。它的发生一般要经历以下四个阶段:(1)感言起象,语感者因言语信号的摄入,有所感,有所思,生成一种朦胧的意念,引发相关形象的联想;(2)忘言立象,言语信号的内涵脱离文字,言载的信息以具体的形象呈现,细节逐渐清晰定格下来,文字符号退出人的意识范围;(3)得象孕意,言语信号承载的生活内涵被语感者把握,在意识深处形成清晰的形象,与初始的意念相契对,意念由朦胧、迷离,开始清晰、定型;(4)绝象尽意,象意分离,象从意念中淡出,意念独立,上升为意义,完全被语感者把握。

需要特别指出的是,上述运思过程中的象,还不是本体之象,还只是语感者凭借自己对本体的猜测,根据自己的生活经验临时造出来的再造之象。再造之象与本体之象存有一定的差异,二者之间存在一个契合的度,一般而言,契合度越高,语感水平就越高,只有当再造之象与本体之象无限接近,完全契合时,语感水平才会达到最高值。这正是人与人之间语感能力存在差异的根源所在。

上述研究,清晰地反映了语感过程中感言立象,得象尽意的特点。语感,重在感,意在得。要提高语感效率,必须会感,必会妙得。正所谓:“会感者圆,妙得者意。”③以往,人们只知道语感能力与人的读诵能力有关,不知道语感能力还与人的生活阅历和实践经验有关,因而,教学中只重视学生的读诵训练,忽视学生的生活体验。现在看来,语感能力是一种综合能力,语感训练更需要从综合素质的训练开始。

三、“娱—悟—契”:语感的原发机制

语感的路径和过程研究,揭开了语感的神秘面纱,但要真正认清语感的本相,还必须深入研究语感发生的原理。而探究语感的原理,又必须从语感的源头——言语对象的研究开始。

从语用的角度考察,生活中任何复杂的情状都可以用语言来表达,就连某些细微的情感倾向都可以通过语言清晰地表现出来。请看下面的例子(莫泊桑《项链》):

教育部长乔治·郎伯特及夫人,恭请路瓦栽先生与夫人于一月十八日(星期一)光临教育部礼堂,参加夜会。

这个请柬还可以有以下三种写法:

1.教育部长乔治·郎伯特与夫人,恭请路瓦栽先生及夫人于一月十八日(星期一)光临教育部礼堂,参加夜会。

2.教育部长乔治·郎伯特及夫人,恭请路瓦栽先生及夫人于一月十八日(星期一)光临教育部礼堂,参加夜会。

3.教育部长乔治·郎伯特与夫人,恭请路瓦栽先生与夫人于一月十八日(星期一)光临教育部礼堂,参加夜会。

仔细考察上述四种言语方式,尽管它们的语意基本相同,但传达出来的情感、意味却有很大差别。这些情感和意味是如何渗透到言语中,又是如何被受众觉知到的呢?原来,语感的发生有一套完整的机制,它的远端要追溯到言语的形成过程。具体而言,言语作者在生活中悟到某一真趣,如写上述请柬时发现用词有四种不同的意味(可称之为“自悟” ),带来了自己情感上极大的愉悦(可称之为“自娱” ),在写请柬时,就会把自己悟到的意味及获得的愉悦,反映到用词用句中,定格为言语。待请柬传到对方手中,言语内容促使对方对请柬内含的意趣像原作者一样悟、一样娱(可称之为“悟人”、“娱人”)。当言语受者与原言语作者的悟解、感受高度一致(可称之为“契” )时,言语受者就会产生强烈的共鸣,获得与原言语作者高度一致的悟觉和愉悦,达到真悟、真娱(称之为“人悟”、“人娱” )。

如果把上述过程的线路解析出来,应该是:言语作者(悟、娱)—契—言语受者(悟、娱)。内部的线路是:自悟—悟人—人悟;自娱—娱人—人娱。通过“契”来“悟人、娱人”,实现从言语作者的“悟、娱”到言语受者的“悟、娱”的过渡。这就是语感发生的原始机制。

悟是人对宇宙奥秘以及天道、人道的高级认识,是人的生命活动对宇宙本体存在的一种解会,它以生命实践为基础,促使宇宙和生命的本质与人的心灵感应相契会。言语作者觉知到宇宙人生的奥义,是自悟,言语作者把自悟到的内容付诸语言,用言语来与人交流,自然有悟人之意,接受这些言语的人,获得与言语作者一致的解会就是人悟了。自悟之思通过中间的读认比契最终归向于人悟,是语感的本质之一。

娱是与悟相伴而生的一种生命体验,是人的心灵对生命真乐的一种回应。无论是写作,还是阅读,它的原始动机大都是为了获得一种精神愉悦,如果没有了这种愉悦,也就没有了动力,阅读写作也就不可能发生。言语作者在生活实践中发现了某些真趣,自得其乐,这是一种自娱,言语作者把自己获取的愉悦,借助语言,传达给别人,与人分享,则其娱人之意,不言自明。接受这些言语的人获得了与言语作者类似的精神愉悦,则实现了其“娱人”的功能。自娱之乐,经过中间的默应心会,最终促成“人娱”,是语感的又一本质特征。

上述语感过程中的悟与娱,既相区别,又有联系。悟是一种娱中之思,娱是一种悟中之悦,悟是语感的根本和目标,离开了悟,娱就没有了任何语感意义。娱是感情的充分调畅和兴致的恣意舒展,是语感的触媒和润滑剂,是悟的重要条件。因为娱,悟成为愉悦之思;离开娱,悟则很难展开和实现。悟中有娱,娱中有悟,悟和娱共同促进语感的实现。

契是语感理论中的又一个重要概念,从字面上看,契是“投合”的意思,但实际上它是人的一种高级智慧。语感是通过契来完成的,语感过程中,悟和娱的最高境界当属“契境”。任何读解说到底都是言语授者(主)与言语受者(客)思想和情感的比契。契有形契和神契之分。主客借助具象化的生活,来实现思想情感的比契是形契;主客借助抽象化的精神,来实现思想情感的契对是神契。形契直接,效果明显,但世有万象,人有众口,要想求得主客完全一样的生活形象,实在太难。神契简捷,不惟形似,但求神似,以一挂万,以种代属,以己推人,主客不求一一对应,往往更为实用。从实际的情形看语感过程中往往是二者兼用。

综上所述,从内在机制上看,语感还是言语受众通过悟和娱来实现对言语的直觉判断,以求得与言语原作者情感和认知上契合的一种生命活动。求悟、求娱、求契是今后语感教学应该坚持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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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①《现代汉语辞典》,商务印书馆2005年版,第1665页。

②王弼:《周易注》,楼宇烈、王弼集校释,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337页。

③谢安:《与王胡之诗》,转引自逯钦立《先秦汉魏汉晋南北朝诗·晋诗》卷十三,中华书局1983年版。

[作者通联:湖北宜都市第一中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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