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虎
2008-09-28郭启林
郭启林
阿虎是杨柳从草堆边上捡回来的一条小狗。
家里人心疼顾佳林在农村吃苦,他妈妈和姐姐带着锅巴、面条,还有煮好的五香鸡蛋,转了两趟车,坐了一夜火车,走了十里路,来到他下放的村庄。看到妈妈和姐姐,顾佳林别提有多高兴了!他们一起下放的杨柳、白梅、桑树、桃林、唐小凤他们家里都没有来过人,只有他妈、他姐来了,还带来了这么多好吃的东西。顾佳林把大伙儿喊在一起,分给一人一只五香鸡蛋。桑树腼腆地站在那里,手有点不好意思伸出来,顾佳林硬把鸡蛋塞到他的手上。桃林则不客气地接过鸡蛋就往嘴里塞,像猪八戒吃人参果,没尝到味道,已咽肚子里去了。顾佳林他妈心里有些酸,眼泪汪汪地说,你们这是饿了,我该多带点来,好让你们饱饱地吃上一顿。
在分东西的时候,顾佳林发现少了一个人,杨柳跑到哪里去了呢?便出门去找他。他喊:杨柳,杨柳,我妈来看我们了,你在哪里?喊着喊着,顾佳林猛地想起来,杨柳的妈妈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因此他有些孤独,不太爱讲话。今天是不是他触景生情,想起了自己的妈妈,有意避开的?
顾佳林找到村头,果真杨柳一个人坐在草堆旁,两眼红红的,一看就知道他掉过眼泪了。顾佳林挨着他的身边坐下来,掏出锅巴和五香鸡蛋,对杨柳说,这是我留给你吃的。顾佳林没提是他妈带来的,担心说了会刺激他,使他更加伤心。杨柳转过头,用红红的眼睛看着顾佳林,却没有伸手接。顾佳林这才看到他手里抱了一只很小很小的小狗。杨柳伤感地对他说,它没有妈妈,它妈妈被村上的大水杀了。这时,从村子那边似乎飘过来一缕狗肉的香味。顾佳林不知该怎么回答,两人就这么坐了好久才回去。杨柳抱着小狗,回到青年队,桃林、唐小凤、白梅他们都围过来,个个兴奋异常地争着要抱,都很喜欢它。
杨柳给小狗起了个名:阿虎。杨柳说,这个名字好听,也好喊。喊起来,声音能传送很远很远。顾佳林和杨柳站在田埂上扯着嗓子喊,阿虎,阿虎!从村上走过来的老乡说,这些蛮学生在吆喝谁呢?听了,声音好瘆人的。老乡曾对顾佳林说过,在他们村里,上一届下放的学生有十二个,招工走了十一个。那一个没有被招工走的学生,就站在村头唱歌,开始唱的时候,村里的老乡都说这个学生嗓子好,歌唱得也好听。可是这个学生站在那里唱了一夜,唱到后半夜的时候,夜深人静了,村里的老乡都掉眼泪了,说声音好瘆人的。听到顾佳林他们扯着嗓子在喊阿虎,老乡戏谑地说,又有谁招工没走吗?
青年队的夜是寂静的,过去只能听到村里的狗叫。从阿虎来到青年队的那天起,青年队寂静的夜里,也会响起几声清脆的狗吠声。
从湖里收工回来的时候,太阳已经失去了那辉煌的金色,像一块刚刚出炉的烧饼,红红的,斜挂在西面的湖面上。淮北老乡将田地称之为“湖”,下地里干活称之为下湖里干活。桃林用手指着慢慢沉落的太阳说,你们看啊,那红红的太阳像不像一块大烧饼?大家干了一天的活有些疲乏,默默地走在田埂上,无精打采的没有人理他。桃林没趣地自我解嘲说,要真是一块烧饼就好了,那么大,一个人抱都抱不过来,也够我们青年队每一个人饱食一顿了。白梅在桃林的身后,眼睛朝他翻翻,从他身边超过去,不咸不淡地对他说:还香喷喷的烧饼呢,想的倒美!回去菜里有点盐就不错了。平白无故地被刺了一下,桃林有些恼羞成怒,吼了起来,没有盐吃,跟我讲有个屁用,你有本事,你找队长去讲呀!
听到这话,顾佳林心里“咯噔”一下。没有盐了,让他感到很窝心,盐是要凭计划供给的,没有计划到哪里能买到盐?再说队里又没有更多的钱,国家补给知青的那点生活费,平时买粮食买菜都不够。上次买计划配给的大米,青年队里一时拿不出那些钱,还是大家凑了一点。到现在还没有全部还上,再借也说不出口哇!原打算再坚持一下,熬到月底,找公社再想想办法。没想到他俩斗嘴,把顾佳林也牵进去了。
白梅转过身子,对着桃林故意大声地说,一个月都没有吃盐了,还用说吗?哪个不清楚?你自己难道不清楚?!
顾佳林接上他俩的话茬,你们在说些什么呀?没有盐,没有盐的,不是正在想办法吗?盐是要凭计划的你们不知道?队里没有钱你们不知道,瞎凑热闹吵什么?
白梅嘴不饶人,对着桃林连声说,一个月没有吃盐了,这是事实,你说是不是?是不是!
顾佳林不知哪来的那么大的气,他冲白梅说:我不是说过了正在想办法吗?你瞎嚷嚷,嚷什么?我不能把你卖了,买盐去吧?话一说出口,顾佳林知道,他的话,说重了。但是已经收不回来了。
白梅睁大眼睛看着他:你说什么?这是你说的?说完,掉过头,加快步子朝队里跑去。
如果这个时候,有人出来打打岔,劝说劝说几句,也不至于会闹成这样。但他们一起收工回来的人,没有一个吭声,站出来劝劝。杨柳在后面悠悠扬扬的样子,将手指放在嘴里长长地吹了一声口哨。
口哨还没落音,阿虎从队里快速朝他们奔跑过来。阿虎奔跑着从桃林身边经过的时候,他抬起脚挡了挡。阿虎敏捷地跳起来,很轻松地越过桃林制造的障碍,奔到杨柳身边,朝他身上直蹿。杨柳领着阿虎拔腿向前面跑,紧紧追赶着白梅。阿虎一会儿紧紧跟在杨柳的身边,一会儿又奔到杨柳的前面。白梅、杨柳和阿虎,他们在收工回队的知青们的视线里渐渐变得越来越小,最后融进了夕阳金色的余晖里。
走在顾佳林身后的人,跟着他慢慢地走,没有一个人吭声,个个都是无精打采的样子,好像刚刚什么事也没发生过。顾佳林窝着一肚子火,瞪着眼看了看桃林,心想就是你这个家伙惹是生非。桃林侧过身子不看他,默默地在田埂上走着。
走到村口,阿虎又迎着他们冲过来。阿虎朝顾佳林身上扑,顾佳林用手一挡,没有理睬它,刚才的事弄得他一点心情也没有。阿虎又热情地扑向桃林,桃林蹲下来张开双臂,十分亲昵地抱起了阿虎。
白梅晚饭没有出来吃,她窝在屋子里生气不肯出来。事后顾佳林想想,是自己做得不对。若在家里,像白梅这样年龄的人,还是个孩子。到了农村,每天面朝黄土背朝天,一天都没得歇着。在家里吃大米白面,到了这里天天吃玉米饼和红薯馍馍,心里不好过,有话想说说。想说就让他们说呗,我参与到中间干什么呢?顾佳林心里有些后悔。
顾佳林对坐在床上的桃林说,白梅也不能饿着肚子不吃饭吧?你过去劝劝她?把我的这点面条给她送过去,就说我向她赔礼道歉。
桃林摇摇头说,我不去,又不是我惹她生气的。
顾佳林提高了嗓门,我也没有说你惹她生气的!接着,又说,长期没有盐吃,也不是个事,我也在想办法呀!可盐是要计划的,不是说要买就能买得到的。要不,你回去一趟,在城里看能不能托人买点豆腐乳?如果有,买两坛子来,还花不了许多钱,每人一天一块,比没有盐好。
桃林说,主意倒是不错,可是我到哪能买到两坛豆腐乳?那人家不怀疑我是投机倒把呀!
顾佳林性急地说,你看你,让你办一点事,你就为难了!想想办法,就是投机倒把也比没盐吃强。
坐了一会,桃林突然想起来了,买豆腐乳,白梅可能有办法,她家有个亲戚在供销社。
顾佳林马上接过话说,那你去跟她说说,顺便把面条也带给她。
桃林想想还是不肯去。杨柳正坐在门前的小凳子上,把阿虎夹在两腿间,和阿虎闹着玩。桃林用手指指杨柳,意思是说,让他去。
顾佳林说,杨柳,那你去跟白梅说说?
杨柳抱起阿虎说,这事跟我又不搭界嘛,让我去说,算什么?
顾佳林不高兴地说,怎么跟你不搭界,没有盐吃是大家的事。这时,在杨柳怀里的阿虎“汪汪汪”地叫了两声。顾佳林说,阿虎都知道了,你连阿虎都不如。
最终,还是顾佳林自己硬着头皮走进白梅房间里。白梅房间里的知青都出去了,仅剩她一个人躺在那里,分明还在气头上。顾佳林走过去,立在床前说,今天,是我不对,你起来吃饭吧。白梅很厌烦的样子动动身子,不理他。顾佳林又说,你有个亲戚在供销社?你能不能帮帮队里的忙,明天回家里去一趟,托你那个亲戚买点豆腐乳回来。说完,见白梅还是躺在那里没有动。顾佳林叹口气,将面条放在床边的箱子上,走了出来。
这时,半痕新月,斜挂在西天角上,恰似一弯柳眉。微弱的月光下,近处村庄上的房屋树木,婆娑朦胧,飘然宁静。顾佳林一人无趣地走着,偶尔从村里传来一声两声狗叫,陡然使他想起了阿虎。他将大拇指和食指围成一个圈,放到嘴里,拿出吃奶的劲,吹了一记长长的清脆而响亮的口哨,吹完之后,顾佳林朝天大声喊了一声:阿虎!没有一会儿,在微微的新月下,阿虎箭一般蹿到他的身边来。
桑树性子憨,平时不爱说话,见到人,笑意顿时荡漾在脸上,话还没说,自己先笑了起来,样子特别逗人,很受大伙们的喜欢。桑树还有一个特性,干事特别顶真,有板有眼的。交给他办的事,只要他答应了,没有你不放心的。青年队的菜地,就是大家的自留地,都由桑树伺弄。桃林不想和大伙一起到大湖里干田间活,大田里活重,路又远。他曾经提出和桑树换过来,可大伙觉得桃林嘴馋,不能让他干,更相信桑树,他不会偷吃菜地里的东西。
顾佳林他们青年队是公社的一个知青点,二十三名知青,分别来自几个城市。他们常常说的一句口头禅就是: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公社在东村和西村之间的湖里盖起了三排平房,前面两排小些,一排是食堂,一排是摆放粮食和农具的地方。后面那排长长的平房是宿舍,女知青住在东面,男知青住在西面。中间是会议室。食堂前面的那块地就是青年队的菜地,种着萝卜、青菜和马铃薯。
桑树工作认真,有事无事他都泡在菜地里。在农村这个地方,不在地里又能跑到哪去呢?何况这是他顶真的性格决定的。清晨,大伙到湖里干活去,他就带着阿虎到菜地里。他在菜地里拔草,拔着拔着,就觉得不对呀,这太阳还没出来萝卜叶怎么就耷拉着了?他用手捏着一根萝卜叶,轻轻一提,发现问题了,底下的萝卜被人偷走了。再过十天半月的,萝卜就大了,桑树还想给大伙烧个萝卜改善改善伙食呢!没想到有人捷足先登偷吃了萝卜。这偷萝卜的人也忒损,萝卜偷走了,还将萝卜叶子插回到地里。桑树蹲在那里,呆呆地看着耷拉着的萝卜叶。看了一会,他又捏着一根萝卜叶,用手一提,萝卜没了。再提,还是这样。桑树问趴在脚边的阿虎,你看,这种事像是谁干的?桑树又用两只手托起阿虎的头,两个面对面,说,这种事像是谁干的?是桃林,他嘴馋,不像!是杨柳?杨柳会干吗?也不是!那是谁?是我?更不会!那是你?阿虎是你?阿虎被桑树摇得很幸福,乖巧地将头在桑树的手上来回蹭。桑树看着拔起的那些萝卜叶,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窝囊。他拍拍阿虎的头说,帮我留点心,逮到那个馋嘴的家伙!
听到口哨声,阿虎从菜地里立马站起身。这是知青们收工回来了。每次他们刚刚走到村口,阿虎就撒开四腿,疯狂地朝他们奔过去。杨柳便会张开双臂,迎接阿虎的到来。阿虎跃起前腿,扑到杨柳的胸前,别提有多么亲切。阿虎十分乖巧,和杨柳亲热过后,又愉快地转过身,在白梅身上扑扑,在桃林身上扑扑,在顾佳林身上扑扑。阿虎的到来,给青年队清苦的知青生活,带来了几分欢乐,几分喜悦。
今天的口哨是杨柳吹的。回到青年队,杨柳丢下手里的锄头,带着阿虎坐在墙根底下,用手摸着阿虎的头说,有没有人欺负你?告诉我,要是有人欺负你,我饶不了他。
桑树从菜地里走过来,笑着说,你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是不是又偷懒了?
杨柳说,我会偷懒?每人包干一块,我干完了就回来了。
桑树与杨柳肩并肩坐在墙根底下。桑树笑笑,那你今天干得很出色了,队长是不是要奖励你?杨柳自顾自摸着阿虎身上的毛,没有搭腔。桑树又说,要不我奖励,到地里去给你拔个萝卜吃吃?
杨柳撇撇嘴,免了吧,前天桃林开玩笑让你拔个萝卜给他吃,你差点没和他翻脸。
桑树认真地说,地里的萝卜长的有鸡蛋那么大了,我拔一个给你尝尝?杨柳朝桑树看看,心想,你那么认真,肯拔萝卜给我?
杨柳说,我不吃。
桑树是想试探一下杨柳知道不知道萝卜被偷的事,于是才结结巴巴地说了这么许多。他看杨柳对萝卜一点兴趣也没有,才对他说,菜地里的萝卜被人偷了。桑树生气地说,萝卜偷走了,把萝卜叶子重新插到地里,你不仔细看还看不出来。
杨柳吃惊地说,真的?
桑树认真地说,真的。
杨柳说,谁会干这种事呢?
桑树说,萝卜还在生长,没有长大却被偷了一些,也不知道是谁干的。
杨柳两手一摊说,反正我是不会干的,我想,队长和那些女生,他们也是不会干的。
桑树说,桃林会不会干?
杨柳思索了一下说,我想他也不会干的。他虽然嘴馋好吃,但也不会偷你那么一点大的萝卜。
这也不会干,那也不会干,那会是谁干的呢?桑树和杨柳约好暗中一起守着菜地,看看到底谁是偷吃萝卜的馋猫。
等到暮色四合,村边上的树木笼罩在悠悠的苍烟里的时候,他俩带着阿虎就出了门。他们先走到菜园北面的村路上观察,这条路是东村西村到公社的必经之路。然后,他们又折回到菜园东面的小路上,这是青年队至东村的必经之路。再转到青年队打谷场上,这里地势开阔,既能看见北面的乡村大路,也能看见至东村的小路。他俩看准了打谷场。
他俩故意装着没事似的带着阿虎走到路上溜达,慢慢地泡时间。待天完全黑了下来的时候,他们才走到预定的打谷场上。
恰好是阴天,天上没有月亮,星星也没有一颗,到处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见。远处有几声单调的狗叫,吠声随着风吹过来,又随着风吹走了。他俩走到打谷场上的草堆边,杨柳先钻到草堆里,阿虎跟在杨柳身后,也钻到草堆里。桑树向四周看了看,看清了没有人注意时,他也钻到草堆里,将自己隐蔽起来。钻草堆好,这样既没有人能看见,也不怕夜凉受风寒。他俩相视会意地笑了笑。这时,外面安静得只能听见风声。
可能是年轻人劳累后困乏的缘故,坐到草堆里感到暖和而放松,没有一会儿他俩竟然都睡着了。不知睡了多久,他俩被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惊醒了。有两个人在草堆边低声说话,说话声音很低很低,听不清楚,但能辨别出不是当地老乡的口音。不是老乡,难道是知青?
你心真好,你终于来了。这是男的声音。
我好担心。这是女的声音,声音娇柔,有点颤抖。
外面的两个人,不知道草堆里已经有人。他俩卿卿我我的,在继续自己的事情。
你真好,你……男的又说。
不,我有点怕,有点……女的声音有些急促。
草堆外面发出了一阵轻轻的人在草上滚动的声音。
桑树和杨柳已经意识到外面的情形了。桑树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情,体内的血液顿时加快起来,手心里也渗出了汗,身子开始颤抖起来,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他不自觉地朝杨柳身边靠了靠去。杨柳也不知道这时该怎样做,他抓住桑树的手,示意他不要害怕。外面的两个人这时已经进入境界,传来嘴唇吮吸的声音。
把衣服……不要怕,不要怕……我要,我……要……男的声音有些嘶哑。
不……别……被人看见了。女的娇柔的没有力气的声音。
杨柳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的,他狠狠抓了一下阿虎。阿虎不知所以,“汪汪汪”地冲出草堆来。外面两个人被草堆里这突然的变故吓得魂不附体,爬起来就跑。杨柳和桑树冲出草堆时,两个人已经跑到前面去了,只在黑夜里依稀看到,男的紧紧拽着女的疯狂逃跑,一只手还提着自己的裤子。
阿虎跟在那两人后面追了一段路,“汪汪汪”大叫着。吓得那两个人脚下好像装上了车轮,跑得越来越快了。
阿虎回到杨柳和桑树的身边。刚才的事在他俩心里掀起了一阵阵波澜,杨柳不说话,桑树也不说话。
竟然闹了这一场!他俩望着菜地里黑黑的一片,一个人影儿也没有。两人离开打谷场,领着阿虎走到菜园北面的村路上,这是村民去公社的唯一的一条大路。他俩没有逮到偷菜的人,却发现了两个偷情的人,心里有种奇怪的滋味,真他妈的!路上迎面正巧走过来一个人,黑暗里也看不清,阿虎对着来人叫了两声。
你是谁?杨柳大声说。
那人说,俺从公社回来,俺回家。
杨柳说,你回家?你是来偷我们地里菜的吧?我们地里的萝卜是你偷的吧?
那人马上说,我没偷,这些天我都不在村上。我刚刚才从公社回来,我怎么会偷你们地里的萝卜?
阿虎又“汪汪汪”地叫了两声。桑树说,他妈的,阿虎都说是你偷的,你还想赖?
桑树说着抬起脚便踹过去。那人没有防备这突如其来的袭击,一下子跌倒在地上。阿虎猛地冲过来,撕咬着那人的裤子。令桑树和杨柳意想不到的是,那人竟是令村里人讨厌的、杀死了阿虎妈妈的大水。
大水是东村里的村民,从小死了爹妈,一个人游手好闲惯了,平时在村里不好好干活,大多数日子在镇上县里,和他一般大的狐朋狗友在一起瞎胡闹。回到村里来,也不守规矩,三天两头东家菜园子里偷点菜,西家鸡窝里偷两只蛋,老乡们都怨恨他。
一看是大水,桑树气愤地用手指着他说,就是你干的!
杨柳二话没说,冲上前去对着跌倒在地的大水又是一脚!一脚不解恨,再加一脚。一边踢,一边愤恨地说,你偷了几次了?什么时候开始到我们菜地里来偷的?
大水要用手挡杨柳的脚,又要躲避阿虎的撕咬,他在地上滚了两下,才站起身来,撒开腿就跑。杨柳紧紧追着,追到跟前又踹一脚。阿虎也紧紧咬住大水的裤腿不放。大水没有敢还击,但看清只有两个知青时,胆子壮了些,立住脚,嚷着辩白,我从来没有偷过你们的菜。
杨柳挥拳就朝大水脸上打,大水朝后一退,没有打着。杨柳说,就是你偷的!
从来没有偷!大水嚷嚷着叫。
听到大路上吵吵闹闹的声音,队里的知青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一个个出了房间朝路上跑来。大水看来的人多了,怕自己吃苦头,掉头又跑却哪里还能跑得掉?赶过来的知青早十分警觉地堵住了他的去路。天黑什么都看不清,有一惊一乍的女知青,打开了手电筒,一看是大水,又听说是偷菜地里的萝卜,大家更是义愤填膺,都上前你一脚我一拳的。平时也没有这样热闹过,借了这样的机会热闹热闹,像是过年似的,很快大水的衣服就被撕破了,鼻子也打出了血来。大水还是不屈服,嘴还硬。
桑树站在大水前面,用手指着说,下次再敢来偷萝卜,小心你的双手。顺着桑树的话音,阿虎只顾“汪汪汪”地狂叫。
大水用手擦着流到嘴边的鼻血,眼睛看着大家,一句话也不说。
杨柳气愤地站出来,指着阿虎对大水说,这是你甩在草堆里的那只狗,你还记得吗?你把它妈妈打死了,你为什么把它妈妈打死,又把它吃了?
大水见不是追究菜地的事,这才反应过来,今晚挨打,还有一大半是因为阿虎。马上接过话头说,那只狗经常捕捉我家的鸡,有两只鸡给它弄死了,我才打死它的。
杨柳气呼呼地说,我还没听说过,狗能捕捉鸡,还能把它弄死,你瞎编给谁听?说着,抬手就给大水一个重拳。打过以后,杨柳对大水说,你认识我是谁吗?
大水看了看杨柳,说,认识,我认识你,你叫杨柳。
杨柳说,认识就好,你小子注意点。说着,抬起脚,还不解恨地用力把大水再一次踹倒在地上。
顾佳林在房间里看书,这几天劳作也有些疲乏,正在房间里消磨时光,忽然听到外面吵吵嚷嚷的,放下书,他连忙出门。第一个感觉是,又发生事情了,他加快步子急匆匆地赶过来。老远就听到打打打的声音,他推开人群挤到里面,才看清是大水,他鼻子流着血,孤家寡人一个站在人群的中央,四周都是青年队的知青,他就像是一只被攻击受伤的小鹿。顾佳林急了,再这样打下去那还得了,弄不好就要出事情。他赶快上前解围,有意气呼呼地大声对大水说,还不快滚,在这里等着找死呀!
大水得了大赦令一般地爬起来,像兔子一样跑掉了。阿虎还追着“汪汪”的叫了几声。
凡事都有头一回。白梅回到家里,才知道采购豆腐乳不是一桩轻便的差事。
白梅父母见到女儿自然分外高兴,可当她说明回来是给队里买豆腐乳,而且还要买两坛子的时候,白梅父亲的眉头不由就皱了起来。白梅母亲看在眼里,马上抢先站起来表态说,白梅的事是大事,你爸会给你办好的。其实白梅根本没有在意他父亲为难的表情。买豆腐乳和买盐、买布一样,也是凭计划供给的,再说一下买两坛子,当然就更不好买了。白梅知道这些,但她不管,谁让父亲的亲妹妹、她的亲姑姑在供销社工作呢?她的任务就是尽快买到豆腐乳,队里等着她回去。白梅父亲坐在那里,目不转睛的心疼地看着女儿。狼吞虎咽地吃了一大碗饭后,白梅抬起头,对父亲说,你跟我姑姑说一声,笃定能行。她母亲在旁边说,你放心吃吧,你爸办事,你还不放心。白梅又催,爸,你快去给我买呀,我还要等着回去呢!她母亲说,这孩子,才回来就想着要回去!这时,她父亲才开口,也不知道现在好不好买,要是没有货也不行呀!白梅撒娇地叫起来,求求你了爸,我们一个月都没有吃过盐了,知青都在等着呢!白梅母亲把白梅父亲拽到旁边,生气地说,小梅的事,你为难什么?白梅父亲说,买豆腐乳是要计划的。白梅母亲说,我知道要计划,不要计划我就自己去了,还用得着你吗?你刚才耳朵聋了,他们一个月都没有吃过盐了。说着就要掉眼泪。白梅父亲不再说话,赶紧出去了。
对着镜子,白梅又照了照,她刚回来时脸上绽放的笑意,像风吹过的云彩一样消失了。两天了,父亲也没能将豆腐乳买回来,想起漫无边际的田地,想起高空悬挂的太阳,想起知青伙伴,白梅心里就发怵,心里想这脸,就不是自己的脸了。白梅把镜子从墙上摘下来,放到橱柜上,想,真是没脸回去呢。但是不回去也是不可能的。在家时间呆长了,人家不说你是逃兵,也会说你投机取巧。白梅不愿让别人说闲话,她背着父亲,自己悄悄找到姑妈,白梅才知道,她父亲这两天一直盯在姑妈这边。姑妈说,这事必须等领导批好条子才行,领导开会去了,没有回来。到了第三天,领导散会回来,听说是知青要买豆腐乳,作为对知青的特殊照顾,领导才批了两坛。白梅自然知道这里面的艰辛,她发誓再也不回来办这些事了,这倒霉的事办一回就够够的了!同时,白梅也有取得胜利的喜悦,她毕竟买到了豆腐乳。
白梅回来的那天,刚刚出现在村口,阿虎就亲切地冲了过去。白梅高兴地说,还是阿虎疼人,你看多亲切。
豆腐乳在家里,只能作为调味的小菜,在知青这里却是上等佳肴了。青年队里像过年似的,大家七手八脚地抢着接过坛子,脸上都有了幸福的神色。青年队平时三餐都是玉米糊红薯饼,有时红薯稀饭玉米饼,今天特意做了一顿米饭。
很久没有闻到过米饭香的知青们,收了工以后,全部围到厨房来。有的立在锅灶边,吵着说快烧好了,已经闻到饭香了。挤不进来的,就扒在厨房后边的窗户边,在外面催。杨柳把阿虎抱到窗台上,说,你没吃过米饭吧,米饭可香了,你闻到香味了吗?待会儿我喂你。桃林扒在窗台上,叫喊得最起劲。一会儿喊,不能再烧了,已经闻到饭香味了,你没烧过饭吗?再烧,就烧焦了;一会儿又喊,我肚子饿了,再不吃饭我要饿死了。负责烧饭的唐小凤说,你们吵什么吵,不要急,烧好了,就开饭。
饭还没有烧好,大伙就拿着饭盒、钢精锅,甚至还有拿着脸盆,站起了一排长队,丁丁当当敲个不停。顾佳林喜形于色地说,每人一块豆腐乳,两碗饭。桃林马上反对说,两碗不够,吃不饱。烧一顿米饭,对青年队来说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计划配给知青的米很有限。顾佳林担心烧一锅饭不够吃,厨房里仅有的两口锅,都烧上了饭。可是大伙的意思,恨不得多打一点,连晚饭也带上。这点心思顾佳林理解,但是过日子不能吃了上顿不顾下顿。顾佳林不高兴地对桃林说,两碗不够,你说要多少?桃林说,吃多少是多少,至少让大伙能吃饱吧!说到吃饱,大伙都来了精神,又开始把锅碗瓢盆的敲个不停,丁丁当当的像一首交响曲,这分明是与顾佳林较劲,支持桃林。顾佳林心中的火气一点一点地升起来了,于是,赌着气对桃林说,你说,吃几碗你能吃饱?你过来吃,让大伙都看着。你能吃多少碗,大伙就打多少碗。顾佳林的话刚刚落音,锅碗瓢盆丁丁当当声再次响彻云霄。
在一片丁当声中,桃林带着挑衅的神情说,在哪吃?顾佳林没想到桃林真的站出来应战,生硬地说,就在这。顾佳林指了指锅灶边上的一只小板凳。桃林若无其事的样子,走到锅灶前,直挺着身子,坐到小板凳上,就像一位革命者,接受敌人拷打似的。顾佳林让唐小凤给他盛饭。锅盖刚刚被揭开,屋里顿时弥漫着一阵阵饭香来,顾佳林也不禁翕动起鼻翼。
大伙的神情全部集中在桃林的身上。桃林接过唐小凤递过来的米饭,他虔诚得几乎跪下,将鼻子凑到碗边,深情地嗅着米饭的飘香,接着又做了一次长长的深呼吸,他那种神情,就像遇到了一位久未谋面的知心朋友。做了这些以后,桃林才开始吃,狼吞虎咽的吃相十分难看,就像是一只凶猛的饿狼,逮着了一只小山羊,在手里把玩着,玩够了,张开大口,三下五除二,就把小山羊撕碎了。一碗吃了,又吃了一碗,吃了第三碗,桃林把碗递给唐小凤,示意还要吃。唐小凤看看顾佳林,顾佳林装着没看见,唐小凤又给他盛了一碗。吃相不像刚才的凶煞样,速度也慢了下来,一口一口地吞咽。桃林吃了四碗饭,大伙有些幸灾乐祸了,好像他们已经打了胜仗,得到了胜利的果实。桃林慢慢地扒完碗里的饭,将最后一口饭咽下去以后,他打着饱嗝,张开沾着饭粒的嘴说,我,还要,还要吃一碗。唐小凤看着顾佳林。顾佳林坚决地说,让他吃!
桃林继续吃下去,吃着吃着,眼睛便瞪大了。碗里还剩下半碗饭,他还不放手,硬撑着,艰难地一口一口地吃。这时他已不是大饿狼了,倒像是一个不可饶恕的囚犯,在惭愧,在吞噬自己的罪孽。看他那难受的样子,顾佳林真想夺下他的碗摔在地上,再狠狠骂他几声。这时,阿虎从人群里冲过来,扑掉了桃林手中的碗,碗“啪达”一声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杨柳也声嘶力竭地大声喊,不能再吃了!大伙从亢奋的激情中被唤醒了,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都说不能吃了,不能再吃了。桃林手中的碗掉到地上以后,他便坐在那里,两只手臂半悬在空中,嘴里喃喃地说,我,我,还,还能吃。
赌饭的表演结束,女知青打了饭,端着饭就回房间去了;男知青打了饭许多没有离去,围在桃林的身边。顾佳林很担心桃林出事情,有些后怕。看着桃林的样子,他开始憎恨起自己来,恨自己义气用事,把桃林的好胜和狂妄当作赌注,以致使他撑成这样。顾佳林甚至没道理地后悔不该让白梅回城买豆腐乳,不买豆腐乳的话,也不会烧米饭,也就不会出这样的事情了。
桃林坐在那里,两只手臂还是那样半悬在空中,眼睛睁得特别大,就像牛卵子似的。看桃林撑得难受的样子,大伙都没有数,心里都有点慌,七嘴八舌地在议论。顾佳林对桃林说,你感觉怎么样?要不要送你上医院?桃林睁着眼睛看顾佳林,只摇摇头,说不出话。桑树和杨柳和上海知青小麻子,伸出手去扶桃林起来,哪里能扶得动他?桃林就像一根木桩似的钉在板凳上。上海知青小麻子身体瘦弱,白梅把小麻子推到旁边,和顾佳林他们一起,硬是把桃林架起来,一步一步走出厨房,围着青年队的房子慢慢走。走了一圈又一圈,大约走了三个多小时,桃林脸色才缓和过来,呼吸也有了力气。顾佳林对桃林说,你好点了吗?要不要稍微歇会儿?桃林脸上露出了丝丝笑意,轻轻摇了摇头。这时,顾佳林心里的石头才落地。白梅对桃林说,你把我们吓死了。
早晨还被一层淡淡灰暗笼罩的时候,杨柳就醒了。他簌簌地穿上衣服从床上起来,向着门外走去。蹲在门口的阿虎,听到开门的声音,一跃起来,亲热地往杨柳身上扑。杨柳伸手在阿虎头上摸摸,开始小步跑起来。阿虎紧紧跟着杨柳,杨柳快步跑,阿虎也快步跑;杨柳慢悠悠地跑,阿虎步子也慢慢放下来。遇到障碍时,跨沟,过坎,杨柳跃起来大跳过去,阿虎也跃起来大跳。
在地里的田埂上,杨柳坐下来,用手当着梳子,对阿虎说,你看你,身上的狗毛乱七八糟的,不梳理梳理,不成样子,我来帮你梳理梳理。杨柳一边梳,一边说话。杨柳说,梳梳是不是好看一些,经常梳梳是很舒服的。接着,又说,我上工去的时候,你在家里,有没有人欺负你呀?有没有人用脚踢你,有没有人拿棍撵你?要是有人欺负你的话,你就跟我说。你不会说?那你就朝我“汪汪”叫几声。叫几声,我就明白了。我说的话你听明白了吗?杨柳梳着说着,阿虎趴在那里,任杨柳梳,听杨柳说,有时阿虎还会抬起头,好像是十分认真听的样子。杨柳就笑笑说,你听明白了,是不是?梳理了一会,阿虎身上的毛,油光铮亮的了,这时杨柳才收住手。
时间长了,最先发现杨柳这种怪癖的是唐小凤。唐小凤认真地对顾佳林说,我每天要烧早饭,起来的比较早。我起来不一会儿,杨柳就会起来,带着阿虎出去。那天,我去草堆抱柴火,刚走到草堆边上,忽然听到有人说话,吓了我一跳。定睛一看,见是杨柳,我好生奇怪,只见他用手一边梳阿虎身上的毛,一边在说话,就像是真的在跟人说话一样,怪吓人的。顾佳林想了想,安慰她说,杨柳是闲着没事干了,和阿虎闹着玩的,没有事的,你放心。打这以后,顾佳林也留心注意过,杨柳确实常常和阿虎滔滔不绝的说话,他也很是感到有一点儿奇怪。
那天晚上,青年队按照公社的要求学习时事政治。报纸是顾佳林念的,再长的报纸他都得自己念,要是让别人念,他们会整段整段地跳过去,一大篇文章不一会儿就念完了。顾佳林念道:1975年是我国国民经济大跃进关键一年。农业要上去,就要大力发展农村。如今,世界上第三世界国家都在发展农村,利比里亚总统要求“动员居民用双手先干起来,不要等机器”;坦桑尼亚政府要求“年满十八岁以上的成年人在这个播种的季节里,每人至少种三英亩”……在顾佳林念报纸的时候,杨柳带着阿虎出去了,报纸念完了他也没进来。
顾佳林安排大伙就刚刚念的报纸进行讨论,畅谈畅谈思想。借这个机会他走出会议室。
月光清新,如水遍地。微微清风,夹着湿润的地里的庄稼香味,一阵一阵吹过来。月光下,杨柳坐在路边拖拉机的车斗上,阿虎坐在他的面前。风吹过来,夹带着杨柳的说话声。杨柳对阿虎说,你看月光有多好,我能看得清你的眼睛,你的眼睛里有我。又说,你能看得清我的眼睛吗?我的眼睛里有没有你?阿虎眨眨眼,用头在杨柳膝头蹭蹭。顾佳林走过去,杨柳没有注意,还是自顾自地和阿虎说话。杨柳说,哪天到县里去,我带你去,你长这么大了,还没有到过县里吧?顾佳林走到跟前说,里面在学习,你不参加,怎么坐到这儿来了?杨柳这时才抬起头,见是顾佳林,杨柳说,刚才,我觉得有点闷,头也有点痛,出来吹吹风,一会儿就进去。
每天早晨,阿虎站在门口。不论谁起来了,第一件事就是提着裤子往厕所跑,路过阿虎时都要伸出手在它头上摸一下,阿虎也跃起身子朝他们身上扑,表示友好和友谊。杨柳没有起床,阿虎就站在门口等。等了一会儿,杨柳还没有起来,阿虎索性趴在门口的地上。
头天晚上,桃林和桑树他们都打起了轻轻的鼾声,杨柳却翻来覆去很长时间没有睡着。顾佳林睡在他的对面,夜里,被他翻身的动静弄醒了,轻轻地问了一句,你还没有睡着?杨柳没有吱声。过了一会儿,顾佳林见他没有再翻身,才迷迷糊糊又睡着了。
杨柳没有睡,脑子里不断出现那天在草堆边上看见两人慌慌张张逃走时的情形。他耳朵里最先响起的是两个人的讲话声,尔后又响起两人嘴唇对嘴唇的吮吸声。他翻过身,睁大眼睛,朝窗外看,窗外的天上都是星星,一颗一颗亮晶晶的。他就这样看着,用心在数天上的星星,一颗一颗的在他眼里流过。不知道看了多久,星星不知怎么变成了一对男女搂在了一起。杨柳感到有些口渴,血在全身奔流,身子似乎有些发起烧来。杨柳有了一股子莫名其妙的激动。他躺在那里不想动,他也不想起来。他喜欢天上星星的变化,喜欢一遍一遍在眼前翻来转去的两个人卿卿我我讲话的样子,两个人舌头对舌头吮吸的样子,两个人紧紧搂抱在一起的样子。最后,他惊异地发现那个男的竟然是自己,是没有穿衣服赤裸裸的自己。他紧紧地搂着那个朦朦胧胧的女的,好像是唐小凤,又好像不是。在他用嘴去挨唐小凤的脸的时候,有一根棍子朝他打来,打在他的脸上,他猛地一下惊醒了,马上坐起来。
顾佳林站在他的床边,用阿虎的爪子,在他脸上划了两下,没想到,他惊醒坐起,霎时汗水从脸上流下来。顾佳林以为他不舒服,说,你满脸都是汗水,脸也是红红的,是不是发烧?可是伸手去摸他的额头,并没有感觉到有高温。杨柳喘了两口气才说,我做梦了,做了一个怪梦。顾佳林看看他说,你要是身体不舒服的话,你就在食堂帮助唐小凤拉两车煤,不要到大田里干活了。杨柳说,昨天晚上睡觉前我已帮唐小凤将煤拉好了,没事的,我还是和你们一起下地去干活。杨柳起来下床的时候,顾佳林看见他的裤头前面湿了一大块,马上意识到杨柳做的是什么样的怪梦了。
杨柳和大家一起下地干活,阿虎跟在他的脚边跑来跑去。桑树站在菜地边,将手指放在嘴里吹了声嘹亮的口哨,划过天空。杨柳对阿虎说,今天你不用跟着我们了,你在家帮桑树看菜地,你听桑树在喊你呢!去,快去!杨柳用手挥着,阿虎侧过头向菜地那边看看,再看看下湖的知青,吠两声。大伙走得很远很远了,阿虎才放开四腿,朝菜地方向奔跑过去。
在地里干活是枯燥无味的,翻红薯秧,就更加枯燥了。手拿一根木棍,将趴在地上的红薯秧,从这一垅,翻到那一垅,机械似的反反复复。淮北人种红薯,一种一大片,好几十亩,远远看去就像是一片绿色的海洋,红薯秧一垅翻过一垅,就像海洋里的波涛。趴在地上的红薯秧,必须定时翻动,时间长了不翻,秧子疯长,红薯却不长。顾佳林领着大伙,一人手里拿一根木棍,翻了一会儿,衣服就被汗水湿透了。站在红薯地里,头上顶着太阳,地里的热气朝上蒸发,人就像站在蒸笼里一样。上海知青小麻子不耐烦地对顾佳林说,队长,干到这会儿,该歇伙了,再不歇的话,我有可能要死掉的。顾佳林也觉得有些累,在翻红薯秧的时候,脑子里不时闪现出早晨杨柳脸上渗出的汗水,闪出杨柳湿掉一块的裤头。想到这些他就不由心烦,烦得有点莫名其妙。听到小麻子在喊,马上不耐烦地说,还没干一会儿,就知道歇,歇了这活什么时候能干完?小麻子有些委屈地说,确实累了嘛,干到这会儿也该歇伙了。顾佳林不高兴地说,歇吧,歇吧!
顾佳林的话刚刚落音,大家鸟一样散去,往地边有树阴的地方跑。宿县知青汪霞站在地头没动,接着小麻子的话说,死不了你小麻子,你平时在屋里不下地,下了地就吃不消,出一点汗水,就要死。我看你呀,还不如呆在屋里不要出来好。
小麻子平时确实不下地干活,他不是头疼,就是腰酸。到淮北来呆五个月,要回上海呆七个月,还美其名曰地说,响应毛主席的号召,毛主席让我们走五七道路,我们一定要不折不扣的走好五七道路。来队里许多天了,他也不肯下地干活,在屋里弄他那个多波段的收音机。顾佳林找他谈过心,说你觉得下地干活累,别人也累呀。如果你不想晒太阳,你就去喂猪。青年队里养了八头猪。一听让他喂猪,小麻子马上说,猪圈里的味道难闻死了,我还是下地吧。但到了地里,还没有干上多少时间,他就熬不住了。他翻了汪霞一眼说,我在屋里呆着,你在家里呆着,还不是一样的?
汪霞母亲生病了,请假回家去了三天,也是刚刚回来下地的。汪霞说,你姑奶奶我在家呆三天你就不服气了,知道这样,我在家里多呆上几天,也好让你服气服气。说着,从包里掏出吃的东西来,有饼干,有咸鸭蛋,分给大家。大伙儿的眼睛顿时都亮了,高兴地围到她的身边。
小麻子马上跑过去,把手伸给汪霞说,给我也吃一点。
汪霞递给他一块饼干。
小麻子一口就咽了饼干,咂咂嘴,递上笑脸对汪霞又说,给我一只咸鸭蛋吃吃,好吗?
喊我一声姑奶奶,我给你。汪霞调侃地说。
真的?说话算数!我喊你一声,你给我一只?小麻子怀疑地说。
喊一声,给你一只。喊两声,给你两只。你要是给我磕个头,姑奶奶我讲话算数,给你三只!哪像你们上海人,小气鬼!一分钱夹在屁眼沟里能爬三座山,我们淮北人讲话算数!
大伙都凑过去起哄说,小麻子你就磕头,磕了头,有咸鸭蛋吃,大伙给你买酒。小麻子一时拉不下面子。大家又鼓动他,想什么呢?不就是喊一声姑奶奶、磕个头吗?磕!拿三只鸭蛋。大家一起大声喊,为三只咸鸭蛋而战斗!声音在田野上震荡,传得很远很远。
小麻子还是有些犹豫,站在那里不动。让一个男人在众人面前给一个女的磕头,毕竟是件难堪的事情。他梗着脖子对大伙说,那你们来磕头。
汪霞见占了上风,马上说,那你不磕头就算了,等待是有时间的。你不磕头,我赶紧要找阴凉地去了。
小麻子见汪霞要走,立刻反悔,赶紧坚决地说,我磕,我马上就磕。
汪霞若无其事的样子说,你磕吧,大伙都在这里看着。
大伙已经坐到了田埂边上的阴凉地里,嬉笑着看他们。汪霞从包里拿出三只咸鸭蛋说,你规规矩矩磕个头,喊我一声姑奶奶,这三只咸鸭蛋就是你的了。
大家越发的起哄了。还有的学着阿Q的腔调说,吴妈,我想吃鸭蛋。
小麻子已经没有退路了。他硬着头皮,走到汪霞的面前。汪霞故意做出姿态来,挺直了身子等着他。
小麻子颤颤巍巍地又说,我磕了。
汪霞说,你磕吧,姑奶奶讲话算数。
大伙在一旁又是笑,又是呼喊的,为三只鸭蛋而奋斗,小麻子你就跪下去吧!
小麻子一咬牙,真的像阿Q在吴妈面前跪倒一样,规规矩矩“扑通”跪了下去,嘴里清脆地喊了一声,姑奶奶!
汪霞大声地应道,哎!说着把三只咸鸭蛋递到小麻子手里。
在大家欢欣鼓舞的时候,阿虎气喘吁吁跑过来,“汪汪汪”地大叫。大家都感到阿虎叫的声音有点不对劲。小麻子手拿着三只咸鸭蛋,还没完全从羞涩里摆脱出来,听阿虎那焦急地叫声,他说,阿虎这是什么意思?杨柳也不解地说,是不是队里有什么事?顾佳林看到这情景,心里也在犯嘀咕,阿虎急匆匆跑来干什么?它的叫声很反常,狗是通人性的,是遇到了事情跑过来喊我们的?顾佳林马上收住笑容说,我们回去看看,是不是队里有什么事。不干活了,没有一个不同意的,尤其是小麻子十分起劲说,赶快回去看看。
阿虎在前面领路,大家急匆匆往队里赶。快赶到青年队旁边的一块田地时,阿虎加快了步子,迅速冲到田里,大家才看见桑树扶着一位老乡蹲在地中央。看到大伙,桑树着急地喊,快,快,老乡被耙齿耙到脚了。大家跑过去一看,桑树两只手紧紧捏着老乡的脚,血染红了地里的土块,也染红了桑树的手。老乡见了奔跑过来的知青,有气无力地说,麻烦你们了。
老乡是站在犁耙上耙地时,不小心被耙齿扎到脚了。听到呼救声,桑树带着阿虎奔过来,老乡倒在地里,耙齿还扎在脚上。桑树好不容易才帮他将耙齿从脚上拔出来。
老乡的脚被深深扎了一个窟窿,鲜血顿时涌出来。桑树急中生智,死死捏住老乡的伤口,让阿虎来喊大伙。桑树双手捏住老乡的脚尽量止血,一直等到顾佳林他们赶来。
多亏了阿虎,要不是阿虎赶过去喊来大家,老乡就得一直在地里等着,还不知道要吃多少苦头。
天亮了不久,一场大雨就下起来了。雨声吞噬了所有别的声音,在屋顶上跳跃着,发出“啪啦啪啦”的哀嚎。雨水顺着瓦缝渗进屋里来,在墙上画着各式各样的图案。门口也聚集起一汪雨水,沿着门缝流淌进来,在地上也画了一幅图画。
阿虎趴在门口的地上,抬着头看天,两只耳朵坚挺地竖着,眼睛像油浸过的一般闪亮,趴在那里像是一位勇猛的守卫者。看了一会雨,阿虎站起身,用前爪抓了抓门。杨柳的床在门边,听见阿虎的敲门声,他伸出手打开门,让阿虎进来。阿虎趴在杨柳的床边,仍然高高地昂起头,一副威武的样子。
逢到雨天,农村是不干活的。不干活知青们就躺在床上睡懒觉,不肯起来。淮北的土,受不起雨水的浸润,有晴天一块铜,雨天一泡脓之说。意思是说淮北的土,晴天的时候,地硬得好似一块铜板一样;一旦到了落雨天,地又特别软,特别泥泞,下不了脚。庄稼地里更是不能去的,踩下去脚都无法拔出来。
小麻子躺在那里,拨弄他的多波段收音机,声音吱啦吱啦的听不清。桃林不耐烦地说,你不睡觉,让我们睡一会好不好?夜里头弄你那鬼东西,日里头也弄,烦不烦?小麻子神秘地说,莫斯科电台报道了中国知青的消息,还播放了知青歌曲《南京之歌》,不信,你们听听,正在播。他的话吸引了所有人,他举起收音机让大家听,但哪能听得清?
听不清,大家还是从被窝里伸出头,认真地听。那时消息比较闭塞,稍微新奇一点的消息,基本上都是来自于小麻子的多波段收音机。书也是暗地里传手抄本看,像什么《一双软底绣花鞋》之类。嘴上唱的也是知青歌曲,《贵州之歌》、《云南之歌》、《湖北之歌》等,《南京之歌》最有名:“蓝蓝天上,白云在飘荡,巍巍的扬子江畔,是我可爱的家乡……”杨柳坐起来,靠在墙上,哼起了这首歌,大家和着一起唱了起来。一首唱完了,又接着唱一首,声音嘹亮、凄凉、悲怆。
窗外的雨还在下,杨柳站在床沿上,将门开了一条缝,掏出家伙,伸到门缝里,就往外面尿尿。桑树从那边床,跳到杨柳的床上来,也从门缝往外尿。小麻子跟着跳过来,学着他们的样。顾佳林说,你们尿在门口,天晴了,那味道你们能受得了?
小麻子握住家伙,还故意地抖动了几下说,外面雨大,雨水一冲,有多少味道也没了。
大家都没了睡意,一个个坐起来,背靠在墙上。杨柳掏出香烟,自己叼了一颗在嘴上,又一人扔了一颗。他伸手拍拍趴在床边的阿虎,阿虎一跃而起,杨柳把火柴塞在它嘴里,让阿虎将火柴送给顾佳林。顾佳林点燃香烟,又将火柴塞回到阿虎的嘴里,让它送给桑树。阿虎含着火柴,送给桑树,送给小麻子,又送给桃林,来来回回,一趟一趟地跑。
抽两口香烟,桑树来了点情绪,他将手指放在嘴里,轻轻吹响了口哨,阿虎就像听到命令似的,马上竖起耳朵看过去。桑树坐在床上,平抬起两只手,放在胸前,朝上示意了两下,阿虎马上就立起来,两只前腿悬空,就像是一只立在那里的袋鼠。桑树又用手比画着,画个圈,说,转一圈。阿虎立在屋子中央,老老实实转了一圈。杨柳来劲了,也坐起来,把手放在嘴里,吹响了口哨,阿虎放下前腿,跑到杨柳床跟前。杨柳用手比划,说,在地上打个滚。阿虎就在地上打了个滚。杨柳又比划了一下说,跳起来。阿虎真的在地上跳了两下。阿虎的样子,就像杂技团里的一个演杂技的小丑,逗得大家肚子笑得疼。
顾佳林问桑树,你从哪学的这一套?桑树笑着说,我跟杨柳学的,他平时教阿虎这样动作,那样动作,你们下地干活以后,没事的时候,我也让阿虎表演表演两下。
窗外的雨停了,屋顶上没有了雨打的声音。阿虎的表演让大家饱了一回眼福,也让大家快快活活地乐了一阵子。窗外唐小凤喊,杨柳,出来帮帮忙。杨柳马上爬起来,站在床上对着窗户说,我还没起来呢!
桑树接过话,将脸凑到窗户上,对着窗外说,我起来了,我来帮你忙。唐小凤故意不高兴地说,谁让你操心了,我又没有喊你?桑树回到床上,自嘲地笑笑说,想帮忙还帮不上。窗外的唐小凤怨天尤人地继续说,这鬼天气,把柴火全部淋湿了。杨柳穿好衣服出去了。近一段时间来,唐小凤有事,总是找杨柳帮忙。杨柳也乐意帮她,只要唐小凤喊,他准去,再忙也去。阿虎像跟屁虫似的,跟在杨柳的身后,蹿出门。
杨柳出去以后,桃林也起来了,拿了几件脏衣服,没有吱声,出了门。顾佳林看着他走出去,心想,桃林一定是到白梅那里去了。那天吃烧米饭,桃林一口气吃了五碗,差一点没有撑死。白梅一直在责备自己,认为原因是由她引起的,要不是她买的豆腐乳,桃林也不会吃那么多。再一个是,被桃林那种侠义行为所感动、所震撼,她认为桃林是为大家吃的。大家扶桃林散步的时候,白梅一直陪着,足足陪了三个多小时。自从那以后,白梅总是和桃林在一起,到吃饭的时候,白梅会对桃林说,你少吃一点。接下来,每回吃饭,桃林在食堂打好饭,都端到白梅那里去吃。顾佳林记得,那天他承诺桃林吃多少,就分配给大家多少米饭,结果,自己没有按桃林吃的饭量分给大家,仍然是按每人两碗分配的。
谁也没有把大水说过的狗能捕捉鸡的话放在心上,桑树却当了真。除了他自己说的,跟杨柳学着训练阿虎,做些杂技团小丑的动作以外,还偷偷训导阿虎,学着去捕捉鸡。大家下地干活去了以后,桑树将一团鸡毛用绳子扎在一起,做成鸡的形状。再用一根长长的绳子拴着,猛然向远处抛去,让阿虎去捕捉。
起先阿虎不明白,只是呆呆地立在那里看,没有抢上前去扑捕的意思。桑树抛了几次,阿虎都没有动。桑树把鸡毛球捡回来,重新放在地上,让阿虎两只前爪按住。起初,桑树一离开,阿虎就松开了。桑树说,不对,好好按着,不要动。阿虎似懂非懂地听着,反复训练了好多次,阿虎明白了桑树的意思了,桑树离开以后,阿虎还是死死地按住鸡毛球。
第一步成功以后,进行第二步训练。桑树让阿虎按着鸡毛球不动,自己远远离开。然后猛地将阿虎按住的鸡毛球拉出,让阿虎去捕捉。桑树拉出一次,阿虎扑上前去捕捉一次。桑树拉出两次,阿虎捕捉两次。桑树将鸡毛球抛向空中。阿虎一个漂亮地起跃,朝空中的鸡毛球扑去,抱住后便死死地按在地上。桑树高兴得对阿虎直嚷,就是这样,你真行,太棒了!
天气晴好的时候,桑树将阿虎带到打谷场上,那里有许多鸡在觅食。桑树发出指令,让阿虎去捕捉。看见活鸡以后,阿虎不知所措,立在那里不动,眼睛紧紧盯着鸡。桑树见阿虎好像忘掉了自己的使命,便想上前去启发它。哪知道,桑树走动,惊动了打谷场上的鸡。鸡四处择路,奔跑起来。阿虎一下来了灵感,迅速出击,朝奔跑的鸡扑去。
阿虎扑,鸡就跑,阿虎紧紧跟在后面撵。鸡被撵急了,扑扑翅膀飞起来。迎着扑翅飞起来的鸡,阿虎一个起跃,逮住鸡,便死死地按在地上。
而这一切,杨柳还蒙在鼓里。有一天夜里,顾佳林和其他知青一起到隔壁村上看电影去了,桑树没去留在家里。顾佳林他们看完电影回来时,刚走进青年队就闻到一股醉人的香味,越靠近,香味越加扑鼻。桃林兴致勃勃地说,谁烧的?什么好东西,这么香。
循着香味,阿虎跑在前面。顾佳林拐进了家里,屋里空着,桑树不在。阿虎朝牛棚那边跑,大家也跟着过去,果真找到了桑树。牛棚里还有白梅、唐小凤和小麻子他们几个。桃林进门就说,你们偷的什么东西在烧,好香啊!杨柳说,好像是在烧鸡吧?唐小凤说,你是狗鼻子,还能闻不出?桃林闻到香味,馋得口水往外流,连忙掀开锅盖说,我看看烧好没有?白梅马上捂上锅盖说,一个人都没吃,就是你嘴馋,还没烧好呢!
阿虎坐在门口,俨然是一名彪悍的门卫。
牛棚里乱七八糟地堆了许多饲料,有股臭气熏天的味道,加上锅里的香味,混杂在一起。大家围着锅灶坐下来。杨柳挨着唐小凤身边,说,怎么找了这么一个好地方,哪儿不能烧,找到牛棚里来了?唐小凤说,不在这里烧,还能拿到食堂里烧不成?杨柳说,拿到食堂里去烧,当然比这里强。唐小凤讨好地说,这个地方,还是我想起来的呢!杨柳正奇怪为什么要躲起来烧,桃林忍不住地就想先尝尝,边说这么香了,肯定烧好了,边又伸手去揭锅盖,抓了一块放到嘴里,烫得他嘴直打哆嗦,连声说,烧好了,烧好了。大家慌忙都伸手往锅里抓。白梅哎呀一声叫,嚷,你尝一块,他尝一块,不等烧好就没有了。
牛棚里很暗,唯有的一支蜡烛,像鬼火一样。昏暗里,你摸一块,他摸一块,转眼间锅里面就只剩下几块鸡骨头了。
杨柳是在第二天才知道,鸡是阿虎捕捉来的。在吃饭的时候,杨柳问唐小凤说,昨天晚上的鸡真好吃,哪来的?唐小凤悄悄地说,你真的不知道?鸡是阿虎在村里捕捉来的。杨柳吃了一惊,阿虎捕捉的?唐小凤说,是桑树带它到村里去捉鸡的,没有人知道。这边正在说着,那边就远远听到外面的路上传来老乡吆骂,谁偷了他家的鸡。老乡不敢到青年队里来骂,他往东村去,路过青年队时故意提高嗓门,也让知青们听听。唐小凤看看杨柳,伸了伸舌头,没有再说下去。
杨柳一上午都绷着脸。中午没有人的时候,他约桑树来到打谷场上的草堆旁,就是他们俩人听到男女私会的那个草堆。杨柳转身就对桑树脸上一拳,边打边说,谁让你教阿虎到村上捕捉鸡的,你不知道,它妈妈就是因为捕捉鸡被人打死的吗?桑树不还手,杨柳挥拳过来,桑树就退让一步。杨柳追一步,桑树再退一步。
杨柳恶狠狠地说,阿虎它妈就是捕捉人家的鸡被打死的,你也想送它死吗?桑树这才说,我们整天就是吃那么点糊糊和红薯馍,我想改善改善伙食。杨柳气愤地说,那也不能让阿虎去捕鸡!说着一跺脚,掉头就走了。桑树在后面追了一句说,鸡你也没有少吃一块!
冬天,洗澡对于知青来说,是一件十分重大的事情。公社里有个小澡堂,平时不开,逢集的时候,有时开有时也不开,摸不准时间,有几次顾佳林他们去都没有洗上。县城里的澡堂大些,天天开,就是人多。去晚了,洗不上,水也不干净。从青年队到公社六里路,到县城十里路,他们一般都到县城的澡堂去洗。
杨柳说过的,要带阿虎到县里去看看。按杨柳的说法,不能放阿虎在家里,放在家里,说不定又会跑到村里去捕捉人家鸡,村里人不打死它才怪呢。大家也愿意带着阿虎,一路走,一路跑的,说说笑笑热闹一些。再说,带着阿虎在乡间路上走,也显得十分威武。
到了县里,时间还早,澡堂的门还没有开,但门前已经有人排上了队。顾佳林跟在先来的那些人后面坐下来,排队等。阿虎趴在杨柳的身边。突然,阿虎警觉地竖起耳朵。原来,澡堂旁边的人家养了几只鸡,老母鸡带着小鸡在觅食。看到鸡,阿虎顿时来了精神,立马跃起来,扑过去。突如其来的袭击,鸡四处逃窜,阿虎跟在后面撵,就像猫跟在老鼠后面撵一样。小鸡吓得慌不择路,躲到墙根下的草丛里,伏在那里,动也不敢动。老母鸡张开翅膀被追得四处逃窜。杨柳将手指放在嘴里吹响口哨,唤回阿虎,对它说,到县里来老实一些,不要给我惹是生非。桃林笑着说,逮一只鸡杀杀,洗好澡回家,我们又有吃的了。顾佳林对桃林不满地说,你一天到晚,就是吃呀吃的,也没看出你吃出什么名堂。桃林说,青年队有什么吃的?不是青菜,就是萝卜,再吃下去,我们都成萝卜了。
听到桃林多嘴多舌地讲到吃,顾佳林就不高兴,就想起他和白梅逗嘴,说到盐的事。顾佳林斜着眼睥睨着他,桃林也知趣地闭上嘴,知道再要说的话,顾佳林一定会发火。
等了一会,澡堂开门了,大家来了精神。进了澡堂,泡到热水池子里的时候,都把阿虎忘记了,丢到脑后去了。等顾佳林他们洗好澡出来以后,才发现出了问题,阿虎的腿跛了。大家一起围过去,杨柳摸着阿虎的腿说,一定是养鸡的这家人打的。那家的鸡,没有看到阿虎,又放心大胆地走出来。哪里晓得跛了腿的阿虎,见到鸡,还是那样精神。阿虎从杨柳手里挣脱出来,跃起来,向鸡群冲过去。
见阿虎扑鸡,这家里跑出一个青年,他没有注意旁边的这些知青,抬起脚就向阿虎踢去。阿虎“汪汪汪”叫了起来。杨柳与大伙一起冲过去,将小青年围起来。杨柳先上前,挥起拳头,朝青年脸上打去。青年挨了一拳才反应过来,敢情那狗是这几个家伙养的。小青年一边擦拭口角的血,一边口吐狂言地说,你们这些知青,今天不要想离开县里。
顾佳林没想到,杨柳下手会那么重,一拳下去,那青年口角就流血了。好汉不吃眼前亏,小青年看寡不敌众,掉头跑了。桃林有些心虚地说,那小青年看起来不是好货色,他肯定不会放过我们的。桑树在一旁打气说,事到如今,怕也不是个事,看他会怎么样。杨柳说,怕他们干什么,大不了,跟他们拼一场。顾佳林说,大家小心些,他是县里的人,有家在这里,我们只有几个人,硬打不一定能打过他们。我们赶紧离开这个地方,能走更好,不能走,见机再说。
顾佳林他们平时很少来县里,对县城不是很熟悉。转了两条小街小巷,见没有人追来,不由便觉得饿了。桃林说,我们先吃饭吧,就是来人了,吃饱了也有劲跟他们干。
想得倒美,你们还想吃饭吗?谁知那小青年带了十几人,已经堵在小街的前头,见到顾佳林他们,大声地说。
顾佳林他们只有四个人,显得势单力薄。那些人一步一步逼过来。突然,杨柳一眼看到了大水,心里陡地吃了一惊,悄声对身边的顾佳林说,你看,在那些人中间有大水。顾佳林也暗暗吃了一惊。嘴上安慰杨柳,也安慰自己,不要怕他们,看他们敢怎么样。其实心里还是有些紧张,恐怕今天难以善罢甘休了。那天,知青们把大水打狠了,一点面子也没有留给他,让他灰溜溜地走的。
走到跟前,那青年恶狠狠地说,你们再上来打呀,谁先上?
大水看清楚是杨柳他们,十分诧异地说,是杨柳?你们怎么和他干起来了?
杨柳站在那里说,是我,你打算怎么样?
大水转过身,问那个小青年,就是他们打你的?小青年说,他们烧成灰我也认识。大水马上对那伙人大声地说,今天误会了,这四位是我们村上的知青,是我的朋友,有什么做得不到的地方,大家原谅原谅。接着,又转过身说,杨柳,我们都是朋友,有什么事,我们坐下来好好说。
杨柳看看顾佳林,顾佳林看看大水。大水对顾佳林说,你是队长,你和他们说一声,我们坐下来说说,都是一个村的,在县里碰上了也是缘分。也不知道大水肚子里卖的是什么药。大水这个人痞得很,在村里什么坏事都干,在县里也不是一个好东西。他们人多,知青人少,顾佳林担心大伙吃亏,便对大水说,其实也不为什么事,我们是来洗澡的,这位兄弟家里养了几只鸡,可能是阿虎跟他家的鸡逗着玩,这位兄弟不高兴了与我们争了起来。
大水听后,哈哈直笑,原来是为了几只鸡。他对那小青年说,三子,不就是为几只鸡嘛,你要几只,我大水给你弄。然后,大声对来的那些人说,你们说,是不是?大家一起附和他。看来大水在这里面,还是一个头头呢,否则说话不可能有这样大的口气。与杨柳他们打架叫三子的人说,既然你们是大水的朋友,那也是我的朋友,今天的事就算了。
大水高兴地对三子说,这才是我的好弟兄。又说,你们没吃饭,我们也没吃饭,都是朋友了,大家一起吃个饭。说着就把人引到小饭店里。
没有想到大水帮顾佳林他们解了围。他带来那么多人,没有和顾佳林他们干起来,还请他们吃了一顿饭。吃饭的时候,大水对杨柳说,那天晚上你们是怎么了,发那么大的火,偏要说萝卜是我偷的。我走在路上,我会偷萝卜吗?杨柳和桑树相视一眼,会心地笑笑。见他俩笑,大水也笑起来,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他们各自所笑的内容。吃过饭,杨柳他们要付钱,大水马上又和知青们吹起来,摆出一副老大的样子说,在县里吃上一顿饭,还付什么钱?到时候有人会来付的。顾佳林说,我们来付吧。大水说,不用付,会有人来付的。顾佳林心想,不付就不付。没打起来,又吃了一顿免费的饭,顾佳林他们感到很满足,也很快活。
阿虎在县里伤的不轻,回来的路上就没有那么神气,跟着顾佳林他们后面慢慢走,不像来的时候,又是蹦,又是跳的。
回到青年队的阿虎,还是不能见到鸡,见到就扑。杨柳只好到哪都把阿虎带上,不让阿虎再跟桑树到菜地里。他下湖干活带着,晚上看电影带着,到隔壁村知青那里吃顿饭也带着。一天,阿虎惊惶失措的从东村往回跑,一边跛着腿,一边喘着粗气。杨柳知道,阿虎又为捕捉鸡遭到老乡袭击了。
跛了腿的阿虎,不像以往那么敏捷了,而且没有一会儿就趴下。杨柳把省下来的米饭,用咸鱼拌着,喂阿虎。桃林看着十分不满意,他说,你要是不吃咸鱼的话,给我吃,它又不吃咸鱼,你给它干什么?杨柳不理他,坐在地上看着阿虎。
没几天的工夫,阿虎越来越不如以前。知青们从地里回来的时候,阿虎再也不能冲向他们,和他们亲热了。都是他们走到阿虎的跟前,看阿虎。白梅伤心地说,看着它,也怪可怜的。它又不会说话,它一定是生病了。桃林说,阿虎这次肯定不行了,趁现在阿虎身上还有许多肉,不如杀了大家吃一顿。白梅说,你瞎说什么呀!
其实阿虎根本不是生病,阿虎是被村里的老乡打的,五脏六腑打坏了。阿虎不能动了,杨柳没有办法,他呆呆坐在地上,陪着阿虎,将食物递到阿虎跟前,阿虎也只伸头闻闻,吃了两口,便不吃了,重新趴倒在地上不动。
眼看阿虎一天不如一天,杨柳请了假,约桑树一起抱着阿虎到公社,看兽医。兽医给阿虎打了一针,开了些药。杨柳和桑树抱着阿虎回来后,用水和着药,灌到阿虎嘴里。打了针吃了药的阿虎,还是不见好,走路一点力气也没有,走两步,就得趴下来。
阿虎在一个没有月亮的晚上,无声无息地死掉了。傍晚,顾佳林他们收工回来的时候,阿虎还趴在那里朝他们“汪汪汪”叫了两声,声音悠长而凄惨,像是和大家告别似的。
杨柳把鸡蛋打在饭里,细心地拌着,递到趴在地上的阿虎嘴边。阿虎动了动嘴,连嗅也没有嗅,仍旧趴着不动。晚上,大家都围在阿虎身边,看着它慢慢地咽气了。那晚杨柳抱着阿虎,阿虎死掉了也不肯放下它。大家说,阿虎死了。杨柳说,阿虎死了。
杨柳拿了一把锹,在青年队后面的地边,挖了一个坑,将阿虎埋在了里面。那里本来是没有坟的,埋了阿虎以后,那里有了一座坟,一座小小的坟。坟里面埋的是阿虎。
就在阿虎死掉的当天夜里,顾佳林仿佛嗅到了飘荡在湿润空气里的肉香。那天夜里杨柳坐在村头,顾佳林陪着他,就是那时顾佳林闻到了那股诱人的香味。第二天一大早,顾佳林独自一人走到青年队后面的地边看,发现阿虎的坟被人动过,里面的阿虎不在了。顾佳林愣了半晌,把空坟重新用土堆好,从外表看上去,还是一座坟。
阿虎死掉以后,青年队里少了狗叫声,夜晚也越加显得清冷起来。
责任编辑陈晓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