忌嘴
2008-09-28曹多勇
曹多勇
日子进了腊月,天气一天比一天寒冷起来。老杆的心也相跟着喘不过来气,像是沉积了不少寒、不少冷。老杆看天不是天,瞧地不是地,进出门连老婆孩子都懒得理。
老杆这样子不是天气冷,是他做着村里的官。老杆是村书记,还兼任村委会主任,从土地责任开始至时下,一干干了三十年。这么多年农村的变化,人际关系的冷暖,老杆看得最透彻,也体察得最深刻。就说眼下吧,农村实行了税费改革,一家家免除种地税,孩子上小学、上初中还不要钱。这样好不好?好,那是说别人。老杆没觉得一丁点好。自从土地分开后,老杆手中的权力就一年年的小。这次税费一除,老杆大睁两眼看着手掌心剩下的一小块饼又被掰去大半块。这还不算,紧跟着新一轮村委会换届选举又开始,乡政府宣传说要提倡什么年轻化、知识化,这口气明显是想把老杆这般年岁大的人剔出村委会。连村委会主任都干不上,村书记还能干多长?
改选的日期定在年后天。
眼下日子刚落进腊月里,离年后天还有一大截子,可选举的邪风刮起来便不会停歇,裹着寒风挟着雪花一下一下猛起来,村人看老杆的眼神,村人跟老杆说话的口气,甚至连腊天的西北风也不似往年,不躲不藏,直直地往老杆裤裆里钻。更让老杆感到与往年不同的是挨近年关,没有村人送年节礼,连他家的门槛都鲜有村人迈进来。在淮河边上,承包村里沙场、煤场的两个承包主,倒是在大白天空着两手摸进过老杆家门,两人口口声声说承包亏了本,承包费年底交不上,当着老杆面,两人都是一脸赖账相。老杆问两人说,看样子,年后天你俩是不准备继续承包啦?这两人不说承包,也不说不承包,模棱两可地说,年后天再说年后天的事情吧。老杆听出来,他俩的话音里分明包含着——年后天还不定是你老杆当家了呢?
老杆猛然地感着一阵寒风刮过来,身子骨寒战了一下,又寒战了一下。
这一天,老杆又被狗咬了一口。
这件大事就发生在老杆自家的院子里。狗是老杆自家养的一条笨狗,活了六七年,也算是一条知天命的老狗了,从没咬过人。这一天,这条老狗很职业性地趴在门边看着家门,似睡非睡,睁一只狗眼,闭一只狗眼,盯着门外来来往往的村人。老杆走进来,到老狗面前停住脚,看老狗。老狗肚皮一鼓一瘪地喘着气,两只狗眼还一睁一闭地假睡着,像是根本没有瞧见老杆这个人。狗不搭理老杆,老杆不计较。人怎么能跟狗一般见识呢?但老杆没有走离开,反倒蹲下身子,伸出一只右手上上下下地抚摸着狗头。
老杆的手不轻不重地抚摸着狗头,带着一股温柔,带着一股爱怜,除去狗,老杆的手也只有抚摸女人的时候才会这样子。这条老狗不是女人,老杆却疼爱地抚摸了六七年。
这种时候,老杆若是一个细心人,或是对狗存有哪怕一丝半点的疑心,都会察觉出此刻的狗与过去的狗已不一样。老杆抚摸着狗嘴,狗嘴露出狰狞的牙齿。狗牙就是狗牙,长出来就是专门咬人、啃骨头的。狗牙白厉厉地尖锐着,绽出一道道白亮亮的瓷光。老杆抚摸着狗眼,狗眼不闭上,两眼珠一睁睁多大,血血红红地汪满凶光。
老杆依旧视狗牙的一片白光而不见。
老杆依旧视狗眼的一片凶光而不见。
实际上这条老狗想咬老杆一只肆无忌惮的右手了。
老狗的两只眼睛,一只睁着,一只闭着,睁着的一只眼睁得更开,而闭着的一只眼闭得更紧。更重要的是狗嘴开始慢慢往一侧挪动,准备迎接老杆往往返返抚摸着的一只右手了。这条老狗似乎没用什么狗心事,也没用什么狗计策,便轻而易举地就把老杆的一只右手拽进狗嘴里。“呼哧——”一声,动静很大,老杆本能地吓出一大跳,蹲着的身子站起来,连想都没想,猛然地就把自己的一只右手往狗嘴外面捞。老杆的一只右手捞出来,却咬满狗牙印。手面、手心上的狗牙印弯弯曲曲排列得很有韵致。浅处脱皮,变紫;深处肉烂,出血。血一汪一汪地聚成滴,一晃一悠地流下来。最初里,老杆蒙着头脑,还没完全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一双眼疑惑地看着眼前的这条老狗,一小会睁的像一双狗眼那么大,一小会眯的似一双狗眼那么小。这条老狗咬过老杆仍旧趴地上,似乎什么都没干,还呈出一脸无辜相,惟有半闭半睁的两只狗眼始终盯着老杆不放松。
老狗以静制动地观察着老杆下一步怎么行动。
老杆痛得甩着手,两只脚也相跟着一痛一痛地往半空蹦。
老杆还是半信半疑自家的这条老狗咬了他。
老杆问老狗,我的右手是你的狗牙咬烂的?
老杆还是问老狗,我的右手替你理理毛,挠挠痒,还能错了吗?
这条老狗趴在地上,不答理老杆。
老杆的手痛得厉害了。老杆甩着手,跺着脚,在自家院子里转了几大圈,总算承认老狗咬他的这个事实。
老杆的言语一下凶狠起来说,我看你这条老狗是死到临头了。老杆很委屈地说,村人狗眼看我,我没办法。你个狗也拿狗眼看我,也拿狗嘴咬我,你说我还不杀掉你?老杆还说,莫说你是一条狗,你就是我的老子娘,这次我也绝不饶恕你!
老杆在院子里找了一根木棍,恶狠狠地举着走过来。老杆想一棍子闷死这条老狗,解除手上的痛,解除心头的恨。老杆高高地举着木棍,一步一步逼近狗。老狗半闭着的狗眼“哗啦”一下猛睁开,盯着老杆,盯着老杆手里的木棍,“呜呜呜”地冲着老杆叫起来。老杆停下脚步,手也软下来。老杆不是舍不得打死这条老狗,而是心里害怕起来。老杆想,若是一棍子打不死老狗,老狗就不再是老狗,便是一条疯狗。这条疯狗便会扑上老杆的身子,咬老杆的肚子,咬老杆的脸。老杆“咣当”一声扔下手里的木棍。
老杆不甘心。
老杆在院子里转圈子,想找一件更合手的东西,就一下子,打不死这条老狗,也叫老狗的狗嘴张不开,咬不着自己。老杆找到一把铁锨。铁锨是一把新锨,经一段时间的使用,铁锨的锨口被磨得白亮亮的十分锋利。老杆想这么一铁锨砍下去,老狗不折断狗头也会折断狗腿什么的。老杆又一次高高地举起铁锨逼近老狗。这条老狗看见老杆举起一把铁锨,依旧不动,呈现出来的是一脸狗笑。它像个活得上了岁数的老人,老杆的举动,老杆的心思,它早看得一清二楚的。
老杆听见这条老狗对他说,我趴着不动,你砍吧。
老杆的一双手彻底软下来。
老杆一抬脚走出家门槛。
老杆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对老狗说,你个狗日的老狗,等着瞧吧。
老杆“咔嚓”关死门。隔着一堵墙、一道门,老杆似乎听见老狗不轻不重地叫三声:“汪——汪——汪——”
老杆是去找狗三。
老杆知道要当着狗三的面说出一堆好听的话,还要许诺出一条狗后腿,狗三才能替他杀死这条狗。
狗三是屠夫,是个多年不再出刀的老屠夫。
狗三家住的不远,一间房屋,一个人,是个单身老光棍。门锁着,老杆手疼,用脚踢门,“哐、哐、哐”。老杆明明知道狗三不会躲藏在屋里,还是大声喊叫,狗三,你个狗日的狗三呢?
狗三是个喜欢凑热闹的人,只能去村里的热闹的场地找狗三。老杆气哼哼地走几步又站住,仔细地端详一下被老狗咬烂的右手,竟一下嗬嗬嗬地笑起来。老杆自言自语地说,这手烂的真他妈的是个好时候。
老杆脸上很快地布满笑,幸福得不得了,不去找狗三,返回自家的院子,从锅屋掰开半块馍,扔在老狗面前,算是奖赏老狗。狗总归还是狗,狗心总归猜不透人心。因而老狗也不可能知道老杆这么一瞬间的大转变。好在狗只是狗,仍旧趴着一动也不动。老杆这是想到一种躲避的好办法。手烂了,是被狗牙咬烂的,狗牙有毒,要包扎,还得打狂犬疫苗针。打了针,不能抽烟,不能喝酒,还不能吃辣的菜,腥的菜。几针打过,这一忌忌过四十天,你说说什么年没过完。这般老杆不忌讳年前村人不送烟酒,更不忌讳年后村人不请吃喝了。老杆想,我得利用这段空闲时间,好好想一想年后天选举的事。老杆想清楚这些事理,看一眼老狗,又骂一句老狗,你真他妈的是一条好狗呀。
老杆这才端着一只烂手真正走出家门。
老杆走很远的路,去乡政府医院,花钱包上手,又花钱打上针。老杆打针的时候没觉着一丝痛。相反地,却像个吸毒者,有了一种满足感,有了一种眩晕感,还莫名其妙地兴奋起来。回头,唱了一路小曲子。天蓝蓝,地阔阔,老杆周身暖洋洋的,额头津出一层汗。
老杆没有悄没声息地回家,而是捡了一条大路,大摇大摆走过去。此刻,老杆最引人注目的便是一只烂手。烂手消了炎,上了药,裹上几层白纱皮,系上一根纱布带,有模有样地挂在脖子上。老杆这么一副模样走进村子,村人的眼睛就是瞎得剩下一丝丝光亮,也能看见呀。
——唉哟哟,书记的手是怎么啦?
——狗咬的。
——谁家的狗真是瞎一双狗眼啦,敢咬你的手。
——还能是别人家的狗?连我自己都没想到一条自己喂养六七年的老狗会“哼哧”一口咬上我的手。
——那你还不杀了它?
——狗是狗,人是人,人还能记狗的仇。
一下子,不少村人都知道老杆的一只右手被自家的狗咬上一口,手面上四个狗牙印,手心里四个狗牙印。狗牙印很深,怕是够老杆捧个月把两月的。村人还知道,老杆怕自己得疯狗病,打了针,忌了嘴。
村人问村人,不能抽烟?
村人答村人,不能抽烟。
——不能喝酒?
——不能喝酒。
——还忌嘴吃辣的菜,腥的菜?
——忌嘴吃辣的菜,腥的菜。
村人脸对着脸,眼冲着眼,一下哈哈哈地笑开来。
村人说,老杆这个年什么都不能吃,什么都不能喝,还不馋死、熬死呀。
村人说,老杆还不如干脆找个庙去做个和尚,省得闻见酒香、肉香、鱼香流口水。
老杆在家清闲几天,还真清闲出一件非干不可的大事情,那就是趁着村委会的权利还攥在自己的手心里,赶快把村里的养鱼塘承包掉。
养鱼塘在村东头,不规不则的有四五亩水面。每年春天,老杆都指派村人放草鱼、放鲤鱼。老杆不指靠养鱼塘赚钱,它只是联络乡政府各部门头头脑脑的一种手段。乡政府不少干部都有钓鱼的嗜好。休息天,他们开着车,带上鱼竿鱼饵,还带上老婆孩子,扬一路灰尘跑过来。这里空气新鲜,有淮河水一浪一浪往岸上扑,有庄稼绿一汹一汹接迎着。天蓝蓝,地阔阔,老婆孩子很快脱离腻腻歪歪的城里污秽气,心清气爽的不得了。乡干部安坐在鱼塘边钓鱼,瞧着近处浮动着的渔线、渔漂,瞧着远处玩耍着的老婆、孩子,一颗心早湿漉漉地滋润起来。
这样的天,老杆早早吩咐村人,把鱼食撒多一点,草鱼吃饱食犹如不安分的小少妇摇头摆尾地满水塘游逛。这种时候,你就是伸进两根脚指头做鱼钩也能钓上几条草鱼来。鲤鱼的禀性与草鱼不一样,它们饱食后则如一群老人,沉睡在池塘底,暖晒着一缕缕透过水面的阳光。只有打饱嗝的气泡,一个一个浮上来。半天里,一条鲤鱼也休想钓上来。
老杆不让乡干部轻易钓上一条鲤鱼,把鲤鱼养在鱼塘里,派做大用场。
晌午里,老杆肯定要留饭。不用派村人赶集买,不用派村人专门烧,去村中心饭店打一声招呼,早早地把一切准备停当。饭桌上,老杆不喜欢其他村干部做陪,老杆请乡干部不只为钓鱼,是想办事情,不相干的村干部坐桌上乡干部不好表态度。三杯酒下肚,心里热乎起来,躲藏老杆肚子里的话被酒气顶得一嘟噜一嘟噜地往上冒。这一会,老杆留着酒量,头脑清醒着,向乡干部提出几件轻易能办到、或动一动脑筋就能办到的事。乡干部身旁有老婆孩子监督着,说话就义气就硬朗。
因着钓一次鱼,该办、能办的事也许最终还是没能办下来,老杆不着急。老杆知道,莫说是乡政府的干部,就是鱼塘里一条吃饱肚子的鲤鱼,你想伸进鱼竿钓出来,还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呢。而后遇着年节,老杆支派村人拿鱼网下鱼塘里,鲜鲜活活地抄起老人似的鲤鱼,再支派村人送过去。乡干部见鱼思情,一下子想到允诺过而没办的事,手中紧紧攥着的权力一松开,该办又能办的事情也就办下来了。当然办下来的事,不全都是公事,老杆会捎带着办一些自己的私事,得一些只有当书记、村委会主任才能得到的好处。这么一年一年算下来,养鱼塘虽说没直接赚到钱,但因着养鱼塘从乡政府得到的好处比养鱼、卖鱼赚得还要多。
老杆送走钓鱼的乡干部,头脑紧绷的一根弦松弛下来,酒意浓烈起来,像是醉起酒。老杆打着酒嗝跟家人说酒话,乡干部拿鱼钩来钓养鱼塘里的鱼,我也拿鱼钩去钓乡政府干部的心。老杆还问家人,你们说说谁钓的鱼大?谁又钓的鱼多?
一赶气十几年,年年养鱼塘都是养鱼不见鱼。村人呢开头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村长书记的没一点好处谁当呢?渐渐地村人闭着的一只眼睁开来。村里的养鱼塘是全体村民的,凭什么由你老杆一个人掌管着?十几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老杆却能从村人渐渐睁开的一只只眼睛里感觉到一种变化。这种变化用书本的文化词叫做:民主。老杆的眼里,民主就是他家喂养的那条老狗,弄不好它会冷不防地“哼哧”咬上你一口,连肉带血撕下一大块。老杆现在做的就是要把养鱼塘承包出去,就是识时务,就是与时俱进,他不想再让民主这条狗咬上身子,老杆想,我现在就去村委会,向全体村民宣布把养鱼塘承包出去。
村委会里有有线广播,老杆一扭广播开关,就把承包养鱼塘的事情宣布出去了。
事情一宣布,村里还真有不少人家愿意承包养鱼塘。
只是刚开头村人还不大相信,老杆怎么能够把放在自己碗里的一块肥肉让给别人吃?后来,村人看老杆定出承包底额,又组织考评人,才相信。考评组里有村干部,也有一般村民。
老村向村人说,养鱼塘是村里的,承包给谁不承包给谁,也是全体村民说话算。
报名限定三天时间,三天时间里一下报名二十多户人家。第四天,老杆召集这些村人开了一个预备会。老杆说,村里养鱼塘只一个,不能像面饼一样掰开来一家分一口,临了只能有一家承包上。又说这次承包鱼塘按投标标的来,谁家出的钱多,就归谁家承包。不过话又说回头,养鱼塘是养鱼不是养金、养银,你出的钱数多,一年养下来不够本,村里也管不着。
老杆这么一说话,似乎公平又合理,二十多户人家都点头没意见。
老杆说,没意见就回家好好想一想,明天一大早当众投标,当众定下来。
养鱼塘的事正这么顺顺当当往下办,不想被一个名叫黑头的村人拦腰截止住。
前三天别人报名,黑头不报名。待老杆召集村人开过预备会准备投标了,黑头才“扑通”一声横出来。黑头人长得黑头黑脑,说话办事都有一股子蛮横劲,是村里的一霸。莫说别的村人,就说村书记、村委会主任老杆,黑头斜拉拉的一双眼睛里也从没把他当做一回事,也从没把他放在两眼的正中央。老杆心里清楚,黑头真想参与投标,你不让他投标不照(行);黑头是个无风能掀起三尺浪的人物,在这件事情上老杆若是压制不住他,年后天选村委会主任的时候,黑头还不翻了天。老杆猜想,说不定黑头也想通过承包养鱼塘这件事试一试自己的深浅,年后天一狠心捞个村委会主任的板凳坐进屁股下面去。老杆知道,对付黑头这种人只能使用巧劲,不能使用蛮劲,否则的话,你就是天王老爷也得吐出一摊血。
更令老杆没想到的是,二十多户报名承包养鱼塘的村民,听说黑头半路插进来,纷纷相继退出,改口说不愿承包了。话音里明显地包含着惹不起、躲得起的做人、做事原则。最后还剩一户人家,这人叫细手。细手长得文静,一双手细细白白的如女人,伸出来连一块砖头都抓不稳。细手家在村里还单门独户,势单力薄的。可细手禀性硬,有点吃软不吃硬。别人家都退出,他不退。细手咬着牙跺着脚也要跟黑头争高低。黑头表面上愿意遵从投标的游戏规则,可说出的话里却蔑视着这规则,有棱有角的,村人谁听见都刺谁耳。
黑头说,不就是谁出钱多谁承包吗?押上几间住房也要把养鱼塘拿到手。
黑头摆出一副不是鱼死就是网破的架式。
最难心的当然还是老杆。老杆不想也不能把鱼塘承包给黑头。承包的结果是明摆着的,黑头嘴上说押上几间房屋也要把养鱼塘揽怀里,到年底跟村委会算账,黑头一翻脸,村委会连黑头几间房屋上的一根草都拿不着。
老杆整一夜没睡觉,就是想方设法不让黑头把养鱼塘承包到手。临到投标的时候,老杆用的还是一种最古老的方法——抓阄。
老杆向黑头、细手两人说道理,说昨天我打电话去乡政府问清楚了,投标没有三户以上人家不合法。明知犯法的事情还怎么去做呢?投标不能投,我看还是用抓阄的老办法,你们两家谁抓着谁承包,钱数呢就按村委会定的钱数算。你们两人要是没意见就这么办,要是有意见,这养鱼塘就承包不出去,还归村里管。
黑头、细手两人没意见。村委会其他人也点了头。
黑头是个急性子人,说抓阄利索,省得这法律、那规则的像个大姑娘放屁,鸡零狗碎的憋死人。
细手看着自己的一双细白手说,这样公平,谁的手气好谁抓着,谁的手气不好抓不着,也怨不着别人。
老杆说,一共抓两遍阄。头一遍抓顺序,纸条上写“先”的先抓;二遍里抓归谁,纸条上写“有”的有。
黑头、细手两人抓两遍阄也快,只几眨眼工夫便定下来。先一遍,黑头抓个“先”纸条;后一遍,黑头抓个“无”纸条。细手连一双细白手伸都没伸一下子,就这么轻松得到养鱼塘的承包权。黑头眼底红起来,里边汪满血,还有“嗤啦、嗤啦”的火星子。黑头心里觉得哪地方不对劲,嘴上又是说不出来。黑头最终也只是往半天空里蹦几蹦,一声没吭离开了村委会。老杆望着黑头走出村委会,长长地松出一口气。老杆说,还是古人说得好,勇者无谋非勇也。
其实老杆的做法很简单,头一遍两张纸上都写“先”,二遍里两张纸上都写“无”。
细手的两张纸条在老杆的手心里都没用伸展开,就轻巧地把结果定下来。细手望着自己的一双细白手说,村人都说我的手像女人,却没村人说我的手有手气。老杆还是不敢把事明说出来。老杆说细手,你的手气在我手里。
这一天,老杆回家开忌了,不但抽上烟,喝上酒,还吃了辣的辣椒,腥的鲤鱼,敞开嘴巴,放开肚皮,猛吃猛喝一大顿。老杆家人阻拦他,说你这么解除忌嘴不要命啦?老杆心情很畅快,笑眯眯地说,如果我连个村主任的位置都保不住,还要命干什么?
隔天一大早,老杆去了乡政府。
老杆去乡政府前,把自家的老狗套上套子,拴在院子的一棵树上。老狗喜欢老杆上套子,老杆一给它上套子,就是要带着它去村委会。老狗负责看着老杆的家,还负责保护老杆的人。尤其晚晚去村委会,要是村委会没有其他村干部,老杆心里没有底就带上这条老狗。有老狗在身边,老杆一个人在村委会怎么待、待多晚都不害怕。这是大白天,老杆给老狗上套子就真是上套子,老杆没牵着老狗出门,没牵着老狗去村委会,一伸手把它拴在院子里的一棵树上。老狗能分清白天黑夜,却分不清白天黑夜老杆给它上套子的不同意图。
老狗“汪汪汪”很异样地冲老杆叫几声,像是问老杆,你不牵走我,你拴上我干什么?
老杆伸手抚摸着狗头说,待一会我派人送你去姥娘家。
这里人家说,送你去姥娘家,就是去送死。老狗再老再精再能也是听不懂这些人话。
老杆丢下老狗走出家门,顺路先拐一趟狗三家。狗三没起床,在家睡着懒觉。
老杆说,你去我家把老狗杀掉,狗肉、狗皮全归你。
狗三“骨碌”一声爬起床,像是睁着一双不懂人话的狗眼看着老杆。
老杆说,老狗在我家院子里拴着呢,你把它拉过来,刀子磨快一点。
狗三问,你说的是真话?
老杆把一只包裹着纱布的右手举起来,朝着狗三摇一摇说,一条再好的老狗,要是连主人都咬了还是一条好狗吗?
一连好多天过去,老杆的一只烂手一直隐隐地疼痛着。
这一天,老杆去乡政府口袋里揣着钱,晌午里,他想选个像模像样的饭店,再喊上一帮相熟的乡干部,好酒好菜好好地吃一顿。老杆说,我不信自己屁股下面坐过这么多年的一只板凳会轻易被别人搬过去。
责任编辑 赵宏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