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门盗影

探索·发现

龙门石窟精美绝伦的雕刻让国际文物贩子心驰神往，来自龙门石窟的《皇帝礼佛图》竟成了美国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的镇馆之宝。这件中国国宝是怎样流出国门的呢？

2005年10月22日，一场盛大的文物交接仪式在洛阳龙门石窟的礼佛台举行，流失海外80载的7件国宝级龙门石窟佛雕终于回归龙门。

这只是龙门被盗文物中极少的部分。

从20世纪初到1949年，龙门石窟惨遭盗凿长达半个世纪，龙门现存窟龛2300多个，10万多尊佛像保存完好者已不足1/10(图1)。

(1)图组:惨遭盗凿的龙门石窟佛雕令人触目惊心

龙门石窟是北魏孝文帝拓跋宏将首都从山西阳平迁到洛阳后开始兴建的。孝文帝推行汉化改革，这场汉化改革使北魏迅速崛起，孝文帝也因此被誉为鲜卑族的一代圣君。孝文帝去世后，他的儿子北魏宣武帝为纪念父母孝文帝和文昭皇太后，花费24年时间在龙门开凿了宾阳中洞。宾阳中洞洞口两侧石壁上雕有两组大型浮雕，它们是《皇帝礼佛图》和《皇后礼佛图》(图2)。

（2）图组:《皇帝礼佛图》;(左)《皇后礼佛图》(右)

温玉成（龙门研究专家）:考古界判断，宾阳中洞于公元515～517年完工。在中国的所有文物中，这是最早反映皇帝、皇后出行仪仗的巨幅历史画卷。

遗憾的是，今天的宾阳中洞洞口两侧只留下两个触目惊心的大疤痕，而《皇帝礼佛图》却陈列在美国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皇后礼佛图》陈列在美国堪萨斯纳尔逊博物馆，这两件有着巨大艺术价值的中国国宝竟成为它们的镇馆之宝。

1995年，龙门研究所的邵殿文去美国，参观了这两幅雕像。但他惊讶地发现，《皇后礼佛图》比《皇帝礼佛图》的线条要流畅完整很多，根本不像同一个时期的雕刻作品。他凭直觉判断，《皇后礼佛图》应该是赝品。

邵殿文（龙门石窟研究院专家）:皇后礼佛图大体上看很像，可是从细节来看，衣纹等一些地方有点不对头。

远在美国的《皇后礼佛图》是真是假？如果是赝品，真品又在哪里？《皇帝礼佛图》和《皇后礼佛图》又是如何从龙门被盗走的呢？

?1953年12月16日，《人民日报》刊登一封检举信，揭发一个叫岳彬的人倒卖龙门《帝后礼佛图》，这封信由著名雕刻家刘开渠等10人联名检举。

1953年，这些专家在龙门进行文物调查，了解到岳彬大量倒卖龙门文物的事实，愤怒的他们投书《人民日报》，要求政府严惩（图3）。

（3）文物贩子岳彬

岳彬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陈重远（文史专家）:岳彬跟我是通县同乡。

岳彬1896年出生于北京通县， 14岁到北京琉璃厂一家小古玩铺当学徒，长期的熏染让他慢慢学到了一些古董知识，开始做一些小买卖。

陈重远:岳彬开始卖一些珐琅器，后来一点点跟外国人做洋庄生意。

清末时，荣宝斋从山西大同以每尊5元买进7尊云冈石窟佛头，当时老古玩行有“佛爷的脑袋动不得”的规矩，这批佛头搁置10多年也没有卖出去。19世纪20年代初，日本的收藏家开始搜集北魏石雕佛像，1925年，岳彬仅用400多元吃进了这7尊云冈石窟石佛头（图4）。

（4）图组:被盗卖的佛头

陈重远:岳彬请一个叫冉忠印的雕塑家偷偷地仿制这7个佛头。第一尊佛头以800块银洋卖给了日本人，后来这批佛头涨到了2000元一个。他一直卖了10多年也卖不完，原因就是他做了假。

岳彬靠佛头发财后，开了个“彬记古董店”，靠投机钻营和造假古董，到1949年，“彬记”已成为北京最大的古玩铺。

《人民日报》揭发岳彬的文章发表后，北京市人民法院立即受理了此案，调查人员在岳彬家中发现了557件文物，却没有发现龙门石窟的佛雕。

但检查人员意外发现一份合同，签合同的一方为彬记，一方为普艾伦。

陈重远:这是一份倒卖《帝后礼佛图》的合同，合同把《帝后礼佛图》含糊地称为石头平纹人围屏像。普艾伦分3次付款，共计1.4万银洋。时间为民国23年（公元1934年）。

这份合同是岳彬盗卖《帝后礼佛图》的铁证，岳彬因此锒铛入狱。

普艾伦到底是什么人呢？

?国际文物贩子的到来，使偷盗龙门雕像之风愈演愈烈，美国人普艾伦就是其中最疯狂的一个。

陈重远:岳彬管普艾伦叫布老爷，普艾伦是个古董商，住在王府井旁边的一个胡同里，专门收买中国的古玩。

1925年，普艾伦跟他的老师华尔纳第一次来到中国。华尔纳是美国人，曾于1924年带着特别研制的胶水和布匹来到中国，把敦煌石窟第323窟中最为精美的壁画粘走了26方。直到胶水和布匹用完，才从敦煌撤走。

第二年，华尔纳带着3马车的胶水和布匹卷土重来，准备到敦煌粘走更多的壁画，但因遭到当地人的阻止没有成功。华尔纳的随行人员中就有第一次来到中国的普艾伦。

1928年，普艾伦出任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的远东部主任，成为收集和盗窃中国文物的职业人，他把目光转向了龙门。

温玉成（龙门研究专家）:陇海铁路修通后，外国商人、游客陆续来到龙门。喜欢中国雕刻的一些外国收藏家盯上了这里的佛头，刺激了佛头买卖市场，开始出现了龙门石窟雕刻被盗的现象。

普艾伦来到龙门时，蒋介石、冯玉祥、阎锡山中原大战刚结束，龙门十分混乱。无人看管的龙门让普艾伦看到了偷窃的机会，这一次，普艾伦凿走了卢舍那大佛手掌上的一块石头，然后又在宾阳中洞停了下来。

陈重远:他喜欢上了《皇帝礼佛图》和《皇后礼佛图》。他照了相，以后就跟岳彬商量，要把它买下来。并跟岳彬定下4万块银洋。

当时40块银洋可以买1亩水浇地，这4万块银洋可以买1000亩土地，可见为了得到《帝后礼佛图》，普艾伦是不惜代价的。

既然约定4万块钱，为什么合同是1.4万呢？

陈重远:《帝后礼佛图》被盗凿后装在麻袋里运到北平，岳彬拿到货后非常失望，因为他收到的是一堆碎片。为快点交货，他立即请几个徒弟进行修配，而修补的地方就是岳彬家的西院。秘密修了半截以后，普艾伦提出要来看货。无奈之下，岳彬只好跟普艾伦说了实话。普艾伦说，我不能够花4万块钱买这么一堆石头。

普艾伦跟华尔纳在哈佛大学学习过各种打凿石雕、剥揭壁画的方法，他本来要求岳彬尽量把《帝后礼佛图》整体揭下来，但这堆碎石头显然和他的要求差距太大。

陈重远:后来讨价还价1.4万块钱，怕反悔，就签定了一份合同。

《帝后礼佛图》是怎样盗凿下来的，为什么会变成一堆碎石头呢？

岳彬被捕后交待，和普艾伦谈好价钱后，他跑到洛阳东关找到了马聋子替他盗凿《帝后礼佛图》。马聋子大名马龙图，是洛阳的地痞，最后以5000元的价格谈妥。

张全有（龙门石窟研究院专家）:洛阳老城东关一带属于收藏古玩字画的中心地区，马龙图在那里经营文物买卖。

从坚硬的石壁上揭下《皇帝礼佛图》和《皇后礼佛图》，绝不会像敲下一个佛头那么容易。马聋子之所以敢接下这个活，是因为他和龙门一带杨沟村的土匪有勾结。

民国初年的龙门发生过一起和尚被杀的事件，凶手就是杨沟村的土匪。

龙门石窟开凿后，周围陆续建立了寺院，曾有“龙门十寺”之称。民国以后，龙门碑刻题记中代表北魏书法最高水平的“龙门二十品” 开始在社会流行，龙门的和尚利用便利条件，靠卖“龙门二十品”拓片挣了不少钱，但招来钱财的同时也为自己招来了杀身之祸。

温玉成（龙门研究专家）:旧社会杨沟村是个土匪窝，洛阳东关的马龙图就勾结这些土匪来盗文物。

杨沟村的土匪以2000元的价格和马龙图谈妥，就去找本村三位老实巴交的石匠。听说要他们去宾阳中洞盗佛像，害怕遭到报应的石匠当即拒绝了。然而到了晚上，石匠王光喜刚刚躺下睡觉，土匪的枪口就对准了他。

在土匪武力胁迫下，3位石匠来到了黑洞洞的宾阳中洞。

温玉成:先凿的是头像，然后再凿身子。

王振国（龙门石窟研究院专家）:他们利用晚上去盗，一片一片地往下打，打下来的都成了碎片。龙门石窟下边是一条通往伊川县、嵩县的官道，常有行人从此经过。为了不被人发现，土匪在南北两个路口持枪放哨，遇有情况，就用暗号通知洞内的石匠停止敲打。

经过大概2个月断断续续的盗凿，《帝后礼佛图》终于被完全敲了下来。

修补一年多后，岳彬终于向普艾伦交了货，普艾伦付给岳彬共计1.4万元， 算下来岳彬应该赚了9000元钱，但岳彬却说这次买卖没有挣到钱。

陈重远:为什么没赚钱呢？他要雇人去凿，去拼制，花了好多钱。既然成本这么高，没有赚到钱。爱财如命的岳彬怎会甘冒如此巨大的风险呢？

岳彬会不会把真《皇后礼佛图》留下，另外复制一份假的交给普艾伦呢？

有一个重要细节证实了这种可能:1953年，岳彬盗卖《帝后礼佛图》的事情败露后，国家文物部门搜查岳彬家，意外发现他家的地下室有几箱碎石块（图5）。

（5）从岳彬家地下室搜查出来的碎石块，是定罪的证据之一

陈重远:抄出来的几箱碎石头就是《帝后礼佛图》的石头，有人证、物证才定岳彬的罪。

龙门石窟研究所的人员在龙门石窟附近的龙门村调查时，也发现了一个重要情况，这个情况也说明《皇后礼佛图》有可能是假的。

龙门村离石窟只有一里地，由于盗贼蜂起，为保护石窟，村民自发组织保护队伍，每天派人到石窟巡逻。一天夜晚，巡逻的人跑回来报告：有人在偷佛像。村里立即组织人去抓贼，当时只有10多岁的曹锁也跟着去了。

曹锁（90岁龙门村村民）:先过去打一枪，看看那边是啥情况，盗贼还击一阵后，就趟过伊河朝对岸逃去。巡逻队在河边捡到了几把锤子，还有装着雕像碎片的一条麻袋。村民拿回了锤子，却把那些碎石头扔到伊河里了。

后来查明这伙盗贼是杨沟村的土匪。

如果这些情况属实，说明马聋子交给岳彬的《帝后礼佛图》碎片本来就有残缺，岳彬怎么可能拼出完整的《帝后礼佛图》呢？

1933年，岳彬还干了件轰动古玩界的大事，他把复制的一尊云冈假佛头以3万美元的价格卖给了美国石油大王洛克菲勒。

陈重远:卖给洛克菲勒以后，有一天他生日，就摆出来，说我买了中国这个佛头，如何如何好。可是有个美联社记者说这个佛头是假的，他问为什么是假的？这个记者说我在云冈看见那个佛还站在那儿呢。

岳彬得到这个消息，怕美国人来退货，就买通当地驻军，把云冈这尊佛像炸掉了事。当时北京琉璃厂的人几乎都知道“彬记”是古玩行最大的制假中心，根据岳彬不择手段疯狂造假的历史，完全可以推断:岳彬在《皇后礼佛图》上做假是可能的。

做假的原因，一是石匠在盗取雕像时，因遇到巡逻队或其它原因，把部分石块丢掉了，致使雕像无法复原；另一个可能是因为普艾伦的变卦，岳彬不愿做赔本买卖，就想把真《皇后礼佛图》据为己有，所以就根据照片复制了假的《皇后礼佛图》向普艾伦交差。

但也有很多研究者认为这种推断不成立，他们认为帝后礼佛图应该是真品，只不过因为无法完全复原，岳彬就根据照片进行了修补，但它们的主体应该是真的。

温玉成:现在陈列的不是原件百分之百的再现，而是主要人物的再现，但不是假的，两幅都是真的，因为美国人也不是那么容易被忽悠的。

普艾伦回国后，因为搜盗中国文物有功，当上了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馆长。为掩饰他赤裸裸的盗窃中国文物的不光彩事实，他还专门写了一篇充满谎言的文章为自己开脱。

至于岳彬，最后为自己疯狂的贪欲付出了沉重代价，卖《帝后礼佛图》一事披露后，激起了公愤，文化界300多人联名写信要求审判岳彬。

1954年4月22日上午，法院对岳彬进行了公开审理，岳彬以倒卖文物罪被判处死刑，缓期2年执行。入监一年后的1955年，病死狱中。

陈重远:古玩商说，岳彬事兴于佛，死于佛。他卖佛头发的家，盗卖《帝后礼佛图》犯了法，受到惩处，罪有应得。

岳彬死了，关于《帝后礼佛图》更多的真相也许将永远沉入历史的烟云深处。好在龙门石窟的浩劫，已永远成为过去（图6）。

（6）受到精心保护的龙门石窟，让今天的游人欣赏到这些历史珍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