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父亲
2008-09-03汪潮
汪 潮
今年,父亲汪曾祺去世整整十个年头了。
现在,我已经习惯了没有父亲的日子,做梦也很少梦见他。父亲刚离去的那两年,我在市场上看见他最爱吃的螃蟹,或是在街头水果摊上看见新上市的瓜果,都会眼睛湿润,心里发紧,现在不会了。
父亲是地地道道的慈父,他爱孩子,只因为我们是他的孩子。和很多中国的知识分子一样,父亲一生很坎坷,可我没见过他冲我们发脾气,甚至一次严厉的脸色也没有过。对于我们学习的好坏,工作的优劣,他很少过问,并不是不关心,而是对我们完全尊重。他把自己放在跟我们完全平等的地位上,从没有指派我们为他干什么事,直到他老了,身体不好了,他依然不愿麻烦我们。
父亲在家里话不多,我不记得跟他有过长时间的很正式的谈话,随便聊天是常有的,但也想不起有什么特别的内容。倒是他跟一些朋友们谈得高兴了,妙语连珠,风趣幽默,满屋都是笑声。哎,那时候可真是高兴啊!
父亲在外面是个作家,可是在家里毫无威严,我们对他没大没小,极其随便,儿女和孙女们都叫他“老头儿”,他欣然接受,并且乐在其中。父亲有些驼背,我和姐姐经常会拍拍他的背,喝道:“站直!”父亲就顺从地勉力把双肩向后扳扳,然后微闭着眼睛,享受着我们的捶捶打打。有些来过我们家的人羡慕地说:“你们家气氛真好。”有的年轻作家或是编辑到家里来,由于不熟识,见到“汪老”很拘谨,我们就安慰他们:“别怕,他在家最没地位了,我们都欺负他!”
父亲表达父爱的方式是给我们做好吃的,然后看着我们吃。我们爱吃什么他都知道。父亲是自己买菜的,这样他在买菜的路上就可以筹划着怎么做,不过他还是经常要征求我们的意见。时常拎着一块肉到屋里来问:“买了一块牛肉,怎么做,清炖还是红烧?”我们漫不经心地看看那块肉,发号施令:“清炖吧。”父亲就兴冲冲地回厨房做菜去了。有时正写着文章,他会忽然起身去给晾在阳台上的小平鱼翻个面。父亲做菜是有一定之规的,他做的菜不能太“平庸”,得有一些说法,倒不是多讲究,但必须有特点。他常在饭桌上很有兴致地给我们讲各地不同的风味特色,我却只顾大快朵颐,将那些食文化抛诸脑后。不过,在他的影响下,我们什么都吃,乐于尝试任何稀奇古怪的东西,从不挑食。前些时候我和同事一起去吃寿司,回想起多年前,父亲曾用紫菜和米饭、肉松、海米、榨菜、黄瓜丝给我做过这东西,味道清鲜,比起店里的寿司强多了。我才痛感到,原来我们吃过那么多美味的、富于意蕴的食物。
在我们家里,说什么都无禁忌,也常常笑谈生死。父亲晚年,身体精神都不太好,偶尔我也不由得想到他的身后。但只有在父亲去世后,我才觉得我的生命中空了一大块,知道有父亲在,是多么幸福和幸运。父亲这个称呼一般只见诸书面,一旦这样称呼我们叫惯的“爸”和“老头儿”,其实就已经是“先父”了。父母都还健在的人们,珍惜吧。
原载《北京青年报》2007年5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