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劳拉与胡里奥

2008-09-03[西班牙]胡·何·米利亚斯钦译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2008年9期
关键词:阿曼劳拉

[西班牙]胡·何·米利亚斯 周 钦译

胡安·何塞·米利亚斯(Juan José Millás,1946—)是当代西班牙最负盛名的作家之一,现执教于西班牙文学院,并兼《国家报》《太阳报》记者及专栏作家。米利亚斯于1974年发表处女作《三头犬即阴影》即获得塞萨莫奖。该书被评论界视为“新小说”的起点。三十多年来笔耕不辍,其中长篇小说有《溺水者的眼神》(1977)、《空花园》(1981)、《一纸空文》(1984)、《你的名字无序》(1988)、《这就叫孤独》(1990)、《字母的顺序》(1998)、《不要往床下看》(1999)及最新力作《劳拉与胡里奥》 (Laura y Julio,2006)和自传体小说《世界》(2007)等,凡十余部。《这就叫孤独》(1990)问鼎西班牙小说大奖“纳达尔”奖,《世界》(2007)获得素称西班牙语世界第一奖的行星奖。丰富的题材和多变的形式构成了他的创作特色,而模糊现实和虚构之间的界线,从而赋予纯粹的虚构以真实的表象乃是他的灵魂。他笔下的人物始终处于虚构和现实之间,并在虚构和现实的临界点探寻自身的终极身份。

作为“68年一代”的代表人物,其变色龙似的创作手法引起了读者的普遍关注。他尝试过生活流写作、无主题写作、元小说写作等等,大有以小说演绎理论之风。譬如,米利亚斯的代表作《你的名字无序》就是一部实验性质的元小说。米利亚斯在该小说中成功地虚构了两个作家的形象以及各自的作品(主文本和次文本),向读者展示小说作者是如何像建筑师那样步步为营地搭建他的文字世界,并通过小说人物的阐述展示了其文学创作原则和理念。时隔近二十年,我们在其新作《劳拉与胡里奥》里看到了米利亚斯明显从理论走向了故事,从追求理论探讨(或演绎)的实验到对故事情节的重视。该小说情节曲折,悬念不断,高潮迭出。米利亚斯这种创作风格的变化用西班牙当代女作家罗莎·蒙特罗的话来说,即为“回到情节,回到小说本身,回到讲故事的乐趣”。而小说丰富的情节则是通过娴熟的复调叙事技巧展开的。作品中的每个人物都努力保持自己的个性和声音,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完全是平等的;作家不对人物的意识和价值判断做出评判,而是把这一切放进人物自身的视野和意识中,在激烈的内心冲突与不同意识的相互对峙中折射出人物对自身和周围环境的述说。小说的语言简单平实,但正是在这种看似平铺直叙的语言风格中暗含着幽默、微妙的反讽意味,在张弛有致的节奏变化中层层展开了对人类个体和集体生存状态及终极生命意义的思考、质疑和探寻。

作品具有当今小说难得一见的动人情节,但同时又极富时代特征。婚姻与婚外恋、生活与因特网剪不断,理还乱,演绎了一幕极具讽刺意味和戏剧效果的悲喜剧。

小说根据西班牙塞伊克斯巴拉尔出版社2006年版译出。

·译者·

电话铃响了。这是套两室一厅的房子。客厅正对着市中心的一条小街,它一分为二:左边紧挨着美式厨房的吧台,用作餐厅;右边权当起居室,正中央摆放着一台电视机。卧室的几扇窗户全冲着天井,彼此构成一个直角。天井里扯着晾衣绳,散发出阵阵人体器官的特有气息,仿佛是大楼赖以呼吸的喉管。卫生间紧贴着一间卧室,没有窗户。另一间卧室充当书房,如果劳拉和胡里奥有了孩子,那么这里一定会是孩子的摇篮。

通常,劳拉和胡里奥会等电话响四声后再由劳拉去接。这一次也不例外。她听着话筒里传来的声音,立刻屏息凝神,好像戴上了面具,而面具下方的空洞则哑然无声——在挂机之前,她几乎全然说不出话来。之后,她面对丈夫,却更像是在喃喃自语:

“曼努埃尔出车祸了。”

“在失去知觉之前,”劳拉接着说,“有人问他该通知谁,他说了我们的电话号码。”

车祸的消息如同手术刀切肉,麻利地把周六的下午分割成之前和之后。从妻子的表情来看,胡里奥估摸着一旦事故处理完毕,夫妻俩将面对莫大的无助。为使这一时刻晚点到来,他想出了几个无谓的主意。劳拉却根本听不进去。几分钟后,劳拉终于回过神来,好比撞墙后的小鸟飞回了笼子。这时,两口子发现他们根本没有曼努埃尔家的钥匙(尽管曼努埃尔有他们家的)。没有钥匙,就没法进屋;没法进屋,就没法找到某位亲戚的电话或地址,当然也就不能指望什么人来处理善后事宜并负责承担车祸带来的痛苦。就在这时,胡里奥突然意识到他们夫妻俩跟一个根本不了解的人保持着非同寻常的亲密关系;而且,少了这个人,他们的婚姻将变得不那么完整。

午后的空气潮湿烦闷,侵入房间如同一声悲叹。它吞噬着两口子的心境。电视机开着,却了无声息。屏幕上出现了一段香水广告。圣诞节的热卖活动开始了。

“我怎么觉得我们忽然都成了鳏寡似的。”胡里奥调侃道。他想借此缓和气氛,结果却适得其反。劳拉责备他尽把曼努埃尔往死里说,然后就放声大哭起来。

罹难的曼努埃尔是两年前搬来的,住在隔壁。尽管三人年纪相仿,但夫妇俩总是小看他几岁,对他多有照拂。大家都乐于保持这样的关系。

当然,开始他们并不认识。有一天,胡里奥不得不敲开这位邻居的门,告诉他自家的墙壁上有了一块水印。

“我想这水应该是从你家厨房渗过来的。”他说。

曼努埃尔把他让进屋去,两人果然在水槽的下水管发现了一个小小的缺口。胡里奥精于修缮,三两分钟就把水管给修好了,而后就邀请曼努埃尔到家里串门儿喝咖啡,并把这位邻居介绍给了妻子——劳拉。末了,他们彬彬有礼地表示,如果需要,将相互帮助。

没过几天,胡里奥从电影片场回来,恰好碰见这位邻居在客厅里跟劳拉聊得正欢。曼努埃尔原本是想来讨一杯油的,不料竟留下来共进晚餐了。这种睦邻关系使胡里奥打心眼里感到高兴,因为他们夫妻俩结婚后一直离群索居,都快与世隔绝了。

那天晚上,曼努埃尔穿着一条牛仔裤,上身是一件白衬衫外加一件黑色外套。衬衫并非很休闲的那种,因此在胡里奥看来该配条领带才是,但这种随意的搭配倒挺适合曼努埃尔。曼努埃尔给人的印象总像是几分钟之前刚把装束去掉,尽管事实上他们从未见他系过领带。他的穿着和言谈举止,都让人感觉到他层次很高、有品位,却又藏而不露。

胡里奥很快加入他们的话题。曼努埃尔狡黠地看了看两口子,说他们像兄妹。话音刚落,他就发现对方听后多少有些不安,似乎摸不透此话是褒是贬,便又很自然地补充说,他是赞成乱伦的,所有的情爱本质上都是乱伦。

“我们的爱人其实都是亲人。你们别这样看着我。如果我有个妹妹,我就会勾引她或随她勾引。”

曼努埃尔的古怪想法在任何时候都带着某种嘲讽的意味,听众不由得不怀疑他说话的真诚度。

他身材既瘦削又灵活,就像充满弹性的钢丝;脑袋像装在钢丝顶端的灯泡,大大的,时时闪烁着来自精妙思想的光芒。这种思想好比灯丝,有时让人觉得它在微微颤抖,仿佛就要熔化,其实它不过是稍事休息,以便发出更强的亮光。

饭后,他们转至客厅另一端的沙发上就座。胡里奥还记得,当时曼努埃尔手里拿着一只自己带来的葡萄酒杯,并带着揶揄般的诧异和遗憾的口吻说:“你们用的是三件式沙发呀。”这番话刺伤了胡里奥。他是搞装饰的,在电影厂做布景,当然知道三件式沙发有多普通,但同时也朴素实用,很适合用来布置客厅的空间。后来,曼努埃尔每次来他们家喝点东西或跟他们一起看片子,总是惬意地、胎儿似的安坐在沙发一隅;胡里奥都忍不住要提醒他之前嘲笑三件式沙发的事,但终究没说出口来。

他们继续聊乱伦的话题。曼努埃尔断言,有时人之所以在生活中发现一些新鲜事物,实际上只不过是因为忘却,是怀旧使然,是不经意的重逢。

“我们去火星干吗?去看看是否有水。你看多新鲜的事儿,水。我们勘探宇宙,寻找生命,其实就是寻找自己的同类。所有男人,不管他们自己是否明白,娶的终究是自己的母亲;反之,女人最终也都跟自己的父亲结婚,因为自己的父亲或母亲总是人们寻找另一半时的那个固有的模型。如果人们知道跟自己做爱的人实际上是谁,非吓死不可。”

“那你呢,你跟谁做爱啊?”劳拉红着脸问道。

“我头脑中没有类似的模型,因为我没有母亲。”

用过饭后甜点,胡里奥递给曼努埃尔一杯威士忌,后者拒绝了,还解释说他从不喝蒸馏饮料,只喝葡萄酒。他也从不喝碳酸饮料。尽管他什么也没有说,一定是觉得这种东西有些俗气,至少他给人这样的印象。

在过后的两年里,胡里奥始终没弄明白蒸馏饮料或碳酸饮料到底有什么不好。对他来说,葡萄酒会让他感到胃酸和头疼。他只喝加汽水的杜松子酒。这种酒集合了曼努埃尔所憎恶的一切,这种憎恶也许事出有因。而在那个令人难忘的晚上,在他们的这位邻居告别之前,胡里奥收拾了餐桌,把碗碟归拢到美式厨房的洗碗池里,然后一边刷碗一边继续聊天。他的妻子和那位邻居建议他把这些工作放在第二天去做,可他却解释说,上床之前不收拾好这些东西,他会觉得不舒服的。曼努埃尔嘲笑了这种洁癖,劳拉则确认说她丈夫小毛病不少。

“是那种隔十分钟就得洗一次手的毛病吗?”曼努埃尔问道。

“那倒不至于。”劳拉笑着说。

一如溺水者在水流中扑腾,周六下午余下的所有时间,他们都暗自琢磨着该做些什么,该给谁打电话,通知这起事故。忽然,胡里奥想到要给外交部打个电话,因为他曾听曼努埃尔说起过他的父亲是外交官。他找到一位官员,向对方提供了自己所掌握的有关情况。半个小时后,电话铃响了,对方自称是曼努埃尔的父亲。习惯使然,即便发生了那样的惨剧,劳拉还是等电话响了四声后才去接听。她随即向这位父亲介绍了情况。据劳拉后来对胡里奥说,老人的声音很中性,也很有礼貌。他向她道谢,并要了曼努埃尔所在的医院名称,然后说他至少需要二十四个小时才能赶回马德里,因为他在亚洲,要从那里飞回来。

料理完曼努埃尔的后事,两口子骑着摩托车穿越了寒冷的下午和冷漠的城市。他们穿着特殊的防护服,将身体与外界严密隔绝;还戴着头盔。那头盔令人联想起某些昆虫的头盖骨,足以把他们的脑袋和思想紧紧包裹。在医院里,他们得到了本应属于病人家属的有关信息,惊恐地看望了曼努埃尔那毫无生命气息的躯体。那身体正和多种控制他生命体征的仪器连在一起(这话是医生说的,生命体征,这词连续几个小时在胡里奥的脑子里反复闪现,挥之不去,就像是睡醒时听到的一首歌曲的迭句)。他们无法在医院多逗留,规定不允许。同时,医院的气味也让劳拉很不舒服。一出医院,她就把自己紧紧裹在防护服和头盔里了,自我封闭一般。

当晚,他俩什么话都没说就默默躺下了。很长时间以来,他们一直是通过曼努埃尔来沟通的。如今他不在了,他们便不知如何是好。自从那天他过来要一杯油,然后留下来吃饭,这位邻居就频频露面。久而久之,他们彼此都成了对方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少了谁便无法生活。他常到劳拉和胡里奥家聚会,甚至很快就有了他们家的钥匙,以备不时之需。他小心使用,但频率不低,盖因他无须上班。他是作家,至少他是这样自诩的。他自诩禀赋很高,尽管一直没有作品问世。

“你不给自己机会展示,怎么知道自己有天赋?”有一次胡里奥这么问他。

“展示的方式很多,”他用玩世不恭的口吻回答道,“比方说,作家特有的直觉驱使我行动,让我成了你们的朋友。”

“这两者有什么关系吗?”

“你们自己感觉不到,其实你们是非常具有小说特质的两个人物,无论是单看还是合在一起。我可以写一本关于你们的小说,但是描写不如感受。”

“我有哪些小说人物的特点呢?”劳拉被曼努埃尔夸奖后问道。

“多重性。”

“什么意思?”

“人们可以用多种方式来理解你,怎么理解都行。你是一个用密码书写的文本。”

“那我呢?我又有怎样的小说特点呢?”胡里奥问道,与其说出于好奇,不如说是想打破曼努埃尔和他妻子之间突然形成的微妙氛围。

“你疯了。”

“我怎么疯了?”

“完全疯了。如果你一定要我说出来,我就可以想象你是这么一个人:年轻时的某一天,你发现自己疯了。从那一刻起,你就竭力掩饰这一点,以至于一直没人察觉,包括你的父母、老婆或朋友。但有两个人是知道的:一个是你自己,因为你知道自己疯了;另一个就是我,因为我是作家。”

“一个没有作品的作家。”胡里奥又笑着说,用以掩饰邻居这番话对他内心所产生的慌乱。

“话不能这么讲,我刚才的描述就很经典。”

三个人都笑了,尽管程度不同,有人更开怀一些。这时,胡里奥联想起他童年的一幕:他拉着母亲的手在上学的路上碰见了一个盲童,后者也拉着母亲的手。他好奇地,甚至直愣愣地盯着那个男孩。就在那一刹那,他产生了奇幻的感觉,仿佛一道源自核爆炸的光亮从他的脑子里迸射出来,顿时使整个世界都笼罩在强烈的白光之下,所有的行人都变成了幽灵,大街成了舞台布景。这情形可能只持续了两三秒钟,而就在这瞬间,胡里奥从那个盲童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当光亮消失,一切都回归原状,那孩子正透过紧闭的眼窝盯着胡里奥看,于是他让母亲改道走了另一条人行道。这一幕此刻正发生在曼努埃尔身上。在那不足一秒的瞬间,这种亮光再次出现,顷刻之间凝固了他的笑容。胡里奥知道——因为这不是一种感觉,而是一种信息——他在此刻曾附身于曼努埃尔,同时又没有因此而脱离自己的躯体。

“没有作品的作家怎么生活呀?”他还在问,以便掩饰突如其来的感受,并顺便揭揭曼努埃尔的短。

“别那么俗气,”作家回答说,“你我都知道谋生是件很庸俗的事。”

曼努埃尔的父亲用了近两天时间才赶到。他从中国赶回来,这对胡里奥来说近乎于来自火星。中国太模糊太遥远,简直比有别于他生活的另一类现实更遥远。

两人在医院门口碰面。胡里奥一定在百米开外就认出了曼努埃尔的父亲。他浑身透着一股优雅气质,而且父子俩长得像。伴着这种内在的优雅,西装和大衣不过是一层裹布。父子俩的差别在于内心,胡里奥想。在自我介绍之后,胡里奥跟朋友的父亲一起走向电梯,他悄悄观察对方的胳膊和大腿的摆动方式。它们仿佛只是躯干的装饰品,而非有用的机体外延。这位父亲有着大使般不可捉摸的年纪,也叫曼努埃尔。这名字是个符号,它有别于俗气的、过于大众化的马诺洛①。胡里奥穿着一身摩托车服,衣服的拉链开到腰部,手里拿着头盔,显示他刚到或正要离开。他最喜欢以这副模样出现在人们面前。

他们进入重症监护区时,并未直接接近病人。那位父亲停下来慢条斯理地跟护士说着话,仪态威严。他要求见主治医生。于是,马上来了一名大夫。他们说着话,胡里奥回避了。随后,胡里奥跟着外交官来到曼努埃尔的病床前。尽管他身上插着许多导管,连接着不同的仪器,但给人印象是:他正用自己的能量维持着所有仪器的运转,而并非相反。像曼努埃尔和他父亲那样的人,胡里奥想,是由内而外打点、穿衣的:每天早上起床后,先打理思想,然后摆好五脏、肌肉,如此这般,最后再穿上衣物。而他自己,则完全是由外而内进行的,首先披上摩托车服,再往里穿可以想见的服饰,如布景师们常用的休闲服之类,然后才是表皮、真皮,肋骨……以期所有的外部装饰令人耳目一新。那是一种不同寻常的思想,一种面对世界的奇特方式。这种效果达到了吗?

曼努埃尔体面地昏迷着;同理,他的父亲也体面地清醒着。胡里奥注意到邻居父亲那令人费解的表情:不能说他没有悲痛,但如果硬要这么说的话,那也是一种优雅的悲痛。

他用左胳膊挽着大衣,在儿子的身体前站了片刻,然后望一眼胡里奥,做出一个无奈的表情。

“真可怕。”他在转身离开病房的时候又说。从他走动的姿势看得出来,他内心并没有恐惧。曼努埃尔有一次对胡里奥说,恐惧是贫穷偏爱的食物。这话此刻在胡里奥身上得到了印证。当他不善待劳拉,同样不善待自己的时候,总是处在恐惧之中:唯恐失去所拥有的,唯恐得不到理应属于自己的东西,唯恐被人忽略……那些像曼努埃尔和他父亲的人,是以另一种生存法则行事的。没人能夺走他们所拥有的东西,因为他们的绝大部分财富是神圣不可侵犯的;余下的一点则微不足道,构成了前者的外延,一旦丢失,也会像小蜥蜴的尾巴那样可以再生和复制。他们生活在一个生计无忧的世界里。

“能一起喝杯咖啡吗?”胡里奥问。

那男人看了一下表,接受了他的邀请。

咖啡厅在大楼的一层,从他们就座的那张桌子可以看到城市无际的轮廓。外交官要了一杯他不准备喝的茶,胡里奥要了一杯汽水。这种碳酸饮料引起了邻居父亲的警觉。他盯着它望了望。通常,胡里奥会用“你”称呼一个朋友的父亲,不过对曼努埃尔的父亲他用了尊称。

“医生跟您说了些什么?”

“从技术层面上说,他仍昏迷不醒,情况不可预测。这种情形可以持续七天,甚至七个月。一旦伤口修复、外伤消失,生命体征就会改善。”

“哦。”

“我想谢谢你,也谢谢你的夫人,请你转告我的谢忱。你们为他做了那么多,什么都忙着料理了。我听曼努埃尔说起过你们。你们真像他的家人。”

胡里奥赧然了,但他没来得及再说什么,那个男人就告辞了。像他那样的人总是从一个地方来,到另一个地方去,一副登机换机的样子。如果说机场有什么地方令胡里奥喜欢的话,那便是谁都行色匆匆,谁都不得不离开。两人走到医院门口,曼努埃尔的父亲将脑袋朝左边稍稍歪了一下,便立刻有一辆车在他眼神的示意下开了过来。

“我送你到哪里?”他问胡里奥,俨然对其车服、头盔都视而不见。

“谢谢,我的摩托车在那儿。”胡里奥回答说。

那晚上床后,劳拉问曼努埃尔的父亲怎么样。胡里奥说一般。

“怎么个一般法?”

“就像一般富人呗,来去匆匆。给人感觉像是过路的,顺便看看他的儿子。”

“他哭了没有?”

“我看没有。”

“是吗,那他说了些什么?”

“没说什么。他说据医生看,他儿子的情况无法预测,可能昏迷七天、七个月或是七年。他还说可以送我一程。从医院出来后,他神秘地示意了一下,一辆小车就出现在他跟前了。”

胡里奥平躺着;两手交叉,搁在后脑勺下面,目光消失在天花板的深处。劳拉蜷缩着身体,背对着他,眼睛却兴许睁得大大的。他们习惯在睡觉的时候把百叶窗放下来,以便营造黑暗的氛围。当然,留意看时,又总能感觉到几丝亮光。他们共用一个长枕。每天夜里,那枕头会慢慢滑向她一边,尽管床垫微微向他这边倾斜。他们从来不用白色床单,且总是右侧着身子睡觉。劳拉背对着胡里奥的胸部,各自的双腿交叉着,仿佛缠绕的树根。虽然生活一如既往,但劳拉在饭桌上一直倔强地沉默着,胡里奥也紧绷着脸同样一言不发。晚饭后,两人从不同的角度看了一会儿电视,当然是同一台电视、同一个节目;而后又从不同的方向上了同一张床。这种若即若离、同床异梦的局面始自曼努埃尔。自从他闯入了他们的生活,就成了两口子的焦点或分歧的焦点。或许两人的生活原本需要一个中间人来黏合调解也未可知。一般说来,这种不快会渐渐滋生,渐渐淡去,可谓来也姗姗,去也姗姗,恰似昼夜交替、日月更迭。

过了一会儿,胡里奥以为劳拉睡着了,却发觉她正轻轻抽搐呢。

“你怎么了?”

“没什么。”

“怎么会没什么,你在哭啊。”他说着,换个姿势抱住她。

“别。”她抽泣着说。

“干吗哭啊?”胡里奥问道。

“不干吗。”

“告诉我,好吗?”胡里奥坚持着。

“我怀孕了。”

先前,劳拉也曾尝试让自己怀孕来着,但几个月未果之后,两口子已经有两年多不谈要孩子的事了。任何一方,也许是害怕检查结果,都不曾提议去看医生,后来索性缄口不提此事,讳疾忌医,仿佛面对可能的不治之症。恰好在念想化作沉默的当儿,曼努埃尔出现了,走进了他们的生活。他们则对他照顾有加,以至于让他在某种程度上占据了孩子的位置。

怀孕的消息,犹如一个早已不再等待的回报,像一件意外的礼物,使胡里奥喜出望外。他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有了正常的反应。他用沙哑的声音(他一定是这样表达的,“用沙哑的声音”)肯定说,这绝对是件百分之百的好事,同时他试着搂住妻子,裹住她全身,极其小心地呵护着她,仿佛要拼力消除外界的影响,以免胎儿受到伤害。劳拉蜷缩起身子继续抽泣着。她久久不能平静,至少胡里奥是这么认为的。他轻抚着她的头发,同时让自己慢慢平复将为人父的慌乱。

劳拉约了妇科医生,胡里奥开始对她倍加照顾。他去接她下班,给她买礼物,还弄了几本孕妇须知之类的书。有些日子,他们试着一起去看曼努埃尔,但这并不容易,因为他们的作息时间不一致。她在市里的一家洗浴中心做按摩师,每周都要倒班。而他却为一部电影做布景,经常在家工作,偶尔才会去片场开会。朋友在逐渐复元,内伤外伤正在愈合。他们却觉得他的模样愈来愈像一个死人。有几次,胡里奥特意打扮起来,去约曼努埃尔的父亲。他们约好在医院见面,但见面是悄悄进行的,因为他不想让劳拉介入。这也不难,他妻子自打告诉他怀孕的消息以后,就像是变了个人,沉浸在自我当中。上班下班,看电视,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一些无关紧要的事,似乎只关心自己体内发生的变化而对外界不闻不问。

几周过去了,曼努埃尔的父亲给胡里奥的手机打了个电话,约他下午第一时间在医院见面。他刚忙着把他儿子的身体挪到医院的特需病房,他觉得病人在那里会呆得更舒服些。他想对胡里奥说,自己该尽一尽父亲的职责了,因为他儿子可能永远醒不来了。他跟医生说好了要经常联系,同时也请求胡里奥经常来看看曼努埃尔,万一病情有变,也好及时告诉他。

“很遗憾不能认识你的夫人。”他接着说。

“她也一样。她上班时间很复杂。”

临走,曼努埃尔的父亲从口袋里掏出几把钥匙来递给胡里奥。

“如果你不介意,”他说,“我把我儿子的钥匙交给你。我不想把水电、燃气或电话断掉,什么都不要动,让所有的一切都维持原状,就像他好好的那样。我已经在他的账户里存了一笔钱,用来付账单。麻烦你们常过去看看那房子,帮他清理一下信箱。有什么开支的话,一定要告诉我,这张名片上有我的邮箱地址和电话。”

胡里奥收好钥匙,并保证一定会负责地管好这一切。之后,他们看了看曼努埃尔的新病房。房间里充斥着病人无法欣赏的豪华。他们像头天一样,在医院门口分了手。同样,他父亲做了个手势,汽车照例开了过来。

朋友家的钥匙在兜里跳动,胡里奥骑上摩托车驶向片场。这天有会,他要去参加。作为布景设计师,他倒是颇有名气。片场没有活计的时候,他会接受一些私人订单。这些订单大都是一个百货公司的室内装潢部转给他的。他和他们有联系。他的风格颇受时人欢迎,盖因他善解人意,能很快了解顾客的心态和审美取向——说穿了那都是常规的装修方式。他从来没有碰到过真正有个性的顾客。他不知道那种顾客是否存在。

他一路欣喜,赶到片场,仿佛得到的不是几把钥匙而是一件宝物。会上有制片主任、艺术总监、编剧以及三四个执行和一个录音师。这位录音师认为布景制作不当会导致同步录音出现问题。她还抱怨拍摄现场的地板不结实,在演员脚下咯吱作响。她想在会上解决诸如此类的问题。胡里奥看过剧本,活计大体上又像是桩私人订单。他要在某个工业园区的一个巨大厂棚里重现一位独居老妪的家居场景。

电影讲的是一个超市收银员和一个麻雀般大小的老妇人之间的关系。老妇人每天到超市拿一份面包、两瓶酸奶,然后选择女主角的收银台排队付款。很快在这两个女人间产生了一种好感。好感随着时间不断增长。一天,老妇人把她选购的一点点食品装进塑料袋后,把一个信封递给收款女孩。女孩打开一看,发现里边装有老人家的钥匙和一张纸。纸片上面有她的住址,还说如果有一天她不来了,那准是因为她死了。“那一天,”纸上还说,“你去我家,拿走你喜欢的东西留作纪念,然后通知警察,好让他们在我腐烂之前如天主之意志送我入土为安。”

岁月流逝,老人每天推着小车出现在女孩工作的超市。女孩一边扫描算钱,一边和老妇人谈天说地聊健康。老人购买的东西越来越少,表示她的力气越来越小,或者她的需求在逐步减少。女孩和老人绝口不谈她们的约定,因为她们已达成默契,对此事秘而不宣。终于有一天,老人没有像惯常那样来超市购物,女孩心想,或许老人会晚些来,所以没有按时下班。她顶了下一班,可是直到超市关门,老人也没出现。她离开超市,却不知如何是好。她在大街上六神无主地迈着脚步,一步一顿地朝老妇人家走去。进入老妇人家之前,她象征性地在大楼门口迟疑了一阵。她惊恐地发现,这楼造得像陵墓。老人住在三层,出了电梯,向右即是。女孩按了几下电铃。没人回应。她东张西望,像个小偷。过了一会儿,她终于开门进去了。

老人死在客厅的沙发上,电视依旧开着。女孩克服了最初的恐慌,在老人家里翻箱倒柜,直至找到一个装满纸币的钱包。她草草地数了数,惊讶地发现,钱比她预料的要多得多。她把钱包夹在腋窝里,正待离去,却发现老人呼吸尚存。老人奄奄一息,但并未死亡。她又惊又怕,使劲儿摇晃老人的肩膀,试图叫醒她。老人依然悄无声息。也许刚才是她的幻觉。老人收看的电视频道正热播着激烈的政治辩论。她迟疑片刻,换了一个频道,然后拿着钱离开了。她并没有通知警察。等邻居在楼道里闻到了臭味,自然会通知警察的,她这么想。贪欲战胜了道义。她对自己说,即便是老人没有死,过不多久也终究会死,而且是毫无痛苦地死去。

随后的日子里,女孩不安地在报纸上寻觅老人的消息,同时用她的钱做首付,替自己买了一套房子。在她的内心,悔恨和欣喜交织。她非常矛盾。一周之后,她照常在超市的收银台工作,冷不丁发现老妇人正推着装有一点点食品的购物车朝收银台走来。然而,这次她选择了旁边的队伍。老人在旁边的收银台付款,女孩极力控制着内心的恐惧。接下来的几幕,导演利用各种巧妙的手法左右视听,试图让收银员和观众相信再次出现的是老人的幽灵。有一天,为了让那幽灵不再出现,女孩准备在超市的客流高峰时间当众忏悔。这时,她发现老人是有血有肉的大活人。老人奇迹般地在精神和肉体的双重打击中起死回生。她吃了几天残羹剩饭,终于攒足力气,再度走出门来。老人为女孩的悔恨所感动,没让她当众忏悔。表面上看来,这是一部拥有大团圆式结局的影片,收银员和老妇人最后言归于好,并且相互认养。女孩自然成了老人的唯一财产继承人,而老人则搬到女孩买下的房子,相依为命。那房子比她自己原先的居室更明亮,也更舒适。影片结尾处,我们看到女孩正在替老人泡一壶茶。她神情诡秘。这表情赖以暗示的,无非是茶水可疑,从而给观众留下悬疑。

议程过半,胡里奥脑子里渐渐浮现出老妇人寓所的图景。最近,因为发生了这些事情,他的思维常常卡壳。

他具有构建物理空间并借以表现精神空间的天赋,这是导演们最欣赏他的地方,也是他们最需要他的地方。如果他只做室内装潢,那么仅仅是布置生活空间;现在为电影工作,他就可以像一名建筑师那样创造空间。而且,他是一名优秀的营造虚拟世界的建筑师。与会者的声音令他昏昏欲睡,他想象着老妇人那略嫌古旧的住房。它的客厅和门厅只用一个石膏拱门隔开,从前那里有个帘子,现在帘子不见了,但黄铜滑轨还在。他想让整个客厅的设计有欠完美,这一点观众只能通过意识而非视觉来感受。它连着两条几乎平行的走廊,一条通向厨房。厨房有两扇门,分别通向一个洗漱间和一个储藏室(储藏室得比洗漱间稍大一些)以及一间客卧。另一条走廊呈气泡状,通向主卫和老妇人的卧室。他在不久前拍摄的另一部电影中印证了两条短走廊比一条长走廊更具有令人不安的效果。收银员不得不决定先走哪一条走廊,就像童话故事里的人物要在森林两条小路当中做出选择一般。此外,当她在其中的一条走廊里找贵重物品时,另一条构成了潜在的威胁。

他的设想得到了众人的肯定,其优点是显而易见的。客观效果如此,何况胡里奥善于有效地展示自己的想法。在承诺一周之内交出大样之后,会议结束了。不过,他跟录音师艾尔莎多呆了一会儿。

他们曾在另一部电影中合作过,摄影棚也曾咯吱作响。

“地板发出的声音比噼噼啪啪烧焦东西还要响。”她强调说。

“他们用的材料太廉价了,”他辩解道,“这是施工的问题,错不在我。”

正说着,胡里奥开始默默观察眼前的这个女人,那心境犹如欣赏优秀布景时忽然发现了它的秘密。他相信一件艺术品之所以完美,往往是因为它拥有无法用视觉捕捉的瑕疵,而这些瑕疵能在观众的内心深处激起某种无意识的奇异体验。艾尔莎是个微不足道的女人,直到你找到一扇隐蔽的门户,从那里进入她,使她变成另一个。他突然想起一扇门来,那是不久前在市中心一座大楼内的工程施工时,工人在一面砖墙内发现的。里面有一个暗道。那是座不起眼的大楼,人们却在它脚下发现了宝藏。艾尔莎在她那普通的外表下隐藏着一座宝藏,胡里奥认为自己已经发现了进入的通道。这一切发生得很突然。那是会议期间他们忽然四目相对的那一刻。时间被凝固在那一瞬间。不仅时间凝固了,就连他脑子里也迸射出一道火光,一道令世界充满了白光的火光。桌子周围的人都变成了幽灵,于是他儿时与盲童相遇时发生的那一幕重现了。类似情景最近还有一次,这期间他变成了邻居的模样。

有一次,他在诊所里闲坐时读到过一篇介绍癫痫的文章,文中描述了相似的症状。作者称这种情形是癫痫发作之前的“兆光”,可胡里奥并非癫痫病患者。

他终于发现了通向艾尔莎——录音师那隐秘之处的通道。他们说着话,而他的思想却在这个女人的身体里四处漫游,从整体到局部,再从局部到整体,并为之前竟然没有发现这掩藏在黑色外衣之下的美妙胴体而感到诧异。艾尔莎的眼睛出奇地小,像别针的两个针头一样正视着谈话对象。虽然她的嘴唇很薄,却并不让人觉得冷酷。远远望去,它像一个符号,也许更像现实表层绽开的一道裂口。要不是因为曼努埃尔家的钥匙在兜里鼓囊囊地提醒着他,告诉他之前做出的承诺;要不是心生愧意:老婆怀孕而自己却那样盯着另一个女人窥探,他会聊得更久。他发觉这位录音师已经不是第一次找他搭讪,尽管都是以工作为由。

他回到自家楼前,已经是二十点了(他一定是这样来表述时间的),劳拉二十二点过后才能回来。她这个星期值下午班。清空了曼努埃尔的信箱后,他一手拿着信,一手拿着邻居家的钥匙,上了电梯。他按了三层的按钮,让自己随着这管道垂直移动,然后走出电梯,但是没径直回家。他走到曼努埃尔家。开了门,跨进屋去,又随即把门关上。

他又说,他们的房间在底层,正对着一个四周长满小草的池塘。早上起床,他们穿暖衣服,到户外聆听蛙声,但不清楚青蛙藏在何处。有一天,一只青蛙旁若无人地叫个不停,他们很是诧异。当他们离开时,它却停止鸣叫了。这实在太不可思议了。于是他们就拨开灯心草,并且发现了埋在那里的一个电子装置。那装置有感应器,人一靠近,它就会激活一个模仿蛙叫的零件。

“从那一刻起,”路易莎笑着说,“我们就什么都不信了,农舍、田野、老奶奶的蛋奶点心、柴火烤的面包……所有的一切,包括乡村本身,在我们看来都像是一道布景。”

也许是因为胡里奥搞装饰,那女人的话引起了一阵令人尴尬的沉默。不过,还是他本人打破沉默,说不久前在一个诊所里,他曾经从一个书架上拿到一本假书。

“我便很自然地怀疑医生是否也是假的。”

“哪一类的医生?”路易莎问。

“一个妇科医生。”

“你去妇科诊所干什么?”

“不是我的事,是因为我老婆。我们以为她怀孕了,结果没有。”

“一次假孕。这很正常,是得请假医生给她治疗。”路易莎说,这回让所有人包括胡里奥都笑了。

“没错,”父亲接着说,“那农舍连石头都是合成材料,真令人难以置信,不亲手摸一摸,你是感觉不出来的。”

这时,阿曼达侧过身来对他身边的胡里奥说:

“你还记得我上次带来的那个女孩吗?”

“记得。”

“也是人造的。”

女儿的说法让路易莎忍俊不禁,以至于不得不直起身子免得被食物噎着。胡里奥的父亲也乐不可支。

“今年我们不会吵架了,妈妈。”

“今年不吵了,闺女。”

胡里奥发现自己是唯一脑袋正常、清醒的人,因此很难参与他们无厘头式的谈话。于是,他又喝了一杯葡萄酒,想让自己也变得不那么清醒。过了一会儿,气氛慢慢地有了感染力,他也飘飘然感到了远离现实的轻松,遂兴奋地讲了一段他自诩亲历的故事。事情发生在某咖啡馆。

“当时我独自坐着,无聊地等着一位客人,无意中听见了两个女孩的谈话……她们顶多十四五岁。”

“如果把那些老盯着别人偷看的人叫做偷窥狂的话,”阿曼达打断了他,“我们怎么称呼那些老是竖着耳朵听别人讲话的人啊?”

“你让他继续讲吧!”母亲插了一句。

“……她们中的一个,”胡里奥说,“正在向另一个孩子讲她做过的一个梦。她梦见从学校回家,看见她父亲正扮成了她母亲的模样,而她母亲则扮成了父亲的模样。她一眼就看出来了,但没敢道破。在接下来短短的几天里,他们继续互换角色。于是女孩建议他的兄弟,他俩也互换角色。结果,他们父母、老师和朋友都没看出来。后来女孩爱上了她兄弟最要好的朋友,经常装扮成哥哥的模样去亲近他,和他在一起的频率甚至超过了她的兄弟。有一天,为使他们的爱情发展得更加顺遂,她吐露了真情:虽说她表面上打扮得像个男孩,但实际却是女的。这时,她兄弟的朋友告诉她,他和她一样,并非男孩而是女人。

“我把自己扮成我哥了。”他解释说。

“你胡说!”阿曼达说。

“不,这是真的。”见这个曾经那样感动过他的故事并没有产生什么效果,胡里奥辩解说。

路易莎带着惊喜的表情看着胡里奥,而后又用餐巾捂着嘴巴哈哈大笑起来。大家都跟着笑了。胡里奥又喝了口酒,父子俩的目光在这一刻不期然相遇。胡利奥觉得父亲睁大的眸子里透着一股慈爱,这使他浑身充满了非同寻常的自信。众人依然在笑,他注意到身边那个子宫状的水罐,突然明白了一件事。正如他记忆中的小学课本所揭示的那样:他身体的百分之七十是水。于是,又说:

“理论上很容易理解,我们是用水做的;但关键是必须带着感情去理解,就像我现在这样,深情地感悟着。”

“什么意思?”阿曼达问道,她笑得满脸绯红,并随手把装羊骨头的碟子推到了餐桌中央。

“我是一汪水,你没发觉吗?”

“我可觉得你是个实实在在的大男人。”

这时,胡里奥站了起来,从客厅的一边走到另一边,杂技演员走钢丝似的做着平衡动作,那模样真像走在一条钢丝上。

“我这样小心是为了不让自己溢出来,因为我身体里装满了水。”

这一套还真有效,阿曼达也站起来跟在他后边一步一顿地走起来,仿佛脑袋上顶着一个满储的水桶,水都漫到了桶沿。

“瞧瞧,我们没有溢出来。你们也来试试吧!”

老夫妇俩也站了起来,不一会儿工夫,四个人都小心翼翼地从客厅的一边到另一边来回转了好几圈。他们为自己的平衡技能感到惊讶。浑身装了那么多水,却没有溢出点滴。路易莎起先还强忍着,但最后终究笑了起来,以至于不得不坐下。她女儿指着地板上几点唾沫星子说:

“我妈漫出来了,大家瞧啊,这几滴水。你输了。”

好一阵嬉戏。之后,他们兴致勃勃地用了甜点,末了就到胡里奥最怕的吃葡萄时间。当时的轻松气氛变成了一道纯粹的程序。电视里刚播放零点钟声,他们便互相拥抱碰杯喝卡巴酒。这时,街道恢复了生气,仿佛刚从先前的沉思冥想回到了现实。开始燃放鞭炮。随后,人声喧嚷。阿曼达的女儿醒了,开始啼哭。阿曼达做了个表示惊恐的滑稽表情。

“我的假娃娃哭啦!”她喊道。

“把她抱到这儿来,”路易莎说,“让她跟我们一起过新年吧!”

“别,别,她要是晚上睡不好,明天我可就遭殃了。”

胡里奥说他来负责照顾孩子,并不等回答就起身穿过走廊,循着孩子的哭声朝卧室走去。他推门进去,见孩子站在房间中央,路灯的光线透过窗户照亮了房间。窗户没挂窗帘。孩子见到胡里奥,就不再哭了。于是他弯下腰拉起她的手,问道:

“你怎么啦?”

“椅子上有只动物。”

胡里奥随着孩子的指向,看见了一堆杂乱的衣服。它们在黑暗中活像一头伺机而动的猛兽。他把灯打开,让孩子走近椅子,亲手摸一下衣服,以证明她的恐惧毫无根据。女孩把手伸了过去,却未及触摸。

“灯一亮,它就变成衣服了。”她说。

胡里奥领她上了床,并为她盖上被子。

“你叫什么名字?”

“胡里奥。你呢?”

“胡里娅。”

“真巧。”

“不巧,胡里奥是我外公的名字,你是外公的儿子。家里人的名字都是一样的。”

“你怎么知道我是你外公的儿子呢?”

“我妈咪说,你跟你老婆一起来吃晚饭。”

“她没能来。”

“为什么呢?”

“因为她头疼。”

“你老婆有多重?”

“我不知道。你呢?”

“三十二点五公斤。”

胡里奥把灯关了,坐在床上,紧挨着女孩的脑袋。半明半暗中,他和女孩相对而视,那眼神使他不由得心烦意乱。

“如果你想让我睡觉,就得给我讲个故事。”女孩说。

“我不会讲故事。”胡里奥说。

“那我就不睡觉。”

大人小孩沉默片刻,彼此等待着对方更加主动一些。最后,孩子妥协了。

“你说从前,然后就知道怎么讲了。”

“从前,”胡里奥说罢,便又沉默了。

“从前有个国家,”女孩说。

“从前有个国家……”

这时,大街上飘来的一个影子掠过墙壁。

“从前有个国家,”胡里奥重复说,“那里的影子比人少。”

“为什么?”

“因为有一半的人生来就没有影子。”

“没有影子的人会是什么样子呢?”

“冒冒失失的。”

“冒冒失失是什么意思呢?”

“就是考虑事情不够周到。”

“什么事情呢?”

“所有事情。他们让门夹了手指;从楼梯上摔下来;被剪刀戳破;被汤烫着;被饭噎着;水龙头开着忘了关,鞋带忘了系……”

“他们尿床吗?”

“会的。”

“会念书吗?”

“不太会。”

“后来呢?”

“政府就决定把现有的影子对半分,发给那些市民,以便所有人至少都有半个影子。”

“那他们就不再让门夹着手指头了吧?”

“还会被夹,但好一些。”

“你被门夹过手指头吗?”

“有一次,小时候。”

“我可从来没被夹到过。”

“很好,现在把眼睛闭起来。”

“那后来呢?”

胡里奥很是吃惊。他在女孩提问之前,就知道那个国家发生的事情,似乎它们原本就在于故事的逻辑关系当中,好比生物的胚胎里自然孕育着一个拥有特定数量的眼睛、手足和指甲的肉体……

“嗯,人们啊,伴着他们抓阄得来的半只影子上街。有一天,两个人各自带着他们的半个影子在一个公园里走着,突然,有个东西让他们停住了脚步。他们往地上一看,发现各自的影子原来竟出自同一个影子,现在它们好不容易团圆,就不想再分开了。碰巧的是,这两个影子的主人,一个是男人,另一个是女人,于是,他们结了婚,影子是他们的共有财产。”

“什么叫共有财产呢?”

“同时属于两个人的东西。”

“后来呢?”胡里娅打着哈欠问道。

“从那一刻起,那个国家里的所有半影都开始拖着它们的主人到处寻找自己的另一半。它们是那样的狂热,以至于比自己的主人更能发号施令了。影子们掌控着整个世界的运转。当两个原本属于同一个影子的半影再次相遇,它们的主人就只能是住在一起了。影子的威力太大了……”这时,胡里奥发现孩子睡着了,但他还在继续讲故事。他与其说是给孩子讲故事,毋宁说是自话自说。他想知道,那个国家还发生了些什么。“许多夫妻分手了,然后又根据影子,而不是自己的兴趣,重新结合。夫妻离婚,妻子和丈夫为获取更大份额的影子而争吵不休,情势异常激烈。最后,人们不为爱情,而只为影子结婚。影子们决定谁跟谁结婚,人,则纯粹成了影子的附属。统治国家的是政治家的影子;在学校里,老师的影子给学生的影子上课;警察的影子追踪罪犯的影子,法官的影子审判罪犯的影子。医生的影子为病人的影子治疗,市场供给顾客的影子以鱼肉、面包的影子。由于影子们喜欢黑暗,那个国家就渐渐地禁毁所有形式的光亮。先是灯泡,后是蜡烛,再后来就连太阳光也没了。那地方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影子,如果你用棍子使劲儿搅和的话,就会发现那儿的人很像老汤里的鹰嘴豆。”

胡里奥越说越兴奋,不觉已至尾声。他是那么激动,就像一个演说家完成了生命中最精彩最成功的一次演说。孩子的呼吸均匀缓慢。他小心翼翼地抓起她的一只手,而后又放了下去,以确定她是否已经熟睡。房间里,除了床,还有一张写字台和一个小书架。胡里奥透过书架的顶部朝上一瞥,瞥见了一盏落地灯的灯光。那灯用羊皮纸罩着,发出微弱的光芒。这时,一本题名为《家庭医疗手册》的红皮书引起了他的注意。他在目录上寻找“昏迷”这个术语,翻到了一个名为“植物人与昏迷”的章节。没等他开始阅读,他的手机就响了。是个短信,他打开看了一下。短信这么说:

我想跟你分手。这是深思熟虑后的决定,不再后悔。劳拉

胡里奥看了一遍,两遍,三遍,四遍。他想再看一遍,可这时房门悄然开启,阿曼达进来了。

“怎么啦?”她小声问。

“没什么,孩子睡着了。”胡里奥一边同样小声地回答着,一边把手机藏了起来。

阿曼达踮着脚走到胡里奥身边,顺着他的肩部往下看,看到了他正在阅读的书。

“植物人与昏迷,”她说,“你真有兴致。”

“是这样的,我有个朋友出了车祸,一直昏迷不醒,但我不知道昏迷是怎么回事。”

“像冬眠那样。谁给他出钱治疗呢?”

“治疗什么?”

“昏迷呗,那可比加勒比一游还贵许多呢。”

“他父亲,是个大使。”

“有些人就是运气好。”

胡里奥把书合上。

“你好像被书吓着了。”阿曼达开玩笑说。

“不是因为看书。”

“说话小声点。”

“不是因为看书。”胡里奥又轻声说了一遍。

“那是因为什么?”

胡里奥支吾片刻,随后拿出手机,把短信打开给阿曼达看。

“哎,她选了一年中最好的日子告诉你这个决定,可见是个精明的女人。”

“没错。”胡里奥答道。

“你想哭吗?或者发泄一下?”

“不想。”

“我来找你玩‘大富翁游戏,都准备好了。”

“你跟我爸,还有你妈,什么也别说。”

“好。”

两人离开房间,回到客厅。路易莎又点了一支自卷烟递给胡里奥,这回他接受了,怯怯地吸了一口。餐桌腾出来了,摆好了骨牌。他们开始回忆游戏规则。

烟雾缭绕,笼罩着他们。刚吸到第三口,烟劲儿上来了,到了太阳穴,他开始感觉到,自己的太阳穴像两间对称的房间。他在其中一间,而另一间也有他,只不过一个是他本人,另一个则是他的映像或影子。他不知该怎样弄明白他的真人是在左边呢,还是在右边。两个房间的摆设有着僧侣式的简朴。他想象那里有一张床,确切地说是一张陋床,一张粗糙的桌子和一把硬木椅。房子里也有一扇面朝他大脑天井的窗户。那天井把两个房间,或者说是把两个太阳穴连在一起。他忽然明白,为什么自杀者要对着太阳穴开枪以结束自己的生命。于是,得出结论,右撇子住在大脑右侧的太阳穴里(这样左侧便是他的映像),而左撇子则住在左侧。此外,朝太阳穴开枪和对着一面镜子开枪,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他曾一度担心他的这些想法会让他索然离群。他抬头看去,却发现大家玩得很开心,甚至有些入迷。或算账,或理“钱”,一个个不亦乐乎。游戏是通过买卖想象中的房产发财致富,需要把偿还能力和投资战略结合起来,可以向游戏租户收取高额租金,也可以借高利贷。游戏者的骨牌在象征房产的街道上移来移去。

“房产投机生意万岁!”阿曼达叫道,她在一个地价很贵的商业区租了一幢高尚楼宇。

胡里奥比自杀者更疯狂,因为越冒险,他的收益也就越大。

他父亲开始时比较保守,还责备他盲目乐观、冒险投资,但很快却以渐入囊中的战绩频频亮出大手笔。后来,他又进行了几次针对玩伴的运作,自己收支平衡,却使对方遭受了重大损失。见自己处于领先位置,他便得意地哼起了《我想着你,阿曼达》。这是支老歌,属于他那个时代。路易莎女儿的名字便缘此而来。玩了一个半小时,胡里奥和他父亲成了大地主,而路易莎和阿曼达则落到了中下层。两个男人谁都无法击垮对方,因为双方都能很快从失利中扭转局势。

玩得太久,属于第一阶段的快乐时光过去了,大家的兴致急转直下,开始感到倦怠无比,游戏没结束就纷纷扔牌了。阿曼达为了孩子决定留下来睡觉,胡里奥则告辞回家了。到了门口,父亲对他说:

“真遗憾,你和我本可联手在建筑业打造一个帝国的。”

胡里奥忐忑地把门打开,生怕劳拉正等着找他谈话。然而,屋子里一片漆黑。为避免发出声响,他没开灯就径直朝卧室走去。进门时,他闻到了妻子的气息,依稀看到她躺在床上的躯体。他想在她身边躺下,入睡。也许第二天一切都会过去,他们还是老样子(难道现在不已经是第二天了吗?)。但是,没等他拉开摩托车服的拉链,劳拉就躺着对他说:

“我希望你现在就搬走。”

“你让我现在去哪里?”胡里奥问。

“不知道。去饭店,或去你父亲家,随便你,反正你甭想钻到床上来。”

“那我的东西呢?”

“我不在的时候你再来拿,或者我帮你送到指定的地方。”

黑暗中,劳拉的声音里透着一丝令人恐惧的坚决,胡里奥默默地离开了房间。他刚到走廊,劳拉又把他叫住了,这回她站在房门口。

“钥匙呢?”她伸出手要钥匙。胡里奥觉得她的眼睛像疯子,嘴巴像疯子,头发也像疯子。

“什么钥匙?”他问。

“还用问?家里的。”

胡里奥从口袋里掏出钥匙,递给她,她便扭头回房了。他走到门厅,拿起头盔,开门出去,然后把门关上,仿佛合上了他没有读懂的一本书。他茫然跨进电梯。这时,他忽然想起,何不躲进曼努埃尔家呢。

自从他得到邻居的钥匙,便宝贝似的揣在一个裤兜里。另一个对称的裤兜里则一直装着自家的钥匙。那钥匙刚才还是属于他的。

他打定主意,想把事情做得完美一些:出门骑上摩托,把它停在离楼门较远的地方,以免劳拉出来时看见。然后转身回来,从楼梯上去,不坐电梯,因为电梯会发出振动,全楼都可以感觉到。这回,他走向曼努埃尔家,打开门,悄悄溜进去,像小偷潜入胡同。

他没有开灯,行动像走钢丝一样小心,以免发出声响,传至隔壁。然后,他进了邻居的卧室,脱光衣服钻到床上。他想,在这同时,他的幻影或他的映像(也许是他的影子)一定也闪进了旁边的居室,并和劳拉呆在一起。床垫很硬,他不太习惯,但同时他又觉得踏实。闭眼之前,他看见了亮光从窗外射进来,这是新年的曙光,昭示着他的存在。

他睡了整整一天。黄昏时分,隔壁房间传来一阵声响。他闭着眼睛,想象劳拉在隔壁来回踱步的样子。他细读着妻子发出的每一个响声,仿佛它们是字母表中的无数字母,正排列组合填充空间的各种句子。她一会儿在走廊里,一会儿在客厅里;一会儿收拾坛坛罐罐,一会儿又在开洗衣机:选用洗衣程序,直起身,环顾四周,心神不宁……

有时,他得设法把一些寂静的片刻一一填满,仿佛那是一张张被撕破的页码,他要把缺损的字句补上或根据整体推测其中的含义。此刻,我的幽灵在做些什么呢?那个家早已变得陌生(陌生,是这么说的吗?)。而我,被赶出家门之前,却对此浑然不知。这会儿它在那里做什么呢?

另一边很久没有动静了,于是胡里奥站起身来,耳朵贴在一个个房间的墙面上,但依然没有听见任何声音。正在这时,音乐突然响起。劳拉和他都不曾特别热衷于音乐。当然,他们也有CD,还有一台中等品质的CD机,只不过几乎没用过。

他想象着劳拉独自倾听音乐的样子,仿佛借此以发现另一个不同的女人,一个比跟自己共同生活过的女人更富有情趣的女人。那女人会在睡觉之前把煤气开关关掉吗?她会去看看大门插销是否拉上吗?她知道怎么解决厕所抽水马桶漏水的问题吗?她有胆子把有问题的插座、水龙头或门锁拆开来看吗?她会按时把垃圾袋拿下楼去以免家里有臭味吗?

总之,他现在住在镜子的另一边(也许是住在他自己的另一边),谁又来承担这些曾经非他莫属的一切呢?

此时此刻,他蜗在这边,天黑了也不敢开灯,不敢发出任何声响,唯恐暴露自己。他幻影似的来回走动,忧心忡忡,似幽灵进驻陌生的环境。这时,他的手机在衬衫的口袋里响起,他赶紧接听。是阿曼达,他继母的女儿(或许是他同父异母的妹妹?)。昨晚,他们是在一起度过的。

“喂。”那女人说。

“喂。”他回答说。

“你为什么说话那么小声?”

“我嗓子有点哑。”

“你睡到什么时候?”

“刚醒一会儿。”

他这才发现,今天是一月一号了,如此说来,新年的第一天碰巧也是他离开本我的第一天。阿曼达给他打电话,是想请他去她家坐坐。

“我女儿想你了,我不知道你跟她说了些什么。”

“我明天要上班。”他借口推托。

“你不是说刚睡醒吗?如果再躺下,你会睡不着的。”

胡里奥细细掂量了一下,发现阿曼达的建议对他更为有利,他应该出去透透气、散散心。此外,他想再次见到那小女孩,他们之间确实建立了一种微妙的情感纽带。他记下地址,说马上就到。接完电话,他发现自己已经两天没换洗衣服了,正浑身散发着汗味儿。他走向卫生间,把灯打开(这儿可以开灯,盖因没有窗户)。他再次把耳朵贴到墙上,确定劳拉不在另一侧的卫生间里。他脱光衣服,轻轻拧了一下盥洗盆上的水龙头开关,把毛巾的一角沾湿,开始一点一点地擦拭身子。他不敢用喷头淋浴,因为那样噪音太大。他用了曼努埃尔的除臭剂和香水,没关卫生间的灯就转身进了卧室,并从衣柜里拿出一套内衣和一件衬衫。曼努埃尔的所有衣服他穿起来都挺合身,而且是出乎意料的合身。这使他下决心同时换上了邻居的牛仔裤。

他万分谨慎地开门出去,生怕迎面碰上某个邻居或劳拉本人。到了楼梯拐角,他便三脚并作两步,匆匆跑下楼来。直到出了楼门,一颗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

阿曼达住得远,她家在一个联排公寓,社区很普通。他从一条环城路过去,结果很快就到了,因为路上几乎没什么车。她出来迎接他,打扮得很精致,仿佛要出门参加派对。一辆开着发动机的出租车在一边亮灯候着。胡里奥把摩托停在出租车后。他一进门就给这房子的建筑质量打了个分:勉强及格。

房子的空间非常狭小(分为两层,但每层该不会超过三十五平米),这不禁令人想起情景喜剧中的某些布景。客厅里有个迷你壁炉,炉膛里放满了玩具。小姑娘坐在沙发上看电视。

“外面冷吗?”阿曼达问道。

“有点儿。”他说。

阿曼达表示不好意思,和他通完电话后就出了点事,需要她去处理一下。

“我得赶紧走。孩子吃过饭,也洗过澡了,你可以随时让她上床。别让她看太多电视。卧室在楼上。在壁炉台座上有卷好的香烟,放在一个黄铜盒子里。我的手机号码也抄在那里了,有事给我打电话。你可以吃东西,看片子或听音乐……一个半小时后我准回来,拜托了。”

“那如果她哭了呢?”胡里奥看了看孩子,忧心地问道。那女孩这会儿并未看电视,她的注意力全集中在胡里奥身上。

“她不怎么爱哭。”阿曼达说着便出门去了。

阿曼达走后,胡里奥朝不同方向踱了几步,不知该做些什么。最后他走近胡里娅,问她是否还记得他。

“当然记得,”小女孩神情淡然,瞧着他说,“你给我讲过一个影子的故事。”

见孩子是那么坦然,胡里奥刚才的那份惊恐便自然而然地消减了几分。他扫视了一下,客厅的凌乱状态使他多少有些不快。暖气片上搭着阿曼达的几件内衣,胡里奥偷偷地用手指蹭了蹭上面的蕾丝。桌子上有一个沾满面包渣的盘子,空空的酸奶杯里搁着一只小勺子。电视机旁有一双非常厚实的家用拖鞋,鞋形像蛇头。地上铺着几小块薄地毯,它们大都皱巴巴的,挪了位置。他捡起几本摊在地上的儿童读物,坐到沙发上,拿起电视遥控器,却不知该看什么节目。

“你要是愿意,可以换个频道。”小女孩说。

“噢,谢谢!”他回答道,并开始搜台寻找合适的节目,至少别吓着孩子,且多少有点声色。家里家外的沉寂使他有一种不祥的感觉。他选了个室内情景喜剧,假装认真观看,同时开始想主意。

这时,女孩从沙发一端挪过来,跟他坐到了一起。他本能地用胳膊搂着她的肩膀,摆出一副呵护的样子。感觉到大人的体温,小姑娘惬意地缩了缩身子,这让胡里奥有一种莫名的快慰。他把孩子往身边拉了拉,孩子也非常顺从。两人坐好后,胡里奥就不敢轻易挪动了。

播放第一节广告的时候,孩子睡着了。胡里奥拿起遥控器,把电视的音量调小了一点。一个真正的父亲,他想,得把孩子抱到床上睡。由于不知道她的卧室在哪里,他不知道如何是好。怕吵醒孩子,他小心地直起身子,打开楼梯的灯,准备去黑咕隆咚的二楼探探路。这时,他觉得有道昏暗的光晕从楼梯自上而下,最后逐渐融化在楼梯的灯光里。他知道自己有些害怕,他不仅要照看好孩子,还要担心他们之间慢慢产生的某种关系。楼梯很简陋,看起来像一张图表。台阶的中心部位用一根铁梁固定。整个形状让人联想起一条鱼脊。他把脚小心翼翼地踏上第一根肋骨,试一试是否咯吱作响,然后就一级级地接近房子里最隐私的处所。他想把所有的灯都打开,直至儿童房间。

上楼之后是个过道,周围是两间正对着的房间和一个开着门的卫生间。他在这两个房间中随意选了一个,结果竟猜对了:那正是女孩的屋子。卧室很大,但是杂乱无章,墙上用图钉胡乱钉满了儿童画。那里有一个柳制箱,箱盖敞着,里面装满了玩具。另有张课桌和一张未收拾的床。胡里奥把床单整理了一下,铺好被子,从地上捡起几个玩具扔到柳制箱里,接着把所有的灯都开亮,便下楼去抱孩子。孩子睡觉的姿势一成不变。他从未抱过小孩,孩子竟是那么轻巧,这让他很感意外。不仅如此,孩子贴着他的胸口,似一股反作用力在托举着他,他感到自己不是在走而是在飘,飘飘然穿过客厅,上了楼梯。只是把孩子放在床上时,他才感到,地球引力又重新回来了。他注视着孩子,她并未在入睡前要求他讲故事给她听。这简直令他感到绝望。尽管近在咫尺,那孩子却睡得那么深沉,他几乎无法从梦中把她唤醒。

过了片刻,他把灯关了,离开卧室,让门半掩着,以防孩子醒来;然后走进对面的房门。那是阿曼达的房间,里面有不带直排设备的独立卫生间。相对于整个房子来说,这间卧室已经相当大了。床未收拾,上边放着各种衣服,可见女主人在出门之前曾一一试过,以便决定究竟穿哪一件。衣柜的门框非常宽阔,似有画框的风格,但没有门。他一一打开所有抽屉,直至找到存放内衣的那一个,看到了本应在某个妓女的衣物中的一些亚麻制品。他伸出手来触摸那些衣物,觉得它们变成了一团有色的泡沫。

卫生间的四面墙上还留有淋浴留下的雾气。如同窥探自身的隐秘,他小心地探头,瞧了瞧浴缸,然后又摸了摸刚刚用过的毛巾。毛巾是潮湿的,散发着古怪的家庭气息,尽管它与任何一家的气息都大同小异。

兴奋或者说是恐惧达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他下了楼梯,颓然地坐在电视机前,这时电视里正在播放另一节广告。他机械地盯着电视图像,同时在自己体内上上下下来回穿梭,仿佛行走于一栋房子。在体内看到的每样东西,对他来说都是既远又近。父亲!他第一次想到这个词是在一个周日的下午。当时他和劳拉在一起。两个人在家里看电视,电视里播的是一部影片。他们边看边客气地交流着各自的想法。当时,他已然想到了余生的不幸,目睹了他们夫妻俩如何渐渐地老去,怎样慢慢地变得无话可说。奇怪的是,他从未想过真的会分道扬镳,也从未做过类似打算。但是,他想过他们可以要个孩子。他惦着孩子,如同惦着一种解脱婚姻危机的方式。可现在婚姻既已丧失(而且丧失得如此轻易),他认为孩子就有了另一番价值。他想象小胡里娅就是自己的孩子,他要送她去上学,给她讲故事,邀她去看电影。他想象她长大的样子……

阿曼达回来了,使他从臆想中回到现实。他如此专注,以至于忘却了身在何处,忘却了他目前的生存状态。

“我晚到了会儿,还以为你们都睡着了呢。”

“我没有。”他回答道。

阿曼达和出门时一样,打扮得很精致。也许只有头发散乱了些;唇间少了些刻板,多了些温存。她看了看胡里奥,感激地笑了。

“她烦你了吗?”

“没有。”

“你都干了些什么?”

“想事儿。”

“一会儿跟我说说吧。”

那女人上了二楼。在接下来的时间里,胡里奥听见她在来来回回地折腾着,至于她究竟在干些什么,却不得而知。她发出的那些噪音都是房子的思想。这座房子在混乱地思考着,着了魔似的。这段表白因抽水马桶的排水声宣告结束,那声音响彻客厅,仿佛排水管是暴露在那里的。很快阿曼达又出现了。她冲了个澡,穿着一件略显脏旧的白色浴袍。她从壁炉的台座上取了根烟,点燃后坐到了胡里奥身边。

“你说你在想些什么?”

“没什么,一些琐事。你过得好吗?”

“挺好。”阿曼达说着,把烟递给了他,但被他谢绝了。

“时候不早了,我明天还得工作,”两人沉默片刻以后,胡里奥托言告辞,“如果以后需要我来照顾孩子,就给我打电话吧。”

他正要离开,手机响了。劳拉刚给他发了个短信:“我把钥匙放在门口脚垫下面,明天早上我上班的时候,你来取你的东西。别忘了把钥匙再放回原处。”

“出事了?”

“没什么,小事一桩。”

那天,铺上干净的床单,发觉邻居的这张床已经不像先前那么别扭了,他却睡得更糟了。曼努埃尔好几次出现在他的梦里,用眼神指责他占据了他的床。早晨,他听见墙另一边的闹钟响了,不一会儿又听见劳拉起床,上厕所,开关水龙头和衣橱,走进厨房……这时候,他突然明白,对于曼努埃尔来说,他的家多么像一个音箱式玻璃橱窗,曼努埃尔就这么默默地观察(倾听)着那里的一举一动,一如此时此刻他所偷听到的所有细节。

劳拉出门后,他起床冲了个澡。曼努埃尔的浴室完全在想象之中,却又在意料之外。胡里奥按动那些控制开关,或拿香皂和海绵的时候,就好像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触碰那些东西。浴缸有些疏于清洗,台座上还留着几个空瓶子。沐浴液的味道和他惯用的不一样。除了洗发水和护发素之外,他还发现了几个细颈玻璃瓶。瓶上写着用于巩固发根延缓脱发之类的文字。胡里奥把所有东西用了个遍。他洗完澡从浴缸里出来,在镜子里端详自己,发现自己的头发变了。由于那些特效产品,他有了曼努埃尔的发型。这是他以前好生羡慕的邻居的发型和发质。

曼努埃尔的剃须刀和剃须沫对胡里奥来说都是新鲜玩意儿。他试用后发现,跟用自己的电动剃须刀相比,邻居的器具使他更显神清气爽,肌肤也更为光滑舒展。然后是香水(他熟悉这个味道,那正是曼努埃尔的表征之一)。他小心翼翼地抹了一点儿,几乎带着恐惧,因为他不清楚效果,不知道用多少才能像曼努埃尔那样恰到好处。曼努埃尔经常批评那些香味浓重的人,他说香水和毒药一样,既可以治病,也可以致命,关键在于使用不同的剂量。这话其实是说给胡里奥听的,因为他只用浴后爽肤香水,而且抹得很多。从浴室出来前,他用海绵和沐浴液清洗了浴缸。虽然他知道浴缸不是这么洗的,却没有找到其他更为合适的方法。

回到卧室,打开衣橱抽屉,他惊讶地发现,邻居竟然有那么多颜色各异的内衣和袜子。在胡里奥的概念里,内裤都该是白色的,袜子则应是黑色的。所有其他颜色一旦用在内裤和袜子上,都让他觉得轻浮。不过,他穿上了一条石榴红的内裤来搭配同样颜色的袜子。然后选了一条黑裤子、一件白衬衫。他记得曼努埃尔穿上这些显得很不错。

他又在衬衫外面套了件面料精致的蓝色外套。曼努埃尔除了大衣以外,从不穿其他冬装,也许他认为否则会显得很土气。胡里奥又试了试一双带气垫的水牛皮鞋,感到出乎意料的舒适轻巧,“如同第二层皮肤,”他自言自语地说,知道自己在说广告词。最后,他在镜子里打量了一下,感到非常满意,然后在过道里来回走了走,确实轻盈飘逸。让他备感意外的是,一个人的穿着竟可以如此这般地影响心情。

劳拉像短信里所说的那样,把钥匙放在了脚垫下。胡里奥拾起钥匙,打开门,走进这个直到几小时前还属于自己的家。他立刻发觉,自己在这个家里已成陌路。仿佛一个不速之客走在过道里,他盗贼般地潜入房间。在卧室里,他先打开的是妻子的抽屉,像偷窥狂似的欣赏着她的内衣(拿它们和阿曼达的作比较)。劳拉没整理床铺,而是跟平时一样,在床上随意乱扔穿过的内裤。他拿起来放在鼻子上闻了闻,发现它们的触感和气味竟意外地让自己兴奋起来,仿佛它们属于另一个女人。把这些东西放回原处后,他开始收拾自己的衣物。与曼努埃尔相比,他的衣服显得质地粗劣生硬,全像是给死人穿的。他满心恐惧地清空了衣橱,犹如从一个年代久远的墓穴里把遗骸挖掘出来,转移到新的公墓。那些衣物一件件散落在床上,一副悲伤凄惨的样子。当空荡荡的衣橱呈现在他面前时,他似乎闻到了一股坟墓的气味。

衣服收拾停当,他决定留下来吃早饭了,因为曼努埃尔家没有一样食物不是过期的。然而,家里的器物忽然变得陌生起来。不久之前,这些东西他是何等熟悉。现在不同了,哪怕是把杯子端到嘴边这个动作都像是一种冒犯,因为那些杯子叉子都已不再是他的,或者说,它们只是属于他的鬼魂。就这么想着,并幽灵似的喝了杯咖啡,吃了点饼干。他是他自己的幽灵,只不过穿着曼努埃尔的衣服。用完早点,他把用过的杯碟刷洗干净后放回原位,然后继续幽灵似的拿起自己的衣物,转移到隔壁,还搬走了电脑和一些常看的书。他忽然发觉,这么多年来都没有积攒下多少可以视为己有的东西,即便有那么一些,也多半毫无用处。

最后离开之前,他犹豫了一下,不知是否该给劳拉留个条子,但又觉得无话可说,便把钥匙放回原处,并低声说了句再见,与自己告别。

这时,到了他与木工见面的时间。后者是他选来做电影布景的。但他不想骑摩托车去,因为他觉得他的摩托服像一张没有生命的表皮,就像是从某动物身上蜕下来的;况且他的新装束和那辆摩托车格格不入。于是他找了一件曼努埃尔冬天穿过的长大衣,出门去了。这件大衣是他从前所艳羡的,竟成全了他一早醒来开始的这个蜕变过程。他走在路上,感觉像换了个人,或者说另有一个人寄生在他体内,并以专业车手般的娴熟技巧控制着他的一举一动。他不用花费任何力气去抬脚、动胳膊、转头,因为“另一个”在替他负责这些习惯动作。他想,只要他一张嘴,精确的话语便会脱口而出,因为“另一个”会传授他要说的话。这时,他从自己的摩托车前走过。摩托车停得很远,劳拉不大可能路过那条街,它和街边的路灯拴在一起。摩托车少了个后视镜,不知被谁卸掉了,可他对此无动于衷。

胡里奥与那个木工合作过几次,后者的厂房在城市最中心地段,那儿地价昂贵。虽然他年纪轻轻,工作方式却相当传统,甚至有些老套,且颇受顾客的青睐。他手下有十至十二名工人,他要求他们掌握的专业知识已经不太常用。此刻,他一边听胡里奥说话,一边用手指肚摩挲着一个模具的褶痕,看看是否存有缺陷,但最终没找到。他已经把胡里奥给他的设计研究过了,还在上面批注了一些意见,每一条意见都无可辩驳。房子的每一面墙都应该是活的,以便摄影机从任何一个角度拍摄。隔墙的移动必须在几分钟内完成,以免浪费时间。至于噪音,木工让他不用担心,他决定用合成树脂来加固演员的活动区域,以缓解撞击、吸收噪音。木工给胡里奥展示了一块球形树脂。胡里奥接过后在手里来回拨弄,对它的体积和重量明显不成正比感到有些诧异。

“这一点儿都不重。”他说。

“因为它的质地很疏松。”木工回答道。

告别时,木工在门口问起了他的摩托车,显然问题背后掩藏的是对他新形象的疑问。这很自然。胡里奥只说是因为天冷,骑不了那玩意儿。

别了木工,他准备去制片人办公室。时间很宽裕,他决定走着去,顺便在光照充足的人行道晒晒太阳。曼努埃尔的大衣面料轻盈而富有弹性,他从没有穿过这样的衣服。它给他以如此自由的感觉,就好比同时穿着大衣又赤裸着身子。过了一会儿,他开始幻想开一家专门的电影电视布景公司,盘算着在郊区建一个厂房要多少钱。他和劳拉虽然一直在付房贷,但仍然积攒了一笔钱,那是他们迟早要谈的事儿。他估算着属于自己的那部分,也许够他付首付了。他能弄到一笔贷款来购买厂房的余下面积吗?他父亲在借贷方面很在行,可以跟他谈一谈,甚至可以试着拉他做合伙人。他开始在脑海中接二连三地播放电影镜头:他和父亲一起工作,父亲负责招揽生意,他负责制作产品;他想象自己和父亲重修旧好,周日和路易莎、阿曼达、小女孩像一家人那样聚在一起吃饭;想象自己负责教育小胡里娅,送她礼物,也许还去接她放学回家……

在制片人办公室门外的一条走廊上,他遇到了艾尔莎,那个录音师。他把解决布景噪音的好消息告诉了她。

“我们找到了一个新办法。”他说。

看他这副装束,艾尔莎试图掩饰她的惊奇,但结果还是狠狠地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弄得他很不自在。他更希望她没有注意到他的变化,或比较自然地接受这一切。那一刻,他忽然明白,艾尔莎属于他过去的生活,可他已经不期然进入了这个崭新的生活。她刻意打扮得十分朴素。他想象了一下她的内衣,并与自己当天所穿的比较了一下,马上明白他们已是两个不同世界的人了。

制片主任批准了胡里奥提出的改善措施,但坚持说不能影响预算。

他还说:“你那个木工很不错,但最后总会让我们预算超支。”

“不会有问题的。”和他身上的衣服一样,胡里奥的回答似乎也带着另一个人的威严。

离开制片人办公室,他拦了一辆出租车,去医院看望曼努埃尔。他好几个月没坐出租车了。他只在紧急情况下使用它。他还不止一次地批评曼努埃尔,说他总是使用这种交通工具,有一天甚至帮他计算了成本,如果改坐汽车或地铁,或者买一辆摩托车,每年可以省下多少钱。他还记得,当时那位邻居看着计算结果,脸上笑盈盈地带着讥诮。显然,在他眼里,那些钱实在少得可怜。他把地址告诉了司机,心想自己去医院只是为了证实曼努埃尔仍在昏迷当中。他害怕这位邻居一旦醒来,他就不得不把一切交还给他,他的房子、他的衣服、他的态度,也许还有他的生活。

在前台,他被告知有人正在给曼努埃尔梳洗,要等一会儿才能探望。于是他脱下大衣,像曼努埃尔的父亲那样将它挽在胳膊上,然后神情专注地来回踱步。他感到一阵疼痛,赤裸的躯体在曼努埃尔的衣服里裹着,而某些衣物正在拒绝使用者的身体。他明白了。相反,另一些衣服则或可起到装饰的效果。身为布景师的他忽然觉得不可思议,以前怎么就没有发现这一点呢。他想起曼努埃尔对一些事情的嘲讽,比如他家的那套沙发:

“你们用的是三件式沙发呀。”

他还想起和邻居的一些争执,后者曾批评他对时尚漠不关心。在曼努埃尔看来,那也是装饰范围之内的东西。曼努埃尔经常让他觉得自己是个名不副实的布景师。其实在他内心深处,他认为邻居的话是有道理的。在制作电影布景的时候,他的手工技巧比艺术才能更突出,而除此之外,他只是一个为普通顾客做事、中规中矩的装潢师。他确实对消费大众的通俗口味很了解,因为在此方面他有一套很能吸引人的想法,然而却从未有过富含新意的创作。他那随意得略显邋遢的穿衣风格(牛仔裤、运动衫、靴子)不免让人想起装修行业里的那些笨拙卑劣的从业者。这些都是自己无能的表示,就像那辆摩托车和那身摩托服,从某种角度看,还多少有些惨凄凄的味道。但是每个人都有缺陷(他想起了妇科诊所里的那些假书)。曼努埃尔自己不也是个没有作品的作家吗?

他的身体里仿佛有个曼努埃尔,后者反驳道:“可以有不写作的作家,但不会有不做布景的布景师。事实上,最纯粹的作家就是那些不著一字的作家。”

他无法解释为什么最纯粹的作家就是不著一字的作家,但直觉告诉他,事实就是如此。历史上肯定有很多伟大的作家,他们的声誉很大程度上来自不曾写作,或放弃了写作,但他无法想象没有做过布景的伟大布景师。

他惊讶地发现,自己是如此容易适应曼努埃尔的习惯,接受他的观点,这让他想起以前在一本装饰杂志上看过的一篇心理学文章。上面写道,当一个人失去自己所爱的时候,往往在某些方面将自己变成了那个人,以便减轻痛苦。比如,做他常做的事,把他的习惯当作自己的习惯,染上他的怪癖。这样一来死去的人就好像继续活在身边。这么一想,倒让他舒服了不少,但与此同时,又有一个念头在他脑海里浮现出来,那就是曼努埃尔在利用他,以便苟活在这个世上,所以他住了曼努埃尔的房子,穿了他的衣服,用他的思维想问题……

稍后,护士让他进病房探视,并告诉他曼努埃尔没有任何好转的迹象。他在床头坐下,思量着他本人和劳拉身上究竟有哪些地方吸引着曼努埃尔,让他如此执着地找他们作伴。但这次他没有找到任何答案,无论是用自己的想象,还是用曼努埃尔的思维。

接下来几天,他都在完善自己的一举一动。在曼努埃尔家,他要学会幽灵似的行动,不让别人发觉这房子还有人住。他开始每天打扫,因为屋子里到处都很脏。他很乐意整理那些书籍(虽然他并不是个很爱读书的人,却总想生活中有个图书馆),擦厨房和浴室的瓷砖。这些工作需要专心、入静。在他擦瓷砖的当儿,整个人都会陷入臆想之中,这是做其他任何事情都办不到的。他害怕洗衣机发出声音,于是亲手洗涤所有衣物,而后晾在浴室的浴帘杆上。他基本不在家里吃午餐,但早餐和晚餐必须在这里吃,因此需要储备些食物。他在不知不觉中学会了曼努埃尔的烹调方法,仿佛是为了达到某种默契。有时,他略带歉疚地打开曼努埃尔的一瓶葡萄酒,独自品尝。这位邻居在书房的架子上整整齐齐地存放着约摸六十瓶葡萄酒。至于它们的排列规则,胡里奥实在搞不明白。

他每天把垃圾送下楼去,但不和邻居的放在一起,而是舍近求远,扔到远处街上的垃圾箱里。每次他都去看一眼摩托车,它在快速散架。另一个后视镜、挡风玻璃和前轮都被卸掉了,车前叉赤裸裸地暴露着,整辆车子胡乱地支撑着,活像一只受伤的昆虫。若是发生在几星期前,胡里奥一定会气疯的,而此时此刻,面对这一情形他却如此漠然,连自己都觉得诧异。

无聊的时候他会走到两家中间的天井前,观察劳拉晾晒的那些衣物。她买了新的内衣和几件上衣。天黑后,他会在夜色的掩护下窥看原来的家。如果书房的门是开着的,他还可以看到妻子的身影。有时,劳拉在那里呆得很久,她在慢慢地清空那个房间,像是要把它改作他用,但究竟改作何用,胡里奥猜不出来。有时,劳拉也会走到窗前,盯着邻居家的窗户看一会儿。这时,胡里奥便紧张得不敢呼吸,但他明白,自己不过是黑暗中的一个幽灵,不存在被她察觉的任何危险。

一天早上,胡里奥趁劳拉上班去了,并确认周围邻居家的窗户都关着,便从窗户探出身子,拉住晾衣绳,直到够着他妻子挂在上面的几件内衣,然后小心翼翼地把它们取了下来。那是一件胸罩和一条丁字裤,都是新买的,还透着新鲜衣物特有的僵硬。这时,他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把他吓了一跳。是阿曼达来的短信,邀他去家里吃饭,并请他用几小时帮忙照顾她的女儿。看完短信,胡里奥把那些内衣挂回晾衣绳,并使它们滑到原来的位置,最后小心地关上窗户,以便给阿曼达回电话。他告诉她说,他去替她照看孩子。那是中午十二点。

一点半,他到了阿曼达家。尽管只见过几面,并且其中一次他已经穿着曼努埃尔的衣服,可阿曼达仍然从他身上发现了新变化。

“你变了。”她说。

“我把头发剪短了。”他回答道。

“我不是指这个。”

“我不骑摩托车了。”

“不骑摩托车算是一个重要的决定吗?”

“是的。”

他们走进客厅。客厅的凌乱程度与上次如出一辙,好像有人在精心维持这种状态,紊乱程度既不多一分,也不少一分。这时小女孩主动走过来亲了他一下。

“我生病了,所以没去上学。”她说。

“没什么,不过是感冒,但早上有点烧。她刚吃过饭。”阿曼达说道,“一会儿最好让她睡个午觉,不然她可就闹腾了。”

他们各自在沙发一角坐了下来,用和以前大为不同的方式相互打量,仿佛揣度着彼此的关系。

“这样更适合你,短短的。”她说。

“你指什么?”

“头发啊,还能指什么?”

“哦,这样舒服一点,只要洗洗就行了,不用吹干什么的。”

他说话的时候盯着阿曼达头上的毛巾,它有点像穆斯林的裹头布。

“我刚洗完头,正要吹干,所以还穿着浴袍。”

“你为什么不留短发?”

“因为男人都喜欢我们留长发啊。当然,男人可能什么都喜欢,但在他们心目中,女人就应该是留长头发的。”

桌上的烟灰缸里有半截烟,她拿起来歪着头用打火机重新点燃,吸了一口,然后递给胡里奥。

“我现在不抽。”他说。

然后她换了个话题:“我猜那辆摩托车是一个假体。”

“假体?”

“对,这是它的字面意思,可以用来修补某个缺损的器官。”

看到胡里奥一脸不解的表情,她继续说道:

“不知道你用摩托车来修补哪个器官呢?”

她的语气充满了挑逗,于是两人都乐了。

阿曼达把烟头捻灭在烟灰缸里,继续说:

“我原来是学心理学的,后来放弃了,但我妈却以为我学完了。有一次我们系来了个名人,做了个有关心理假体的讲座。”

“心理假体?”

“没错,那是非物质形态,看不见,却可以发挥作用。比方说,我女儿没有父亲,却很可能在心里有一个父亲,一个看不见的父亲的假体,以填补现实的空缺。事实上,我们每个人都有这么一个假体,因为在发达社会中,人的心理往往更为残缺。假如我们能像看到肢体那样轻而易举地看到心理,一定会大吃一惊的,因为我们的心理疲惫不堪。这些都是那个心理学家的话。我忘了他叫什么了。”

“心理假体也有质量的差别吗?就好像一只假手可以是钢做的,也可以是钛做的。钛可是很贵的。”

“我想是的,那取决于一个人的文化水平。我希望我女儿有一个钛做的父亲,我会让她接受教育的。”

最后,阿曼达打住了,笑着说:“我们都聊了些什么呀。”

胡里奥也笑了:“就是。”

阿曼达看了看手表,露出一副惊讶的表情。

“你几点出门?”胡里奥问。

“马上,一会儿就走。”

“你不是请我来吃饭的吗?”

“对,但不是跟我一起吃。你可以随便做点吃的。”

她急忙起身上楼去了。胡里奥仍在沙发上坐着,看着小女孩玩手上的娃娃。他有点饿了,但决定等到只有他和胡里娅两人时再弄吃的。阿曼达没多久就下来了。虽然还是中午,她却穿了一条在胡里奥看来更像晚装的裙子;长发被吹干了,发尾翘着,看上去乱糟糟的。

“你穿这身会冷的。”

“我这就穿外套。要去的地方很热。”

这时,出租车到了,于是他们匆匆道别。她走到门口,又突然转过身对胡里奥说:

“如果胡里娅睡午觉,我还没回来,你就五点叫醒她,不然晚上我可要遭殃了。”

阿曼达走后,胡里奥进了厨房,身后跟着小女孩。他草草地打开冰箱看了看,有鸡蛋、牛奶、酸奶、奶酪和一些模样凄惨的蔬菜。胡里娅帮他在下面一层找到了一块真空包装的生比萨,色泽煞是惨白。

“你只需要把它放在微波炉里转四分钟。”她说。

胡里奥取出比萨,看了看说明,然后把它放进烤箱,烤熟后和小女孩一起分吃了。他知道,虽然她吃过饭了,却并未吃饱。吃比萨的时候,他观察了厨房的脏乱程度。水池里放满了锅碗瓢盆,垃圾桶满得直往外冒,周围地上散落着水果残渣和酸奶杯盖。他想,等胡里娅睡着了,他得收拾一下这乱局。

“你要睡午觉吗?”他问道。

“如果你给我讲故事的话……”

“那天不是给你讲过一个了吗?”

“再给我讲讲那个国家吧。”

“可是我不知道那里还发生了什么啊。”

“那你知不知道娃娃生来有没有影子呢?”

胡里奥想了一会儿,然后说:

“有一天,工厂里生产了一个没有影子的娃娃。”

“为什么?”

“因为生产过程中出了个错。”

“什么是生产过程呀?”

“就是做娃娃的所有步骤的总和。”

“噢,继续讲吧。”

“你先上床去。”

“我都是在沙发上睡午觉的。”

“那好,我们去沙发。”

胡里奥牵着小女孩的手,把她领到沙发旁,让她舒舒服服地躺好,然后自己在一边坐下,继续说道:

“那个没有影子的娃娃落到了一个非常任性的小女孩手里,她总在没完没了地抱怨娃娃的这个缺陷。爸爸妈妈为了让她不再抱怨,她要什么就给什么,还想为她找个娃娃的影子,但是他们的国家里没有卖娃娃影子的商店。一天,小女孩的爸爸离开办公室,恰好看到清洁女工带着她的女儿在那里工作。他很生气,问她说:‘这是怎么回事?那个女人解释说:‘因为没有人照看她,先生。她的小女儿站在那里吮着手指头。那时候天已经黑了,办公室里的灯光把小女孩的身影投射在墙上。爸爸忽然发现,那个影子正好和她女儿的娃娃一般大小,于是他把那影子偷来,关上了灯,以免那个女人或者她的小女孩发现这个秘密。”

胡里娅见胡里奥停了下来,就问:“后来呢?”

“你先闭上眼睛。对,就这样。后来那个爸爸带着小女孩的影子回到家里,把它放在娃娃的身上。因为那是一个活人的影子,所以就算娃娃不动,影子也会自己活动。爸爸为了解释这一奇怪的现象,就说这影子很贵,是从国外买的,他们自己的国家根本没有这样的影子卖。不久以后,那个娃娃开始咳嗽,就像真人似的;再有一天,她吐了。后来她开始发烧,没几天就死了。娃娃一死,那个影子就离家出走了,他们一家再也没有她的音信;那个清洁工也不见了,消失得无影无踪。”

说到这里,胡里奥停了下来。胡里娅嚅了嚅嘴唇,像是要说点什么,但她太困了,再也坚持不住了。她睡着了。

于是,胡里奥回到厨房,在门后找来围裙戴上,开始打扫卫生。首先,他从水池入手,开始清洗碗啊杯的,有一些可能已经在那里扔了三四天了,因为上面的食物残渣粘得很牢。然后,他开始清洗台面和灶具。瓷砖应该擦一擦了,但他估计那得花很多时间,况且他还要收拾客厅,于是只给垃圾桶换了新袋子,用拖把拖了地。

回到客厅,他把地上散落的靠垫捡起来,放在胡里娅的脚边,把她的玩具收到角落里,把屋角里的木桌摆好,并放好它周围的椅子。随后,他觉得沙发离电视机太远,就将带轮子的电视机柜推到了合适的位置。暖器片上堆满了小女孩的衣服,他小心地叠好这些衣服,放在一张椅子上。尽管只是简单地收拾了一下,可整个屋子看上去好了很多。他明白,房子的主人如果决定彻底打扫,一定要花上好几个小时。比如说,沙发旁边还有面包屑和几个脏杯子,他又把杯子收了起来拿到了厨房。然后,他在女孩身旁挤出一点空当,无精打采地坐下来,打开电视,关掉声音,搜索了一会儿,并随意选了一个台。他伸开双腿,盯着电视图像昏昏欲睡。自打住进曼努埃尔家,他就放弃了看电视的习惯,因此现在这副样子让他感到有些陌生。不久他也睡着了,梦见自己又和劳拉生活在一起,而且有了一个儿子,他就是阿曼达。阿曼达是成年女人同时又是男性婴儿,两者之间居然没有任何冲突。胡里奥在向劳拉示范怎样给孩子换尿布,这时曼努埃尔进来了,问这个孩子叫什么名字。

“阿曼达。”胡里奥回答说。

“他不是一个男孩吗?”对方说。

胡里奥看到劳拉失望的眼神,顿时感到有些难过。他惶惶不安。他知道怎么换尿布,可是却连自己孩子的性别都搞不清楚。

他很不舒服地醒了过来,看了看表。已经时过五点,阿曼达还没有回来。于是他遵嘱把胡里娅叫醒,她说要吃点心。于是两人走进厨房,胡里娅告诉他哪里放着牛奶、可可粉、饼干……

“你会洗碗?”小家伙望着干净的厨房问。

“当然。”他说。

“我妈妈不会,她说洗碗是男人的事。”

“这是全人类的事。”他说。

吃过点心,胡里娅执意要证实家里的所有东西都有自己的影子,于是胡里奥找到一支手电筒。女孩说什么,他就照什么,证明每个东西的影子都状态良好。

阿曼达回来的时候,他们正在仔细观察其中一个娃娃的影子,原因是胡里娅觉得它有些不正常。阿曼达说回来晚了,并机械地表示道歉,然后上楼换衣服冲澡去了。过了一会儿,她穿着浴袍下楼来,看到客厅和厨房井然有序的状态,冷冷地赞赏了一番。

“你女儿说,洗碗是男人的事。”胡里奥说。

“而你恰好证明了这一点。”她讥讽道。

虽然阿曼达嘴上说请他再坐一会儿,但胡里奥觉得她更想一个人呆着。他便借口有约,离开了阿曼达家。

回家以后,他脱掉鞋子,以免发出声响。天色开始暗下来,他朝天井外面探了探头,看看对面的屋子里是否有人,但是没有,劳拉应该值下午班。这样算来,她到十一点才能回来,也许会更晚,比如她有可能跟同事们一起消遣一下。他转过身去,和以往一样,目光落在曼努埃尔的电脑上,但这一次他禁不住诱惑打开了电脑。他浏览了文档里的文件夹,没有找到他想找的小说,但找到了一个电视剧策划书。他还查看了收藏夹里的网页,也没有发现任何令人兴奋的异常。现在,他就像电影里的那个超市收银员到死去的老妇人家里一样,在曼努埃尔的电脑上窥探着隐私。不过那个老妇人并没有死,曼努埃尔也还活着。最后,他打开了邮箱,这段关机时间里堆积在邮箱中的邮件一个个显示出来。他随便打开一个邮件读了起来:

亲爱的曼努埃尔,我亲爱的,两天以来我一直在问自己怎么告诉你这个消息,怎么告诉你我怀孕了,怀上了你的孩子。我们从来没有谈过这个问题,但事实是我们越来越不小心,好像要有意制造现在的结果。这两天我还在想,如果你没有昏迷,听到这个消息该是怎样的反应。你会高兴吗?你会让我去把孩子做掉吗?你会怀疑这是你的,还是胡里奥的孩子吗?关于最后这个问题,你不要有半点疑问,亲爱的,孩子就是你的,我很清楚,这事谁都清楚,别让我解释得太多,我的心肝。我不知道你会怎样来接受这个事实,我从没问过你是否打算做父亲,但是几乎每次都是我来提醒你用避孕套,有的时候你都不记得买……不正是这种态度把我们推向现在的命运了吗?无论如何,我想让你知道,假如你可以做决定并让我把孩子做掉,我会的,我会的,亲爱的,这事你同样不要有半点怀疑。但现实是,我不得不独自一人做出决定,在度过了数个不眠之夜后,我打定主意了,我要把这个孩子生下来。天意如此,让这个孩子来弥补你的空缺(虽然我知道你终有一天会醒来的)。

就在你遭遇车祸的那天早上,我偷偷地做了试纸测试,证实了我的猜测。我那会儿本来可以打电话告诉你的,可以打的,但我更希望在完全确认之后再告诉你,因为那种测试常常会有误差。然而命运就在那天下午将你推到了车轮之下。今天医生已经确诊了,我怀孕了。一早,是胡里奥陪我去的。胡里奥什么都不知道,我让他在外面等候。出来的时候,我告诉他这只是虚惊一场(在这之前,我犯了个错,我太孤独了,一时脆弱,把做早孕测试的事情告诉他了)。但是你不用担心,亲爱的,我不会容忍他成为你孩子、我们孩子的父亲。虽然不知什么时候、该怎样跟他说,但我会让他离开这个家,独自带着对你的回忆,还有肚子里的孩子好好生活。从今天起,我要开始写怀孕日记,然后给你发到邮箱里,等你醒来,因为我肯定你会醒来,亲爱的,我非常非常非常确信,你将会知道车祸之后每一天都发生了什么。爱你的劳拉

房间里顿时有一种缺氧的感觉。胡里奥不得不站起身来,快速走向过道,但是他同样没有找到呼吸的地方。他这才明白,问题不是来自外界,而源于自身。他觉得肺部就像被堵住了一样,无论他嘴巴张得多大都不能呼吸。他想起了他的摩托车,有时候过滤器堵塞了,汽油不能输送到发动机,于是停下来之前会产生痉挛,就像他此刻的状况。他开始捶打自己的胸口,一下,两下,三下,像一条被挂在门框上的鱼,艰难地喘着气,最后浑身冒汗,昏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他慢慢恢复了知觉,仿佛一道光环缓缓地从地平线向他靠近。当那道光来到眼前时,他睁开眼睛,惊讶地发现外面已经漆黑一片。夜一定很深了。他把手放在额头上,想驱散不适的感觉,却摸到一块正在凝固的物质。是血。原来他昏倒的时候撞破了额头,但伤口不大,已经不再流血。

意识清醒后,体力也缓慢而有序地得到了恢复,一如胜军之将逐个占领了城市的要塞。他直起身子,感觉到自己正在复活。他的眼睛正穿过漆黑的过道,寻觅房间电脑屏幕发出的幽幽之光。假如劳拉回来了,从天井望过来,就一定能看到这种光线,所以他走过去想把电脑关掉。他步履蹒跚,浑身充斥着平静的渴望,似乎要揣度复苏之后那崭新之躯的种种功能。关掉电脑后,他朝窗外看了看,发现对面房子里没有任何动静。

这时,他听见从电梯传来的声音,便赶紧悄悄地走到门口。他从猫眼里看到他妻子正从电梯里出来,然后开包找钥匙。短短的两三秒钟,这时被延长到了最大限度。那一刻,胡里奥为之前发现的那些宽松的衣物找到了解释,而且惊讶地发现自己早就知道她怀孕了。他心想,我们以为刚得知的,其实只是我们早就知道的事情罢了。他还试图回忆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得知曼努埃尔跟劳拉的这层关系的。没过多久,就在大门背后,他得出了一个结论,那就是他从一开始就清楚(令人诧异的是,所谓“从一开始”,是指他这一辈子)。从上小学、中学到装饰学校……在他认识劳拉之前,在认识曼努埃尔之前,在他结婚之前,他就知道了,仿佛它只是个被他遗忘的遥远的预言。几个月前,他还在给一部电视剧做布景,导演说《圣经》是剧本的基础,里边细致地描绘了每个人物的性格。整部电视剧的故事都是从那部经典作品中推导出来的,同时又严格遵循了经典的内涵。此刻,胡里奥觉得他也是某本《圣经》里的人物,只不过刚刚发现了其中关于自己的那个片段。

那天晚上,他没再朝天井外面看。一如刚刚经受厄运的人,他萎靡不振地走进浴室,把脸上的淤血洗掉,却顾不得往镜子里看一眼自己的模样,然后脱光衣服,爬上曼努埃尔的床。他感到筋疲力尽,倒不是因为一天工作的劳累,而是生活本身的疲惫。他想,自己该好好睡一觉了,以便从沮丧中彻底恢复过来。他闭着眼睛蜷着身子躺在床上,听见从隔壁,从他的家里传来的音乐声。这音乐从劳拉居住的空间蔓延到他现在的处所,无疑是放给劳拉腹中的胎儿,也就是曼努埃尔的孩子听的。劳拉相信关于死后阴间一类的说法,也相信生前与子宫有关的神话:如果把音乐放到合适的音量,那些美妙的音符就可以进入她的腹中,与胎儿的骨骼、五官脏器融合在一起。胡里奥努力学着胎儿蜷缩在母体褶皱里的模样,把自己紧紧包裹在被单里,然后安然地进入梦乡。

早晨,劳拉的闹钟声令他苏醒过来。那钟声在另一个世界响起,也是为另一个世界奏响的,但同时影响了这个世界。他呆在床上,仔细倾听着妻子发出的每一个声音,直到最终离开。也许从那天起,她开始值早班了,也许她和同事调班了。自从一个人住在家里,她的作息就不像往常那样规律了。胡里奥等了几分钟,生怕劳拉忘记什么东西再折回来取(她经常这样),然后起床,穿上曼努埃尔的浴袍,走进书房,打开电脑继续阅读那些从“最初”开始撰写的邮件。

看起来所谓的“最初”是在曼努埃尔搬到这套房子之前。他发现了最早的邮件,写在后来所有邮件之前。在那封邮件里,劳拉对曼努埃尔说,虽然自己讨厌用电脑,但是最终还是决定注册了一个邮箱,以便和他联系。“胡里奥,”她说,“如果知道我现在在网吧用电脑给你写信,他一定会大吃一惊的。他总说我对这些高科技的东西缺乏兴趣。然而,拒绝它们也许就意味着远离你。我似乎凭直觉感到电脑会让我迷失,亲爱的,事实上当我开始写下生命中的这最初几行时,就已经深深地迷失了自己。”

通过那封邮件以及后来的几封信,胡里奥得知劳拉和曼努埃尔早在成为邻居之前就已经认识了,在劳拉工作的洗浴中心,曼努埃尔因为背部疼痛而去放松。碰巧是劳拉给他做了一次常规的放松按摩,让他觉得非常舒服。几天以后他又一次光临,特别要求由劳拉为他服务。在胡里奥眼前的这封邮件里,劳拉用缓缓的语气描述了她那双手在曼努埃尔身上按摩时的感受。她略带夸张地写道:“当我揉摩你的肌肉时,就好像在重新塑造它们。”她还说,她从小就喜欢用黏土捏小人,但直到自己的双手触摸到曼努埃尔的肉体才回想起那种乐趣。“或许你并没有注意到,有的时候我不是在给你按摩而是在塑造你。”

那些邮件随着时间的推移,内容渐渐失控,进入了关于性的隐秘话题。在这里,胡里奥看到了一个与自己所认识的完全不同的劳拉。“在你出现之前,我从来没在其他男人身上有过这般感觉。我,一个理疗师,在认识你的身体之前,竟浑然不知自身的种种能力!亲爱的曼努埃尔,亲爱的,相信我,我以前真的不清楚一个女人念着男人的时候,内衣被浸湿是怎么一回事。我不知道一个女人的身体真的可以被融化,直到那一天被你抚摸……”

在另一封信中,她回忆起有一天曼努埃尔在接受按摩时伸手去摸她的腿,这个举动让她十分感动。她叙述道:“就好像我用双手创造了你,你刚刚活了起来,热乎乎的,就像亚当被上帝吹了一口气,准备报答我,为我创造一个真实的躯体,因为若不是你,我根本不曾拥有真正意义上的身躯。我只是一团原材料,没有形状,没有知觉,没有关节,也没有循环。我的身体就像一座空房子,阴暗潮湿。然而,你出现了,点燃了蜡烛,燃起了炊烟,住进了里面……”

这些话语让胡里奥觉得如此陌生,以至于他开始怀疑它们是否出自劳拉之口:那同一个劳拉,他曾经,而且现在依然的女人。那些邮件虽然简短,但很热烈,胡里奥在阅读的时候不由得产生了莫名的性冲动,好像是另外一个人在利用他的身体,让自己兴奋起来——那个人莫非是曼努埃尔?

在浏览过程中,他发现劳拉在一封信里告诉曼努埃尔,他们家对面的居室搬空了。她建议他租下或买下那套房子,好让彼此更加接近。胡里奥发现自己早就清楚,在成为他们邻居之前,劳拉和曼努埃尔就已认识这一事实,但他并没有感到意外。一个人怎么可能明明知道某件事情,但同时又忽略自己知道的事实呢?

那封邮件之后,劳拉在信里的语气就变了。曼努埃尔已经成了邻居,住在了他们对面。无论胡里奥是否在场,这对情人都可以频繁见面,透过隔墙相互传递信息。(“明早六点我会把唱机的音量放大一点,让你知道我是为你放的……”“亲爱的,我有个不错的主意,在浴室的镜子后面凿个小洞,我们就可以在镜子后面见面和说话了……”“我晾衣绳上少了几条内裤,是不是被你拿走了?”)劳拉快乐地讲述着他们之间飞速发展的感情和沟通技巧,并不断地和他在楼梯口、电梯里和楼梯上巧遇……有时候,她向他讲述一些渺不可及的幻想:“昨天晚上,我想象我的身体分解成细小的微粒,它们穿过那堵隔墙,那堵阻隔我们的隔墙。一开始,这只是幻想,但是我向你发誓,亲爱的,不一会儿我的身体真的分解了,化作每一颗微粒穿过了隔墙。到达你一边后,那些微粒立刻就还原成了我,我睡在你的身边,手放在你的腰上。你一定会笑话我,亲爱的,但是我发誓这是真的。早晨,我在我自己的卧室里醒来,身边是胡里奥,因为我的微粒趁我睡觉的时候擅自跑回来了。”

由这封邮件,胡里奥推测,他们常常在曼努埃尔的家里同床共枕。有时,胡里奥可能就在对面的房子里干活。他们像幽灵一样做爱,悄无声息,既不吭哧,也不呻吟,免得被嘲弄的丈夫听见。劳拉说,在她看来,这些障碍非但构成不了制约,反而使他们越来越具有爱的创造力了。

胡里奥看着这些邮件,忽然若有所思地想起一些事来。有几次,他一个人在家里工作,但某种难以释怀的痛苦使他不能集中精力。有时他想,平静一下,离开书房到卧室呆一会儿,在床上做一些有氧运动以减轻不悦。现在他终于明白了,原因出在隔壁。他恍然大悟,为什么劳拉老是拒绝他,为什么她经常很早上床睡觉,而且胡里奥一进卧室她就装睡。他想象着曼努埃尔在另一端把耳朵贴在墙上,揣测隔壁夫妇俩的一举一动。

余下邮件都是些令人不安的重复,犹如黄色电影里的那些镜头。有时,劳拉对曼努埃尔的痴情达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比如她埋怨自己缺乏必要的文化修养来理解情人的爱好。她说:“我会读你让我读的书,听你让我听的音乐,看你让我看的电影,因为,亲爱的,我想拥有和你一样的品位。今天我路过书店,看见你有一天下午放在床头柜上的那本书,就想买下来,也放在我的床头柜上,但我又怕胡里奥问起来。有时,我真有些惧怕胡里奥。他开始注意到我在咱俩之间刻意保持的距离,但他不理解为什么。他是那种,怎么说呢,那种阴郁的、让人捉摸不透的人。你一定会说他一直都是这样,可我以前怎么就没有发现呢。对,他一直是一个难以捉摸的人,我不知道一旦他发现了我们的秘密会如何反应。他从来没有表现出醋意或占有欲,但那是因为他不懂得爱。但是他的怨恨心和嫉妒心很强。你都不知道他有多么恨你,而原因竟然是他想成为你这样的人。我有时候想,我不会跟那种表面上日子过得挺正常,可骨子里却是个疯子的男人生活在一起吧?比如某一天他变态的一面被外界的某个诱因完全激发出来。自从你进入我的生命,我就对他产生了恐惧,这种恐惧也许一直都在,只不过是我已经习以为常、熟视无睹了。就像那些生活在可怕环境中的人,自己浑然不知,因为没有比较。我从十几岁就认识他,我们经常在上学的车站上相遇。一路上,我们总是聊这聊那,和他在一起我感到很愉快,因为他跟其他男孩有些不同,我也不知道,也许他更敏感、更平静。我觉得这么多年我都没有从那辆车里走出来,一直在透过车窗看生活,再说似乎也没有其他机会。亲爱的,如果不是你的出现,向我展示了另一种活法,我可能还在那辆公车里沿着同样的轨迹继续生活。我觉得我习惯胡里奥,就像习惯脏腑一样。我从小就不喜欢内脏,但总是在盘子里看到它,甚至最终接受了它,就像接受眼前的这生活一样。”

每读一段,胡里奥就要提醒自己吸气和喘气,因为呼吸已变得不那么无意识了。一旦有几秒钟忘记呼吸,他就不得不喘上好一会儿才能恢复正常的频率。

自从曼努埃尔住院以后,劳拉信里的语气又变了。仿佛她的情人依旧清醒,她向他诉说着每天所做的事情,有时琐碎得令人生厌。她诉说着多少次她想起了他;诉说着为掩饰痛苦她内心所经受的折磨。在其中一封信里,她说:“那个报告车祸的坏消息是我接听的。当时胡里奥也在场,虽然我内心只想撕心裂肺地大哭大叫,疯子似的跑出去四处求援,可我不得不抑制自己。亲爱的,我简直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做到的,但事实上胡里奥终究看出了我的悲伤,还冷冷地说:好像我们都成了鳏寡似的。我不知道他话里几分是真,至少,对我而言,确实如此。我觉得他实际上是在幸灾乐祸。也许他不像表面的那样,而是比我们所想象的更了解我们的事。”

……

“你父亲来了,但一直都由他单独去见。他的工作时间更自由,且总在我上班的时候约见你父亲。我无所谓,甚至我情愿不去见你父亲。我不好意思站在他面前,因为有时我觉得自己脸上清楚地写着:我是你的人。要不是因为发生了这么悲伤的事,我会觉得我丈夫和你父亲的关系很可笑。他像恨你一样恨你父亲,因为你父亲拥有他想得到的一切东西(我不是指物质上的),但他也像崇拜你一样崇拜你父亲。倘使你能看到他有时候下意识模仿你的样子……”

最后几封邮件几乎全部是关于怀孕的,好像劳拉在为肚子里的胎儿记日记。“今天我去看医生了,做了B超,结果是男孩。正如我内心一直希望的那样,生个男孩会让我更加频繁地想你……”

“我不愿去想,亲爱的,但倘若你永远回不来了,我会好好抚养我们这个孩子,像对你那样,我会搓揉他,塑造他。有我的悉心照料,你一定会在他身上获得重生的。”

或者:“我今天感觉到肚子里的孩子在动了,虽然大家都说胎儿还没成形不可能会动。”

或者:“有时候我觉得你一定能以某种方式读到我写的这些信;也许我边写,你边念呢。我们都知道你的身体在医院,却不知道你的灵魂在哪里。你别笑我相信灵魂更胜于肉体。我们的爱不能只用肉体来解释。不仅如此,你还真实地存在于我的体内。如果这个孩子(你的延续)能够听到我在给他放音乐,为什么他就不能理解我的所思所想并把它传达给你呢?”

读完这封信,胡里奥听见他的手机在响,那声音仿佛是从现实之外另一片天地,另一个不同于他所在的时空传来的。然而手机就在他手边。他接听电话,是制片人办公室打来的,提醒他上午有一个会。他借口说自己发烧了,烧得很厉害,这会儿正躺在床上呢,病情之严重足以让电话另一头的人为冒昧打扰连声道歉。然后,他站起来在房子里来回走动,拼命喘气,好像憋气足足憋了整整一个世纪。他感觉自己像一只苍蝇,在数次尝试穿过玻璃失败后,精疲力竭地匍匐在窗框上,来回爬着,再也飞不起来,不知是因为无法克服地心引力,还是不能承受自己之重。他一生都在那层无法穿透的玻璃前挣扎,玻璃的另一边才是真实的世界。

呼吸恢复正常后,他又坐回电脑桌前,打开了已发邮件。根据劳拉第一封邮件上的日期,他立刻找到了曼努埃尔的首封情书。“我亲爱的劳拉,”信中写道:“很高兴你终于决定用电脑了。以防万一,你千万别用胡里奥的电脑给我写信,在很多地方你都可以毫无风险地看我写给你的信并适时给我回信哦。要知道我的身体在被你塑造之前只不过是一团没有生命的物质,是你的双手把它变成了一个男人的身体,是你的气息为它注入了灵魂。我喜欢趴在你的按摩床上,把脸埋在床头的空格里;你围着我的身体转,好像在探索一块新大陆。这时,我便能毫无顾忌地欣赏你的双腿。我曾经读过一些关于发现新大陆的书籍,其中有个说法,认为这一发现让世界完整地连成一体了,而之前它是由相互无法企及的两大部分组成的。当你触摸我的时候,同样的事情发生了:一处伤口愈合了,一段故事完结了,一枚碎片寻到了它在整体中的位置。在按摩室里,在静寂之中,你的呼吸变得无比隆重,于是我明白,离开你的气息你的空间,我将不能生存,就像鱼儿离开水便不能存活一样。”

开始的那些邮件——倘若不纯粹是为了引诱劳拉而倾吐的溢美之词——让胡里奥看到了一个脆弱的、容易受伤的、充满依赖性的曼努埃尔,而之前令他崇拜的那一位却曾是那么坚定洒脱、富有主见。他居然在劳拉身上寻到了一丝宽慰,这一事实让胡里奥大为不解。在另一封信中,曼努埃尔竟然早对他的这一感受作出了回应:“实际上你丈夫最大的特点就是嫉妒。他总觉得别人的东西都比自己的好,所以才不懂得珍惜你,我亲爱的劳拉。他没有怀疑我们俩的关系是因为他意想不到有人会看上他的东西。他要是知道我爱上了你,一定会马上跪下来求你的。这就是阴险小人的特点,只有被别人盯上时才发现自己所拥有的东西有多么美好。他就像小说人物那样让我产生兴趣,因为他本色的猥琐中有一种有趣的复杂性。的确,他既嫉妒我又仇恨我,但他无法意识到自己正被矛盾的愿望左右。是的,他希望我消失,但不是为了让这世界更美好,而是觊觎我,想取而代之。我们还是说说我们俩吧,说说你我的事儿。昨晚,我打瞌睡的时候迷迷糊糊地想起你曾经建议在浴室墙上开个孔,我便幻想着在我的浴室里偷偷地开个门,打通咱们的隔墙。这样你就可以在家里唯一一个可以把自己关起来的地方跟我短暂地厮守了。”

前面的几封邮件大多是曼努埃尔矫揉造作的爱意表白,这跟胡里奥印象中的他难以吻合。在他的印象里,曼努埃尔是个爱嘲讽人、常常用尖酸刻薄的话刺人伤人的家伙。他总是用残忍的方式评价胡里奥(“……昨天吃晚饭的时候,你丈夫的心绪尤显混乱。他不能容忍别人拥有他得不到的一切……”)。

然后,他开始像刚才读劳拉的邮件那样快速浏览起来,因为邮件内容大多是程式化的、机械重复的情意绵绵——至少在胡里奥看来是这样的——这事发生在曼努埃尔身上比发生在劳拉身上更难让人理解。当然也少不了性爱内容:“亲爱的劳拉,昨晚我做了个梦,可能是因为睡觉前看了一个广告。我梦见自己进了浴室,把洗脸池上的镜子卸了下来,后面没有墙(在你和胡里奥外出度假时,我把它给拆了),而是你浴室镜子的背面,我在上面敲了几下,告诉你我在那儿。然后你也卸下镜子,我们面对面地站着,仿佛是彼此在镜子里的映像。我在这边梳头,你在那边梳头。我在这边刷牙,你在那边刷牙。我在这边脱光了衣服,你在那边也一样。就这样,到了某一刻我们便分不清到底谁是真人谁是影像了。意识模糊了,我们便不再害羞,开始做一个人独自在卫生间里常常进行的那种隐秘动作:我们同时把抽水马桶的水放掉,回到最原始的状态,看着对方开始自慰。为了不惊动你的丈夫,我们压低声音,我们的呻吟声此起彼伏。射精时我用指头沾了些精液给你,但并未越过两个房间的分界线。你伸出舌头来舔它,如同在镜子上亲吻自己的形象。同时你也用手指把你的体液传递给我。就在这时,你丈夫的声音忽然响了起来,我们俩便匆忙把镜子挂回墙上,逃回到各自的现实。”

读完这个邮件,胡里奥感到一阵苦涩的性兴奋,他站起来机械地走到浴室的镜子前面,试图自慰,可是没有任何结果,因为当他想象劳拉站在镜子另一头时,脑子里出现的却是曼努埃尔的形象。最后,他筋疲力尽地回到电脑前,继续往下读。曼努埃尔告诉劳拉,在一些国家,通奸是一项死罪。“你知道为什么吗?”他解释道,“部分原因是个人需要国家保护他们自身无法维护的一切,但部分原因却是由于有人怀疑(我说的这些是有根有据的)通奸可能为其他扰乱社会秩序的行为开辟通道,从而对现存的制度构成挑战。所以,我亲爱的劳拉,当你含蓄地告诉我,为了你我拥有稳定的关系,你可以抛下胡里奥。我跟你说不要这样,我不愿你屈尊成为我的妻子。虽说有时你会愧疚自责,但是你想想,好事的结局未必都好,坏事结局也未必都坏。我们的最大收获在于合理地经营着邪恶,这一点我可以证明给你看。”

随着他们关系的发展,在一些邮件里,胡里奥觉得曼努埃尔在有意拉开和劳拉的距离。然后,在另一封邮件里,曼努埃尔解释说,他之所以没把钥匙给劳拉,是因为把钥匙交给另一个人是一种投降的行为,他甚至因此提到了委拉斯开兹的一幅画。他说:“你会说我有你家的(更确切地说是你们家的)钥匙,但我是以邻居的身份拿着你们的钥匙,是你们自己某天决定给邻居一套备份钥匙以防万一的。反之,如果我把我的给了你,那只能算是给情人的,而情人之间最要紧的是,尽可能逃避旨在结束他们隐秘关系的陷阱。这世界容不得这种原本隐秘的关系。亲爱的,现实是不完美的,你我在一起唯有不被世俗约定所束缚,才能拥有真实的自我。如果我们结束地下恋情而变成一对世俗情侣,那么我们之间的爱情也就毫无意义了。”

在钥匙问题上,这些陈辞与其说是解释,毋宁说更像诡辩,但这事发生在曼努埃尔身上,别人就永远无法得知真相了。胡里奥从来没能分辨出他什么时候说的是真话,什么时候说的是假话;什么时候是故作高深,什么时候是佯装浅显;什么时候他相信自己亲口说出的断言,什么时候不以为然。而曼努埃尔深知胡里奥犯的这些迷糊,便有意真真假假,深不可测。在这些信件里,曼努埃尔用了一些生涩的言语,好像他早有预感某一天胡里奥会看到似的。他说:“你昨天抱怨说我们的处境越来越像电视剧里的情节了。是的,劳拉,亲爱的,但是电视剧就是我们这个时代的故事。许多被认为高雅的作家开始重视电视剧,承认他们嫉妒电视剧的作者。在后现代时期,也就是我们现在所处的时代,那些伟大的故事早已江河日下。如今,除了研究者,没人再去读那些从前被认为是经典的小说,现如今它们显得艰涩难懂,除非你带着考古者的执著去极深研究。那些指向少数群体,也即某些自然读者所写的作品,如今不过是学人、智者的精神食粮。唯一鲜活的故事形式就是电视剧,原因之一是它更贴近我们的生活,而且是用亲切可感、耳熟能详的形式传达的。当然并不是所有电视剧都是上佳的,但你完全可以相信,你我之间的故事是最值得演绎的。你我之间只有一墙之隔,一方天井之隔,就像居住在两间毗邻的牢房,我们创造着秘密的、绝无雷同的恋爱方式。你要是问我这一切是不是有意义,这个秘密的爱情故事是不是值得继续,我会告诉你,只有我们这样的故事才有价值。看看你的周围,观察一下人们之间的关系,那些发生在男男女女之间的多少不光彩的事情(无论是经济的、社会的,甚至是宗教方面的),你立刻就会明白,在这个荒谬的世界上,我们的故事才是弥足珍贵的。我们要清楚地认识这一点,不要因为它的荒唐而感到不堪,不要听信任何甜言蜜语的蛊惑。没有什么比荒唐更吸引人的了,所以人们都甘心沉沦于斯……”

看完这封邮件,胡里奥开始犯糊涂了。他的这位邻居对电视剧的称颂和对大众流行装饰品位的批评是否自相矛盾呢?他觉得一定不会,却想不出任何理由来证明这一点。也许曼努埃尔的真实意图是刻意与劳拉保持距离,所以才使出了这些花招?也许曼努埃尔爱劳拉的方式原本就是这么奇特。而他之所以无法理解,是因为他从来没真正爱过?他的这些问题居然逐一被他的情敌预之在先了:“你说你发现胡里奥从没爱过你,从没爱过任何人。因为他是一个不懂得爱的人,正如你说的那样。有些人生来就有感情上的缺陷,就像有些人没有绘画禀赋一样。你会要求一个没有手臂的人抚摸你吗?你会要求一个哑巴说话吗?你会要求一个瞎子看你一眼吗?当然不会。所以你也不必要求胡里奥做一个好爱人,因为他缺乏那种能力。”

读到这里,胡里奥感觉一股从骨子里,从生命尽头涌出的灼热,那热浪迅速升温并蔓延至全身关节、皮肉。荒谬的是,既以发烧为由没去开会,这种不适也便被他感激地接受了。曼努埃尔有违事实的评价让他很难过。也许,他的这种品性跟曼努埃尔在另外一封信里谈到的刻板有关。他说:“你丈夫具有洞察表面现象的天赋,所以他以刻板的方式理解一切。如果你和他约好九点见面,他便不会理解你为什么九点五分才到。昨天我们展开了一场有关准时问题的讨论。他指责我总是迟到五分钟。他说他讨厌每次计算我的迟到时间,并且总是不多不少,只有五分钟,所以他不明白为什么既然这样,干吗不早出来五分钟呢。我建议他以后试着晚走五分钟,一定会因此而从刻板的时间观中解放出来,并感到一种巨大的平静。于是他以不尊重人那一套理由再次指责了我,说,你们不准时的人根本不考虑他人的感受,把别人的需要置之脑后,如此云云。接下来便是指责我的富有。之前,我介绍他看一本小说。两三个星期后,我问他读了没有,他说他看不下去,因为里面没有一个人物需要为生活奔波。他总是以财富的多少来衡量一个人。他还说我不懂得现实世界的种种游戏规则,仅仅因为我不必艰难谋生。我好声好气地回答他,他的日子也不完全是自己挣得的,而是乞讨来的,是别人施舍的,就像街角的穷人央求施舍一枚硬币。因此,他对待时间也就像对待钱财一样吝啬。前一阵子,由于我父亲每月寄给我的汇款晚到了些日子,我便向他借钱(也许我可以向你借,但我不愿意因这些琐事玷污你我的爱情),后来他三番五次暗示我还钱给他,一副惨兮兮的模样,简直让我觉得他想把等待的时间也一并要回去。”

那一刻,也许由于发烧,胡里奥不禁想到:“为什么他说了这么多关于我的事?我又为什么特别留意出现自己名字的邮件?”

他到厨房去取水时心里有一种直觉:也许他和曼努埃尔的关系冥冥之中被一种比爱和恨更为强烈的纽带维系着。这使他不禁怜悯起劳拉来,因为她的角色不过是联结这两个男人的工具。这想法仿佛揭示了一个秘密,但由于他在发烧,所以也许这些不过是他的胡思乱想。为了不让自己过度震惊,他暂且把它当作胡思乱想,并且觉得曼努埃尔配不上他的父亲,也配不上劳拉腹中的孩子(当然也配不上劳拉)。“匹配”这一词是他一系列新发现中的另一新事物。他,胡里奥,配得上自己所拥有的,甚至将要拥有的一切吗?他的生活可以用匹配这一概念来概括吗?曼努埃尔凭什么可以养尊处优、才华横溢、魅力过人呢?是他后天努力得来的吗?还是与生俱来的?

他手里握着水杯,感觉到体内的热量如同一张无形网,正在他的肌肤下蔓延开来。他想象着自己和曼努埃尔的一席对话,他要指责对方的不忠。

他设想着曼努埃尔的说辞:“只需要对自己的想法忠实,但最起码先要有想法,而你却连这个也没有。”

让他觉得不可思议的是,即便在自己编写的剧本里,那对手的回答都比他自己的想法更具有说服力。他从没想过,想法比人本身更重要。但也许事实如此,因为操纵世界的是想法而不是人。和曼努埃尔不同,胡里奥只能生活在人堆里,生活在具体的事务中,因为他不具备上升到抽象世界的能力。他总在整理东西,把厨房和浴室打扫得干干净净的,因为他缺乏一个可以同样细心打理的虚拟世界。

他重新回到电脑前,觉得时间仿佛已经过去了一百年。从某种意义上说,现在坐下来的这个人和刚才站起来的那个人已经不是同一个人了。就在这时,邮箱里出现了新邮件,是劳拉发来的。信里写道:“亲爱的,我还是像往常一样,在网吧给你写信,但换了一台电脑。我经常用的那台被人占用了,我觉得那是一种亵渎。我没有时间等别人用完,因为我是借口去看医生而从单位偷偷溜出来的。孕儿的情况非常好,你的孩子正在健康成长。我说是你的孩子,但事实上我觉得在我腹中生长的是你。昨天我去医院看你了。他们让我单独和你呆了一会儿,我把你的手放在我的肚子上,让你感觉自己的脉动,感觉自己的存在。我没能像我希望的那样常去看你,因为真的受不了医院的味道,也害怕那些护士怀疑我们的关系不同寻常,然后跟胡里奥咬耳根,因为他偶尔也会过去。我想告诉你,我们的爱还是秘密的,我尊重你的想法,虽然我不总是同意这样做。关于那个约定,你的心思我早已明白,不要多说什么了。但是亲爱的,我最最亲爱的,今天我要告诉你的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它让我不得不开始怀疑自己的官能,开始怀疑一切。那就是有时我从家里出来在楼梯拐弯处能闻到你的香水味儿。一开始我以为那里的空气曾经浸染过这种气味,但过了许久竟还能闻到,就好像你刚刚走过一般。还有,一天夜里我醒过来,在黎明的寂静中,我仿佛听见你的卧室里有人在床上辗转反侧,大声地说着梦话。亲爱的,告诉我这一切都是我的幻觉,抑或是你的灵魂从昏迷的身躯中挣脱出来了,正回到家里,找寻你的东西,寻觅我的踪迹。有时我会在对着天井的窗前站上数个小时,凝望你书房的窗户。虽然百叶窗还是你当初拉起的那个高度,虽然一切看上去和以前一模一样,但是,亲爱的,我感觉着你,你的灵魂安居在那个家中。告诉我,这些都是我的胡思乱想,告诉我,告诉我,告诉我!爱你的劳拉。”

胡里奥立刻关掉电脑和手机,似乎要与这个世界断绝联系,然后走进卧室,倒在床上,一睡便是三天三夜。在这段时间里,他和衣躺在床上,像一套被遗弃在床单里的衣物,而他的记忆则在他的生命里四处漂游;有时又像在火车里朝窗外看风景似的漫不经心地看着自己的人生,有时则追根刨底恨不能读出自己的命运。它似乎被写在那些平庸的事件中,写在无关紧要的细节中,写在边边角角的琐碎中。他谨小慎微地反观自己的生活,如同电影里的超市收银员,在垂死的老妇人家里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寻找有价值的物品。

这三天期间,他时而会看到另一个自己,那是在过去,他茫然地站在一个洞开的衣橱前,那是他母亲的衣橱。里面挂着四五个空衣架,和一件他母亲离家出走时扔下的衣服。胡里奥带着触摸尸体般的疑心和好奇心抚摸着那件衣服。那件没有灵魂的衣服让他想起了曼努埃尔的身体和他自己的身体,也像被主人丢弃的衣服一样,躺在不同的床上,却是同一种命运的受害者。

在学生时代,胡里奥曾经在他家附近的一个洗染店打工。那份工作没让他挣到多少钱,却让他见识了一大堆稀奇古怪的事情。他在顾客送来的每一件衣服的翻领或袋口小心地用别针别上标签。那些衣物令他产生了巨大的不安。怎么可能它们的主人没有觉察到这些被随随便便扔在柜台上的衣物也部分地象征着他们的身份呢?他很快就学会把衣服的每一部分分开,像是一个法医在尸体上开膛剖肚,然后判断出各个部分。有一些衣服在送到消除个性的清洗环节之前需要把垫肩去掉、把底边拆下或把扣子摘掉。可是即便是清洗过的衣服,如果你翻开那些边边角角,还是会发现一些情感的毛球或个性的凝块。

胡里奥的另一个任务是检查衣服的口袋,把可能在洗涤过程中伤害布料的各种奇怪的东西拿出来。人们会把车票、纸巾、硬币、纸条或卡片忘在口袋里,他把这些放在柜台里,像法医把身体零部件摆放在铁床边一样。这些无足轻重的东西本来是应该扔掉的,但他把它们收集在一个小盒子里,期待着它们各自携带的一小部分灵魂慢慢地升天;而这些灵魂往往会固执地呆上几个星期甚至几个月。最终,他总是带着些许愧疚让它们离开,仿佛埋葬它们比扔掉它们来得更仁慈一点。

他现在明白了,自己和那些衣物有很多相同点。并非因为他失却了灵魂,而是因为他的灵魂太渺小、太丑陋。也许曼努埃尔在给劳拉的信中所说的阴郁,就是想强调他胡里奥是具没有灵魂的躯壳吧。他现在懂了,他的阴郁和那些被送到洗染店的衣服是相似的。有一天,他无意中撞见老板正抱着一件女士套装在侵犯“她”,而“她”却毫无反抗能力。对遗忘和散落在衬布里的这些渺小的灵魂,怎么能做这种事呢?施暴者没有发觉胡里奥的存在,胡里奥被吓得瘫软在那里,目睹了那个过程,仿佛目睹有人在跟一个影子发生性交。

那家洗染店的地下室里有一个小储藏室,根据规定,那里存放着一些由于种种原因过时未领的干净衣服。可能衣服的主人过世了,或搬到了另一个城市;可能他们突然发了财,购置了更好更新的衣服,便把旧衣服抛到了脑后,就像爬行动物蜕皮后随地丢弃旧皮一样。胡里奥每隔一阵子就会去那个储藏室看看,那些被主人抛弃的影子吊死鬼似的悬挂在天花板上。有时候,他的老板会鼓动他拿走某件外套、某条裤子、某件大衣,但他总是慌乱地找些含糊不清的理由予以拒绝,他实在是无法说出自己的真实感受。

一天,他和曼努埃尔讨论了灵与肉的关系。后者的观点是这种区分纯属凭空捏造,完全不切实际。于是,胡里奥问他为什么两者经常会发生矛盾。曼努埃尔回答道,人类的历史本身就是一场对抗感觉的搏斗,因为感受总是无休止地造成幻象。

他说:“感官告诉我们太阳升起来了,但实际上太阳既没升起也没落。感官告诉我们物体远离我们时变小,但实际上它在这里和在一百米之外的体积是一样的。感官让我们觉得身体是实心的,但每个原子的百分之八十都是空的。现实就是一个窟窿。你听说过暗物质吗?”

他说的肯定在理,他一生中唯一拥有的就是道理。但是不管科学如何证明,胡里奥觉得他的身体(和在医院的曼努埃尔的身体一样)此时是一个影子,是一套被丢弃在床上的衣服。他要选择把它拾回来还是永远遗弃在镜子的那一边。这不是一项容易的抉择,但是曼努埃尔会拾回他自己的可能性折磨着他,让他在昏睡了三天之后恢复了神志,像一个从墓穴里爬出来的死人,从床上直起了身子,从床单中钻了出来。他消瘦了不少,但烧也相应地退了。他走进浴室,触摸到洗脸池、浴缸、水、肥皂和装着防脱发剂的瓶子,觉得正在发烧的是现实。所有的一切都在发烧,都在犯病,因为一切——包括那不起眼的刮胡刀——都是有生命的。

他穿好衣服,从厨房柜子的各个角落找了些东西吞进肚里,然后打开手机,看到这些他“阙如”的时间里积累的短信。不是太多,两三条与工作有关,还有几条是阿曼达求他照看孩子的。他看了看时间,是正午时分,他给隔壁自己家打了个电话,看看劳拉在不在家。电话没人接,他猜想劳拉今天应该值白班了。随后,他开始寻找曼努埃尔的那串备用钥匙,很快便在厨房的抽屉里找到了。于是,他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外,偷偷潜入自己的家中。他径直走到最里面的那个他曾经用来当作书房的房间,发现那儿已经变成了一间婴儿房。劳拉把一切跟过去有关的东西都清除掉了,一个摇篮放置在一堆东西中间,像是一个星座的中心,周围的物品都围绕着它。那个摇篮,理所当然也在发热。他走回过道,又来到主卧,发现床铺没有整理。他像影子一样在房间里走动着,稍稍整理了一下床单,收拾了一下妻子的衣服,然后回到隔壁的房子里,给阿曼达打电话。

“我这些天都在外面,”他说,“但是我现在很想见孩子。”

“她想你都快想疯啦,无时无刻不在问起你。我给你打了好几次电话,你都关机。”

“你们下午在家吗?”

“最好她放学的时候你去接她,我中饭后有点事。要是你愿意,我通知学校,说你去接她,学校离家没几步远。接回来后,给她吃些点心,等我回来后我们一块儿坐坐,喝点东西。”

“谁给我开门呢?”

“孩子书包里有一串钥匙。”

他记下胡里娅学校的地址就出门了,准备到外面去打发五点之前的时间。他从他的摩托车前走过,那车只剩下前叉和鼓囊囊的油箱了。油箱的外形尚好。然后他去了几家大百货商店,像康复中的病人似的在里面的咖啡厅喝了碗汤,吃了块煮鱼,随后便开始给胡里娅选礼物。忽然他感到一阵恐慌,生怕自己的礼物会让她失望,虽然这个孩子他才见过三四次,但现在他生命中仿佛只剩下她了。

转了几圈之后,他买了一个小木钟,数字和指针都有不同的颜色,他可以用来教她看时间。他还买了一本关于一星期七天的故事书,此书图文并茂。故事说的是有一个小男孩为了不去上学,在所有人都按时从星期天搬到星期一的时候,藏在了星期天的一个角落里。到了星期一,他的爸爸妈妈发现身边少了个孩子,想回去找他,可是怎么也回不去了,于是小男孩一个人非常孤单地度过了六天,直到他的爸爸妈妈过完了整个星期又回到了星期天。故事讲的就是这个身陷囹圄的小男孩在空荡荡的一天中的奇遇,没有邻居,没有路人,没有警察,就连宠物都跟着人类去了一星期里的其他日子。当爸爸妈妈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快不省人事了。康复以后,他十分后悔自己的行为,决定用自己这种穿越时间的特异功能来做好事,帮助大人找回那些迷失在当天之外的孩子们。

胡里奥站在柜台边看完了故事,他合上书,脑子里想象着一个城市的地铁网,每一站都是以一星期中的某一天命名的。人们在星期天一早坐上地铁,然后在他最想去的一周里的某一天下车。他想象自己也在一节车厢里,从星期一上车,想去星期四。经过星期二的时候,他看到他的母亲坐在站台的凳子上,好像在等人。“我妈在星期二等谁呢?”他在心里问自己,就像做梦一样。他深深地陷入臆想之中,突然觉得售货员已是第三或第四次问他是否需要帮忙了。

“对不起,您说什么?”

“您需要帮忙吗?”

“我想知道这本故事书对六七岁的小孩是否适合。”

售货员说那本故事书是写给六至八岁的孩子的,卖得很不错。胡里奥请他当礼物包装好。离开那里的时候,他突然想起来,自己还不清楚今天是星期几呢。他算了算,自己烧得迷迷糊糊,在床上躺了七十二个小时,但是现在又记不起躺下的那天是星期几了。也许他和周围的人活在不同的日子吧。离开卖书的地方,他又来到儿童服装柜台,给胡里娅买了一条售货员推荐的连衣裙。

他提前十五分钟到了小学门口,已经有一大群家长在那里边等孩子边聊天了,话题一般都是关于孩子的。他是唯一一个单独前来的男人。快到五点的时候,一个保育员打开铁栅栏,让家长们进入院子。随着放学时间的临近,胡里奥渐渐意识到了某种责任感,这让他既高兴又不安。他想象着每天接自己的孩子放学,拉着他的手带他回家,给他准备点心,教他学会看钟表的刻度……这么想着,他很快发现自己已经无法接受没有这样一个孩子可以带回家抚养的现实了。

他很快在涌出大楼的第二批孩子中认出了胡里娅,胡里娅也认出了他。小女孩跑过来搂住他的脖子,胡里奥顿时有些不知所措了,因为他不曾料到胡里娅会如此热情。这时候,一个老师走了过来。

“阿曼达通知我们您会来接胡里娅。”

“是的。”他回答。

“他是我爸爸。”小女孩大声说。

胡里奥不自然地笑了笑,忽然觉得自己有义务问问老师她今天表现如何。

“她一直心不在焉,注意力不够集中。胡里娅,是这样吗?你今天总是开小差吧?”

“我没有开小差,我在思考我的问题呢。”小女孩回答道。

胡里奥微笑着告别了老师,牵起小女孩的手离开了学校。

“你认识回家的路吗?”胡里奥问。

“当然认识。我可以自己一个人上学放学,可是大人不让。”

他像攥着一只小鸟儿似的小心翼翼地握着胡里娅的小手,时不时地玩玩她的手指头,像拨弄一堆羽毛那样轻轻地把它们分开。小女孩乖乖地任他玩自己的手指,他则随她带着自己朝前行走。这是个新社区,街道十分宽敞,汽车都在超速行驶。小姑娘很懂事,只在有红绿灯的地方过马路。碰到红灯时,她会不停数数,直到绿灯出现。她记得每个路口的红灯需要多少持续时间,只是还弄不清分和秒的关系。胡里奥试图给她解释分和秒的区别,可她满不在意。

“我喜欢分这个词。”她解释道。

“分是由秒构成的。”胡里奥坚持要教会她。

“而小时是由彩泥做的。”小女孩接着说。

“为什么呢?”

“我妈妈说小时可以像彩泥一样拉长。”

“那是在你无聊没事干的时候。”

“你的体重为什么比上一次轻了?”

“因为我掉了几公斤肉。”

“那我们是由公斤做成的喽。”

对胡里奥来说,这一幕太新鲜太离奇了,他觉得所有人都在盯着他看。在心底里他觉得他在篡夺一个本不属于他的身份,好像自己绑架了这个小姑娘似的。这个念头在他脑子里出现了很多次。他还幻想过,要是阿曼达出了什么事,无法照顾她的女儿,他就可以收养这个孩子了。

“为什么你在学校里说我是你爸爸呢?”

胡里娅笑了,但没有回答。

“为什么?”他又问了一遍。

“你包里装的是什么?”她反问道。

“礼物。”

“给谁的礼物?”

“给你的。”

“有几个?”

“三个。”

她想在大街上就打开礼物;但胡里奥说吃完点心之后才能看,而且态度很坚决。小东西只好听话。

到家后,胡里奥在微波炉里热牛奶,给孩子准备点心,胡里娅就自己把包装打开了。她看到连衣裙,说自己从来不穿裙子;看到木钟,又说那是给小小孩的;看到故事书,也只是随便翻了翻插图,根本没兴趣细读。

“你为什么从来不穿裙子?”胡里奥问。

“你为什么不穿?男人都不穿裙子,但是我们女人既要穿裙子,又要穿裤子。这不公平。”

“那你为什么觉得这钟是给小小孩的?”

“因为是五颜六色的。”

“你会看时间吗?”

“我会看小写的时间。”

“时间没有小写的啊。”

“你说有就有。”

“你想让我教你看时间吗?”

“你先给我念故事书吧。”

于是,胡里奥开始给她念故事,她边听边若有所思地吃着点心。

念完以后,胡里奥问她:“你觉得我们可以生活在一个星期中的不同日子这个主意怎么样?”

“我不知道。”

“你怎么会不知道呢?那你喜欢还是不喜欢这个故事呢?这个你肯定知道。”

“你喜欢我吗?”

胡里奥犹豫了一下,问道:“你指哪方面?”

“你喜欢我做你女儿吗?”

“但是你不是我女儿啊。”

“我是说如果,如果我是你的女儿。”

“不知道。”

“那就说明你不喜欢我。”

“我没这么说。”

“我也没说我不喜欢那个故事。我说的是我不知道。”

胡里奥意识到自己落入了小姑娘设下的陷阱,他把用完点心的餐具收拾起来,放到水池里,心想得换一个话题,可她还在坚持。

“如果你告诉我喜不喜欢我做你女儿,我就告诉你我是不是喜欢那个故事。”

“还是你先说吧。”胡里奥说。

“为什么我要先说?”

“那为什么要我先说呢?”

小女孩出了个主意:“我们扔硬币来决定,然后你把硬币送给我。”

胡里奥找出一个硬币来抛向空中,说要正面。结果是正面。

“你先开始。”说着,他把硬币交给了小女孩。

“我就知道我会输,”她说,“我总是输。”

胡里奥刚想安慰她,但忽然意识到那是另一个陷阱,于是,默不作声地开始洗碗了。

“我总是输,”小女孩又说,“你总是赢吗?”

“那要看我们管什么叫赢。”他回答说。

“我就管赢叫赢啊。”

“我把得到硬币看作是赢。”

小女孩突然嘎嘎大笑起来,说明她已经装了很久了。胡里奥继续洗手中的餐具,他确信小姑娘一定还会回到刚才的问题上,问他像不像爱女儿那样爱她,而此刻他想告诉她是的,他的确爱她。但是胡里娅对这话题已经不感兴趣了。

他洗完餐具,和她一起回到客厅,坐在沙发上。女孩打开电视机,用遥控器找到一个儿童节目看了起来。她喜欢看电视,不愿跟他说话,这让胡里奥很失望,但他没说什么。过了一会儿,胡里娅似乎乐在其中了,他便站起身走到壁炉的台座边,那里放着装有自卷烟的黄铜盒子。他拿起一根走到厨房,小心点燃,怯怯地吸了几口。瞬间之后,他就感到大麻的反应开始从肺部向太阳穴涌去。他坐在餐桌旁,盯着墙上带秒针的钟。他闭上眼睛,默数到十五再睁开眼睛,看钟是否也走了十五秒,结果他数慢了。这个游戏他一直玩到数准了才罢休。抽到第五口时他掐灭了烟头,他后悔了,觉得不该吸烟,因为吸了大麻引发的不适感好久才会过去,它引起的不安好久才会平息。为了驱散这些不适,他从水池下面找出清洁剂和抹布开始擦拭起瓷砖来,神情异常专注。那些瓷砖也在发热。

过了一会儿,胡里娅来到厨房门口,他们互相看着对方,都一句话也没说。而后小女孩看到了烟头,说:

“你现在跟妈妈一样了。”

“妈妈什么样子?”

“抽这个。她抽这个的时候就变得很奇怪。”

“我不奇怪啊,我想把这些瓷砖擦干净。你看都成什么样了,脏兮兮的。”

“你就是奇怪。你擦瓷砖的方法很奇怪。”

胡里奥想努力摆脱小女孩的责备,便说:

“我不知道什么是奇怪的方法。东西脏的时候就该清理,就这么简单。”

“但你和我说话的样子不对劲儿,好像我们不在一星期的同一天里。”

胡里奥把抹布放在灶台上,决定认真面对小姑娘,也让自己以同样的方式面对痛苦。但是他把她的身体和自己作了个比较,发现小女孩的灵魂比躯体大,而他则躯体比灵魂大,并且他的那个渺小的灵魂已经迷失在他躯体的犄角旮旯里,犹如衣服贴边的一枚纽扣。吸食大麻后,他的孤僻,他的阴郁被无限放大,并再一次凸显出来。他本可以走向这个世界,但眼前仿佛横亘着一道无法逾越的玻璃墙。

“我们去看电视吧。”他放下了手上的活儿。

“我现在不想看电视了。”

“那你想做什么呢?”

“我想让你给我讲一个影子的故事。”

他们在餐桌旁坐了下来,胡里奥便开始讲故事:

“从前有一个影子洗染店。”

“什么是影子洗染店?”

“就是人们把影子拿去清洗的地方,就像清洗衣服的洗染店一样。你别老打断我。”

“继续讲吧。”

“但是,有的人把影子拿去洗涤后就再也不去取了。”

“为什么?”

“因为他们忘了,或者他们死了,或者他们付不起钱。每个月都有一些影子被扔着,没有取走。”

“那怎么办呢?”

“他们被保存在一个谁也不敢去的储藏室里,因为这些被遗弃的影子整天痛苦地呻吟着,他们忍受不了没有身体的处境。他们的呻吟声很小,就像嘎吱作响的开门声音,因为他们的生命非常弱小。他们力气太小,如果你把一个影子扔在床上,他都不能自己坐起来呢。他们也没有力气哭叫,但可以小声地呻吟。店里有一个打工的男孩,他有时去存放影子的储藏室听他们叹息,这让他既害怕又难过,既悲伤又欢喜。这个男孩爱上了一个女孩的影子,一个极漂亮的影子,她穿着一条褶子裙,留着和你一样的长头发,动起来的时候发丝飘舞,就像在墙上作水墨画一样。有时男孩把她抱在怀里,和她翩翩起舞,或亲吻她。但是那个影子并不快乐,就像一只手离开了身体那样无法感到幸福。于是男孩找到了送影子的顾客,查到了那个小女孩的住处。一天下班后,他找到那个地方,敲了敲门。一个穿丧服的女士为他开了门。男孩说:‘我是洗染店的,我老板说你们的影子洗好了还没去取。是一个女孩的影子,长头发,裙子上有好多褶子。那个夫人不由得哽咽起来,说那是她患白喉死去的女儿的影子,所以他们没去把她取回来。最后,那位女士说:‘你们随便处理吧。说完就把门关上了。

男孩回来的时候店已打烊,他从窗户爬进去,点了支蜡烛,来到储藏室。因为夜里非常寂静,他开门之前就能听见那些影子的唉声叹气,声音很低,但十分深沉,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他想转身离开,但最终还是鼓足勇气推门进去了,走到那些冰凉的影子当中。他们用黑色果冻般的手无力地抚摸他。最后他来到那个小女孩的影子前,把她抱起来,她像一具昏迷的躯体,没有一点反应。男孩离开洗染店,在夜色笼罩的大街上悄然行走,他想去墓地寻找小女孩的坟墓,让她的影子从墓穴的缝隙中溜进去与身体一同安息。街上的路灯把男孩的影子投射到建筑物的墙上。这时,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女孩的影子突然挣脱男孩的臂膀,奔向他影子的怀抱。这一幕让男孩惊呆了,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的影子和女孩的影子在墙上热烈地亲吻,他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最终两个影子融合成了一个……”

胡里娅越听越入神,胡里奥便慢慢提高了嗓音,他惊讶的是自己居然可以让孩子着迷,便把这本事归功于大麻,但它似乎早就过了劲儿。故事还没结束,他也不知该怎么继续往下讲,便停下来盯着小女孩,期待她的反应。

结果她的问题是:“什么是白喉?”

“白喉?我也不知道,是一种故事里的疾病。”胡里奥感到有些沮丧。

“那目瞪口呆又是什么意思?”

“惊讶、吃惊、惊奇……”

“明白了。”

“你喜欢这个故事吗?”

“你喜欢我做你女儿吗?”

胡里奥意识到他将落入一个没完没了的怪圈,这怪圈比大麻的作用更强烈、更令人惆怅,便缄口不语了。好在这时传来了开门声,阿曼达穿着一身黑色皮大衣回来了。她似乎不希望他们看到她里面穿了些什么,没有立刻脱下大衣,而是匆匆吻过他们就上楼去了,说是去换衣服。胡里奥听见那女人在楼上的脚步声,以及随后的淋浴声。由于房子的隔音效果很差,在厨房里可以清晰地听见哗哗的水声,仿佛水管崩裂了。小女孩默默不语,胡里奥不知道如何打破这种不乏敌意的沉默。最后他扔下她,离开厨房来到客厅,拿起一本杂志,坐在沙发上假装在专心阅读。可是胡里娅并没有像他想象的那样紧跟过来。

阿曼达和上次一样,穿着浴袍,头上扎裹布状毛巾就下楼来了。她坐在胡里奥身边,问她女儿点心吃得如何,是否一直在看电视,还说他瘦了。

“我这几天有点烦。”他说。

这时,小姑娘走过来给她妈妈看胡里奥送来的礼物,装出一副十分喜欢的模样。

“你不是要穿连衣裙吧?”这位母亲把裙子从盒子里拿出,疑惑地双手举起,端详着说。

“也许吧。”小女孩边说边向胡里奥投来一种耐人寻味的目光。他觉得他和这小姑娘之间好像有某种东西被撕破了。

阿曼达根本没看其他礼物,仿佛对它们不屑一顾。她转而对胡里娅说:“去收拾一下你的房间吧,呆会儿你该洗澡了。”

小女孩皱着眉头上楼了。阿曼达站起来,从铜盒里拿了根烟,胡里奥劝她不要抽。

“我只抽一支便出壳了。我希望我回来之前你能呆在这儿。”

“出壳了是什么意思?”

“就是我人在这里同时又好像不在这儿,就像星期二跟你说话,而你到星期四才回答我。”

“真费劲。”

“所以我才告诉你。”

两人沉默了一阵子后,胡里奥开口说:

“你女儿发现我抽烟以后,说我变得很奇怪,跟你一样。”

“我女儿有点神经兮兮的。”

“不过这让我想起了自己的经历,因为我父母以前抽烟抽得也很厉害,那时候我每次看到他们点烟,就知道他们立刻会变得怪怪的。我不太喜欢。”

“他们虐待你吗?”

“不,正相反,他们会放动画片让我跟他们一起看,但他们比我更开心,有时他们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而我却根本看不出有什么好笑的。他们和那些动画片都让我觉得害怕。”

“你害怕他们笑?”

“对,那笑声现在还让我感到有点儿毛骨悚然。”

“那动画片呢?”

“我不喜欢。”

“你的情况真是太糟糕了。”

“如果不是吸了两口,我是不会对你说这些的。”

“这烟在你身上真有奇效啊,哥们儿,我以前从没见过你这样的。走,我们上楼吧。”

胡里奥跟着阿曼达上楼了。小女孩在她房间里,躺在床上,两眼呆呆地盯着天花板。阿曼达径直走到浴室,把浴缸的下水口用塞子塞住,打开热水和冷水龙头往那里放水,再用手测试着温度。然后,她叫来女儿,胡里娅离开房间,走进浴室,开始脱掉衣服。胡里奥靠在门轴上,试图移开目光,结果却发现那对母女对他是否在场并不在意。他觉得自己像是处在一部不属于自己的影片中,在一种不属于自己的生活中。浴缸里的热水散发出的水蒸气立刻迷糊了镜子。小女孩钻进浴缸时,阿曼达收起了孩子的衣服。有时,她扎在头上的裹头毛巾会滑下来,她便直起身子把它重新理好。这幅家庭图景如此逼真,以至于不仅是现实的,而且还是超现实的。小姑娘要浴盆里的玩具。胡里奥于是想象着过这样的日子:夜晚来临时,和妻子一起精心地照顾孩子;他也想象着独自一人的生活:每天下午的这个时候,除了电视节目,一切都已结束。这不禁让他感到一阵难以忍受的眩晕。

“你脸色怎么这么惨白啊?”阿曼达说。

“因为站累了的缘故吧。”

“让胡里娅在这儿玩一会儿水,我们去准备晚饭吧。”

到了厨房,阿曼达看到胡里奥清扫的成果,跟他开玩笑说,能不能雇他干活。

“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他说,“我就是喜欢打扫,干活的时候我可以想事儿。”

阿曼达从冰箱里拿出几块鳕鱼,做了个沙拉。一切就绪后,胡里奥为三个人摆桌子。阿曼达上楼去了,不一会儿便跟着身穿睡衣的胡里娅一起下楼来了。

吃着晚饭,他们谈起了胡里娅在学校里的情况,说没什么太大进步。小姑娘不置可否地听着母亲的评价,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她时不时地看胡里奥一眼,试图投去和上次一样复杂的目光。胡里奥感到自己被禁锢了似的,无力回应小姑娘的目光,这会儿他只够敷衍自己的现实。

小女孩上了床,胡里奥跟她母亲吻了她,然后下楼回到客厅,在沙发上坐下。

“现在你可以让我抽一支了吧?”阿曼达央求着。

“随你吧。”他无奈地说。

“和我一起抽吧,不会有事的。”

电视里播着无声新闻。阿曼达抽了几口,递给胡里奥,被他拒绝了。

“胡里娅的父亲是谁?”他问道。

“她没有父亲,”阿曼达说,“不过你可别做梦,她不需要父亲,我也不需要丈夫。”

“我从没想过。”这次他接过烟,怯怯地抽了一口。

“现在看看我们能不能处在同一天吧。”阿曼达见他抽了烟,笑着说道。

“你觉得我给胡里娅的礼物不好吗?”

“跟你直说吧,但你别生气……”

“我不会生气的。”

“礼物经常是权力的体现,这是我在心理学上学到的。你可能注意到我对某些男性的态度很敏感。胡里娅和我不需要任何人来保护。”

“我没想要给你们留下这样的印象。”

“但是你确实让我们这么想了。”

“我能保护自己就不错了。”

“有的男人通过保护别人来保护自己。”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那再来一口,看看能不能跟上我的思维。”她笑了笑,试图缓和刚才那几句话引起的紧张气氛。

胡里奥顺从地抽了一口,发现并无之前的不适感。虽然阿曼达刚才很不客气,但此时他反而感到莫名的平和与悠然,世界又是他唾手可及的了。

“我现在感觉不错。”他说。

“瞧瞧我刚才说什么来着。”

“对啊,你刚才说到哪儿了?”

“我说,有很多男人,特别是像你那样刚和老婆分居的,看到我女儿和我便以为有了一个现成的家,一个唾手可得的家,因为我们理所应当地渴望被呵护。但是建立一个家庭是很难的。我和我女儿就是一个家,尽管看上去不那么像。你别以为帮我收拾家具或清洁瓷砖就会让我感激得发疯。在我的概念里,家就是混乱不堪的,你明白吗?”

“每个人都会给予别人他所拥有的东西,”胡里奥回答道,“而我唯一可给予的就是一点点秩序。我没有别的。”

“你哪儿来的这股对秩序的着迷劲儿啊?”

“那你又哪儿来的对混乱的这股着迷劲儿呢?”

“你先说。”

“不,你先说。”

“我们掷硬币来决定,然后你把硬币送给我。”

胡里奥掏出一枚硬币,抛起来,要了正面,结果恰好是正面。

“你先说。”他说着把硬币交给了阿曼达,她把它放进浴袍的口袋里。

“我就知道会输,我总是输的。”她说。

胡里奥知道他走进了一个怪圈,但是他也明白生活就是由怪圈组成的。一天是一个怪圈,一星期又是另一个怪圈,生活不过是一种循环,以年命名的怪圈。但他什么也没说。

“我总是输,”她又说了一遍,“你总是赢吗?”

“那要看我们管什么叫赢。”

“我就管赢叫赢啊。”

“我管得到硬币叫赢。”

阿曼达突然大笑起来,好像被人戳穿了把戏。他觉得他走出了一个怪圈,但不知道如何继续下去,于是,又回到了礼物的话题上:

“我从来没这么想过,不过也许你说得有理:礼物可能是一种权力的显示,但也可以是别的东西嘛。”

“对,一种羞辱。”

“那么没有礼物是真正值得送的喽?”

“有一些也许值得,那些能改变你生活的,那些能让你不再依附于他人的,比如一大笔财富。将自己的身体赠予他人也不失为是一种高尚的表示。”

“你赠过很多次吗?”

“我出租。你无非是想知道这个吧?”

“坦白地说,是的。”

“那你现在算是知道了,你妹妹她在出租她的身体。”

“你怎么走到这一步呢?”

“这有一个过程。刚开始我尝试着做调查问卷、当秘书、接线员、侍者、经纪人,一种称呼而已,直到后来遇到一个工作时间非常特殊的人。他为没时间但又不缺钱花的人提供肉体。你可以选择你想要的男人类型,也许是你一辈子都不会跟他上床的那种,他会尊重你的品位。你不收钱,和客户之间没有钱的交易。到月底那人会跟你结算,扣除给他的佣金,就像演员或作家的经纪人那样。一切安排得让你根本不像是妓女,而是个演员。我不是要吹嘘什么,他只找有一定层次的女人。我这样每周干两次要比接线员干一个月都挣得多。”

“你妈知道吗?”

“我妈不知道,但你爸知道。他不止一次地想花钱雇我,但都被我拒绝了。我还不至于那么堕落。”

“这叫什么事儿啊!”胡里奥说。

“抽这烟不舒服吗?”

“我真没想到……”

“那你就想象一下吧,哥们儿,想象一下。中产阶级做妓女的事早有历史了。你要是知道我的经纪人手上有多少家境富裕的女人,一定会吓一跳的。这就跟文身从监狱传到中产阶级那儿一样。你文过身吧?”

“没有。”

“我有。看。”

阿曼达掀开浴袍,露出大腿内侧的文身。是一条彩色的海豚,正往她身体里游呢。

“我还有,”她说,“但你想看,就得付钱。”

“对我你就不赠送身体了?”

“我为什么要把自己送给你?相反,对你我会开价更高,因为你是我半个兄弟。乱伦的价格可是高得惊人的。”

就在这时,胡里奥的手机响了,他做了手势表示抱歉,然后接听电话。是医院打来的,通知他说曼努埃尔刚刚去世了。胡里奥道了谢,没说别的就把电话挂了,好让这条消息慢慢传达到神经中枢,不间断地发挥作用。他继续跟阿曼达聊,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我还没向你要看孩子的钱呢。”他说。

“可你是她的舅舅,你照顾她是出于对她的爱啊。”阿曼达反诘道,“但无论如何,你开个价,我们把账算清好了。我对经济方面的维权是很敏感的。”

“我开玩笑的。”

“你真的觉得那是玩笑吗?”

“我现在对什么都没把握了,我只知道这支烟是我生命里唯一适合我的东西,或者说它不会不适合我。”

“那是因为你是和我一块儿抽的,兄弟。还因为刚才那个电话是个好消息。”

“为什么这么说?”

“看得出来啊,你兴奋起来了,虽然你想掩饰。不管什么事,反正你没敢相信。”

胡里奥沉默了一会儿,享受着混乱过后刚刚发现的秩序。也许他一直以来感受到的混乱是一段句法,其语法规则刚开始慢慢地、无偿地向他显示出来。他想,或许是放弃正常秩序的时候了,那儿,随着岁月的流逝,寒冷和寂寞正在加剧。

“请原谅我该起身了,”他郑重其事地说,“我已经在这里呆了一天了,我也有我的日子要过。我可没你那么幸运,有一个经纪人来帮着安排所有的事情。”

“我来做你的经纪人吧,”她一本正经地说,“那样你帮我看孩子我就不欠你了吧?”

“不欠了,你就当作是使用权力吧。”他都不敢相信自己也学会冷嘲热讽了。

阿曼达笑了笑,把他送到门口。她又叫住他,给他拿了一张她经纪人的名片。

“万一哪天你需要我的服务呢。”她说。

“谢谢!”他回答道。

胡里奥闪身关上曼努埃尔家的门,穿过过道,一直走到最里面的房间。他没有开灯,因为他不清楚劳拉有没有下班,有没有从她独居的某个地方回来。尽管窗户那边没有任何动静,但为证实这一情况,他还是拨了个电话。隔着墙壁,他听见自己打过去的电话一直在响,却没人接,于是他像排练了上千遍似的,开始灵活地行动起来。他打开曼努埃尔的电脑,直接进入电子邮箱,看看有没有劳拉的新邮件。有两封基本相同的信,内容跟之前的差不多。劳拉写了怀孕的事,告诉他医生建议摄入多少铁和钙,描述了准妈妈的衣服是什么样子……但在信里,她又一次特别强调了她的感觉,她说曼努埃尔以某种方式存在着。她又在楼梯上闻到了他的香水味儿,最近三天她听见有人在墙那边喃喃细语,仿佛正试图从梦境中挣脱出来。不仅如此,她还觉得自己的房间好像有幽灵来过,她敢肯定,有人整理过床单而且稍稍收拾过她的衣服。“这个幽灵用的是你的香水,亲爱的。”

胡里奥冒充曼努埃尔,回了最后一封信:“亲爱的劳拉,你在你的周围感觉到我的痕迹,这并不奇怪。你是对的,人体外独立存在着一种能量,我通过它回到了这个我曾经属于的世界,以便向它道别,因为我知道我的时间不多了。我刚刚死了,亲爱的劳拉,我最亲爱的人。你所想到的正在我身上发生,我不得不变成一种看不见的力量真实地存在下去,开始一段新的漫长的征途。如果没有安排好那些该我负责的事情,我是不会完全离开的。我不会这么做的。我的孩子,我们的孩子是其中最重要的。他需要一个父亲。尽管现在你会觉得难以置信,但我认为这个父亲应该由胡里奥来当。不要把我以前对他的评价放在心上,当我们挣脱躯体的束缚之后,就会换一个角度看问题。你知道吗,胡里奥和我虽然表面上相去甚远,但我们冥冥之中却是互补的、关联的。他的确没有伟大的抽象能力,却是解决具体问题的天才。抚养孩子是需要伟大的思想,但也离不开实实在在的工作。在这方面,没有人比你丈夫更能耐。从某种意义上说,你腹中的胎儿是我们三个人的孩子,是的,他也是胡里奥的孩子。因为从表面看,他在我们的关系中扮演了最不起眼的角色,但实际上却是至关重要的。他做得很好,有时甚至比我们都好,我们应该有勇气承认这一点。他会是一个好父亲,也许做事太执着、对孩子过于溺爱,但你可以纠正他耽于细节的毛病。以后无论我在哪里,都会想着你们三个人的。永远不要把我们的事情告诉他,也别向任何人暗示孩子不是他的。我的葬礼结束后,你给他打电话,把他找回来,因为在他身上也有我非常重要的一部分。永远爱你、永远在另一个世界保护你的曼努埃尔。”

胡里奥写完后反复读了几遍,他既担心内容,也担心那些标点符号。他不敢相信这么感人的想法竟出自自己的脑袋,连他自己都被感动了。读第二遍的时候,他又惊又怕,发现那个孩子其实是他和曼努埃尔的,劳拉只不过是替他们——抽象和具体的结合——繁衍的必要工具。

这封信发送完毕后,他把妻子和这位邻居的所有邮件都删除了,然后关上电脑,洗去脖子和脸上的香水,脱下已经穿惯的衣服,换上自己的东西,极其谨慎地走出门来,乘上一辆出租车,直奔医院而去。在车上,他给劳拉打了电话:

“曼努埃尔死了。”他说。

“不,不会的!”

“医院刚给我打过电话。我现在就过去。”

路上,他忽然想起以前和曼努埃尔的关于真和假的讨论。那是去年冬天的一天,他们看了一场电影,电影里的主角过着真实和虚假两种生活,其中虚假的是最重要的。当胡里奥坚持强调真实生活相对于虚假生活的种种美好时,曼努埃尔反唇相讥:

“你不要再自欺欺人了,人类的生活无论是集体的还是个体的,最终都是建立在一个神话、一个传说、一个谎言之上的。”

他是用那种教诲式的口气说出来的,以结束漫长无谓的争执。胡里奥知道,当他这么说话的时候,最好不要坚持,因为接下来他会引经据典,摆出一些权威的观点叫人哑口无言。

现在,过去这么多月之后,他觉得他的邻居是有道理的。这一切不是因为单纯的误会,就是由于原始的臆想。实际上,当劳拉求他回家的时候,她会以为自己在完成一个故人的遗愿。只有胡里奥明白真实故事和神话传说的区别,因为总有一个人(一般都是幕后操纵者)不幸命中比别人了解得更多一些。也许很久以后,劳拉会忍不住偷偷地告诉孩子,谁才是他真正的父亲(一个在你出生之前就已死去的作家邻居),还有那父亲建议他俩如何保守秘密,以便让胡里奥蒙在鼓里。就这样,这个传说会作为家族故事的一部分随着世纪的变迁世世代代流传下去。

曼努埃尔的葬礼结束之后的第二天,劳拉给胡里奥打了个电话,直截了当地求他回家。她说她怀孕了,只不过曼努埃尔的不幸让她莫名其妙地感到了心慌意乱。

“现在有许多女人不要孩子的父亲,想独自生养孩子。我原以为自己也是她们中的一个,但我发现我错了。原谅我吧。”

胡里奥惊讶地发现,邪恶(那个谎言)真的能变成好事(他的回归),他也就接受了劳拉的请求,趁劳拉上班时把衣物从隔壁搬回家里。劳拉从不问他分居期间住在哪里。

几个月后一个周六。是下午,电视里放着圣诞节广告,胡里奥正在给婴儿换尿布。为了纪念他们的邻居,孩子取名叫曼努埃尔。这时,电话在有着两扇面朝天井的房间里响起。劳拉等铃声响了四次后接听电话,她跟对方简短而富有礼貌地说了几句就挂断了,而后,转身对胡里奥说:

“是他父亲。他决定把他儿子的房子卖了,想让我们首先知道,看看我们是否有兴趣把这个房子买下来打通了。我跟他说,回头我们给他打电话。”

“他要卖给我们一面镜子。”胡里奥说。

“什么?”她问。

“开玩笑的。你怎么想?”

“不知道,你呢?”

“我觉得用不着。”

“我同意。”她说。

故事就是这样。

原载《世界文学》2008年第3期

原刊责编高兴

本刊责编关圣力

注:

①在西班牙,马诺洛是个比较通俗的人名。曼努埃尔也是一个人名,显得比较文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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