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析海子在文学史中的归属问题
2008-08-18杜昆
杜 昆
20世纪80年代中期,诗坛明星闪耀,继朦胧诗之后登上诗坛的大批诗人纷纷揭竿而起,以四川、南京和上海为中心,组成大大小小的名目繁多的诗群社团,如四川的“新传统主义”“整体主义”“莽汉主义”“非非主义”,南京的“他们”,上海的“海上诗群”。他们在受朦胧诗的滋养和启发后,各树旗帜,试图区别和超越前者。这股有别于朦胧诗的诗潮萌发于朦胧诗式微的1983年,随后影响扩大,于1986年借助《诗歌报》和《深圳青年报》的“现代诗群体大展”粉墨登上历史的舞台,史称“新生代诗”“第三代诗”“后朦胧诗”“实验诗”或者“后新诗潮”等。可能是因为历史现场距离我们太近,所以关于这股新的诗潮的命名至今还没有统一。不过,在举例“第三代诗”的时候,文学史大多列出上述诗派,研究者们在这一点上毫无异议。我在阅读几本影响较大的中国当代文学史之后,发现文学史对海子的归类存在着混乱现象,代表性的有“后朦胧诗”“校园诗派”“第三代”“新生代”,或者不属于任何流派。为什么会出现这种对海子归类的混乱现象?显然不能简单地仅归因于新的诗潮的多样命名本身。这里首先得澄清一下部分研究者易混用的“命名”和“归属”两个概念。命名是给予名称,归属是划定从属关系,在文学研究中,前者指给某种文学现象、潮流和创作倾向起名,后者则判断作家作品是否属于前者。造成目前混乱局面的原因,除了命名者(接受者)认识和理解上的差异之外,海子诗歌的美学思想和特征与“第三代”诗的交织及分野也是关键所在。本文主要就几本不同的文学史对海子的归类进行梳理,分析其成因,从中探讨海子和“第三代”的复杂关系及其背后文学史写作的一种模式及误区。
一、从无名到“第三代”
客观地讲,海子在当代文学史中存在无名无派的状况,有的文学史在表述“朦胧诗”后新的诗潮的时候,没有提及海子,也并没有把他归入任何诗群流派。如曹廷华和胡国强主编的《中国当代文学新编》①、杨匡汉和孟繁华主编的《共和国文学五十年》②、李平与陈林群合著的《20世纪中国文学》③,编著者在处理海子的问题上是一致的,即遗忘或者悬置这个去世后才声誉鹊起的诗人。导致出现这种情况的原因,可能是编书的时间距离海子太近,对海子的影响和地位评估不到位,对把他载入史册心存顾虑。这种解释只能适用于上述提到的曹、胡编的文学史,其出书时间是1993年,而不适用于在世纪末和新世纪初成书的后两部文学史。新近出版的文学史共同遗忘和悬置了海子,原因究竟为何?耐人寻味。历史的淘洗中,海子的光芒愈来愈炫目四射,编著者不可能无视海子在诗坛的热度和影响。那么编著者的这种冷处理很可能是有意为之,并不看好朦胧诗后的诗人诗作,或者对海子的归属感到棘手,索性避而不谈。无论是轻视还是逃避,对海子的忽略显然无助于还原和解释20世纪八九十年代的诗坛,漠视海子诗歌的理想、成就和影响,造成了这类文学史编著中的缺憾。
文学史中海子的这种无名无派的情况并不多,常见的倒是把海子归入各类名目之下,其中尤以“第三代”诗人的称呼居多。在此,笔者采用日趋相同的观点,认为“第三代”“新生代”“后新诗潮”三个类同概念可以相互指代和替换,指的是20世纪80年代诗坛继“朦胧诗”之后涌现的创作潮流。这是个流派林立、主义如云的极为庞杂的诗歌潮流,消解情思的崇高和优雅、强化生命意识和平民意识、放逐意象雕琢追求口语化写作,是“第三代”诗的三个共同旨趣和特征。
“第三代”像个流光异彩的漩涡,时而吸纳海子入围,时而拒绝他进场。海子是否属于“第三代”呢?文学史以及与文学史密切相关的思潮史、文学研究对此有不同的表述,而且在不断地变化着。把海子纳入“新生代”派别的见程代熙主编的《新时期文艺新潮评析》④和毕光明、姜岚著的《虚构的力量——中国当代纯文学研究》⑤等。这类著作在划分海子的派别时毫不迟疑和含糊,为海子找到了一个定居的“家”。而更多人在安置海子的位置问题上感到棘手,写史的时候,或者不明示,或者不断改变海子的派别归属。典型的如洪子诚的《中国当代文学史》专设一节“新诗潮的新生代”讲述“朦胧诗”后的诗歌探索,在列举“第三代”诗的时候,并未提及海子,而是把海子放在“其他的主要诗人”一节里论述。⑥在洪著的文学史里,没有明确表述海子的归属问题,诗人的类别不清晰,是以80年代后期的“主要诗人”的面目出现。程光炜在《中国当代诗歌史》用“‘新锐迭出的诗坛”专章介绍“朦胧诗”后的诗坛,以先锋诗歌指称庞杂的诗歌阵营,认为海子属于先锋阵营,在“北大诗歌及其他”一节里论述了海子的理想、诗风和意义。⑦这种处理绕开了“第三代”的纠缠,以先锋诗歌来统率海子在内的众多青年诗作,是写史的又一种形态。
上述洪子诚和程光炜著的两部文学史出版于1999年和2003年,随后,情况很快起了变化。孟繁华、程光炜合著的《中国当代文学发展史》,专节讨论“80后先锋诗歌”,文中未提及海子,倒在论及90年代诗歌中的西川时,顺带说海子与其友好。⑧由洪子诚、程光炜编选的《第三代诗新编》里,海子以18首诗的分量赫然在列。编选者洪子诚在序言里对这种处理特意作了说明:“按照将‘第三代诗看做‘朦胧诗之后青年先锋诗写作的整体的理解,我们将海子、骆一禾等放置于‘第三代诗中;但也需要指出其中的不同之处。”⑨这话至少可以做出两种理解,一是“第三代诗”包罗众多,能指非常宽泛,二是海子和“第三代”诗人不能等同视之,应该说是存在“交集”,所以編选者在给海子归类时相当谨慎,不敢贸然用“第三代”框住海子。洪子诚和程光炜的论说中对海子归属问题作的模糊处理和变化,无疑是文学史写作者对这个问题感到棘手的明证。由归类模糊而先锋而第三代,绝不是在戏说胡说,而是表明他们面对历史时认真严肃,在为海子的归属不断寻找最为妥帖的称呼,力求持论公允。
在时代转型的历史语境中,“第三代”的面目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其阵营或大或小,其中的症结很大程度上就在于论者是否把海子吸纳其中。海子和第三代到底是何关系?罗振亚在《朦胧诗后先锋诗歌研究》中选择了90年代以来研究者使用频率出现较高的一个词汇——先锋诗歌,并扩大其内涵使它成为更加庞杂的诗歌范畴,以此概括朦胧诗之后的各类创作现象和群体,海子亦名列先锋之中。但他对海子和第三代的关系作了明确的论述:“奔赴太阳的‘诗歌王子海子,是跨越‘第三代诗和90年代‘个人化写作的过渡式的重要人物,他既是‘第三代诗的终结者,又是90年代‘个人化写作的开启人。”⑩海子的诗成为“第三代”诗和90年代诗歌的衔接者,海子和“第三代”之间的关系终于不再暧昧不明,而有了一个确切的说法。笼统而言,“第三代”诗反崇高、反优雅、反文化、反意象、平民化、口语化,海子的诗在个人意识和生命意识的强化等纬度上,在放弃意象雕琢运用口语写作等诗艺方面,接近“第三代”诗的美学特征;但在追求崇高理想、抵制世俗欲望侵蚀的哲思向度上游离出来,自成一家,蔚然壮美。
二、从“后朦胧诗”到“学院诗人”
正是认识到海子的诗和“第三代”诗之间的诸多差异,海子的诗学理想的阳春白雪和崇高悲壮,部分研究者才给予海子“第三代”之外的其他归属:“后朦胧诗”和“学院诗人”等。较早把海子归入“后朦胧诗”的见万夏、潇潇编的《后朦胧诗全集》1,这里的“后朦胧诗”是指20世纪80年代中期以后崛起的新诗潮,“但鉴于这一批诗人在诗歌的社会内涵与美学价值上所持观念态度与前者完全不同,且有意‘断裂和‘拆除之的关系,这一称法似显勉强,故未能获得普遍公认” 2。王庆生主编的《中国当代文学史》把80年代中后期到90年代具有“知识分子写作”倾向的诗歌称为“后朦胧诗”,“意在揭示朦胧诗之后的文化诗、知识分子写作与朦胧诗在某些方面的精神传承关系,比如理性主义、现实承担和历史性诗学等。这种写作倾向的主要代表诗人有海子、骆一禾、西川、王家新、欧阳江河等”3。词仍旧是那个词,但是“后朦胧诗”的内涵所指大不相同。与此相对应,“第三代”诗的范畴缩小,仅指韩东、于坚等人,不包括女性诗歌。在这部文学史里,“后朦胧诗”与“第三代”诗及女性诗歌是地位平等、不指涉包含的概念,对以往把“后朦胧诗” 与“第三代”混为一谈的做法进行了分割调整,依据的标准即区分度相当精细。海子以其浪漫情结、悲悯情怀和救赎意识归属“后朦胧诗”一派,和“第三代”诗脱离了关联,但仍对90年代的知识分子写作产生影响。
在谢冕的诗学概念里,更倾向于用“后新诗潮”来命名新诗潮(朦胧诗)之后的诗歌创作,它多向度多层面地开展:“走向历史和走向文化,走向个人和走向内心,走向‘麦地和走向生命”4。走向‘麦地的诗人显然是指海子,因为 “麦子”和“麦地”意象已经成为海子创造的独特的标示自己存在的艺术指纹。但在随后的一节里,谢冕说以海子等为代表的北京大学的诗人是“学院诗人”的中坚,一直固守着纯诗的高地。按照前后语境的逻辑分析,海子应该属于“后新诗潮”中的“学院诗人”,以其理想主义和浪漫主义倾向所具有的崇高和高雅而背离了他的旧有阵营,从而成为“当代最具独创性的一位诗人”5。谢冕把海子从“后新诗潮”中剥离出来,并热情洋溢地赞颂推崇,这种热处理的划分依据非常精细。谢冕的新近观点则认为:“海子是中国坚持到最后的一位浪漫诗人。”6“海子是新诗潮之后最为杰出的青年诗人。”7推敲之后,我们发现谢冕此时搁置了学界争论已久的海子的归属问题,海子与“后新诗潮”的关系到底怎样语焉不详,倒是海子在新诗潮之后的地位表述得言简意赅。
无论是把海子归属为“后朦胧诗”还是“学院诗人”, 这两种观点都显示了研究者立论时的精细和谨慎。除了上述归类之外,还有一个个案值得关注,金汉主编的《中国当代文学发展史》分五节展开阐述新生代诗群的五大块,专设一节这样表述海子和骆一禾:“海子和骆一禾是游离于任何流派的两个孤独的抒写者。是后工业文化背景中两个‘水土不服者。是大地乌托邦、乡村乌托邦的两个构筑者。”8海子的诗属于“乌托邦写作”,和西川、王家新、欧阳江河的“知识分子写作”是并立的两个诗歌类型。至此,“知识分子写作”又给海子松绑,不承认他是自家人。暂不考虑“群”和“派”的关系究竟如何,和前述王庆生主编的文学史相比,前后的分类大相径庭,令人惊诧于史家们持论的标尺和分寸的差距之大。
三、对当代文学史写作的反思
上述围绕海子而展开的发生在十五年间的文學史表述,在接受美学的视阈里是一场效应史,因人而异,因时代而异,反映了人们对海子的不同看法和不断变化。在短暂的时期内,接受的差异和变化如此显著,足以引起研究者的重视。面对文学史家对海子归类的杂乱局面,反观文学史的编撰,会发现热衷命名、给作家归类几乎成为一种模式,为成一家之言,文学史的编撰者会“册封”作家群体,把作家嵌进历史的链条中,使之成为便于考察的一环一片,与此同时融入主观性的判断,故而形成不断创新、百家争鸣的局面。文学史把作家纳入某种流派思潮中的体例建构,好处自然是提纲挈领,一目了然;然而,这种写作模式常常遭遇尴尬:某个流派往往很难涵盖论述对象,从而造成逻辑不严谨或者观点相互冲突,更遑论对某种现象、潮流和创作倾向的命名的莫衷一是。已有研究者指出:“文学史编撰者经常把作家作为子项置于编年文学或流派文学等母项下,这样做有时虽然便于读者在总体上把握作家的作品,母项却往往不能完全涵盖子项。另外,有些编撰者在编排时由于没有采用统一的标准而常常导致框架或结构上的混乱。”9
海子归属问题只是文学史写作中的一个个案,为方兴未艾的重写文学史提供了一个经验和教训。当然,不能完全否定划分流派的文学史写作策略的作用和意义,因为在文学的语境中,一切作品都具有互文性,诚如韦勒克所言:“艺术作品之间的最为明显的关系,即作品渊源和相互影响的关系是最常被探讨的问题,并且构成了传统研究的中心。”2可以预见,在相当长的时期内,这种写作模式仍有市场。我们的文学史大都是教材,读者甚多,所以文学史中编排的不合理之处容易引人诟病,故我们期待的是概念运用及流派划分的精准和科学。当代文学不宜写史的观念固然过于保守,却从反方向警示我们写史一定要慎重和客观,不要急于命名和归类。有鉴于此,陈思和的《中国当代文学史教程》内容不求全面完整,摒弃了诸多命名和归类,在文学史写作的观念和体例安排上作出了新颖有益的探索。
文学史的编撰因人而异,在体例安排、详略侧重和表述风格上都会有不同的面貌出现,我们也需要内容风格互相有别的文学史,历史的丰富和复杂正是在不同人的叙述中得到相互印证和补充的。如果说重写文学史是一种话语权力的实施,这旗帜林立的命名当是一场话语权的争夺,显示出“第三代诗”和“先锋诗歌”仍然是个四分五裂、聚讼纷纭的研究对象,还未成为一个固定的文学史概念,它的话语资源被不断整合、利用、解释,所以造成了海子以不同的面孔出现;也证明文学史重写的活力在不同史家的争鸣和较量中得到体现和张扬,只是我们得警惕命名和归类模式给文学史写作带来的弊端和误区。
作者系文学硕士,河南信阳师范学院文学院讲师,主要从事现当代文学研究
(责任编辑:吕晓东)
E-mail:lvxiaodong8181@163.com
①曹廷华、胡国强主编:《中国当代文学新编》,西南师范大学出版社,1993年。
②杨匡汉、孟繁华主编:《共和国文学五十年》,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9年。
③李平、陈林群:《20世纪中国文学》,上海三联书店,2004年。
④程代熙主编:《新时期文艺新潮评析》,河南大学出版社,1997年,第124页。
⑤毕光明、姜岚:《虚构的力量——中国当代纯文学研究》,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5年,第49页。
⑥洪子诚:《中国当代文学史》,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第309页。
⑦程光炜:《中国当代诗歌史》,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3年,第309页—第312页。
⑧孟繁华、程光炜:《中国当代文学发展史》,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年,第254页。
⑨洪子诚、程光炜:《第三代诗新编》,长江文艺出版社,2006年,第10页。
⑩罗振亚:《朦胧诗后先锋诗歌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5年,第7页。
①万夏、潇潇编:《后朦胧诗全集》,四川教育出版社,1993年。
②张清华:《朦胧诗•新诗潮》,见洪子诚、孟繁华主编:《当代文学关键词》,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年,第186页。
③王庆生主编:《中国当代文学史》,高等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518页。
④⑤谢冕:《新中国诗歌五十年行进的轨迹》,见张炯主编:《新中国文学五十年》,山东教育出版社,1999年,第101页,第107页。
⑥⑦谢冕:《一个世纪的背影——中国新诗1977—2000》,《文艺争鸣》,2007年第10期。
⑧金汉总主编:《中国当代文学发展史》,上海文艺出版社,2002年,第291页。
⑨龙靖遥:《文学史编排上的尴尬》,《暨南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6年第6期。
② 勒内•韦勒克、奥斯汀•沃伦著,刘象愚等译:《文学理论》,江苏教育出版社,2005年,第308页-第30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