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首次宪政始末记
2008-07-30马立诚
大清立宪,大皇帝万岁万万岁!
光绪三十二年秋,欢声动地球。
运会来,机缘熟,文明灌输真神速。
天语煌煌,奠我家邦,强哉我种黄。
和平改革都无苦,立宪在君主。
大臣游历方归来,同登新舞台,四千年旧历史开幕。
英雄数巨子之东之西,劳瘁不辞,终将病国医。
纷纷革命颈流血,无非蛮动力。
一人坐定大风潮,立宪及今朝。
搜人才,备顾问,一时大陆风云奋。
勖哉诸君,振刷精神,铸我中国魂。
辛苦十年磨一剑,得此大纪念。
圣明天子居九重,忽然呼吸通。
古维扬,新学界,侧闻立宪同罗拜。
听我此歌,毋再蹉跎,前途幸福多。
1906年9月1日,清政府正式宣布仿行立宪,这可是中国几千年历史从未有过的大事,自然举国同庆。这首歌词,就是扬州学子当月赶写的《欢迎立宪歌》。当然,热心的不只扬州。据上海《申报》1906年10月2日报道说:“凡通都大邑,僻壤遐衢,商界学界,无不开会庆祝。”
保定教育界开会时,师生同呼:“立宪万岁!”高唱当地文化人谱写的《庆贺立宪歌》两遍。最热烈的要数上海,商务印书馆等文化单位高悬龙旗庆贺。9月16日,上海各界千余人联合召开庆贺会,马相伯、郑孝胥作讲演,欢声雷动,会后演出名剧。11月25日,北京各学堂师生万余人齐集京师大学堂,举行庆贺立宪典礼。
由于宣布实行立宪,连大家历来反感的慈禧,也获得了原谅。11月25日(农历十月十日)是慈禧71岁生日,以往人们根本不搭理,今年不一样了。《京话实报》1906年第53号报道说:“从此要实行立宪,这次圣寿就是实行立宪的纪念。这等的好日子,拍着巴掌,跳着脚儿,要喜喜欢欢的庆贺大典。”
艰难起步
其实,立宪的要求早就提出来了。魏源的《海国图志》和徐继畲的《瀛寰志略》是早期铺垫,这些著作都颂扬了英国的议会和选举制度。
第一个正式要求实行议会制度的是《盛世危言》的作者郑观应。他在1884年上书清廷:“请开国会”。同年10月,两广(广东、广西)总督(最高军政长官)张树声在遗折中奏请开设议院。这以后,王韬、汤寿潜、陈炽等人也提出同样的主张。不过,他们没有提出制定宪法。
所谓君主立宪,是指西方国家的君主权力受到宪法制约,不能拍脑瓜乱来。这里的关键是制定宪法,仅有国会而没宪法,君主仍然可以把国会灭了。
还有,早期提出开国会的志士仁人,没有把国会视为国家最高立法机构,只是把议会当作一个咨询机构。这些人是从“上下相通、集思广益”的角度出发考虑问题的,对议会的认识还停留在初级阶段。
1895年,郑观应进了一步,他明确提出“开国会、定宪法”。
据康有为自述,他提出立宪始于1897年。康有为经常说大话,但这个说法大体可信。他在1898年1月写成《上清帝第五书》进呈光绪,其中说:“自此国事付国会议行”,“采择万国律例,定宪法公私之分”。康有为在给光绪的《日本变政考》中还说,三权分立是最好的国体:“泰西之强,在其政体之善也。其言政权有三:其一立法官,其一行法官,其一司法官。”
当时,康有为把中国的事情想得简单了,他在《上清帝第五书》中说:“若诏旨一下,天下雷动,士气奋跃,海内耸望……如是则庶政尽举,民心知戴。”中国政治改革的事情这么复杂,怎可能光绪一声令下,立马“换新天”?
结果,1898年9月21日,慈禧发动戊戌政变,残酷迫害维新人士,废除新法,全面复旧,立宪的提议更是胎死腹中,康有为、梁启超等被迫逃往日本。
1899年,当怒不可遏的慈禧企图废掉光绪,另立端郡王载漪的儿子为皇帝时,经元善、章太炎、唐才常等1000多人联名在上海发电报给清廷,支持光绪顶住慈禧,坚决不退位,把慈禧气得七窍生烟。
西方列强也出面反对说,“认定光绪二字,他非所知。”一些西方国家驻京公使还说:“以后不认中国有新皇帝。”慈禧、载漪恨不能把外国人立刻斩尽杀绝,但又毫无办法,只得暂时留住光绪,让载漪之子屈居为“大阿哥”(皇储),伺机而动。
1900年,义和团起来反抗帝国主义对中国的压迫,但又盲目排外。载漪等人以为机会来了,利用义和团搜捕康、梁等戊戌变法人士,进一步煽动排外。当时义和团就喊出了“康有为、梁启超回国谢罪”的口号。载漪还伪造了一份洋人照会,照会中要求慈禧把政权还给光绪。慈禧看了勃然大怒,孤注一掷,于6月19日下令向各国“宣战”,限各国公使24小时离京。八国联军于8月15日攻进北京,慈禧带着光绪急忙向西安方向逃跑。她的虚骄之气丧失殆尽,其狼狈之态,比1860年她随咸丰逃往热河有过之而无不及。她急令李鸿章及庆亲王奕劻与列强议和,讨论一个更加丧权辱国的条约,即后来签订的《辛丑条约》。
这就是慈禧发动戊戌政变以及利用义和团的后果,她脸面丢尽,无法向国人交代,也无词以对光绪,为了笼络人心,慈禧不得不接过维新的旗帜。
19世纪正是在这种情势下开张。1901年1月29日,在仓皇出逃途中,慈禧以光绪名义颁布诏书说,世界上没有一成不变的法度。她命令高级官员参考中西政治,提出改革建议。4月,清廷成立政务处,审查各大臣的建议,草拟改革章程。10月2日,慈禧特颁懿旨,向世人表明“变法自强”的决心。11月7日,再降懿旨,废除载漪之子的“大阿哥”名号。1902年初,慈禧回京,宣布与光绪同时听政。
慈禧痛斥载漪等顽固派误国,顽固派或自杀或被杀或被监禁,势力大减,“人人欲避顽固之名”,再也无人敢声言“坚持祖宗成法”了。
1901年6月,驻日大使李盛铎遵旨上书说:“查各国变法,无不首重宪纲,以为立国基础。惟国体、政体有所谓君主、民主之分,但其变迁沿改,百折千回,必归依于立宪而后底定。”应“近鉴日本之勃兴,远惩俄国之扰乱,毅然决然,首先颁布立宪之意,明定国是”。翰林院编修(皇帝顾问)赵炳麟、两广总督陶模也先后上书请求起草宪法,设立议院。由于这些建议冲击了朝政根本,未被慈禧采纳。
李鸿章、张之洞、袁世凯等人提出的一些技术性建议,比如把总理衙门改为外务部,增设商部,设立商会,裁撤一些臃肿机构如詹事府,裁减绿营,停止捐钱买官,设立铁路公司,科举考试废除八股改试策论,办理巡警,各府州县设大中小学堂,选派留学生等等,倒是符合慈禧意图。这些建议于1901年到1904年先后推行实施,被称为“新政”。
其实这些办法是洋务派和维新派早就提出或是推行的,“新政”并不新。尽管如此,比起戊戌政变之后的倒行逆施,还是缓慢进步了。
更重要的是,此时,君主立宪的提法,在社会舆论和高级官员当中可以公开讨论,而不至于被视为“罪大恶极”了,这是一个重要突破。
康有为、梁启超和英敛之
逃到海外的康有为不改初衷,坚持君主立宪。他仆仆奔走于日本、加拿大和欧洲,向外国人和华侨说,光绪是一位通晓大义的明君。在康的鼓动下,1899年7月20日,“保救大清皇帝公司”,亦称“保皇会”,在加拿大成立,宗旨是力挺光绪,逼迫慈禧归政光绪,实行立宪。
义和团运动期间,康有为指挥唐才常在湖南、湖北、安徽组织自立军发动武装起义“勤王”(保卫光绪),事泄失败,唐才常等人于1900年8月在武汉被张之洞逮捕处死。康有为从此“不复再言兵事矣”。
宣传君主立宪的功劳首推梁启超。梁启超确实是个深入浅出的大家,几句话就把复杂的事情说得清清楚楚。1901年6月7日,他在《清议报》发表《立宪法议》。文章说:世界上有君主专制、君主立宪、民主立宪三种政体,“立宪政体亦名为有限权之政体,专制政体亦名为无限权之政体。有限权云者,君有君之权,权有限。官有官之权,权有限。民有民之权,权有限”。
他说,君主立宪与民主立宪,是由各国不同的文化历史情况形成的,但都是民众当家做主。宪法“为国家一切法度之根源”,君主、官员、人民必须“共守”。三种政体相比,君主立宪最理想。因为民主立宪斗争太激烈,而君主专制则是“数千年来破家亡国之总根源”。中国也要“归于立宪”,任何人都挡不住,若真有爱国之心,就应当早日实行君主立宪。
中国能不能马上实行立宪呢?梁启超说不行,“要等民智稍开而后能行之”。他的建议是:一、颁布诏书宣布立宪;二、派大臣出国考察;三、起草宪法;四、公布宪法草稿,全民讨论;五、经过5年或10年,改定宪法;六、自下诏之日起,20年完成立宪。
梁启超还在日本主办了《新民丛报》,发表各种人撰写的立宪文章。
当时,立宪与革命尚未分家,君主立宪也是留学生救国方案之一。在日留学生办的《江苏》、《湖北学生界》、《浙江潮》等杂志都支持立宪。“激进者求革命,温和者主立宪。”
在国内,站在鼓动立宪前端的,是满族人英敛之(英若诚之父、英达之祖)于1902年6月在天津创办的《大公报》。英敛之得法国人帮助,放言无忌,《大公报》创刊没几天就要求慈禧归政。1903年8月18日(农历六月二十八日)是光绪32岁生日,该报在头版刊出大字口号:“一人有庆,万寿无疆,宪法早立,国祚绵长。”
其他如《中外日报》、《政艺丛报》等等,也几乎天天谈立宪,介绍各国君主立宪制度,要求起草宪法,召开国会。至于官民两界,更有不少人直接上书清廷要求立宪。
到1903年,君主立宪在国内已成主流思潮,在国内和海外华人当中勃然兴起。从此,主张君主立宪的被称为立宪派,取代了戊戌变法时期的维新派。
1903年6月,上海各界人士召开会议,康有为的门徒龙泽厚在会上提议:“向清廷请愿立宪。”
立宪派与革命派激辩
正当国内立宪风潮不断高涨之际,以海外华人媒体为主,却掀起了一场立宪还是革命的激辩。
从1902年起,立宪派和革命派的争论就发生了。
1905年,革命派创办《民报》,使这个争论更如烈火烹油一般,哔哔剥剥轰天爆响。
梁启超的《新民丛报》和革命派的《民报》两军对垒,双方大将出场,一直战到1907年才接近尾声。
这是近代中国政治思想史上火花迸射的精彩篇章。
此后相当长的时间,传统意识形态妖魔化康有为、梁启超、黄遵宪等人,给他们扣上了“散布对封建统治者的幻想”、“麻痹群众斗志”、“污蔑革命暴力”、“反对革命”的大帽子,致使立宪派长期不得抬头,今天是洗雪这些恶名的时候了。
辩论是从康有为1902年春发表的一篇文章开始的,此文题为《答南北美洲诸华商论中国只可行立宪不可行革命书》。
革命派猛烈反击,最著名的是章太炎于1903年5月撰写的《驳康有为论革命书》。上海《苏报》6月29日发表此文,第二天,章太炎被捕。再过一天,因撰写《革命军》得罪清廷的邹容自投监狱,与章太炎共患难,著名的《苏报》案发生。
大辩论的焦点主要是两个问题。
一是民族问题,即要不要排满。
康有为说:“谈革命者,开口必攻满洲,此为大怪不可解之事。”“满洲、蒙古,皆吾同种”,都是中华民族大家庭的成员,因此不应把排满作为政治运动的首要任务。问题在于专制,而不在于民族界限,通过立宪解决了专制问题,民族歧视和民族隔阂问题自然可以解决。
立宪派追溯历史说,满族的祖先是肃慎人,是大禹的后人。周武王灭商之后,肃慎就来祝贺,献上特制的箭。周武王以礼相待,把箭分给异姓诸侯。西周、春秋时代中原地区的人说:“肃慎、燕、亳,吾北土也。”后来自汉至隋,肃慎改了三次名,仍然遣使入贡。唐朝在黑龙江设黑水都督府,派人担任长史。元朝和明朝也在黑龙江设立行政和军事机构。
梁启超在《新民丛报》发表《最近之非革命论》等多篇文章说,满洲人在入关前为中国之臣民。明朝末年,满族军队利用关内的混乱“谋篡夺而获成功”,不能说是灭亡了中国。革命派掀起排满运动,“力言种族革命”,专以满洲为敌,是走上岔路,妨碍了政治改革。
康有为说:“若夫政治专制之不善,则全由汉唐宋明之旧,而非满洲特制也。”他还举出许多例子,如“军机除荣禄外,王文韶、鹿传霖、瞿鸿三相,皆汉人也”。说明清廷正在改变歧视汉人的政策。
他还说:“君而无道,不能保民,欲革命则革命耳,何必攻满自生内乱乎?实推其意,不过为起兵动众借口耳!”“试观数年以来,推翻新政,禁报馆,捕党人,停学堂,止译书,其暴横之举,与前百年欧洲诸国之压制其民相等。今不二三年,已废八股、弓刀、漕运,开学堂,译西书,派游学,满汉通婚矣。风潮所卷,正反相承,其后不能复止。皇上(光绪)而能复辟,故能维新自强,已与民权。”(《答南北美洲诸华商书》)
总之,立宪派不同意以满族为打击目标,主张不分满汉,全力以赴推进君主立宪。
革命派方面,则把满族人视为外国人,坚持首先排满,恢复汉人天下。
章太炎说,满族与汉族不是同种。他在《驳康有为论革命书》中说:“彼既大去华夏,永滞不毛,言语政教,饮食居处,一切自异于域内,犹得谓之同种也耶?”
章太炎说,由于满人夺得政权之后歧视和欺凌汉人,所以“汉族之仇满洲,则当仇其全部”,而不是只恨满族贵族统治者。他说,康有为和满族人“甘与同壤”,真是毫无人心。
章太炎说,即使像支持变法的载湉(光绪)这样的人,也是“汉族之公仇也”,“况满洲全部之蠢如鹿豕(猪)者,而可以不革者哉?”
在这场辩论中,高擎民族主义大旗,声泪俱下讨伐异族的先锋,是你可能想不到的一个人物———汪精卫。
22岁的汪精卫时在日本,自《民报》于1905年创刊起,他就在该报发表《民族的国民》、《驳〈新民丛报〉最近之非革命论》、《斥为满洲辩护者之无耻》等系列文章,力驳“满汉同化论”,痛斥立宪派,态度激烈之极。
一向好冲动的汪精卫在《民报》创刊号上发表《民族的国民》说:“满洲与我,族类不同……真若风马牛之不相及……彼以犬羊贱种,入据九鼎……对于我民族,则实为亡国灭种之寇仇,誓当枕戈泣血,以求一洗。”“驱除异族,民族主义之目的地也,颠覆专制,国民主义之目的地也,民族主义之目的地达,则国民主义之目的地亦必达,否则终无能达。乃国民梦之不觉,日言排满,一闻满政府欲立宪,则崭然喜,是以政治思想扣灭种族思想也。岂知其究竟政治之希望,亦不可得偿,而徒以种族供人鱼肉耶?呜呼,种此祸者谁乎?吾不能不痛恨康有为、梁启超之妖言惑众也!”
汪精卫甚至在该文中提出了“一族一国”的彻底驱除异族的政治主张,他说:“吾愿我民族实行民族主义,以一民族为一国民!”
正如学者袁伟时所说,《民报》的基调和梁启超的《新民丛报》的重要区别,是《民报》把满族人视为外国人。用《民报》另一重要理论家朱执信的话来说就是:“夫满洲人之非我国人也,吾辈已熟论之。”孙中山也在1897年公开声明说:“帝位和清朝的一切高级文武职位,都是外国人占据着的。”
袁伟时说,这种情绪高涨的直接后果就是,革命派没有把公民的自由权利摆到应有的位置,而启蒙运动的根本诉求恰恰是人的觉醒和公民权利的保障。从这一点来看,立宪派倒是克制了情绪化的冲动,理性思考,贡献良多。其实,康有为和梁启超,多年来遭清廷通缉,有家不能回,怎能不痛恨清廷?
革命派以民族主义压倒了自由民主,压倒了保障公民权利的政治启蒙。
怪不得辛亥革命刚一成功,1912年2月15日,南京政府诸位要人得悉清帝颁布《退位诏》第三天,就爬上紫金山祭奠明太祖朱元璋,祭文中说:清帝“于本月十二日宣告退位……非我太祖在天之灵,何以及此?”认为辛亥革命之所以能够推翻帝制,全赖明太祖朱元璋在上天保佑。
大辩论的第二个焦点是立宪与革命之争。
康有为力主立宪,反对暴力革命。他在《答南北美洲诸华商书》一文中说,统计欧洲16国,除法国一国为大革命,其余十余国,都是通过立宪解决问题,“无有行革命者”。康有为说,法国搞大革命,动乱80年,死人数百万。那些搞革命起家的人,一旦掌握权力,就变成皇帝和君主,重新大搞镇压,剥夺民主和自由。中国的国情是什么呢?“万里地方之大,四万万人民之众,五千年国俗之旧”,一旦想通过暴力革命“直入民主之世界”,那就如同台高三丈,没有台阶,而想一步登上去;河流宽广,不用舟船,而想一跃而过,那必然会掉到台下,堕入河中,导致新的专制。
他说,民主是最终境界。要想达到这个目标,需分三步走:君主专制、君主立宪、民主立宪。“虽有仁人志士,欲速之而徒生祸乱,必无成功,则亦可不必矣。”
“革命非一国之吉祥善事也”。就中国而言,革命是个什么情况呢?康有为说,那就如同李自成打进北京,黄巢攻破长安,刘邦、项羽占据关中一样,“血流成河,死人如麻,秦、隋、唐、元之末季,必复见于今日。加以枪炮之烈,非如古者刀矛也。是使四万万之同胞,死其半也。”
另外,康有为担心,一旦革命风暴刮起来,中国极有可能陷入四分五裂。
1902年12月,梁启超在《新民丛报》发表了《释革》一文。他说,日本明治维新,实质上是一场革命,“明治以前为一天地,明治以后为一天地”,变化之大,犹如法国大革命前后的变化。但维新之后,天皇在表面上仍然“安富尊荣,神圣不可侵犯”。这种立宪体制不是很好吗?
1905年,梁启超在《新民丛报》发表长文《开明专制论》。梁先生当然认为非专制政体最好,但是鉴于中国现实,只能从开明专制做起。开明专制,指一种温和的专制,即在专制条件下,把关注民生、照顾全体民众利益作为施政目标。梁启超认为,开明专制是实现君主立宪的预备。当然,和君主立宪相比,开明专制是一种倒退,表明了梁启超内心的犹豫和矛盾。
值得深思的是,梁启超在文章中提出,就中国国情来看,实行暴力革命,“决非能得共和,而反以得专制”。
康、梁一致认为,以中国国家之大,国情之复杂,民众之贫穷,风俗之保守,如果搞起暴力来,一定是多少年大动乱。收拾动乱之人,一定得有极大的本领和权术谋略,这样的人,为了掌控动乱政局,驾驭各方力量,也不得不实行专制。
梁启超说,如果闹起革命来,社会大众由于“社会险象层见叠出,民无宁岁,终不得不举其政治上之自由,更委诸一人之手”,结果还是专制。
康、梁给革命开出的公式就是:“革命———动乱———专制”。
康、梁给立宪开出的公式则是:“开明专制———君主立宪———民主立宪”。
如果发动暴力革命,表面上进行时间很短,实际上将倒退回长期专制。在这个过程中,将反复造成大动乱、大破坏、大牺牲。这是法国模式。
立宪所需时间较长,实际上却是不断进步向上,最终实现民主。没有大动乱,没有大破坏,也没有大牺牲。这是英国模式和日本模式。
所以,从长程来比较,立宪倒是能够较快地引导中国进入民主体制。
革命派当然不买账,汪精卫、朱执信、章太炎等群起而攻之。
革命派说,既然立宪是过渡,共和是最终目标,为什么要把时间耽误在过渡时期?不如进行一次大破坏,一步到位实行民主共和。革命派说,所谓过渡,就是“滞乎中流”,何不一下子登上彼岸,为一劳永逸之计?
孙中山还用火车打了个比方。他说,比如中国过去没有火车,近来才开始兴建。假如按照立宪派的渐进主张,中国应当先学习建造英美几十年以前的旧东西,然后渐渐更换新的东西,很长时间之后再建造新式火车,世界上哪有这样的道理?
总之,立宪派主张渐进改革,革命派主张暴力革命。当时有没有渐进改革的条件呢?有。连革命派汪精卫都说:“满政府欲立宪”。今天回顾起来,渐进改革无疑损失更小,更符合中国国情。
激辩结果,双方都声称自己获胜。
四次大请愿
总的来说,清廷的立宪,还是推推动动,这也是各国民主历程的共有规律。为了督促尽快召开国会,尽速组织责任内阁,立宪派领导民众掀起了请愿活动的热潮,向清廷施加压力,其中大规模的请愿有四次。
第一次请愿。
毛泽东的老师徐特立断指血书。
1909年9月,中国与日本签订新的条约,丧失种种权利,震动国内,士大夫奔走相告,愤叹之声,不绝于耳。社会各界请求迅速组织国会和责任内阁,凝聚民众力量抵御外辱。1900年10月,江苏咨议局议长张謇就此事在各地奔走,广获赞同。各地咨议局决定在上海召开各地代表会议,商讨请愿事宜。
12月6日,湖南各界推选代表,决定8日赴沪。长沙修业学校教师徐特立闻讯,异常兴奋(徐特立数年后曾任湖南第一师范学校教师,他的学生中有毛泽东、田汉等著名人士)。8号这一天,徐特立在学校里谈到时局危机,激动万分,“乃觅刃自断左手小指,濡血写‘请开国会,断指送行八字”,表达决心。在上海会议上,湖南代表展示了徐特立的血书,16个省的代表“众咸感泣,益思亟行”。
1910年1月14日,代表到京。16日,列队赴都察院,呈递请愿书,要求一年之后召开国会。军机大臣接见了请愿代表,奕劻对代表们说,如今各国都实行宪政,我国断无不行之理。
载沣就此次请愿发布上谕说,现在各省咨议局都已经成立,明年国家资政院也要开幕,这是很大的进展。现在国民程度不整齐,如果仓促行事,反倒会增加不安。“行远者必求稳步,图大者不争近功”,等9年准备成熟,必定召开国会。第一次请愿未能成功。
第二次请愿。
代表岂能心甘?立宪派趁热打铁,在京师组织了国会请愿同志会,徐特立的血书被印成红色传单,分送各地广为散发。直隶立宪派人士还把徐特立的故事编成新戏,在天津同乐舞台由著名演员演出,徐特立由此声名鹊起,成了全国敬仰的立宪英雄。鼓吹国会的宣传画雪片般出现在各地大街小巷,各地咨议局议员纷纷下乡演说激励民气。
京师所在的直隶地区最卖力,遵化中学仿照英法前例,提出“不出代议士不纳租税”。天津商务总会也说,如国会不开,就不交印花税。热心人士还广泛征集请开国会的签名,直隶地区签名的有2.5万多人。
海外也闻风而动。梁启超的政闻社与国内请愿活动密切联系,出谋划策,帮助立宪派报纸撰写文章。美国、澳大利亚的华侨纷纷选派代表回国参加请愿活动。汉口企业家带头资助请愿代表,希望代表“百折不回”。
据一项统计说,立宪派在全国共征集了30万人签名,请求速开国会。
1910年4月,在火爆的气氛中,国会请愿代表团在京成立。
6月16日,请愿代表前往都察院,递交各省及海外的10份请愿书。请愿书针对上次请愿遭到拒绝的理由,加以批驳,并且说,筹备事宜用1年就够了,为什么要浪费8年时间?东三省的请愿书说,东北在俄、日等列强侵夺之下,利权日亡,财力日竭,人心思变,实在等不了9年了。
载沣听到各地抗捐抗税的呼声,吓得要命。他说,由此可见人民资格不齐,如果提前召开国会,足增烦扰,他坚持要筹备9年,但他也反对顽固派要求镇压请愿活动的建议,说这样做会堵塞民众的希望。
27日,载沣签署的诏书颁布天下。诏书说,朝廷希望早日立宪,但“以我国幅员之广,近今财政之艰,屡值地方偏灾,兼虞匪徒滋事,皆与宪政前途不无阻碍”。诏书还说,资政院即将开院,可以培植议院的基础,民众应耐心等待,不要再请愿了。
二次请愿还是被拒绝了。
第三次请愿。
两次请愿虽失败,但代表们还是拒绝了暴力的选择,立宪派希望以和平方式,创造出一条中国特色的和平民主之路。请愿代表团电告全国:“决为三次准备,誓死不懈。”总代表孙洪伊更表示:“国会一日不解决,则一日不再回乡。”
在日本的梁启超精神勃发,连续撰写《国会期限问题》、《论政府阻挠国会之非》等一系列文章,批驳拒开国会的上谕。
此时又传出俄国将吞并蒙古、日本将吞并朝鲜的消息,进一步激起了全国公愤。
10月7日,学生牛广生等17人面见请愿代表,表示愿意死在代表面前,为代表饯行。正在代表苦苦劝说之际,牛广生手持利刃从左腿上割下一块肉,另一学生赵振清割下右臂一块肉,在致代表书上涂抹血迹,各代表潸然泪下,表态请愿到底。
10月9日,请愿代表团向资政院递交了请愿书。15日,军机大臣奕劻接见代表。22日,资政院通过了速开国会的议案。与此同时,立宪派在直隶、河南、山西、陕西、福建、四川、贵州、湖北、奉天等地先后组织了群众大游行,要求召开国会。
在举国一致的浩大声势中,清朝出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局面,即多数地方的都督、巡抚等大员也联合起来,不顾军机大臣的威胁,上书朝廷,请求早日召开国会。他们是:东三省总督锡良、鄂督瑞澂、粤督袁树勋、滇督李经羲、伊犁将军广福、察哈尔都统溥良、吉林巡抚陈昭常、黑龙江巡抚周树模、江苏巡抚程德全、安徽巡抚朱家宝、山东巡抚孙宝琦、山西巡抚丁宝铨、河南巡抚宝棻、新疆巡抚联魁、浙江巡抚增韫、江西巡抚冯汝骙、湖南巡抚杨文鼎、广西巡抚张鸣岐、贵州巡抚庞鸿书。
他们的联名奏折要求“立即组织责任内阁”,“明年开设国会”。
这些官员对立宪的要义理解得非常透彻,不亚于孟德斯鸠。他们的奏折说:没有责任内阁和国会,“则主脑不立,宪政别无措手之方。缺一则辅车无依,阁、会均有逾辙之害。程度不足,官与民共之,不相磨砺,虽百年亦无所进。法律难定,情与俗碍之,互为参考,历数载可望实行。”
“日俄协约成后,一举亡韩,列强均势政策均将一变方针,时局危险已远过于德宗(光绪)在位之日,缓无可缓,待无可待。此即阁、会克期成立,上下合力,犹恐后时,奈何以区区数年期限持之不决乎?”
这篇奏折立刻被报刊转载,时人称之为“中国立宪史第一宏文”。
面对种种压力,载沣召开多次会议之后,颁发上谕,决定立即起草宪法、议院法、国会议员选举法,确定于1913年召开国会,比原定计划提前了3年。这是三次大请愿取得的成果。
第四次请愿。
张謇对于提前3年的结果非常满意。但东三省不满意,因为那里情形危迫,还要求再提前。1910年12月21日,东北请愿代表团来京,向资政院递交了请愿书。
载沣见状大怒,他说:“一再渎扰,实属不成事体。著民政部、步军统领衙门立即派员将此项人等迅速送回原籍,各安生业,不准在京逗留。”
此际,东北学生已经前往天津串联,发起组织了全国学界同志会,推举温世霖为会长。情绪激烈的学生代表断指明誓,倡议罢课以促进国会早日召开,北洋法政学堂学生李大钊就是学生代表之一。
12月20日,天津学生游行请愿,要求速开国会,遭军警驱散。并且天津当局将温世霖逮捕,发配新疆。保定、四川、湖北学生闻讯相继罢课支持天津学生,但都被当地顽固派镇压下去。第四次请愿失败。
四次请愿虽然大多受挫,但掀起宪政风潮,是一大贡献。在请愿运动推动下,又一批宪政团体如汉口宪政同志会、八旗宪政研究会、八旗宪政会、八旗期成公民会等先后成立。
温世霖发配之后,直隶各界集资白银1000两送给温世霖,供其沿途使用,北京学生也捐助银两给他。温世霖途经河南、陕西,均被视为上宾,受到盛大欢迎,这也从一个侧面说明了宪政思想的普及程度。
《十九信条》何不早出
当初,清军仅以区区几万骑兵,横扫偌大中国,锐不可当。老大明朝,虽拥有多得多的军队,亦无可奈何,何故?明朝晚期已经腐败到无以复加的地步,民心涣散,军心涣散,难以凝聚,遂望风披靡,兵败如山倒。到1911年,清朝又重演这一幕。武昌新军起义,仅区区2000人,就老大中国来说,简直可以忽略不计。然而,就是这2000人开了第一枪,整个清朝哗啦啦大厦倾倒,当初横扫中国的威风哪里去了?相信读者看了上面的故事,已经有了答案。
武昌起义之后,仅一个多月时间,就有湖北、湖南、陕西、山西、云南、江西、贵州、上海、江苏、浙江、广西、安徽、福建、四川等14省区宣布独立,大半个中国脱离清朝统治。
各省独立过程中,只有少数地方发生了零星战斗,各地督抚及清军将领,大都配合立宪派和革命派的要求,交出了政权。
载沣等人后悔了。1911年10月30日,他颁布了“罪己诏”。“罪己诏”承认,他执政3年以来,“用人无方,施治寡术,政地多用亲贵,则显戾(侵犯)宪章,路事(铁路事)蒙于佥壬(下属花言巧语),则动违舆论”,“川乱首发,鄂乱继之。今则陕湘警报迭闻,广赣变端又见,区夏沸腾,人心动摇”,“此皆朕一人之咎也”。“此特布告天下,势与我国军民维新更始,实行宪政。凡法制之损益,利病之兴革,皆博采舆论,定其从违,以前旧制旧法有不合于宪法者,悉皆罢除。”这种承认错误的态度,应该给予肯定。
接着发出的上谕说,立即组织新的内阁,不再以皇亲国戚充当国务大臣。
为了挽救危局,载沣下旨将盛宣怀革职永不叙用,将赵尔丰交内阁议处,释放蒲殿俊。接着批准奕劻、那桐、徐世昌和大臣载泽、载洵、溥伦、善耆等辞职,这些贵族也不再恋战了。蒲殿俊刚一释放立即翻身,成了四川新政府的都督。
11月1日,载沣授袁世凯为总理大臣,命其进京组织内阁。其实载沣恨透了袁世凯出卖光绪,但到此际也没办法了。另外,下令释放发配新疆的学生领袖温世霖。
此际,资政院正在举行第二届会议。在2日的会议上,资政院研究了新宪法的纲领,即重大信条十九条,获一致通过。当天,朝廷批准,立刻将信条宣示天下,同时确定在26日宣誓太庙,以示隆重。
《十九信条》是中国政治史上破天荒的重大突破,具有非同凡响意义。内容如下:
第一条大清帝国皇统万世不易。
第二条皇帝神圣不可侵犯。
第三条皇帝之权,以宪法所规定者为限。
第四条皇位继承顺序,于宪法规定之。
第五条宪法由资政院起草议决,由皇帝颁布之。
第六条宪法改正提案权属于国会。
第七条上院议员,由国民于法定有特别资格者公选之。
第八条总理大臣由国会公举,皇帝任命。其他国务大臣由总理大臣推举,皇帝任命。皇族不得为总理大臣及其他国务大臣并各省行政长官。
第九条总理大臣受国会弹劾时,非国会解散,即内阁辞职。但一次内阁不得为两次国会之解散。
第十条陆海军直接皇帝统率,但对内使用时应依国会议决之特别条件,此外不得调遣。
第十一条不得以命令代替法律,除紧急命令应特定条件外,以执行法律及法律所委任者为限。
第十二条国际条约非经国会议决,不得缔结。但媾和宣战不在国会开会期中者,由国会追认。
第十三条官制官规,以法律定之。
第十四条本年度预算未经国会议决者,不得照前年度预算开支。又预算案内不得有既定之岁出,预算案外不得为非常财政之处分。
第十五条皇室经费之制定及增减,由国会议决。
第十六条皇室大典不得与宪法相抵触。
第十七条国务裁判机关,由两院组织之。
第十八条国会议决事项,由皇帝颁布之。
第十九条以上第八、第九、第十、第十二、第十三、第十四、第十五、第十八各条,国会未开以前,资政院适用之。
细察《十九信条》,皇帝已无实权,徒留虚名,一切权力归国会。显然,这个信条仿照英国式议院政治,虚君共和。早先仿照日本的民主程度较低的宪法草案,已然废除。
有日本评论家评论说,“宪法信条则全然颠覆其国体,将树立极端民主主义,殆世界宪法史上稀有之英断也”,“直当谓之民主国也”。
5日,载沣批准资政院奏折,迅速制定议院法、选举法,一旦议员选定,即召开国会。准许革命党人按照法律改组为政党,公开活动。6日,释放因刺杀载沣入狱的革命党人汪精卫,表明对革命党的让步。
但是,这一切都晚了。
学者侯宜杰说,《十九信条》如果在一年前宣布,哪怕是半年前宣布,也会得到立宪派的同声欢呼,现在为时已晚。
1912年2月12日,清帝退位,清王朝灭亡。然而,中国首次宪政始末,仍然能够给我们留下多方面思考空间。
(选自《历史的拐点》/马立诚 著/浙江人民出版社/2008年1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