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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随笔

2008-07-30叶灵凤

读书文摘 2008年8期
关键词:老乔达夫鲁迅

西谛的藏书

北京图书馆不久就要出版“西谛藏书目”,已见预告,共收录他的藏书七千余种,还附有若干题跋。

西谛就是郑振铎先生。“西谛”是他的笔名。这两个字看起来很古雅,其实是“振铎”英文拼音起首两个字母C.T.的中文译音,最初只是在《小说月报》上偶然用一下的,像茅盾先生的“玄珠”一样,后来才正式当作了自己的笔名。

振铎先生的藏书,最初多是外文书,这是他翻译泰戈尔诗集,编译《文学大纲》、《希腊神话中的恋爱故事》时代的事,后来趣味发展到中国俗文学、版画和戏曲作品,就开始搜购中文线装书。起初还中西并重,后来简直就将西书束之高阁了。

在抗战初期,在“八•一三”沪战初起之际,他住在静安寺的庙弄,我们经常到他家中去夜谈。客厅四壁架上虽然仍是西书,可是书脊尘封,看来平日已经很少去翻动,桌上和地上则堆满了线装书:这些都是新买来的,这才是他的趣味中心。

当时在上海搜集线装书,机会极好。因为许多好书都集中在上海,北京和其他内地的好书,也纷纷汇集到上海来争取市场。像振铎先生这样的老主顾,他平时喜欢收藏什么书,那些古书店的老板是久已知道的,一旦有了他喜欢的书,总是先送来给他挑选。甚至货品还在运沪途中,或是知道某处有一批什么书,拟去采购,也会事先通知他,使他获得选购的优先权,同时又可以随便将准备想买的书先拿回家中,慢慢地再议价。议价成交之后,也不必立即付款。由于有这样的方便,当时振铎先生虽然并非富有,也居然买到了许多好书。

后来上海沦陷,他受到学术机关的委托,暗中抢救流到市上的好书,以免流入日本人手上。他这时买得的好书更多。但这样购得的书,由于是用公款购买的,后来自然也归之公家了。这一阶段所购得的书,详见他所写的那部《劫中得书记》。

解放后,他自然更有机会买到更多的好书。这一批先后苦心搜集起来的藏书,在他去世后,都捐给了公家。现在要出版的这部书目,就是经过整理后编印起来的。

这七千多种书,不说别的,仅是其中关于我国版画木刻史料的部分,就已经是国内仅有的一份丰富收藏,没有第二个人能及得上的。

鲁迅捐俸刊印《百喻经》

《百喻经》是一卷简短的佛经,我国六朝僧人所译,里面共有一百个小故事,像《伊索寓言》那样,读起来很有趣味。一九一四年,鲁迅在当时北京教育部任职时,曾捐俸银洋六十元,由金陵刻经处用木刻刊印过一百部。这事现在当然有许多人知道了,但在过去知道的人则很少,见过这书的人更少。因为他用的名字不是鲁迅,而是“会稽周树人”,版本又是木版线装的,因此一般爱好新文艺的人大都不知道这书。

我至今还不曾见过鲁迅原刻的这种版本的《百喻经》。第一次知道有这件事情,已是他用种种笔名在上海《申报•自由谈》写杂文的时期,为了施蛰存提出年轻人不妨读读《庄子》与《文选》,以增加作文的辞汇问题,鲁迅曾写了许多短文加以抨击,施蛰存也有答复,都发表在《自由谈》上,十分热闹。在有一篇的答复里,施蛰存忽然说:既然叫青年读《庄子》与《文选》是有罪的,我只好不再开口,低头去欣赏案头的精刻本《百喻经》了。(大意如此)

我起先不懂。后来才知道,这一箭就是暗射鲁迅捐资刊刻《百喻经》的。

其实,《百喻经》在当时早已有过排印本,不过许多人都像我一样,不曾去注意罢了。这是由北京的北新书局出版的,年代大约是一九二五年左右。虽是排印本,装订却仍是磁青纸封面、白宣纸题签的线装书。内文是用铅字排印的,而且加上了标点。书名也改了,不叫《百喻经》,改叫《痴华鬘》。据说这正是《百喻经》的本名。大约就由于将书名这么一改,许多人更不知道两者原是一书了。

北新版的《痴华鬘》,前有鲁迅写的介绍,可知排印此书出版,他也与闻其事的。此外好像还有钱玄同的序言。标点者是品青或章衣萍。由于手边没有原书,这一切都说不真切了。

前几年,文学古籍刊行社曾将这书加以重印,用的就是标点断句本,再将书名改为《百喻经》。我买了一册,年轻时候不大喜欢看的书,这一次却看得津津有味了。

《百喻经》里的小故事,有许多很富于人情味。我最喜欢的是那个嫉妒的妻子,从镜里见了自己的影子,以为是丈夫买了妾回来,怪他即使买妾,也该买个年少的,为什么买了一个同她一样老的回来云云,读之可发一噱。这书对于我国六朝以来的传奇笔记文学颇有影响。可知鲁迅当年捐俸刊印这书,并非只是为了“印送功德书”而已。

达夫先生二三事

达夫先生的相貌很清癯,高高的颧骨,眼睛和嘴都很小,身材瘦长,看来很像个江浙的小商人,一点也看不出是一个有那么一肚子绝世才华的人。虽然曾经有过一张穿西装的照相,但是当我们见到他以后,就从不曾见他穿过西装,老是一件深灰色的长袍,毫不抢眼。这种穿衣服非常随便的态度,颇有点与鲁迅先生相似。

有一时期,他住在上海哈同路民厚南里一个人家的前楼上,小小的一张床,桌上和地上堆满了书。这简单的家具,大约还是向二房东借的,所以除了桌椅和一张床以外,四壁就空无所有。这时他好像正辞了北京大学的教席回来,身体不很好,在桌上的书堆里放着一罐一罐从公司里买回来的外国糖果,说是戒酒戒烟了,所以用糖果来替代。这就便宜了本来不抽烟的我,有机会揩油吃糖果了。后来隔了不久,他又继续抽起烟来,自然是戒不掉,但是开戒的另一原因,据说是吃糖果比抽香烟更贵,因此不如率性恢复抽烟吧。

这时达夫有一个对他非常崇拜的年青朋友,名叫健尔,是张闻天的弟弟,差不多每天同他在一起。达夫的小说里,屡次出现一个戴近视眼镜善感好哭的神经质的青年,这个人物写的便是健尔。这时张闻天在中华书局编辑所做事,也住在民厚南里,健尔就住在哥哥的家里,所以往来很方便。我那时也住在民厚南里叔父的家里,晚上在客堂里“打地铺”,白天背了画箱到美术学校去学画,下课回来后,便以“文学青年”的身份,成为达夫先生那一间前楼的座上客了。他是不在家里吃饭的,因此,我们这几个追随他左右的青年,照例总是跟了他去上馆子。他经常光顾的总是一些本地和徽帮的小饭馆,半斤老酒,最爱吃的一样菜是“白烂汙”。所谓“白烂汙”,乃是不用酱油的黄芽白丝煮肉丝。放了酱油的便称为“红烂汙”。我记得有一次到江湾去玩,在车站外面的一家小馆子里歇脚,他一坐下来就点了一样“白烂汙”,可见他对于这一样菜的爱好之深。

后来为了反对他追求王映霞,我和其他几个朋友都和他闹翻了。他在《日记九种》里曾说有几个青年应该铸成一排铁像跪在他的床前,我猜想其中有一个应该是我。这样一直过了好几年。年纪大了一点,才知道自己少不更事,便写了一封信向他道歉。这时他的“风雨茅庐”已经建好了,住在杭州,回了一封长信给我,说是大家不必再提那样的事吧。这封信后来被人家收在《现代作家书简》里,可惜我不仅早已失去了原信,就是连这一本书手边也没有了。

郁氏弟兄

女画家郁风是郁达夫的侄女,她父亲郁华就是达夫的胞兄。郁华别号曼陀,是中国司法界的老前辈,在抗战期间,任职上海高等法院庭长,持正不阿,终为敌伪所害,在自己寓所门前殉职。这位大法官不仅精通法政,而且能诗善画,也是一雅人。有一时期,我们还是邻居,一同住在上海江湾路的公园坊内,直到他自己在法租界的新居建筑好了,这才搬出去。

那还是一九三五年的事情,文化人住在公园坊的很多,情形十分热闹。当时郁风还在南京念书,放假回上海的时候,也到我们这边来坐坐,不过由于我们都是她叔父的朋友,她只好屈居世侄女的辈分了。不过那盛况也不常,由于日本军阀侵略中国的脚步愈来愈急,受到时局的激荡,大家已经无法在那个小天地里安居,于是不久就各奔前程,风流云散了。

郁华住在公园坊的期间,达夫在杭州的风雨茅庐已经建成了,不常到上海来,因此,我们在公园坊里见到他的次数很少。这时正是达夫在写作和生活上开始大转变的时期,所写的全是游记日记一类的散文。发表的地方也是林语堂那一系统的《宇宙风》、《人间世》等类的刊物。他所交游的也都是些达官贵人,这都是王映霞的影响。他自己大约没有料到,随着风雨茅庐的建成,也早已伏下日后毁家的祸根了。

也正是在这时期,达夫开始发表了许多旧诗。有人说,达夫旧学的根底,完全得他哥哥的传授,这话未必可靠,因为达夫是个天分极高的人,而且据他的自传所记,远在他不曾从事新文艺写作以前,他已经在尝试写旧诗了。论功力,达夫的旧诗,当然不及他哥哥,可是讲到才华风韵,达夫就自有他的特色。一九三五年达夫在《宇宙风》上所发表的《秋霖日记》,其中就记有他们的兄弟俩的唱和之作,可见一斑,兹录于下。

曼兄乙亥中伏逭暑牯岭原作:

人世炎威苦未休,此间萧爽已如秋;

时贤几辈同忧乐,小住随缘任去留。

白日寒生阴壑雨,青林云断隔山楼;

勒移那计嘲尘俗,且作偷闲十日游。

达夫的和诗,前有小序:“海上候曼兄不至,回杭得牯岭逭暑夹诗,步原韵奉答,并约于重九日,同去富阳。”诗云:

语不惊人死不休,杜陵诗祗解悲秋;

竭来夔府三年住,未及彭城百日留。

为恋湖山伤小别,正愁风雨暗高楼;

重阳好作茱萸会,花萼江边一夜游。

郁华殉职后,郁风曾托人将她父亲的诗画遗著印了一本纪念册,可惜时值丧乱,流传不广,见过的人很少。

乔木之什

这里是南边,我在这里要说的乔木,当然是指早几天报上谈起的“南乔”,也就是乔冠华。

乔木本来是个笔名,而且是他到了香港以后才用开来的。在抗战初期,他在广州就一直用的是乔冠华这个名字。不过在朋友之间,无论是在当面或是背后,我们总惯称他“老乔”。只有当你连叫他三声老乔,他都不答应你,那时你才喝一声乔木或乔冠华,他必然抛下书本或是从沉思中惊醒,皱起两道浓眉,笑嘻嘻地走过来了。老乔就是这样一个有趣的人物。

报上说他与杨刚的哥哥杨潮一文一武。我不知杨潮学的是什么,但老乔在德国学的却是军事。也正因为这样,在抗战初期,他是四路军总部的参谋,那时四路军的政治部,是比较开明的,朋友之中如钟敬文、郁风、黄新波,都在那里任职。我们那时正在广州经营一家从上海搬过来的小型报,因此老乔很快地就同大家成了朋友了。

老乔到香港来,是在广州沦陷以后的事。大约余汉谋因为敌人一在大鹏湾登陆,自己没有几天就丢了广州,实在无法下台,为了和缓百粤父老的责难,便拨了一笔经费到香港来办报,继续鼓吹焦土抗战,这便是《时事晚报》。社址就在今日摆花街近荷理活道处。老乔是主笔,编港闻和负责采访的是梁若尘,我则承乏了副刊。

《时事晚报》每天出纸一大张,编辑部和门市部都设在楼下,另在隔壁的楼上设有办事处和宿舍。老乔就住在这楼上。就是在这期间,我同他每天一定要见面了。楼上的宿舍本来是统间的,但主笔先生显然受到了优待,他的小铁床旁边多了一张小写字台和一座藤书架,用一架屏风拦着,构成了另一个小天地。就在这小小的桌上和书架上,愈来愈多地堆满了英文、日文、俄文和德文的书刊。老乔的外国语知识是相当广博的,除了本科德文以外,他又能读阅英文、法文、日文和俄文。那时英国还没有同德国宣战,香港还有一家德国通讯社海通社,老乔有时为了打听欧洲战事的新发展,时常用德语打电话到海通社去询问,这时我们在旁只听得出“呀,呀”之声,其余就什么都不懂了。有时,他高兴起来,也会双手揿着藤椅背,模仿日本军阀或德国纳粹首领的演说声调,用日语或德语高声读着他们“大放厥辞”的演说。

也正是在这个小天地内,在那张小小的书桌上,老乔开始写他的“如所周知”的时评,开始用了“乔木”这个笔名。当时《时事晚报》并不是一张销路很好的晚报,但乔木的时局和国际情势分析文章却很快地不胫而走,不仅使得许多有眼光的读者刮目相看,就是华民署的新闻检查老爷也头痛起来,因为当时英国还没有同日本和德国宣战,一篇社论送检回来,平空就添了许多××和□□。只要时间许可,老乔总是就了被删去的部分加以弥补,送去再检,如果仍不通过,就再改再送,直到送稿的人跑得满头大汗,发行部的人在楼下催着“埋版”,老乔才悻悻地放下了今日已成为“如所周知”的那支风雷之笔。

爱书家谢澹如

瞿秋白先生在上海时,除了住在鲁迅先生家中以外,有一段时间,是住在谢澹如先生家里的。

谢澹如的家,在上海南市。在当时上海鹰犬密布之下,瞿秋白先生的安全,是随时会发生问题的。他不住在租界上,偏偏要住在南市。这个抉择,不仅够大胆,而且是十分明智的。因为澹如家中富有,在南市有自己的房屋,四壁图书,人又生得文静,戴了一副金丝眼镜,俨然是一位“浊世佳公子”,没有人会注意到他家里的往来人物。因此瞿秋白先生住在他的家里,虽然地点是在当时中国官厅范围内的南市,反而比外国人管辖下的租界更为安全。

澹如不仅曾隐蔽过瞿秋白先生,有一批很重要的革命文献,也是由他经手收藏,得以逃过劫难的,解放后完整无恙地交还给有关方面,曾经受到了褒奖。

澹如在解放后任上海鲁迅纪念馆馆长。一九五七年我经过上海,特地到大陆新邨去找他。大家本是年轻时代的朋友,曾经朝夕相见,这时一别二十年,一见了面,岁月无情,彼此都改变了,几乎认不出,但是细看了一眼,随即相对哈哈大笑,喜出望外,想不到仍有机会可以见面。当时澹如的身体很不好,说患着很严重的胃病。因此后来参观鲁迅故居,要楼上楼下地跑一阵,为了不想辛苦他,特地辞谢了他的陪伴。

澹如是一位爱书家。自从有新文艺出版物出版以来,不论是刊物或单行本,他必定每一种买两册,一册随手读阅,一册则收藏起来不动。这当然很花钱,可是当时他恰巧有这一份财力。他又喜欢买西书,不论新旧都买,尤其喜欢买旧的,因此当时上海旧书店中人,没有一个不认识他的。

我们的交情就是这样订下来的。他当时是创造社出版部的股东,又是通信图书馆的支持人。凡是有关“书”的活动,总有他一份。我也正是如此。在当时上海那几家专售外国旧书的书店里,若是架上有一本好书被人买了去,那不用问,不归于杨,即归于墨,不是他买了去,就一定是我买了去。

有一时期,他自己还在虹口老靶子路口开了一家专售外国书的旧书店。从爱跑旧书店到自己下海开旧书店,澹如的书癖之深,可以想见了。

澹如在上海南市紫霞路的家,也就是瞿秋白先生曾经寄居过的地方,在“八•一三”抗日战争中,已经毁于日军的炮火。他的那一份藏书,不知可曾抢救出来?可惜那次在上海再见到他时,不曾向他问起这事。

他买新出版的书,和买定期刊物一样,也是照例每一种买双份,而且有新出版物必买,这样继续了有十多年。这十多年,是一九二五年到一九三七年那一段时期,这时正是上海新文艺出版事业最蓬勃的时代,也是革命高潮迭起的时代。澹如所购存的这一份单行本和期刊,是非常完整的,因此在参考资料价值上极大。尤其是当时各地出版的进步刊物,他购藏得最完整。这在其时还不觉得什么,时间一久,就成了重金难觅,非常可贵的文献。因此他的这一份藏书若是不曾抢救出来,且不说在金钱上的损失,在文献参考价值上的损失,就已经无法估计了。

前几年仿佛在报上读过,他曾经将自己收藏的一批早期秘密发行的进步刊物,捐献给国家。也许他的藏书曾有一部分免于兵燹之厄,那将是不幸之中的大幸了。

他当然也藏有不少西书,但在文献价值上,不能与他那一份完整的期刊和新文艺书相比。

至于我自己的那一份藏书,后来却在那一次战争中完全失散了。我在一九三八年春天离开上海,经过香港到广州,是只身出走的,几乎一本书也没有带。后来再过了几个月,家人也避祸到香港,只是将我书桌上平时经常参考或是新买的几十本书,给我顺手带了来,其余都留在上海。

这几十本带到香港来的书籍,全是西书,而且多是关于书志学的。我从广州到香港来接家人和孩子,将他们安顿好,再回广州去时,曾经从这几十本书之中,挑选了十几本带到广州去。后来日军在大鹏湾登陆,广州瞬即沦陷,这十几本书连同我的全部衣物,又在广州丧失了。

我留在上海的全部藏书,后来也完全失散。失散的经过,我至今仍不大清楚。总之是,我们离开上海时所拜托保管的亲戚,他们后来也离开了,再转托给别人。在那兵荒马乱的时代,这么一再转手,下落遂不可问。后来有许多朋友曾在上海旧书店里和书摊上买到我的书,可知已经零碎地分散,不可究诘了。

(选自《读书随笔》/叶灵凤 著/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8年5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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