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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世界的反顾 一种心境的独语

2008-07-25郭玉斌

名作欣赏·上旬刊 2008年7期
关键词:萧军萧红散文

郭玉斌

萧红作为散文家的声誉,是由《商市街》奠定的,正如《生死场》奠定了她的小说家声誉一样。在逃离哈尔滨后,经过两年时间的过滤和感情的沉淀后,萧红以悄吟为笔名,于1936年8月在上海出版了散文集《商市街》。该书出版不到一个月就再版,可见其受欢迎的程度。美国学者葛浩文在《萧红评传》中,将《商市街》同《生死场》《马伯乐》《呼兰河传》并列,称它为萧红的四部代表作之一。

一、不折不扣的生活记录

阅读《商市街》,我们最鲜明的感受就是:它是有着明显的自传性和连贯性的序列散文。《商市街》共收散文四十一篇,完全是萧红与萧军两人在哈尔滨那段生活的实录,其书名就取自他们所住的一条街的街名。散文从他们居无定所的《欧罗巴旅馆》写起,直到别离哈尔滨的《最后一个星期天》。正如萧军强调的那样:“这仅仅是一点不折不扣的生活记录。”①也就是说,萧红在写《商市街》的时候,是把自己经历过的生活以及在这种经历中内心的情感,作为创作源泉的。单凭这一点,就保证了它的价值——为研究二萧早期的生活与创作提供了具体生动的材料。

萧红在哈尔滨生活的时候,长期受到饥饿的威胁,她在散文《黑‘列巴和白盐》中自叙道:“黑‘列巴和白盐,许多日子成了我们唯一的生命线。”在散文《提篮者》中,她写了面包怎样强烈地吸引她:“挤满面包的大篮子又等在过道,我始终没推开门,门外有别人在买,即使不开门我也好像嗅到麦香。对面包我害怕起来,不是我想吃面包,怕是面包要吞了我。”在《饿》这篇散文里,她对着空落落的屋子,甚至发出了“我拿什么来喂肚子呢?桌子可以吃吗?草褥子可以吃吗?”“只有饥饿,没有青春” 这样令人酸辛而又令人颤栗的慨叹。在《搬家》一文里,萧红又写到了对于寒冷的感受:

在屋里,只要火炉生着火,我就站在炉边,或者更冷的时候,我还能坐到炉板上去把自己煎一煎。若没有木柈,我就披着被坐在床上,一天不离床,一夜不离床,但到外边可怎么能去呢?披着被上街吗?那还可以吗?

萧红把自己饥寒交迫的悲惨处境,毫无保留地倾诉在文章中,字里行间滴着血泪,而又矜持地保持着自己的尊严。“文章憎命达”,如果没有那么多坎坷而丰富的经历,萧红是难于写出《商市街》这样的作品的。

《商市街》的动人之处,不只在于它能够唤起读者对萧红身世的同情,还在于作者创作态度的率真。的确,在中国现代女性作家中,很难找出另一位像萧红这样不幸的作家,同时也很难找出另一位像萧红这样勇于表现自我、大胆剖白自己内心世界的作家。我们在阅读萧红的《商市街》时,常常为萧红的率真而感动。真挚、坦诚、不加藻饰地直抒胸臆,使人感到萧红是在向读者呈现出一个晶莹纯净的灵魂,是本真的直接显现。

萧红在散文《饿》中写道,天还没有亮她就被饿醒了,看到旅馆别的房间的门上挂着“列巴圈”,自己萌生了“偷”的念头。萧红细致入微地描写了自己当时的心境,可以看出作者对自我心灵的解剖达到了极致。萧红在《最末的一块木拌》中又写道,为了做饭、取暖,他们不得不向房东借柴火。由于不好意思张口,他们只好写了一张字条去求借。萧红在这两篇散文中,写出了她想“偷”而未“偷”,想借又难以开口的窘态。还有像《一个南方的姑娘》《家庭教师》等又流露出那种淡淡的妒意和隐隐的忧虑。萧红以女性特有的心理领悟力,紧紧把握当时的情形,把一般人容易忽略的细枝末节真切地表现出来,从而很轻易地把读者带到当时的情境中去。特别是当萧红在述及自己处境难堪的时候,往往写出了自己内心感受最真实的东西,因而很能打动人。她对自己的感情从不隐藏、从不文饰,这一点对于一个作家来说是难能可贵的。

哈尔滨这段生活,是二萧生计最艰难的时期,但同时也是他们最恩爱的时期。散文《他的上唇挂霜了》写道:

我站在过道窗口等郎华,我的肚子很饿。

铁门扇响了一下,我的神经便要震动一下,铁门响了无数次,来来往往都是和我无关的人。汪林……向我笑了笑,滑稽的样子用手指点我一下:

“啊,又在等你的郎华……”她快走到门前的木阶还说着:“他出去,你天天等他,真是怪好的一对!”

这是《商市街》里的典型情景。当萧军出去为生活奔波时,萧红就这样倚门望归。这对贫贱夫妻的恩爱竟使房东女儿羡慕了。而当萧红出去的时候萧军也焦虑不安。《广告员的梦想》中记述了这么一场小小的风波:有一次萧红出去谋得一个做广告副手的差使回来晚了,萧军跑出去两次没找到她,便喝醉了酒,在地板上打着滚,对晚归的萧红嚷嚷:“一看到职业,什么也不管就跑了,有了职业,爱人也不要了!”从中也可看到二萧形影相依的感情。

《商市街》的动人之处,还在于它表现了萧红与萧军不屈服于恶劣环境的奋斗精神。尽管萧红有过那么多、那么沉痛的不幸,但她却从不悲观。《当铺》中有这样的描写:“好,我去,我就愿意进当铺,进当铺我一点也不怕,理直气壮。”“带着一元票子和一张当票,我快快的走,走起路来感到很爽快,默认自己是很有钱的人,看一看自己带着这些东西而很骄傲,心血时时激动,至于手冻得怎么痛,一点也不可惜。”作者身处逆境,却不仅毫不灰心,还“理直气壮”,可见她是以怎样的一种态度对待生活的。

萧红动情地追怀往事,表达了她对商市街的生活无比珍视、无限怀念,也表现了她对萧军的钟情,尽管在上海期间他们之间已出现裂痕,尽管萧军感情不专一。萧红这样写《商市街》,除了忆旧,是有所寄托的,那就是她希望萧军也能像自己一样珍重感情、不负初衷。进一步说,萧红的《商市街》就是写给萧军的,是两人世界的反顾。也正因如此,内容必然有所选择。所以《商市街》中的散文尽管带有传记性,却并非纯传记作品,萧红并不是有意写自传。

二、清新、沉郁的抒情色彩

作为“自叙传”型作家的自传性作品,萧红的《商市街》是很抒情的。从萧红的个性气质来看,她很具有诗人气质,在做事时“感情胜过理智”②。从萧红的人生经历来看,她又是一个屡遭不幸的女子,悲哀和痛苦如影随形般地一直缠绕着她,使她生活在孤独、寂寞之中。感觉敏锐而又经历坎坷,使她的散文形成了一种清新而又沉郁的抒情格调。美国学者葛浩文评价说:“萧红确是一位富有感情的人,她这些感情,在她的生活中固然是她的悲剧根源之一,但在她的文学作品中,竟是最具撼动力的一面。”③

先看一下《又是春天》一文对初春的松花江的描写:

太阳带来了暖意,松花江靠岸的江冰坍下去……江上的雪已经不是闪眼的白色,变成灰的了……江冰顺着水慢慢流动起来,那是很好看的,有意流动,也像无意流动,大块冰和小块冰轻轻地互相击撞发着响,啷啷着。这种响声,像是瓷器相碰的响声似的……

然而它们是走的,幽游一般,也像有生命似的,看起来比人更快活。

那天在江边遇到一些朋友,于是大家同意去走江桥。

我和郎华走得最快,松花江在脚下东流,铁轨在江空发啸,满江面的冰块,满天空的白云……

这条流着冰排的大江,被写得有静有动、有声有色,一幅多么生机勃勃的“初春开江图”!

不仅写景,写人也别具情调。萧红在《新识》中描绘了一个读剧本的少妇:“她的背靠着炉壁,淡黄色有一点闪光的炉壁衬在背后,她黑的作着曲卷的头发,就要散到肩上去。她演剧一般地在读剧本。她波状的头发和充分作着圆形的肩,停在淡黄的壁炉前,是一幅完成的少妇美丽的剪影。”使人感到诗意盎然。值得一提的是,萧红的散文无论写景还是写人,都不是精雕细刻的,而是追求写意、传神。就像传统的中国画一样,妙在似与不似之间,太似则媚俗,不似则欺世。萧红在这一点上做得恰到好处。

萧红曾说:“我本一无所恋,但又觉得到处皆有所恋。”④对哪怕是一件物品,只要是与她朝夕相伴,她也怀着少有的女性的温情。《拍卖家具》一文写到萧红与萧军要离开商市街远走高飞了,一些炊具只好卖掉。萧红像是对亲密的老朋友那样依依惜别,最后一次用小锅做完了饭后她感叹道:“明天它就要离开我们到别人家去了,永远不会再遇见,我们的小锅。没有钱买米的时候,我们用它盛着开水来喝;有米太少的时候,就用它煮稀饭给我们吃。现在它要去了!共患难的小锅呀!与我们别开,伤心不伤心?”正是这样朴素而充满感情的文字,打动了千万读者的心灵。

无论借景抒情、写人抒情,还是托物抒情,萧红的抒情都带着清新而又有些沉郁的气息。她有一种举重若轻的才能,往往是娓娓道来,生活的河流,载着情感的小舟,从来处来,到去处去。然而又不能用所谓原生态的概念来注释这种追求,那样会把《商市街》中所闪现出的光泽与灵气淹没。萧红的抒情依然是透明的、清澈的,她以独特的生活体验和率真的笔触营造出一种迷离凄清之美。

三、注册商标式的优美简洁

《商市街》在语言风格上也有自己的特点,那就是行文的简洁、自然和有力,正如葛浩文所评价的那样:“她无论在对话或叙述的章节中,已是非常技巧地避免使用华而不实、枯萎无力或过分纠缠不清的语句”,“注册商标式的优美简洁”⑤。比如《又是冬天》一文对萧军肖像的描写:“颧骨很高,眼睛小,嘴大,鼻子是一条柱”,仅十五字,便有棱有角,形神兼备了。我们再来看散文《雪天》中的一段对话:

当他问我时,他和呆人一般直直的腰也不弯:“饿了吧?”

我几乎是哭了,我说:“不饿。”为了低头,我的脸几乎接触到他冰凉的脚掌。

他的衣服完全湿透,所以我到马路旁去买馒头,就在光身的木桌上,刷牙缸冒着气,刷牙缸伴着我们把馒头吃完。馒头既然吃完,桌上的铜板也要被吃掉似的,他问我:“够不够?”

我说:“够了。”我问他:

“够不够?”

他也说:“够了。”

这一节的对话要是提出来就是极为简省的三组问答句:“饿了吧?”“不饿。”“够不够?”“够了。”“够不够?”“够了。”当萧军问萧红“饿了吧”的时候,已经知道萧红饿到什么程度了,而萧红却说“不饿”,这是善意的谎言。吃完了馒头,他们相互都问“够不够”,这仍是明知故问,而又都答“够了”。够什么够?分明是不够的。这一组对话,饱含了他们多少辛酸,多少爱恋。同时让读者洞察了他们的生活、个性和潜意识,从而缩短了作者和读者的距离。

《商市街》的语言不仅简洁、自然、有力,而且生动、细腻、优美。比如《家庭教师》中写到萧军在“破烂市”上要买的一顶棉帽,简直给写“活”了:“他的帽子仅仅扣住前额,后脑勺被忘记似的,离得帽子老远老远的独立着。很大的头,顶个小卷沿帽,最不相宜的就是这个小卷沿帽,在头顶上看起来十分不牢固,好像乌鸦落在房顶,有随时飞走的可能。”有些事经萧红眼睛一过,便投下了艺术性的审美观照。

萧红具备捕捉细节的本领,尤其是当她叙述自己亲身经历的生活和抒发自己内心感受,或描写自己熟悉的事物时,这种捕捉细节的本领,就更突出地表现出来了。《家庭教师》中有这样的细节:“走进房间,像两个大孩子似的,互相比着舌头,他吃的是红色的糖块,所以是红舌头,我是绿舌头。”寥寥几笔,淡淡写来,却栩栩如生,一个简单朴实的细节,把两个人在窘迫的生存环境中,内心仍保有童真的莹澈,以及两人之间缠绵悱恻,爱恋相依的情愫表现得相当充分。

四、实幻相生的意识流

《商市街》中有很多篇幅是写饥饿、孤独、受人歧视等独有的感受,对这些心理感受的描写,萧红往往用了一些实幻相生的意识流手法。就拿写饥饿感来说吧:在《饿》中“那种想头越来越充胀我”的时候,觉得“列巴圈比每天也大了一些”;在《他去追求职业》中又写道,“有的房间门上已经挂好‘列巴圈了”,萧红觉得“好像那成串肥胖的圆形点心,已经挂在我的鼻头上”。这是从视觉引发而来的幻觉。在《提篮者》中写道:“挤满面包的大篮子又等在过道,我始终没推开门,门外有别人在买,即使不开门我也好像嗅到麦香。对面包我害怕起来,不是我想吃面包,怕是面包要吞了我。”这是由嗅觉引发的幻觉。在《他的上唇挂霜了》中写道,萧红站在过道里,嗅到了隔得很远的汪家厨房飘出来炒酱的气味,猜想“他家吃炸酱面吧!”从而引发了幻听:“炒酱的铁勺子一响,都像说:炸酱面,炸酱面……” 萧红从各个角度,变换着技法,写出饥饿引发的视觉、嗅觉、听觉上的幻象,深入揭示了萧红在饥饿线上挣扎时的心理意识的流程。

较为典型的意识流写法是《饿》中的一段:

窗子在墙壁中央,天窗似的,我从窗口升了出去,赤裸裸,完全和日光接近;市街临在我的脚下,直线的,错综着许多角度的楼房,大柱子一般工厂的烟囱,街道横顺交织着,秃光的街树。白云在天空作出各样的曲线,高空的风吹乱我的头发,飘荡我的衣襟。市街像一张繁繁杂杂颜色不清晰的地图,挂在我的眼前,楼顶和树梢都挂住一层稀薄的白霜,整个城市在阳光下闪闪烁烁撒了一层银片。我的衣襟被风拍着作响,我冷了,我孤孤独独的好像站在无人的山顶。每家楼顶的白霜,一刻不是银片了,而是些雪花,冰花或是什么更严寒的东西在吸我,像全身浴在冰水里一般。

这段文字写的是萧军去做家教后,萧红从窗口探身出去后的一种感觉,是萧红当时心理的反映。这一段是东现其鳞,西现其爪,运笔具有相当的随意性、跳跃性,但又并非无机的组合,而是在一定的感受方式下,统一在感情的流动之中。

赵园认为:“萧红作品的语言结构……是在模仿情绪,它们是依据作者本人极为深潜极为内在的情绪流来组织的,也因而往往有像是随意的省略,有其明显的有意的不规范性。你只有在这种语言结构的整体功能中,在这种语言组织与一种诗意情绪的对应关系中,在这种语言组织负载的情绪中体验那美。”⑥这正强调了萧红作品的意识流特征。《商市街》中的散文随着情绪的自然流动,或张或弛、或起或伏,而无论作品写得多么自由、散漫,都有一种内在的气韵在贯通,都显得是那样和谐自然。

作者系黑龙江绥化学院中文系副教授

(责任编辑:赵红玉)

E-mail:zhaohongyu69@126.com

①萧军:《商市街•读后记》,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1936年版。

②许广平:《追忆萧红》,《怀念萧红》,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18页。

③⑤葛浩文:《萧红评传》,北方文艺出版社,1985年版,第172页,第69页。

④萧红:《沙粒•三三》,《萧红全集》,哈尔滨出版社,1991年版,第1183页。

⑥ 赵园:《赵园自选集》,广西师大出版社,1999年版,第9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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