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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名士的旧名士之路

2008-07-25

名作欣赏·上旬刊 2008年7期
关键词:采石名士郁达夫

邱 睿

郁达夫写过两篇历史小说,一篇是写黄仲则的《采石矶》,一篇是写厉鹗的《碧浪湖的秋夜》。两文所本,均为乾嘉时代的诗人。黄仲则,熟悉郁达夫的读者会发现在达夫各类作品以及时人对达夫的评论之中,二者有剪不断的关联。两位诗人颇为相似的经历,那种困顿而命运多蹇的孤傲与清高,还有少孤多病却举世罕匹的才华,都让后来的评论者反复将两者联系起来,有时甚而产生达夫即仲则的错觉。当时文坛诸大家如郭沫若、易君左、曹聚仁等都把郁达夫视为“现代的黄景仁”。

在《采石矶》中,明眼的读者很容易看出达夫的“夫子自道”,郁达夫借黄仲则的经历写出自己时下的各种困境,而达夫是想在古人伶袍下行一贯的自我暴露呢,也许还想通过他钟爱的黄仲则传达更多?

黄仲则(1749-1783),名景仁,字汉镛,又字仲则,江苏武进(今常州)人。四岁丧父,与母屠氏相依为命。十六岁应郡试,在三千考生中“冠其军”,后连试“江宁乡试”一再落榜。依人作幕糊口。后为债家所逼,在出京往陕西途中病卒,年仅三十四岁。

一篇写黄仲则的小说,何以命名为“采石矶”?采石矶为传说中的李白落水处,自古成为骚人墨客借以追怀李白的题材,而深解传统文化的郁达夫不会不知道其中的特定文化指向。而此处,恰是郁达夫构思小说结构和开掘小说深味的借力。

其一,借以勾勒黄仲则的性格。小说中的黄仲则性格怪异兀傲,旁人难以亲近,唯有洪稚存可以在他情绪平复时与他“争诵些《离骚》或批评些韩昌黎李太白的杂诗”①。李太白的诗可以作为黄仲则沉默心灵的敲门石,成为他与人沟通的渠道,黄仲则那种清高得只容得下屈原李白等同调的性格则跃然纸上。而似乎也在暗示黄的古怪是否与李白的“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的性格相通?那些“狷狂”者确乎有些古今同一的灵犀?

其二,借以开掘主题。《采石矶》写黄仲则的怀才不遇和潦倒,这是共见的主题。但小说如果止于对黄仲则的同情,那充其量只是一篇好的“行状”,而不会是一篇好的历史小说。

小说写黄仲则带着对戴东原的一肚子气和对府衙生活的不快走到郊外。“举头却见了前面一带秋山”,想起一句“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这正是李白的《独坐敬亭山》中的名句。黄仲则因而动了去访谢公山上李白坟的念头。“访山”这一段写得格外详细:所遇见的呆呆跑开的小孩;不知道青山就是谢公山的老农妇——因为谢公山是读书人的叫法而非民间的;不能确定而指给他一堆白石头坟的牧童。之后他看到“一个杂草生满的荒冢”。黄仲则在幽幽扩大的山间沉默中跪坐了很久,只哭出一句“啊啊,李太白,李太白”。手法类似《红楼梦》中黛玉临终那一句“宝玉啊宝玉”,千言万语却只能长歌当哭。

所有人的寂寞似乎都在这哭声里了。对于黄仲则,无缘功名,为制度不容;思想不合时宜,为当路大儒如戴震之流不容;生性孤介,为幕府同僚不容;而那些纯朴的村妇小童,虽善良却与黄仲则是两个精神世界的人,也不能容;而唯一可以相通的李白,却夜台重泉,又怎能相互温暖呢?而李白千载盛名,却仍然不免身后的荒凉寂寞,何况千年后的自己呢?

郁达夫在用一只冷酷的笔揭开所有诗人生前身后的寂寞与悲哀。李白的现在,可能是黄仲则的未来,又何尝不是郁达夫的未来?历史小说的时空感被解构,所有人忘记了这是在讲“古人”,特别是那些“心有戚戚”的读者,会自然地引动当下思考,对自己命运的隐忧。所以“夫子自道”固然不错,但是,“夫子”并不是孤立的“这一个”,在绵亘的历史长河中,在郁达夫生活的时代,就有太多的“黄仲则”。

三人的时空联系,似乎除了“不遇”的悲剧感的联系外,还建构了一种精神关联。李白成其为李白,黄仲则成其为黄仲则,都因了身上不屈的文人傲骨。郁达夫似乎有意要在黄仲则身上回溯这种有气节的文人一脉而来的东西。寻找“固穷”的君子之道。“《论语》里说: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仲则诗学李白,有点狂,但他也有狷的一面。寂寞之感来自他的落落寡合的性格。如果不是有所不为,他就不至于这样潦倒,这样凄苦了。”②唐弢的话正好指出这些人“凄苦”、“怪异”的共同原因,便是“狷狂”。这也是文人不与世沉浮的独傲处。这也是郁达夫的坚持。所以,郁达夫也成其为郁达夫。

其三,借以架构情节。李白,黄仲则,还有那些过去,现在,未来,所有的不遇于时却才可敌国的士人,包括郁达夫自己,有什么可以用来抵御寂寞的刻骨伤感?

这是郁达夫的思考,也成为推动情节发展的助力。

众所周知,郁达夫的小说并不以情节胜,但是,他小说有着情节发展的自在逻辑。小说借黄仲则题写李白诗而继续发展,其中黄仲则的才华,黄仲则命运的些许亮色都得到集中的表现。

小说提到黄仲则写李白的诗歌有两首,其一是访李白坟回去后写的《太白墓》,其二是在朱筠大宴群宾的宴会上写的《笥河先生偕宴太白楼醉中作歌》。小说中全录两诗,均为七古,这也是李白最擅长的诗体。实际上这两首正堪称黄仲则的代表作。其中便有后人艳称的“青山对面客起舞,彼此青莲一抔土,若论七尺归蓬蒿,此楼作客山是主。若论醉月来江滨,此楼作主山作宾,长星动摇若无色,未必长作人间魂。”太白复生,恐也当如黄鹤楼见崔灏诗而搁笔吧。

李白名垂千古正因其诗歌之不朽。诗人“立言”,才能让自己生命能量得到释放,抗击那种寂寞的刻骨伤感。小说中多次提到黄仲则的才名恐惧。当他听说戴东原说他“华而不实”的话时,难以忍受对自己声名的诬蔑;病中关注着“京师诸名太史说我的诗怎么样”;在朱笥河宴上以病重之身却要强着写出诗来,他是渴望着自己的才名被人知,不被人误解。而“不多几日,这一首太白楼会宴的名诗,就喧传在长江两岸的士女的口上了”,这正是黄仲则悲剧中的亮色,也是小说的理想收束。

一个坎坷而淹蹇的诗人,有什么比获得诗名,获得天下的赞誉更值得欣喜?能以“立言”而不朽,这正是士子们的梦寐追求。这作为小说的结尾,我们似乎也在看完“美好的东西的毁灭”之后,明白总有一些东西是毁而不灭的。

在逆境中“立言”,郁达夫似乎在深味黄仲则的命运,思考出路和一个光彩的结局之后,也在小说的结尾自己给自己启示和鼓励。立言不朽,李白做到了,黄仲则做到了,而郁达夫呢,的确也做到了!

另外,郁达夫在立言之外,仍然呼唤着“知己”来消解寂寞。立言,前提是要知音在诗歌中读到其人生的委婉心曲。洪稚存是黄仲则的知音,黄仲则是李白的知音,写洪稚存的友谊,写黄仲则的哭坟,郁达夫似乎在寻求一种没有时空界限的士人之间的声气相通。

其实文章开头已经传达了这样的意思。小说以杜甫的“文章憎命达,魑魅喜人过”为引子,这也是全文中除黄仲则和李白的诗歌之外引用的唯一一句第三者的诗句。这句话本是《天末怀李白》中的话,是杜甫概括李白命运的千古知音之论。杜甫与李白的友谊是值得“蘸饱了金墨,大书而特书”③的千古佳话,李白与杜甫惺惺惜惺惺,生死惦念,正是不为世容之外的温暖。我们也读到“疯子”、“怪人”不近人情之下却是怎样的渴望与人亲近,渴望知己的回应。也许也是郁达夫自己的一种潜在的期待吧,有人会为他洒泪,有人会为他写下动情的诗篇。他在小说中说“我们的真价,百年后总有知者”,将目光投向了异代的知音。

郁达夫在小说中借黄仲则的口骂那些“大言欺世,排斥异己”,“挂羊头卖狗肉的未来的酷吏”,骂现世“盲人多,明眼人少,他们只有耳朵,没有眼睛,看不出究竟谁清谁浊,只信名气大的人”。这正是他对胡适一肚子气的发泄。这涉及当时胡适和郁达夫的一段公案。

1922年8月,《创造季刊》第1卷2期发表了郁达夫《夕阳楼日记》。该文针对一本转译《人生之意义与价值》中的误译,进而批评当时新闻出版界乱译滥译外文书籍的错误倾向。这本无可厚非,然而文中一段议论则引来轩然大波:“我们中国的新闻杂志界的人物,都同清水粪坑里的蛆虫一样,身体虽然肥胖得很,胸中却一点儿学问也没有。有几个人将外国书坊的书目弄来,誊写几张,译来对去的瞎说一场,便算博学了。有几个人,跟了外国的新人物,跑来跑去的跑几次,把他们几个外国的粗浅的演说,糊糊涂涂的翻译翻译,便算新思想家了。”④

郁达夫是指责余家菊的误译,而胡适在1922年9月20日的《努力周报》上刊发的《骂人》编后记中说:“拿错误的译书来出版,和‘初出学堂的学生拿浅薄无聊的创作来出版,同是一种不自觉的误人子弟!”该文无疑是对《夕阳楼日记》的回应。其中“浅薄无聊的创作”则是指郁达夫1921年10月出版的《沉沦》。其中的性描写和颓废的情绪正是当时文坛的大争议。“胡适帮忙误译者对于我们放了一次冷箭。当时我们对胡适倒并没有什么恶感,我们是‘ 异军苍头突起,对于当时旧社会毫不妥协,而对于新起的‘不负责任的人们也不惜严厉的批评。我们没有想到以‘开路先锋自命的胡适竟然出以最不公平的态度而向我们侧击……但经他这一激刺,倒也值得感谢,使达夫产生了一篇名贵一时的历史小说,即以黄仲则为题材的《采石矶》。这篇东西的出现,使得那位轻敌的‘开路先锋也确切的感觉到自己的冒昧了。”⑤郭沫若的讲述道出当时的写作状况,颇为真切。

以胡适当时的文坛地位,确是“名头大”的戴东原,而郁达夫彼时是位卑声弱的黄仲则;郁达夫把胡适《骂人》当作一种强弱势力的不平等而倔强地对抗,加以小说化的表现。这正是郁达夫在《历史小说论》中所谓的,小说家于生活中有所感触,却不便将心声直接吐露,此时“向历史上去找出与此相像的事实来,使它可以如实地表现出这一个实感,同时又可免掉种种现实的不便”⑥。这是阅读小说不能不了解的事实。故而小说中的“夫子自道”,不失为郁达夫当时心态一种翔实的“自我暴露”了。

对于郁达夫,从《沉沦》开始就没有停止过争议,对于《采石矶》也没有停止过争议。当时苏雪林就说“《采石矶》把黄仲则写得那样不堪,我不知替那死了的名士叫了多少苦!”并认为郁达夫是假装的名士。“中国名士谈吐之蕴藉风流高华俊逸,郁氏固不及。即笑谑时之轻倩幽默使受之者哭笑不得;或使酒骂座时那种满腹肮脏目空一切的磊落可爱态度又岂能在郁氏身上找出?他的说大话,毫无风致,只觉粗鄙可憎;他的发牢骚,也不过是些可笑的孩子气和女人气。他何尝够得上中国名士的资格,只不过是名士糟粕之糟粕而已!”⑦

对于郁达夫固然各有看法,他那极端的自我暴露本已决定他不会得到所有人的热爱。但是郁达夫坚持自己,正如黄仲则,言我所欲言罢了。而郁达夫也确实带着一个名士的心情在体味曾经的名士黄仲则,但是时移世异,醇酒妇人山水园林的名士时代已经不复返,使酒骂座只能招来更多的白眼。读他的历史小说,还有他那些游记,感觉到他浸在古典的传统里太深。还有他的小说,那些缺乏情节却浓重地自我抒情的手法,这是一种诗话的小说创作意识。他是一位“并不缺乏时代感,但是他缺乏真正意义上的现代意识”⑧。

从郁达夫到黄仲则,可以看到一位新名士对旧名士的道路体味得多么细致而又疏离。郁达夫不是黄仲则,“五四”的时代也不是乾嘉时代。说郁达夫之于黄仲则是“我比前贤路已宽”⑨,而当郁达夫还没有摆脱贫穷失业和事业以及爱情的困境时,比起黄仲则,路又宽在哪里呢?而后来郁达夫在抗战胜利之后却被日本宪兵秘密杀害于南洋,正是用血证明其新名士之路,毕竟不是在制度下困厄的黄仲则,而是“深爱着祖国”的郁达夫。比之李白,黄仲则等前贤,这位新名士何愧之有!

作者系苏州大学文学院2007级博士研究生

(责任编辑:赵红玉)

E-mail:zhaohongyu69@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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