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场爱情悄悄来过
2008-07-02惠子
惠 子
至今记得,大学的第一堂线形代数课,我站在简嘉木的面前,看着他笑盈盈的目光,心如鹿跳。那一天,是9月10日,所有的教学楼前都挂着长长的条幅:欢迎新生,欢庆教师节。
我坐在末排的窗口位置。满黑板的数学符号像脑袋里的杂草,纠缠不清。数学专业本是我糊里糊涂的选择,第一堂的线性代数,就让我感到厌倦。翻完书里所有有趣的数学故事,时间才过了一半。我侧过头,瞥见右侧戴眼镜的男孩,他聚精会神地听课,俨然未来的大数学家。装什么正经,我脑子一转,从笔记本上撕下一页白纸,画了个鬼脸,在背面涂上胶水,趁他低头不注意,轻巧地贴到他身后。
风哗哗地吹进来,吹得纸条轻轻晃动,我又用手偷偷地按了一下。他猛地转过头,疑惑地看我。我吐吐舌头,忙佯装思考。
他应该没怀疑,因为当讲师说“嘉木,你上来”时,他站起来,径直朝讲台走去。最后一排到第一排是6行桌椅的距离,8秒可以走完。这短短的路程,他走得却无比艰难,所有人都笑翻了天,他歪过头,扶了扶眼镜,莫名其妙地望向大家。
我叫简嘉木,是你们的辅导老师,以后有什么问题直接问我。这话说完,就没人笑了,所有人都蒙上嘴巴,教室里安静得只有风的声音。他突然明白了什么,摸了摸背后,恍然大悟。
无法遮掩了,我站起来喏喏地说,对不起,简老师。我朝讲台一步步走去,沿着他走过的路,站在他的对面。他含笑的眼睛,藏在镜片背后,温柔地看着我。在他明亮的镜片里,我同时看到了自己,叠合在他的目光里。那一刻,心里的琴弦弹出丁冬的音符……
简嘉木,男,24岁,今年刚毕业留校,两年后考研,没有女朋友,高度近视。这是我打听到的他的所有资料。他的过去清白朴素,他的未来光明远大,他的现在,在一个暗恋他的女生心里,温暖平淡。
他的辅导课上,我貌似专心致志,实则想入非非。猜他哪个星座,血型是A还是O,将他与我的名字笔画差数算了又算。我在草稿纸上写正字,一划代表一句口头禅,他常说的“这样一来”,最多一次高达39遍。他喜欢穿棕色棉袜,袜口带条纹。他睡觉一定不老实,头发常常很乱,活像《龙珠》中的孙悟空。
我观察着他的一切,以至考前才发现,线性代数对我无异于天书。“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我将与线性代数的决战词贴在床前,没日没夜地苦读,只怕考砸了,被他看扁。他眼里的我,应该学习努力,乖巧上进。抱着这样的目的,我不懂就问,他俯下身的刹那,有淡淡的力士香皂味。我思考时,他也和我一样,喜欢将笔梢咬在嘴里,我的心顿时怦怦乱跳,这不是间接接吻吗?
他感冒咳嗽,我买了两盒草珊瑚含片去看他,站在昏暗的楼道里,却怎么也不敢进去。我将药插在门的把手里,急急跑开。
同学们私下说,简嘉木的目标是北京交通大学,所以他总是要离开的,而且会先于我们。我一直不信,或者说是故意不信。可两年的时间唰唰地就过去了,时间给了我最好的证明,简嘉木收到录取通知书时,拿到课堂上让我们看。这就是传说中的考研录取通知单吗?薄薄的一页纸,却承载了那么重的梦。简嘉木捧着它,像个孩子似的笑,他的两年,只为磨一剑,如今,剑已出鞘,他该走了。
开欢送会那晚,我借口没去。我躲在图书馆,把数学课本从头翻到尾,从尾翻到头。背完了一学期都没背下的公式,想通了两年都没想通的问题。初夏的风捎来月季的芬芳,也似乎传来欢送会的欢歌笑语,我想象着简嘉木唱流行歌的表情,是可爱还是严肃,他若再说“这样一来”,大伙会不会笑翻天,就像初次见面那样?
图书馆的看门大爷站在门口喊“关门了”时,我还在解一道题,简嘉木曾经讲过,但我仍不会,我把关于他的一切都铭记在心,唯独忘了解答问题的方法。他留给我这么多问题,他走了以后,我该怎么办呢?
当我站起身朝门外走时,一个答案已经了然在心,考北京交通大学的研究生。
好了,简嘉木,两年后再见。
听说欢送会上,简嘉木拿了黑色硬皮本让同学们留言,全班35人,只有1页空白。那页空白到底还是没有补上,我不知道该写什么,因为所有的话都凝固在心底,化不开了。
简嘉木走后,我郑重其事投身考研大军。晃悠悠的独木桥,我全神贯注、战战兢兢,惟恐被千军万马挤掉。我安慰自己,两年的时间应该很短,白驹过隙,日月如梭。可事实上,两年的时间又变得很长,经年累月,日复一日。
我成了图书馆自习室的常客,我知道那儿有46张桌子,380条凳子,就连看门大爷每晚的“关门了”,我也模仿得惟妙惟肖。
考研前夕,突然收到简嘉木的包裹,里面是厚厚的一沓资料。他俊朗的笔触在上面标出醒目的重点。听说我准备考他们学校的研究生,他寄来资料,并祝我马到成功。
我选择了和简嘉木一样的概率学方向,因为我希望再见到他时能够直呼其名,而不是怯怯地喊一声,简老师。我希望我们做同学,再也不要做师生。
愿望最终实现了,两年的拼搏后,我正式成为简嘉木的学妹。走在栽满梧桐的校园里,记忆变得云淡风轻。身边的简嘉木胖了,结实了,也懒了,胡子冒出来,像春天的小麦苗。
刚开学那会儿,学业不怎么忙,导师让我们先熟悉环境、了解研究生的课程。简嘉木已经上研三,事情比较多,我不好意思老找他,就觅了各种借口。比如说,简嘉木,那本留言本还在吗,我想好写什么了。
简嘉木第一次领我去他们宿舍,两个人的房间,塞满了男生所有的东西,简嘉木的床上放着破掉的棕色袜子,床底下是泡了三天的衣服。看到这些,我心里却美滋滋的,这不恰恰证明了他尚无女友吗?
简嘉木红着脸匆忙收拾。在他的床头,我找到那本黑色的硬皮本子,再翻,一封信滑了出来。我眼明手快地捡起,简嘉木没抢到,又急又尴尬。事已至此,他大概觉得无须隐瞒,羞涩地挠挠头,写给一同班女孩的,明年就要毕业,再不说来不及了。
我忘了后来是如何调侃他的,更忘了是如何信誓旦旦答应,替他将信交给女孩的。只记得走出男生宿舍楼时,太阳刺眼极了,明晃晃地照在信纸上。我随手将它们揉成一团,再随手扔进了路边的青蛙垃圾箱。青蛙张大了嘴巴,但不会叫不会喊,所以没人知道这个秘密。这是我做过最缺德的一件事吧。
后来碰到,他想问我关于信的事,但我闭口不谈,绕着圈子聊其他事。
我说,简嘉木,今天天气还不错嘛,阳光灿烂。对了,简嘉木,工作找得如何了,那个什么研究所有戏没?
简嘉木的眼神暗了下来。我躲闪的态度,让他以为女孩的事没戏了。
那个冬天的中午,突然接到导师电话,他焦急地说,你老乡简嘉木进医院了,快去看看。
赶到医院,隔着特护病房的玻璃,简嘉木正昏迷着,额头裹了纱布。
其实,他平时很谨慎的,走路都能出车祸,简直就是天大的笑话。我怀疑,他当时恍惚了。我站在充满药水味的走廊上,靠着掉漆的墙壁胡思乱想,他在想什么,想到那封信还是那个女孩?哎,其实还不都一样。
我丧气地在走廊上站了一个下午,直到医生说,病人无大碍了。
我跟在医生后面,溜进病房,站在心电图前,定定地看了半天。简嘉木的心跳,化成数学符号,原来也就这样,和正弦曲线差不多。
趁简嘉木没醒,我离开了病房。出门碰到几个来看他的同学,我想我应该乖乖地站在一旁,说声学姐学长们好。可我没动,我注意到其中的一个女孩,眼睛是湿润的。旁边有人喊她的名字,我颤了一下。
在她经过我身边时,我拉住她。我说他只是被三轮车撞倒在地,医生说没事的。
我还说,你是那个谁谁谁吧,简嘉木让我告诉你,他喜欢你,其实,暗恋是件挺磨人的事,别辜负他。
走出医院,我从兜里掏出一张纸条,简嘉木的心电图,我偷拿了出来。我在想,要不要回去做个数值分析,加以实验证明呢?证明一下,暗恋其实和这张图一样,千转百回,也只是在某一个人的心里。好像,又没什么必要了,从一张纸条开始到另一张纸条结束,如果悄悄地来,就让它悄悄地去吧。对吗,简嘉木?